灰阳涂血
2022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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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这样一座迷离的都市,呼啸而过的飞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所带来的是无时无刻的压抑。试想吧,你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车水马龙,工业化的钢筋铁骨。看不见绿意,看不见自由,烟尘紧紧地掐住你的咽喉。
加入前哨是在酷暑,我穿着一身发黏的短袖忐忑地走进大楼,几经辗转才找到自己组的办公室。中央空调开到了最大功率,良好的降噪措施让屋里落针可闻。我看着粉刷洁白的墙壁,崭新的电脑和照射出明亮光芒的顶灯,切实地感觉到自己走上了一条告别旧人生的道路。
我的童年在集装板房里度过。我学会的第一个字是“土”,因为父亲推开那扇塑料门的时候,身上总是沾满了土。即便是进了幼稚园,乃至小学,也都和周围城乡结合部的孩子一起。我们的肤色一样的黑里染黄,我们说话都带着一口乡音,我们都会拿衣袖擦鼻子,半个月换一身衣服,不管男孩女孩。
那时的我以为天底下的孩子都是这样的。直到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正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吃着冰激凌的小男孩,有说有笑。他的鞋子是皮面的,那种好看的小皮鞋,简单地穿着一身裁剪得当的衣服,很阳光。
我回家后便不住地央求父母,也想要一双闪亮的,会反光的皮鞋。但他们只是笑笑,摸摸我的头,轻轻地劝我快去把作业写完。如此往复,我渐渐地不再提起了,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和别人不一样,又或者是别人和自己不一样。
人总是会逐渐了解更多的。等我升入初中之后,才惊奇地发现,全班人人都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只有我带着一嘴北方味道。他们穿着的虽然不是皮鞋,但也至少是干净的运动鞋,我的则是沾着泥浆的布鞋。区别就从这里衍生开。
我总是躲在教室的角落,用校服把自己紧紧裹起来。在他们都在唾弃这身宽大肥硕的校服时,我则在暗暗地感谢,感谢它让我在日光下显露的部位趋于微小,消减掉了一部分的差异。我就在那个位子上,度过了三年,然后是更漫长的三年,直到站在这里,看着一切滋长。
“你就是韩野吧?”
扭过头,我看见了一个笑眯眯的男人,约莫着比我大十来岁,带着黑框眼镜,下巴上有一层青青的胡子印。我心里盘算着这大概就是组里的搭档,为了留下一个好印象,急忙点头称是。
“我叫石川,三级研究员,你的搭档……之一。”他对我眨眨眼睛。
“我在听入职讲座的时候记得,应该一般是双人搭档吧?”我注意到了他的用词,好奇起来。
“一般情况下是,但是我们组例外。”石川抿抿嘴,“本来只有咱们俩,后来从别的站空降了一个人来,说是多出来的补额,就被分到我们组了。”
“这样啊,那他在哪?”我环顾了一下办公室,没看见第三人的影子,只有一张空着的桌子。
“出差了,周末回来。”男人摆摆手,“你去那张空桌子上坐吧。这张是我的,那边那张放着打印机的是她的。今天没什么活,你可以四处转转。”
我点点头,扔下身上的大背包。
-----
“川哥,你看一下我这段报告的格式打得对不对。”
两天过去,我和石川已经混熟了。虽然打招呼的时候很热情,但他实在是个高傲的人,至少看起来如此。斜眯着眼睛,翘着二郎腿,走路一定要挺直后背,偶尔还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我曾以为这是在刁难我,询问别人后才得知这是他一贯作风。于是也不心生芥蒂。
他嘴里答应着,俯下身子来看着我的电脑,嘴里不时念念有词。修改了小半日,他才点头示意没问题。我长出一口气,按下保存键。
“我觉得你应该把署名栏调整一下。”一个轻柔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来。我拿鼠标的手一哆嗦,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上学时偷打游戏被父母发现时的时光。石川倒是没什么反应,朝着我身后点点头以打招呼。
我转过身子,看见了一个一头披肩发,脚蹬马丁靴的青年女子。我连忙伸出手:“韩野,是新人。”
她挑了挑眉毛,伸出手来与我相握。虽说是握手,实则只是轻轻一碰。我甚至没来得及收拢自己的手指,那只骨节分明的白嫩小手就缩了回去,连带着一款简朴的女士腕表。
“李洇齐,三级研究员。”她把手插进兜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暂时是二级权限。”
“啊?”
