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提喻法
2023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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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雾浓,见对行缆车新漆的锈,扬子开始想象自己缠着灯带,朝另一端滑去。
角度堪堪合适,江面作为背景,倚靠棕黄玻璃的女孩被扬子放进取景框。
但扬子自忖无法留住任何瞬间——他长久地怀疑,直到Aska(化名)主管派遣他跨过西江,采访某位导师的失踪:
安全屋的孟孟,站点二零二的孟博士,井城的孟先生。
扬子受托记录她的一生。
……陋室里孟孟寸步难行,拾了剪刀,凌乱地裁起刘海。桌边她鬓发如云,向胸口前披散,肩臂被日落蒸得米黄……
扬子示意林鹤一暂停片刻。他们在夜霾穿过跨江大桥时停驻,仰头等着对岸的巨大霓虹变色。
我以为你想听这个——我准备了二十年。
林鹤一手腕纤细,板寸鲜有打理,斑白;疲惫的桃花眼用皱纹连通一颗泪痣。
我想听孟先生加入基金会的过程。
噢,孟先生,你是如此称呼她的…但我只能唤她孟孟,这让你介意么?
——您请继续。
再喊您就生分了。到车里讲,我的脑子更暖和,思路更开阔…毕竟这是个润色多次的故事,你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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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ze 80%]]**二零零三年,林鹤一**[[/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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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大坝蓄水的那周,林鹤一被分配到安全屋,与四位中年同僚共事;孟孟于第二周加入小组,他短暂的怨艾即告停歇。
孟孟用洋红色塑料装满公文,逐一请示高颧骨,圆下巴,小耳垂,宽额头的同僚们,唯独略过了林鹤一。
等林鹤一在桌边追问她时,她便拿出藏宝图,诱惑他与她同去——
市政水网里有一颗裸奇点。而孟孟和林鹤一独吞了收容的功劳。最终,以忍受孟孟占领盥洗台为交换,安全屋的其他人也加入裸奇点的研究。
每天清晨,林鹤一都不得不徘徊,直到孟孟呼唤他打开洗手间,要他瞧她的妆:
你喜欢么?
林鹤一摇头。孟孟旋即抽出新口红,飞快划过自己手腕,又涂满他的下唇。
他无力分辨,应付些话儿就落荒而逃。
事实上,他早已心不在焉——研讨组会,他两手空空;六只咖啡杯热气招展,可他全盼着她投足,举手,或对他的目光报以愠怒:
孟孟仅生气那一次。作为赔礼,林鹤一请她去桥下吃夜宵,而孟孟起初神色厌恶,又转为某种微妙的宽舒。
于是二人幽会。同僚们哈欠连连,林鹤一捱够时间,不动声色地随孟孟出门。
饱餐后,他炫耀起将来的打算,但孟孟未置片语。他赶忙提及同僚——“高颧骨”招聘了位年轻的暗房助手,明天就随他到二零二站。
她会怎么样?孟孟悄声问道。
她…可以从安全屋的调查员开始做,若干年后进入站点主结构工作,那时她可以取得合作院校的博士学位…再之后,她也许会承接三到五个文档,或者一整个课题…她有机会成为某个门类的带头人,从行政路线走下去,除非…
——他几乎在描画孟孟的未来。很快,客套了几句道歉和鼓舞后,林鹤一便张不开口,只是眼巴巴地望向孟孟,
等待她的回应。
防波堤旁,白炽灯投射阴影,空气中充斥麻椒烧红的香味,而铅云低垂,氨与氮即将流淌,填满土壤——孟孟正赤脚踩过。她裹着同僚们的肥大制服,攥紧布鞋后帮,如同咀嚼般思考林鹤一的提案。
然后,她解开拉链,把自己从尼龙面料中剥出来,卷了衣裤,一股脑儿地拋进西江,答复道:
你不喜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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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一的叙述停止于站点二零二遗址前。扬子停稳车辆,稍远处蓝绿薄膜覆盖的半掩埋棚里,有跛子拄着棍抬头。
扬子招手,李素白便爬上陡坡,攀谈。
彻夜采访,并没给扬子带来太多有用信息。林鹤一颠三倒四的故事,大半都耗费在对失踪导师容貌及举止的摹写,而略过(刻意为之?)了她前往站点主结构的动机——这或与她二十年后的消失密切相关。
所幸,扬子提早联络了值守废墟的李素白,藉由参观,他获得数小时不受打扰的采访时间,受访者恰好是导游(李)自己。
另一边,短暂寒暄耗尽了林鹤一的最后精力,他倚靠保安室门框,昏昏欲睡。
