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
2024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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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lude :scp-wiki-cn:theme:black-highlighter-theme]] [[include :scp-wiki-cn:theme:expose]] [[>]] [[module rate]] [[/>]] [[=]] 1 [[/=]] 她是我大学同学,宿舍在我对面。我没看见基金会的人员押她上车,其他人看见了。她扯着头发,鳄鱼般翻滚,跑过池边小路,撇下收容人员。被手铐铐住后,她断掉手腕,迅速再生一双前肢,没跑多远,又被抓住。谁都没再见过她。 朋友说,她眼皮浮肿。她素来如此,脸颊微胖,嘴唇外翻,眼皮红肿,散乱头发一绺绺弯到颊边,不齐整的刘海常散着海鲜的腥味。大家很少看她眼睛,穿过她发腻头发看那儿总有窥伺隐私之感,宛如犯罪。她跑得很快,头发飘起,浮肿眼皮流下海鲜面汤般的泪水,暴露到反让旁观者想挪开视线,却如受了蛊惑,欣赏那没怎么见过的脸。 我想象着,想象中的视角总固定在高处。开始,她提着包走,基金会的车开到小路末端,下来几人。我吞咽口水,俯视背影。她背上布料两侧鼓起,中间深陷,裹着的仿佛是雪糕而非人。几人逼近她时,她转身跑,提包晃动,击打大腿与背部,风吹起黏在额头的海带状刘海,鼓起的眼如鱼人。她朝我这头跑来,消失在视野里之前,想象已灭了。 她不内向,只是爱憎分明,分外之事一概不管。如果我们俩寝室打算吃小龙虾自助,她会告诉我们从朋友那儿打听到了更实惠的店;如果专业课布置小组作业,她会很认真地做完她的那份。一次,俩寝室前去KTV路上,我们谈起了见义勇为。她说自己绝不会帮助陌生人,可如果是认识的、值得信赖的人,她一定会出手。她担心监控坏掉、讹人——绝非执着于好报,可如果被缠上,耽误时间,太麻烦。 大家说她很好。因为摩擦,室友对她私下表示不满,带着情绪,絮絮叨叨,临了补充:“其实她人还蛮好,是我小肚鸡肠。”室友将谁好谁坏列了张心中的图表,对那些好人,会说“她人还蛮好的”,对那些坏人,不曾说“她是坏人”,反而轻轻遮掩而过。我期待听说我是好人,可没等到。要么大家羞于当面说,要么我已给别人留下了坏印象。 谁也没想过她会是异常。 基金会公开后,我们没什么实感。我感觉异常们窃窃嘲笑普通人的人生。会不会有读心者恰能听到我的心声?我无数次乞求想象中的他不要再窃听我的脑电波,或至少不向他人说。会不会那群员工正将他的脑电波转录到屏幕上,其中夹杂着无数属于我的东西?会不会其实我早被监控了,而那群监控者用高科技偷走我的心声,与那异常脑中盗出的信息比对?他们会不会也看见这些想法了?每次头脑动荡后,我自我安慰,不要紧,只是玩笑。日子正常过去,记忆连贯,普通生活。 她被收容后,我关于日常生活的幻景碎了,花花草草危机四伏。那朵花会不会忽然跳起来,用挂着土块的根部疾速行走,就像悬浮飞行?那栋大楼会不会忽然跳起踢踏舞?我偶尔会看错一些东西,之前归咎于眼神不好,可现在会想,是不是那一瞬间看到了异常。无数种可能性悬浮在我的脑内,日常生活已岌岌可危。我渴求有一个异常忽然永久性地毁掉我的人生,这样便不再对未来痛苦,只会对往事痛苦,不再对自己痛苦,只对他人痛苦。 丛生的想法中,我渴望过我就是异常。这比什么都抚慰人心。我怨怒,我痛恨,我希望我就是她。我凭什么不能是她?她曾是普通人,我一直都是。我看不出任何她能是而我不能是的理由。我恨我家族中没有洞穴兽人的血脉,恨起自己的平凡。 