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药
2024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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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dule rate]] [[/>]] 父亲病了。 医生很直接地告诉我,没得治,带回去吧,想吃点啥吃点啥。 真的没办法?我又问了一遍。 医生叹了口气,其实也有,国外一种特效药可以延长患者生命。但说是这么说,能起多大作用没人知道。而且这东西贵得很,我们一直是不建议家属用的…… 妈没有耐心听他说那些。买,多少钱,我们买就是了。 医生看着我,我点点头。 妈做的决定,我当然不会反对。更何况她和父亲感情一直很好。 但对我而言,父亲并不值得妈这样做。 ------ 在我记事起,家里就见不到多少父亲的痕迹。直到四年级的暑假,我才知道这个家还有第三个人。 那天,我正和妈吃饭,他拧开门进屋,去了卧室,又很快离开了。我呆呆看着这一切,等门砰地关上,我才回过神来问,妈,那人是谁?妈很平静地告诉我,是爸爸。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父亲的存在是妈编织的善意谎言。 ------ 药取到了,白色的两小瓶,拿到手里几乎没什么重量。 由于职业习惯,我把药检查了一遍,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妈接过药,放进了手提包的最里侧,然后嘱咐我去带父亲办出院手续, 我没有说话,沉默着扶起父亲,我的手触碰到了他干瘪的身体,似乎只要稍微用力,父亲就会在一声脆响中断裂。 近三个小时之后,终于完成了所有手续。我再次扶起父亲,突然意识到这是二十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共同度过这么长的时间。 ------ 记忆里关于父亲最清晰的事,是他打过我。倒也不多,总共一次半。 第一次是六年级。班上的一个同学总是跟我们讲他父亲是警察,穿着制服威风凛凛。而且,他告诉我们,他翻过爸爸的衣服,里面有一副手铐。 那个同学得到了所有人羡慕的目光,而我却连父亲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但他给了我启发:如果我去翻父亲的衣服,说不定也能找到什么东西? 在一个父亲早归的日子,我开始了自己的行动,然后毫无意外失败了。 当我翻父亲钱包的时候,一只干瘦的手捏住了我的后颈,强迫着我转过身来。 他让我抬起头,然后用力地甩下一个耳光。我吓得闭上眼睛,但脸上却没意料中那么痛,充其量只能算拍了一下。 父亲没再说话,甚至没看我一眼,就转身回了卧室。 妈正在厨房忙活,喊我去拿碗筷,但我呆愣着,好半天没反应。直到妈从厨房探出头又喊了我一嗓子。 咋了?妈问我。 我还是有些恍惚,机械地动了动脖颈,说没事,我这就来。 抬头挨打的一瞬间,我只记住了父亲的眼神,那之中除了愠怒之外,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 至于那半次,是我上高中的事儿了。 其时,父亲的身影在家中逐渐多了起来,我对父亲的好奇心也因学业的枯燥逐渐复苏。 这次,我决定主动出击,跟踪父亲去他的工作地点。 我很早就注意到,父亲上下班都是步行,因为他的鞋底状态相当惨烈。无论天气如何,父亲都坚持劳烦双腿,洗衣机里塞着他满是泥渍的衣物是常事。 这起码能说明他工作的地方离家没有太远,不然每天两条瘦腿来回折腾,父亲的身板是支撑不住的。 为了避免再被父亲发现,我一直等到他走出小区后才跟上去。 父亲的速度很慢,以至于我不得不刻意延缓自己的行动。但父亲似乎永远走不完这条上班的路,不知跟了多久,我彻底放弃,坐在一条巷子里歇息。 就在我将要站起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三双腿。 我抬起头,看到其中一个是父亲,而另外两个,身材高大,面色不善。 父亲根本没正眼看我,他和那两个陌生人说了几句话,点点头,就离开了。 剩下的其中一个尽可能地做出温和的表情,和我说,你爸爸的工作很重要,你不该打扰他,叔叔们会送你回家的。 说是送,实际上我感觉自己是被押运到家的。 妈和那两个人似乎很熟络,一见面就连连道歉,说添麻烦了什么的。 送走“叔叔们”之后,妈数落了我一阵,而我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 妈叹了口气,回里屋了。 不知等了多久,父亲回来了,我看着他布满青筋的右手,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已经不怕了。 父亲的手再次高高举起,但还没挥起来就放下了。 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远比他这个做父亲的高大。 他最终只是抬头看了看我的眼睛,而我再次看到了父亲第一次打我时,眼中隐藏的东西。 父亲背过手回了里屋,看着他的背影,我感觉他已经很老了。 ------ 县医院离家很远,我站在路边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扶父亲上车的时候,我无意间和他再次对视。他的眼中依然存在着我曾看到过的那种东西,但这次,我终于明白了。 