见此,扬子返身,擎着手电,同李素白走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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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ze 80%]]**二零一三年,李素白**[[/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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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白足隔了一天才发觉,新人(孟博士)就是SCP-CN-6451的发现者。昨日,地宫里他吐干口水,眉飞色舞的每个瞬间,如今都让他羞愧难当。
更甚者,李素白吹嘘裸奇点不均匀的数值解时,孟博士凝结的语气忽然融化,愉悦附和——那绝非出于巧遇知音,倒像是强忍笑意:
十年间,她是完成6451有限元分析的第一人。
班门弄斧。沉默寡言的余心之也嘲弄他,全然不顾李素白脸皮由红转青。
李素白伴随地球公转几十圈,还没遭遇如此窘迫的时刻,他盘算,计较的维持体面的方法——
在孟博士登门拜访后不攻自破。客厅,妻子和女儿惊讶地看着李素白泫然欲泣,而孟博士偶尔轻叹,算是认可他多年研究的坎坷。
诉毕,暮色四合,李素白趁送孟博士回家的档口,主动申请了新实验的名额——Aska(化名)主管提议的激发测试,正由孟博士主持。
女人嫣然,把旧资料夹放进李素白怀中,合上门闩。
这是七月三日凌晨。22小时后,事故SCP-CN-6451-A发生:
23:17分,余心之进入房间-9α,他负责发送射电,并记录项目6451任何可能的反馈。
23:40分,李素白进入房间-9α,开始制备奇异物(6451-1),同时等候先验技术科完成安全评估。一旦情况允许,他便对项目6451注入奇异物。
23:55分,先验技术科的首轮评估结束。科长声称子时的地宫地脉最为稳固。后续的交叉证明指出,该科的演算可能存在三到四个参数错误。
23:58分,李素白注入奇异物。项目6451涌现内视界,并于00:05:38时抵消原始视界。项目6451成为事实上的裸奇点。
00:10分,林鹤一进入房间-9α,并有一名青年女性随同。后续审讯中林鹤一均否认这名女性由他招募,或受他许可进入地宫。
00:11分,视频记录:
> …她是他〈林指向画外〉的暗房助手,今天来站点述职。
00:13分,李素白提议进行第二轮安全评估。
00:14分,李素白提议暂停测试。
00:15分,项目6451辐照超越临界水平,并抛射大量物质,地宫(站点二零二主结构)承重轴心受创。
00:15分,地震台网监测到西江流域地震。
00:16分,地宫承重轴心断裂,导致房间-9α变形。
00:30分,地宫坍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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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入口,采访结束。李素白的叙述和笔记让扬子几度沉默——且不论孟博士,其刚刚抵达站点便担任要职的重重疑点;末尾处的事故报告更直接出现了错位的人物(二零零三年的林鹤一),这令扬子无法接受:
你大可拒绝我的访问,李先生。尽管我们允许演绎,但你这样杜撰……我,我们怎可能采纳呢?
李素白踉跄的步伐骤然停止,一改百般附和的模样道:
我的好-先-生。采访只是走个过场,何必深究逻辑性呢?莫非你的稿子句句属实——
还是说,你也曾为自己的美,故意忘却丑陋的细节呢?
扬子语塞,欲用随身携带的胶卷为自己辩护,却意识到它们被落在保安室:
那孤零零矗立的活动板房,此刻万籁俱寂。
近前,暗红色踏垫上一摊呕吐物,隐约可见褐色的聚乙酸酯碎片,上方,两根长腿裤子里打转,左,右,左……
吊死的林鹤一已经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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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ze 80%]]**二零二三年,广云和余心之**[[/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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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共计有四位林鹤一的徒弟抬棺,其中两人哭得昏厥,只能由广云和肠子代劳。
肠子是广云的老友,尽管他换用化名(扬子)多年,但广云只叫他肠子。半月前他从江对岸来二零二站的旧址,说要找寻一位导师——
孟先生。井城的孟先生。
其实孟先生的情况众人皆知,但谁也不敢点醒肠子,毕竟事关基金会颜面——肠子的身份微妙。
因此任凭肠子查遍街坊,也没发现丝毫线索。
现在,主持人枯燥追悼的尾声,李素白疯疯癫癫地趔趄。见过林鹤一吞吃又呕出胶卷的光景,李素白便丢了魂,沉迷于自己的絮语里:
她昨天就来了站点,与他一道。
余心之已经等候在会场的后门。他正要为肠子带来答案,人们避而不谈的内情:
肠子,到太平间-9α,孟先生要见你。
螺旋向下,同行的广云神色凝重,李素白则由余心之搀扶,谵妄着问:
二零零三年的七月四日,我们之中谁最饥饿?