她看着我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笑,急忙用手把嘴捂住,过了几秒才放开,而脸上也恢复了端庄的神色。一旁的石川没什么反应,但他的嘴角抿得比任何时候都紧,不知是何缘故。
“前几天有点小过失,暂时的降级罢了。”她告诉我。
“应该是说炸了半个站点实验翼区。”石川纠正道。
李洇齐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飞红了一块,不知念叨着什么,搪塞了几句就回了自己的办公桌。短暂的喧哗过后,这间三个人的办公室就又安静下来。石川不知在电脑前敲打着什么,我忙着把方才的报告改完,至于李洇齐,她似乎在神游。
在多年以后,我仍会惊讶于这三个迥异之人究竟为何会相会于此屋檐下。在这间齐整洁净,无窗无隙的小屋,也许一切的放荡云情都早就注定了,只等着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迈进来。
-----
先前所提了,我看见李洇齐的时候浑身都有些发怔。但这绝不是因为她的容颜,毕竟她远没有到倾国倾城的程度。更多的,是出于那压抑不住的,涌上心头的熟悉,就像是曾在梦里相会。不过需要澄清的是,这并非一见钟情之类的戏码,是切实的感受,不掺杂私情。
记忆的潮汐不会随着人的意愿而涨落,而即便你漫游其中,得到的也大抵只是一些无用的碎贝,所以不如放手。我久思无果后,也只能坦然,那点可怜的记忆里实在翻不出新花,再继续也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于是我不再深思。
童年的经历给我刻下了太过深刻的烙印,大学四年,外加读研,自卑始终如影随形。自卑不是畏缩,不是不敢正视他人的眼睛,如兔子般一惊一乍。自卑是慢性的绝症,人往往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是间或病症突发,谁也扛不住浪潮的汹涌。它腐蚀我的身体,侵压我的灵魂,让我彷徨,让我自疑,让我手足无措,患得患失。我只能遏制着它的生长,不让其得以显露。
石川走进办公室哈,拍了拍手,我和李洇齐都抬起头。
“大家聚在一起一个周了,不如晚上吃个饭吧,在门口就行。”他微笑着,“正好附近就是商圈。”
“韩野,你平时喜欢吃什么?”他又问。
“别太重口味就行,我都能接受。”
石川点点头,没有说话,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另一边的李洇齐,似带有询问之意。后者略想了一下,摇摇头,“带点滋味。”她说。
“那就去路对面的川菜馆吧。”我总感觉石川不是在讨论,他好像早就已经在内心有了决定,只是程序化地征求一下意见罢了。但我仍是把电脑待机,对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洇齐?”
“行。”唯一的女组员只说了一句话,就戴上了耳机。石川看起来有点无奈,引着我们下楼,顺手关了办公室的灯。
虽然如石川所说,我们已经相会一周,但彼此间的交流实在说不上多。李洇齐没有想象中的泼辣或严肃,而更像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顶多是性格略为多变。我则是不敢贸然起话,生怕不知何时说错话引得其他两人不快。至于石川,也是不肯自降身价套近乎。事实上,他今天会主动叫我们吃饭已经是相当令我讶异。
这家馆子,说是川菜馆,其实更加类似于大排档。半露天的屋子,高声喧哗的酒徒,四处流淌的油水和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空酒瓶子。当我看见此景时,脸也不由得抽了两下,石川也是面露难色,解释称他只是看了点评软件的介绍。正当我踌躇时,却发现李洇齐早就一声不吭地钻了进去,找了张四人桌坐定,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于是急急忙忙地赶上,坐下勉强进入了用餐的流程。
酒过了三巡,几个人都已经面带微红。石川强撑着面子仍然坐的笔挺,我也不至于东倒西歪,李洇齐则半趴在桌子上,手中无聊地摆弄着瓶盖。
“我们来玩飞花令吧!”仍是石川第一个提议。