那是一份保存了27年的歉疚。 ------ 妈不同意我请假回来照顾父亲。 原因很简单,我是推掉了公司的重要项目跑回来的,本来和那家制药厂都快签合同了,因为我这一跑,公司不得不再次让利给对方,以至于很多人对我颇有微词。 你干上这工作不容易,家里你爸我照顾就够了,好好工作。这是妈和我说的。 但经不过我软磨硬泡,妈还是答应我下班之后可以过来帮忙。 两周之后,我想着父亲的药大概吃完了,就打算直接去医院买新的,省的妈再特意出去一趟。 取完药已经六点多了,我正想打车回家,却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妈。 她走进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又很快离开,而她的手里分明拿着两瓶药。 当天,我趁妈做饭的时候偷偷进了父亲房间,他睡得很熟。我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乍一看和医院的别无二致,但仔细端详之下,标签纸上的内容和瓶子尺寸都有差别。 我很清楚手里这瓶药是什么,老年人心疼钱买到假药的事情并不少见,我在公司就遇到过不少拿着买到的假药投诉的。 而且,这些老人往往有一个共同点,固执。 虽然妈的性格一向很好,但在父亲的问题上,我不敢保证能否说服她。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打击妈。 思索片刻,我想到了办法。 我倒出两个瓶子里的药,将它们调换——谢天谢地,假药贩子对药物还原的还算好。 做完这些,我长出一口气。 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我打了个冷战。 饭好了,出来吃吧,我先给你爸喂。妈说。 ------ 父亲最后是死在秋天。 靠着那种价格高昂的药物,他撑了五个月。 在最后的时刻,他用力砸着床,直到我进去才停息。 妈满脸泪痕,示意我到父亲身前,她则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父亲用他两只干枯的手臂死死地抓着我,那副残破的身体中不知为何爆发出了恐怖的气力,他双眼凸出,张开嘴用力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连一个音符也没能吐出口。他就一直这样,直到眼中光彩不再。 我轻轻抽出胳膊,把父亲的双手平放在他身体两侧,摆正他的身体,为他盖上眼皮。 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觉得不适,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了。 ------ 父亲的后事由我一手操办——实际上也没多少事情可做,我家和邻里之间没什么联系,自然谈不上办丧宴。我做的只不过是办理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之类的事。 妈则是一直沉默,或许那伙儿人向她许诺了什么夸张的疗效。 我没有告诉她换药的事,有可能的话,我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 过了几天,殡仪馆联系我,说父亲已经火化了,家属尽快来取骨灰。 工作人员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递给我,接下之后,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小小的一堆白色。 我出门的时候,妈在里屋睡觉,为了不打扰她,我尽可能轻地打开了门,却听见了妈在和几个陌生声音交谈。 一瞬间,我意识到了陌生人是谁——那群杀千刀的骗子。 我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到茶几上,冲进里屋揪着人便打,嘴里喊着骗子,混蛋之类的话。 被我抓住那人看着精瘦,力气却意外的大,他很快反应过来把我压制住。 但我不肯示弱,大叫着要把他们这些骗人的药贩子送进监狱。 对方突然愣住了,他把头转向妈,问道。 “他说的是啥药?” ------ 当我再次回忆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十三年之后了。 当年我所认为的假药,实际上才是真正有用的特效药。父亲一直在基金会供职,这就是他在我的童年中消失的原因,当年把我送回家的两个人,是站点保卫科的职员。 父亲在一次实验中受到异常沾染,虽然站点的医疗水平治好他绰绰有余,但他为了实验数据三次拒绝治疗,直到病情无法逆转。 于是父亲提出,想回家,看看我。 作为Site-CN-12的原首席研究员,他的要求被允许了。那种药是临时研制的,有很严重的副作用,但父亲还是接受了,他只想多撑一些日子。造化弄人,药物的副作用包括可能引发的失语和失聪。 尽管在我的干预之下,他只服用了不到一个月的特效药,但这已足够让他彻底沉默。 我无法想象父亲是怎么用无效的“特效药”撑过那四个月,他又有多少话想对我说,却说不出来。我又想起来父亲临死前的情形,他一定是想说些什么,但我没机会知道内容了。 妈是在五年前走的,她最后告诉我的话是,娃儿,你爸不怪你,我也不怪你。 那个药瓶被我保留了下来,就放在办公桌上。我时常会盯着它看上一会儿,在瓶身的空白中,似乎有父亲的身影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