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

[[>]] [[module rate]] [[/>]] [[collapsible show="+ 序章·引子·外传·核子汽水" hide="- 序章·引子·外传·核子汽水"]] > > 彼时机械主教莉莉娅意欲携其信众返回地球发掘遗迹，火星铸造总督得知此消息，便在奥林匹斯山脚设好宴席，为远道而来的圣女接风洗尘。 > > 在宴会气氛最高潮的当口，总督将一瓶满含镭素的碳酸饮料敬献给莉莉娅。据说在一百年前“天堂陨落之战”发展至白热时，某位机械神甫为抵抗血疫的侵袭，将镭棒当作汽水分发给平民。饮下汽水的民众四肢百骸皆尽朽烂，却在铜芯铁骨的加持下长生不死；闪烁着绿色荧光的核子汽水因而成为了机械教的圣物之一，代表东道主对客人的至高礼仪。 > > 可是德高望重的圣女莉莉娅却没有露出和悦的颜色，反而僵着身体，如同被命运攫住了一般紧紧地盯着那瓶绿色混合物。 > > 然后她喝下了。 > > 它如普通的气泡水般在口腔中发出爆裂的辣感，可她明白剧毒的同位素已经渗进她的血液。 > > 它如普通的气泡水般除工业糖精外没有任何味道，可她明白α射线将穿透她的心脏而β射线将穿透她的骨髓。 > > 它如普通的气泡水般顺着食道冷冷滑下，可她绝不能让人清楚机械教的圣女竟还保留有人类之躯。 > > 她明白自己的有机质部分将如壁画般剥落，可是随行的僧侣们已经唱起圣歌。 > > 她想起自己在莫斯科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芭蕾舞的日子，纤长强健的大腿落下又抬起，肉肉的脚尖在地板上一圈圈地转着；她想要悲伤却无法流出眼泪，因为她知道自己终于已经弃绝了自己的最后一丝血肉。 > > 她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 [[/collapsible]] 自伊蒂丝诞生起她便在一直行走。她穿过沙漠、戈壁，穿过冻土、盐滩，一直行走，直到双腿的静脉如蜿蜒的河流一般迂回扩张，如同决堤的河流一般破溃流血，直到肌肉腐烂，露出乌黑或者森白的骨骼也不曾停止。然而没有人能够苛责伊蒂丝对自己身体的滥用，因为她必须在六个月内寻找到死海文书。 死海文书是旧人类文化的最后遗产。在伊蒂丝们的口口相传中，预感到审判日到来的旧人类们将她们最珍视的、最不愿舍弃的记忆压制为数字，烙刻在纯金做成的光盘上，然后起上一个寄托思念的名字。 她们将它起名为“死海文书”。它曾被用于称呼一段来自更古早时代的轶失文本，那段文本曾经在盐滩溶洞之中存留了两千两百年。 而追逐死海文书的伊蒂丝本人，则是被在一台带电梯按钮的巨大传送机械中，伴随着闪电与火花制造出来的。她的原型是一位与那些巨幅宣传海报当中长相别无二致的，名字也叫伊蒂丝的“银翼天使”；当距离报废期限只有六个月的天使伊蒂丝察觉到所谓传送机的真相，不过是台将物体在输入端粉碎再在输出端重塑的复制器的时候，伊蒂丝们诞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据说首个诞生的伊蒂丝自她的第一次呼吸起，就伏在操作台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对着冷冻舱里的原型扳动按钮，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后来的伊蒂丝们也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机器会偶尔发生故障，因此也只好如同斯金纳箱里的小白鼠面对坏掉的提款机一般把全长只有六个月的人生花在同样疯狂的事情上。 要是她们中的某个提出像“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类的问题的话，其中的另一个大概也只会笑一笑，说出像是“黑暗科技时代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一类敷衍的答案。 黑暗科技时代是伊蒂丝们对最后一个人类时代的俗称。这是一个方便到过头的名字，因为它可以搪塞人的精神，避免她们思考太多“为什么”。过度的思考会使人忧郁，比如说…… 为什么黑金枪鱼会使大海沸腾。 为什么黄鳍鲔会绽出七彩的烟花。 为什么地平线上会架起巨大的探测阵列。 为什么月球是一个环。 为什么沙海闪耀得像玻璃一样。 为什么明明像僵尸一样却能保持清醒。 