“听说那个规则不太简单。”李洇齐抽了抽鼻子,像一只喝醉的茶杯犬般摇晃着脑袋。
“就玩最简单的,只要说带’花‘的诗句就行。”石川解释道,我隐隐看出他眼里的期待。
女研究员又想了想,索性直接全趴在了桌子上:“好,开始吧。”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石川说。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我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她跟。
……
李洇齐涨红了脸,我看着不禁笑出声来。她瞪了我一眼,嘴里念叨着不要着急,腿早就迈开了步子一圈接一圈。我看向石川,他也微笑着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抓急的女孩。周围的醉徒们早就散的七零八落了,在这苦寒的月下,只有我们三人举杯邀月。
“不如回去吧,这次,就算是你输了。”石川又等了一会,温和地说。
李洇齐还想坚持一会,可呆愣着又站了半刻,仍是没想出半句旧诗。只能气鼓鼓地拿上东西,跟着我们一起结账离开。大家都喝了不少,彼此都东倒西歪,差点就要互相搀扶着走回公司,而一路无话。
临到公司大门,石川要开车回家,李洇齐去女员工宿舍,我则去男宿舍楼。三个人正打算别过,李洇齐突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把我的酒劲震醒一半,一时间盖住了周围的蟋鸣蟀歌。我们二人都好奇地看向她。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她说。
然后,笑着和我们挥手道别。
-----
生活慢慢步入秋日,北风卷起西伯利亚的苍茫,一直送到钱塘江畔。黄海之侧却能更早地感受到凉意。早早地,我们都穿上秋裤,披了风衣,在瑟摇的风里艰难前行。举目四望,所见乃天之极;回眸半日,所思为人之茫。
石川又是最后一个进办公室的,尴尬地对我们笑笑,随手把风衣挂在进门处,回到自己的电脑桌边上。他还是把自己打理的很整齐,即使经历了狂风的摧残发型也丝毫不乱,不知道抹了多少发胶。只见他低下头翻找了一会,变魔术般从抽屉里掏出几筒速溶奶茶。
“大家喝点东西吧,暖和一下。”他没等我们回答,就娴熟地撕开了包装,倒着一杯杯奶茶粉。李洇齐从手机屏幕上抽起眼来,瞄了瞄石川,又把头低下去。她在屋子里还戴着鸭舌帽,说是早上没来得及洗头。
氤氲着的热气在办公室里散开来。早秋不是寒冬,还没有冷到呼气成雾的地步,但也说不上温暖。能捧着这么一杯奶茶,也不失为一种悦纳自我的办法。
“来,小韩。”石川招呼着我,递给我一杯,我点头称谢。
“洇齐。”石川拿起另一杯奶茶,小心地走到李洇齐身边。后者也顺势接过,笑着说了些许感谢的话。石川也微笑着打了几句趣,理了理头发走回电脑边上,拿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杯奶茶,小口啜饮起来。
我们在办公室里说话不多。一则是忙,二则是都觉得彼此熟识,不必多言,但也没人觉得压抑。快下班的时候,李洇齐起了话头,我们又闲聊起来,不知觉间聊到了自己的学生生涯。大家的高中大抵没什么出入,于是就把重心放在了更为幼稚的年月。
我当然是缄口不言的,只是时不时笑着附和一两句,更多的是聆听。我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忘掉那段童年,不愿再从自己的嘴里将其言出。他们二人则似乎没有顾虑,畅聊着海阔天空。
“不瞒你们说,因为家里人的工作调动,我初中的时候还在河南的一个镇上了一年。”李洇齐笑着,抿了几口水,“当年那儿的环境确实不太好,我们班上好像还有几个城乡结合部出来的孩子,很多镇里孩子都不愿理他们。”
我黯然,想当年我也是那批不受人待见的孩子之一,六年的灰暗时光不堪回想。
“是在哪里呢?”石川隔了一张桌子,好奇地问。
李洇齐说了一个地名,石川皱了皱眉头,应该是从未听说过。我突然咳嗽起来,嘴里的薄荷糖差点卡进气管。两人急忙跑来,又是拍打又是呼喊,我脸色才渐渐由紫转常。没来得及多想,我一把抓住了正欲回座的李洇齐的手,忽视了另一边石川讶异的眼神,抬起头看着她的脸。
“说说。”我说。
“说什么?”她应该也愣住了,呆呆地竟没挣脱我的手,茫然地问。