损毁的锈蚀管道鳞次栉比,从广云脚下生长,填满视野,他的心开始颤栗。
幻想中三位一体的羊羔,她们何时到来?
轰鸣声几乎停止了。
孟先生就在众人面前,捧着业已死去的躯体。她主持的仪式,一场罪行陈述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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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心之最早坦白,他指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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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一(化名)首先提议虚构二零零三年的经历,希望赋予受害者(已编辑)一个合理的起源故事。
是,他取材于自己作为外勤特工的经历。否,保密单位不被允许外出,除非得到明确许可,行程也需受到监控。
否,林鹤一(化名)已经签署了部分协议,其效力禁止他透露关于安全屋(已编辑)被摧毁的细节。是,他编造了关于受害者(已编辑)在安全屋(已编辑)的职位,参与项目,行动起止日期等信息。
否,林鹤一(化名)在二零零三年七月四日前并不认识受害者(已编辑),他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
是,林鹤一(化名)销毁了受害者(已编辑)的死亡证明,并在事故SCP-CN-6451-A后续审讯中误导审讯人员,即受害者(已编辑)已从事故中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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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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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已编辑)。二零零三年七月四日,我正担任Site-CN-202的先验技术科长。我承认SCP-CN-6451中的系列演算中,我未能发现其中的参数错误,这直接导致了事故SCP-CN-6451-A,并使房间-9α中的六名人员受困。受困时间大约为八十小时,最终生还人数是五人。
我承认帮助林鹤一(化名)篡改受害者(已编辑)的档案,并阻止了潜在的对受害者(已编辑)的进一步调查——这些调查可能会发现受害者(已编辑)已经在事故SCP-CN-6451-A中死亡的事实。
我拒绝为李素白(化名)的脱罪陈述提供任何证明。他的陈述包含明显虚构:根据协议(已编辑),由于潜在的模因污染扩散危险,任何签署人员不被允许组成家庭,其社会身份证明也必须被注销。
我承认二零零三年七月四日凌晨,我(已编辑),但我请求依据紧急避险协议对(已编辑)行为做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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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白突然转头瞪大眼睛,匍匐,手脚并用挪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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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不吃**?!
肠子,你怎么还不吃?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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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饿么**?
可如果你饱食终日,为什么要来到基金会呢?
也许你幻想自己平淡的生活,在名叫“基金会”,或者“站点”的泡泡里漂浮:
你冒险,你交谈,你弹奏乐器琴瑟和鸣,你还会做爱,以至于死得像个诗人,在一条铁轨上掰开橘子。这所有的一切对你而言,都是平淡却不平凡的,像风吹拂湖泊——而你甚至不是涟漪,只是水底的绿草。
你还会这样幻想吗?可以,当然可以。只要我们一起吃过这餐,我们会陪你幻想。在防波堤漫步,在小巷漫步,在每一个人文的,城市的,荒野的景观里漫步,我们都可以幻想。
我只是好想让你知道:基金会是一台机器。长满手臂,眼睛,牙齿,却只有一颗头颅的机器。
是的,宝贝,是的。基金会是一台吃人的机器。
期待它每天收容三十次异常,招募二百位学者(一百九十九位文学家),派遣五千名特工,牺牲一万个卫士,
期待它吞吐不停,做尽深刻又浅薄,滑稽又悲伤的光怪陆离之事,
唯独不要期待它平淡地生活着——
因为你正努力饮下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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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你是扬子(化名),现在是二零零三年的七月四日;
你与林鹤一(化名),李素白(化名),余心之(化名),广云(化名)被困在站点二零二的地下十层。你饥肠辘辘。
你们围坐。中间是安全屋的孟孟,站点二零二的孟博士,井城的孟先生——她与她尚未成为的所有身份,都已在数分钟前死去:
她是喻体里唯一无辜的人。
很快,你们决定花费三天三夜,吃光各自的清白,等待逃出生天,时过境迁。
你们杜撰故事,约定永远保密,以一餐饱食和五个旧名字为证。
这之后,尽管他们鸡犬升天,被复乐园的余晖沐浴,自鸣得意,
但你迟早会返回,并幻想在江面上用灯丝捆绑自己,
白浪里灼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