为什么会有蝗灾、血疫和红死病。 为什么会有像报废期限这样的东西。 为什么会梦见死海文书。 传送机制造的伊蒂丝会梦见旧人类电子遗产吗？忧郁的伊蒂丝曾经十次、百次乃至千次地梦见死海，梦见灼热的盐滩礁石与炫目的午后日光，它大概总是这样一个明晰而短暂的梦： 来自客星的银翼天使抓住最后一个人类少女的手腕，在曲折的街巷里一路狂奔。她们经过摩天大楼与角斗场，穿过十字架与导弹发射中心，尖利的盐晶割破她们的双脚，午后眩乱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慌乱的、眷恋的、三步一回头的少女向天使发起质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上天要毁灭[索多玛/蛾摩拉]，因为人类已经错失[诞生日/最后的期限/大过滤器]。” “人类已经错失[诞生日/最后的期限/大过滤器]，因而上天要毁灭[索多玛/蛾摩拉]。” 天使不断念诵并且催促着，于是她们一直奔跑一直奔跑，直到黑金枪鱼划破天际，地表的风景因热力而弯折，天使的催促声从淡漠到急切再到疯狂，直到光子的洪流从都市倾泻，在天使绝望的哭喊中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杀死少女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将她变成一具干枯凄惨的石塑，直到雨水降下，直到视野中的一切变成白色—— 这个梦境如此逼真明晰，以至于当伊蒂丝果真在曾是死海的无尽盐滩中，在那苍白色的活雕像那熔融然后结晶的手指上将那张黑金色的“文书”掰取下来的时候，她竟然不觉得惊讶，反而感到一种命定如此的惘然。 少女最后的时刻定格在一个聆听的姿势上，持握电子器件（文书）的右手贴放在耳边，沉静的神态好似从不知晓死亡的降临。 于是伊蒂丝按下播放键。三支箭头的图标开始旋转，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如同黄鳍鲔的长针一般的光子瞬间贯穿了她的眼瞳。 她的目光落在荧幕上的每一张脸上，落在荧幕上每一张天真的、兴奋的、充满对未来美好企盼的面容上。她们的太阳穴上没有注射器，一如人类平常所做的那样。她们没有被截去手脚换上义肢，金属或者血肉的，一如人类平常所做的那样。她们没有死去然后复活的破败肌肤，一如人类平常所做的那样。她们没有安装爆炸项圈，一如人类平常所做的那样。 她们只是如她们千年前的祖先一般，如同一代代天真而热血的年轻人一般，如同万物的灵长与自然的婴儿一般，唱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仿佛在向世界宣示她们的美丽。仿佛在向世界宣告，看呀，世界是多么美丽。 荧幕里的演出还在继续。“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之中。”高亢的、低沉的、轻盈的、稳健的人声一齐合唱着，在视频播放器的蓝色边框中，发源于科幻作家笔下的动画电影正不断循环，成千上万的方舟正如鱼群般在太空中聚集，然后展开双翼。 它们如同十五世纪的宝船一样扬起风帆。 它们如同十九世纪的飞剪船一样扬起风帆。 它们扬起风帆，来自G型恒星的光子洪流在帆面上跃动，宛如一片金黄色的原野。 伊蒂丝不懂什么叫做“太空歌剧”，也不懂什么叫做“直抵群星”。 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猎户座”。 她只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暴虐、残酷、自我戕害直至灭绝的人类会将她们最天真烂漫、真挚热烈的企盼，说谎似地摆放在文明最珍贵目录的第一页；她也实在不能想明白，为什么明明拥有如此浪漫幻想的人类，却能够对彼此做出最残忍的事情，却能够让她们憧憬的、仰慕的、喜爱的、信任的、永远忠心的、“无血无泪的杀戮天使”们在布满黄鳍鲔的天空下绽出七彩的花朵，一次次地，一次次地相互破坏直至消亡殆尽为止。 于是不知怎么地，腥咸的液体从伊蒂丝的眼角溢出，这或许是天使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泣。而她的时间也快要耗尽了，连尸体都要变得和索多玛的盐柱一般，在日光的暴晒下干燥发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