“那几个孩子。”感觉自己又要咳死在桌子上,我急忙咽了几口唾沫。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女孩的小手,急忙松开,道了句不好意思。
李洇齐也仿佛刚刚从梦里醒来,略红了点脸,很快调整好。歪着脑袋想了想,在我边上的空椅子坐下,托上腮,又沉吟片刻。
“说是几个孩子,其实我有印象的就一个。那时候我刚转过去,人生地不熟,老师把我安排在最后一排,同位是个小男孩。他就是我说的那种,不合群的小孩。不管下课上课都缩在座位上,一言不发。我开始还以为他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后来才发现他的成绩在那个班里排前三。
“但他是真的很孤僻,我一度以为他不会说话。后来有一天,我把铅笔在手里弄断了,有很长一段铅芯留在肉里,挺疼的,我可能哭了。他就拿过我的手,把那段石墨挤了出来,又带着我去了医务室。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
“后来的话,他态度明显好了不少,虽然还是躲在椅子上,但是会和我聊聊天。可惜,没过多久我就转走了,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李洇齐遗憾地砸砸嘴,看了看我。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揉了揉眉心,对她摆摆手。突然看见石川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看着我们。
“各位,该下班了。”他笑着说,“我觉得你们俩不会想加夜班的。”
然后他关了灯。
-----
李洇齐。
我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大笑着。我脑海里闪烁着她飘扬的长发,大大咧咧的心和端庄的面孔。逐渐地,和我印象里那个温婉文静的女孩重叠在一起,挤压在一起,然后融为一体。那个女孩是我六年中学生涯里,唯一的,短暂而耀眼的光芒。我又记起曾经每天放学后,她对着一脸阴郁的我笑着道别,每天早上又是她说出早安。一旦想起了一处节点,回忆的闸门就再也无法闭合。
那是我们班上最白净的女生。她转来的那天,我一度以为是仙女落凡,神圣而不可侵犯。而当她款款地,走到我身边的那个空位时,我尚有些难以自信,诚惶诚恐,唯恐玷污了她。那一颦一笑每每另曾经的我魂牵梦萦,因为即使是再乡土的孩子,终归是会有青春期的一丝躁动。
只是这躁动随着她调走而骤然沉寂了。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与她相见,以这样一种形式,完全不同的形式。我们都已经不复当年的青涩模样,更加没有了曾经的幼稚天真。君不识我,我亦不识君。
我还依稀记得当年,斜挂着的晚阳挟着暖风吹拂进教室,照亮了那时坐在窗边的我们的脸,撩动了她满头的发。几根发丝飘散到我的脸上,她一面笑着道歉,一面急忙把头发拢起,三两下扎成了高马尾。那个时候,我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好像世界就在那里。可时光不复回,青春难再来了。
我把头从枕头里抬起,看见了一轮弯月悲凉,影影绰绰为云所遮,似乎也不明白神明为何要这样安排,在我忘记一切之后又复记起。我无奈地叹息,拉上窗帘,把孤寂关在了窗外。
李洇齐。
-----
临近深夜,办公室里只有我和石川两个人正加班。李洇齐没被选到,不到五点就离开了,只剩下我们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仍然在沉寂里做着如山的工作。
“川哥,你看一下这个。”我示意石川过来,他便转身凑到我的电脑前,等着我的下一句话。
“你看看,建造部交的这份我们站点收容翼区扩建申请,有没有什么问题?”我问,“我大学学过土木,这个架构承受不住多大的冲击力。”
石川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两眼泛蓝光的电子图纸,揉揉眼睛。
“应该没问题。建造部那帮人是专业的。”他打了个哈欠,又把头转回去。
“那我批准了?”
“批准吧。”他懒洋洋地回答。
我便也不再含糊,敲下通过二字就按了回车,审阅起下一份文件。我们就这么呆愣愣地坐着,直到将近十二点才堪堪完成了今天的工作。疲惫地关上电脑,我和石川一起走向出口。灯已经全灭了,只有电梯指示牌上还有红色的楼层标示在闪烁,从一,正开往四十五。
石川在我的边上,百无聊赖地拎着公文包,呆呆地看着那不断跃动的红色数字,一言不发。直到电梯到来,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才如大梦初醒般啊了一声,拉着我走进那密闭的棺材。
“韩野。”他突然说。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比我还要含糊,清高的脸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看起来很紧张。
“请说。”
“你能不能给我支个招……你看出来了吧。”他期待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石川失望地叹了口气,支吾了一会,终于又开了口。
“怎么才能让洇齐也对我有意思?”
电梯再次叮地响了一声,钢门缓缓敞开,露出外面更辽阔的黑暗。我们彼此致意,一东一西溶解在夜里。
-----
当我在小包间的桌子边坐下的时候,我仍感觉有点不真实,直到吃饱喝足都没有消去这虚幻感。而把我拉回真实的是李洇齐,她让我确信自己此刻无比清醒。今天她没披散着头发,而扎了一个高马尾,又有发丝搭在脸颊两侧,穿着一件修身的毛衣,脸上因为微醺而又红起来。
“川哥要是发现咱俩吃饭不带他,会不会生气啊?”我随口问了问,有一眼没一眼地扫视着手机。
李洇齐歪歪头,右手白嫩的食指敲打着桌子。“大不了我赔个罪嘛。”她撅起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自己却先忍不住笑起来,趴在桌子上。我看着她的样子,也忍不住咧咧嘴角。她似乎抛弃了那些所谓的端庄优雅,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韩老师,我今天找你出来还想问你点事来着。”李洇齐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一闪一闪,有些微光闪烁。
“尽管问。”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狡猾,让我有种被小狐狸盯上的感觉。“我前几天回家整理东西,翻到了一件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你猜猜是什么?”
我耸耸肩。
“初中同学录。”她说,托着腮。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紧张还是恍惚,尴尬还是痛苦,但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我什么都说不出了。我只能,怔怔地看着她,有一种面纱被剥去的感觉,火辣辣的。
“我转学之后,还是收到了一份邮寄过来的同学录。本来以为搬家丢掉了,没想到还在。”她自顾自地说着,眼睛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在这场眼神的交锋里我落于下风,把视线落到手边的空盘上。
“韩野,你真的没认出我吗?”她对我的沉默有点不耐烦,敲了敲桌子。
“大家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几分钟不说话,我的嗓子已经沙哑起来。我用力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粗野的轰鸣,“人是物非,也是很正常的吧。”
她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过去了近十年的时光,我还是能从微小的细节感觉到她的心情起伏,我也许确实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但怀疑是恒在的,只是不敢确信。但是我撒谎了,我痛恨此刻,但别无他法。
“也是,你那时候那么内向,记不清人也很正常。”她轻轻地说,不像是在阐述,更像是在为我找理由,让自已能够理解。从那天晚上之后,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她认出我的画面,无数次幻想过我会做什么。我幻想过我会开怀大笑,我幻想过我会和她紧紧相拥,我幻想过一切,但最后也只是苍白的无声。
“但我还记得你啊,你是我的同桌嘛。”她展颜一笑,我也附和着笑笑,然后这间小的可怜的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四处看着房间里的东西,而后眼前一亮。
“喝几杯吗?”我指着地上的一箱啤酒。
但她拒绝了。
“今天太晚了,早点休息吧。”她咧咧嘴拿起包,开了包间门。我急忙也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却听见一声缥缈的不用送了。于是只能站在门框边,看着她一甩一甩的马尾辫。突然,她止了不步,回过头,看见我仍在凝视,就笑笑,回过身去前行。然后,再回头,再笑,再前行。如此往复,直到她隐没在走廊的拐角。
我关上门,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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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咖啡吗?”我问李洇齐,她刚刚进办公室,正把羽绒服挂到墙上。听见我的声音,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咖啡杯,道了声谢谢,缓步走回自己的电脑边。那次晚餐之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起学生时代的往事,像往常一样继续着生活。只是我看到她时偶尔会悲哀,她看到我时的心情却是不得而知了。
还有石川。他似乎已经把对李洇齐的心意摆到了台面上,在对其他人仍然保持着一种恃才傲物的态度时,对李洇齐却是有求必应。我们偶尔会聚在一起暗笑他,不过他也不在意,每天坚持着嘘寒问暖。李洇齐的态度有些微妙,她既不拒绝,也不同意,只是一味地犹豫下去,兴许是在挣扎。
我拿了自己的咖啡杯,也回到桌边。石川今天来的好像格外地晚,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我想问问身后的女子,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不过她似乎窥破了我的心思,以不大的声音告诉我答案。
“刚才石川发邮件来,说路上撞了车,会晚来。”她说。
我哦了一声,并不感到很意外,手里继续敲打着键盘,她也如我一般,静静地做着工作。
没有看表,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有些嘈杂,兼有跑动和叫喊的声音,根本没法静下来工作。我厌恶地瞥了眼门口,“外面怎么了?”
“不知道。”李洇齐回答。
不过下一秒我们就知道答案了,办公室里那个蒙尘许久的警报器红光骤闪,警铃大作,几乎震破我的耳膜。我和李洇齐对视了一眼,同时向门口奔去。我刚欲打开门,就摸到门把手极烫,隐隐能听到零落的枪声。于是我退回来,冲李洇齐摆摆手。
“出不去了,已经交火了。”
她的脚步停下了,然后是一阵木然,面如死灰。我勉强笑了笑,走上前,拉她坐下。面对收容失效,每个人都是脆弱的。但我们仍需振作。我让她坐好,什么都不要想,然后用空桌子把门堵死。这虽然大概不会有什么作用,可至少是一种心理安慰。其实外面的枪声并不密集,如果我们打开门仍有可能逃出去,但我不敢。比起赌一赌生的机会,我更愿意稳妥着去死。
李洇齐的眼眶已经红了。这并不难理解,在我们大多数人的想法里,在高危站点遇到一次收容失效就约等于死亡。我也只能在她身边坐下,轻声细语地略加安慰。
“我们会死吗?”她看着我,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我们会活下来的。”
“我们会死吗?”她重复着,身体不自觉地向我靠拢过来。我叹了口气,顺手把她拥入怀里,手搭在她的肩上。李洇齐没有反抗,静静地伏在我的胸口,如温顺的小猫,我则轻轻拍打着她。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和她最近的一段时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我们二人从未如此贴近。在那短短的半个小时里,我想了很多,从寰宇的意义到怀里的女郎。我沉醉于这从未有过的祥和,几乎不愿离开。我甚至开始期盼着这次收容失效不要太早解决,以免毁了这份经历。
美好的气氛还是被打破了。我们身后的墙壁猛然炸裂,李洇齐当场就昏厥了,身体软绵绵的。我后背有几处不严重的割伤。勉强支撑起身体,我看见可怖之物正在对我狞笑。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唯一的遗憾或许是没有真正地改变自己。正当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它却突然先我一步倒下。硝烟散尽,我看见了站在它身后的石川。
“跟我走。”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费力地背起李洇齐,晃晃悠悠地跟在石川身后,看着他用娴熟的枪法为我们在遍地异常中打开一条又一条通路。在即将找到出口时,他的后背被割伤,两条大臂上也有星星点点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但我没听到一声呻吟。我突然记起他似乎隐约提过,自己其实是退役的特遣队员。胡思乱想之际,我已经重新呼吸到外界的可爱空气,看见那碧蓝澄澈的天,但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把李洇齐安置好,正想转身给石川来个拥抱,他却挥挥手避开了。
“我还要再回去。”他说,“保护好洇齐。”
我张开嘴,正要阻止,却又合上。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让这个男人回心转意。他对我点点头,正要离开,又想起了什么,在怀里摸索了一阵,递给我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帮我给洇齐,就说是我送的。”他淡淡地说,“本来打算可以和她单独出去时给她的,但不可能了。”
“这次失效规模太大,只能让收容翼区和办公翼区自毁,开关只有我知道。”石川顿了顿,又说:“事情结束之后,可能会有人找你的麻烦。当时建造部的申请虽然是我同意你批的,但终归签字的是你。这件事,我对不起你。”
男人最后复杂地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女人,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一下那他从未敢靠近的脸,但在半空停住,然后奔回已经成为坟场的大楼。我呆呆地看着石川冲进大门,枪声不断,哀号声怒吼声连成一片。
兴许过了半个小时,我看见整栋楼顿住了,随后是巨大的音浪和四散的火焰。李洇齐也徐徐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楼外,还有些难以置信。但在确认自己生命无碍,而我也活的好好的之后她就冷静下来,默默地站起,和我肩并肩看着燃烧的站点。
我记起来手里的小盒子,把它递给李洇齐。她拆开来,看见一个光彩夺目的钻戒躺在盒子最中央。
“是你吗?”她抬起头,讶异地看着我。
我看着那戒指,又抬起头看看李洇齐,又看看已经开始垮塌的大楼。
“嗯,是我。”我说。
-----
故事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想说说之后的事。我们没有结婚,当然没有结婚。在我说完那句话之后,她在火光的映衬下,只是微微一笑,把戒指戴到了手上。我并不意外,当我发现此刻的她已经不是几个小时之前那个无助的她时,我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但我没想到的是,她主动挽起了我的手,把崩溃的大厦抛之身后。
石川的预言是对的。仅仅两天之后,我就被中国分区请去了办公室喝茶。正当他们唾沫横飞,几乎把我批准的那份有漏洞的建造文件拍到我脸上时,却看见自己来了一封新邮件。之后,那些人的面色就古怪起来,让我安然离开,甚至没有降职。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收到的邮件都是石川在收容失效那天编辑好的定时邮件。他启动自毁装置之后,还有闲心替我开脱了一番,并把签字的责任在邮件里全揽到了自己身上。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而当我看见李洇齐拿着自己做的爱心早饭正在等我时,就把这一切放下了。
她从未怀疑过是我把她救出了站点,正如从未怀疑过钻戒是我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即便等到她第一次把双唇印在我身上时都没有怀疑过。而当她好奇地问我,究竟是如何背着她昏迷的身体逃离的时候,我往往报之一笑。
我们做爱之后,躺在床上。我把手放在她光滑的小腹上,而她则絮絮地说着学生时代里,她记得的我与她的往事。她告诉我其实第一眼看到我她就认出来了,只是一直不敢确信。她还告诉我自从那次我帮她把铅芯挤出来,她就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看我。她还告诉我,她曾经很少相信别人会真正地爱她,但是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她就相信了我的心意。当她说着这些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直到安眠。
我们分开是因为一次工作调动,我们分别去了中国的两端。起初,我们仍是在电话里海誓山盟,浓情蜜意。后来日复一日的孤独终于让她难以忍受,再炽热的感情也被消磨,于是她提出了分手。而我没有拒绝,唯一的条件是要见一面。
我们跋涉了几千公里,到了江苏省的一间小小的咖啡厅里,坐在一张小小的咖啡桌两边。她还是没怎么变,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无奈而哀伤。在这张桌子上,我拧着双手,把从前做爱时没有说的事情悉数说出。我告诉她我初中时的暗恋,我告诉她我和她再次相遇后的辗转反侧,我告诉她石川下班时请我出谋划策,我告诉她那次带着我们走出末日的人究竟是谁。
然后我看到她手上的戒指,告诉她这是石川的赠礼。
她没能接受如此大的信息输入,以至于呆坐了半晌,感觉到曾经的世界碎开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她终于站起向我道别。我也起身相送,靠在门边。在以前,我们分别的时候总是会恋恋不舍地对视,她甚至会三步一回头地回望我的身影。但这一次我忽然觉得她不会再回头了。
而她真的就没有回头。
她只是走着,走着,直走得颓阳曳影,悲风满堂,也不曾慢下自己的脚步。这条街在一刹那间变得如此安静,空城里只有她高跟鞋的响声。而路面也似乎延展开来,一直通到落日的尽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我低下头,仿佛还能看见她的脸。
她终于消失在光的末处。
我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