同学悼念她的好时,我说,我毕业后要去基金会工作,见到她,为你们带话。这是不必要的。在场的虽然认为她是好人,但没有谁是那么好的朋友。那场座谈会是虚伪之人的聚会,用悼念她来证明自己心中闪耀金子光辉的善意。我也不是她的朋友。有一种故事模板是这样的:只有主角能理解某个角色,当某角色遭遇不幸时,主角便回忆起日常,那“唯一的朋友”的誓言。现实并非如此,我不相信“唯一的朋友”这回事。那群声称“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的人,早已把上一个“唯一的朋友”抛弃——而在他遇见第一个“唯一的朋友”时,还没有“唯一的朋友”的概念,他有很多朋友。 我想不起任何她与我独特的日常,想不起她向我的倾心,想不起我身为独特之人的证明。那些在她身上都没找到,但却在她走后可以。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去基金会工作。”仿佛她的被收容是我心中永恒的结。我眼神坚定,语气铿锵,差点把自己也欺骗了。 [[=]] 2 [[/=]] “从小开始”指的并不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计算人生,而是没有开头。倘若人经历无穷时间抵达现在,那它也持续了无穷之长。我从小就会矫饰自我,如果小学随堂测验的试卷只拿了68分,我便会说:“我喜欢68,六六大顺,八就是‘发’,发财,故意控制分数。”家长见过我高分试卷,也清楚我的古怪。在他们眼里,这个小姑娘和其他孩子一样精灵古怪,有不少大人固化思维想不到的灵感。他们相信我的谎言,相信这是创造力的体现,坚信着我会成为一个有审美、有品味的人,而为不切实际幻想付出实践的能力也会在长大后消减。 在他们的注视下,我成了一个颓废的人。与其说慢慢开始颓废,不如说我不再用正义去掩饰衰颓。他们不再相信我的谎言,我也不必说谎,让他们直视我的低劣。往日蓝图里的盛景不再,我用谎言调剂社交关系,却在面临纯真的友谊时感到畏惧。我没有踏足神圣领域的能力,也知道有些行走的二足动物能揭开我的面纱。只有初中时,有个男孩向我告白,说他喜欢我身上的气质,一种隔阂、忧郁,承担着巨大痛苦的模样。 他视我为夭梅病梅,因见我与常人不同而对我倾心。我没相信过他,也明白他口中的并非我。他将我描述成一个深刻的人,可我清楚我的浅薄。我的孤僻不是看穿真相、难耐俗世者的躲避,而是难以成为正常人、满口谎言的骗子的自知。 一开始我便看穿了他的意图,可我还是深深沉迷于他的虚构。他并非有意,可我着迷于那种可能——会不会我真比别人更通透?会不会反倒是别人难以融入我?会不会我的境界比谁都高?我遏制不住迷想,咬牙流泪告诫自己这并非真实,可还是陷落了。我对他有好感,爱上他。他无意提供的妄想如一面虚假的镜子,我的情感将其视为真实。我超越了所有人。这种狂妄因家长的责骂、老师的教训、同学的流言更加昌盛,却被同龄人的学识击垮。 那时,我前桌对历史感兴趣,总娓娓道来。当语文老师讲解诗词引用轶事时,他站起,说那是后人的伪作。每听到这,我羞愧难当,幻想中悬浮于黄金王座、戴着国王皇冠的篡位公主碎了。他比我更博学,所有人都比我更博学,我反而最张扬、最孜孜不倦传播自我无知。我恨死了他,同时恨着自己。凭什么他总爱回答?他想吸引注意,让作文被多打几分。有用吗?中考不是我们老师改卷,他做的都白费了。他回答问题时像小丑——但当他坚毅地说完某典故来源于某书时,小丑形象转移到我身上。我一再低头,他一定在背地里嗤笑我——就算没有也是,我幻想中的他嗤笑现实里的我。 我被割裂开,因此愈发痛恨已成为我男友的信徒。他并不欣赏我,绝不。他是恶魔,用夸奖醉倒我,让我坚信被千百次否决的幻象,被现实杀死,让我痛苦。我从他脸上看出恶魔的影子。他凑近我时,刚洗过的衣服散发出太阳味与油脂的气息。他两侧头发微翘,似羊角——他的脸长如马脸,眼睛又沉稳如牛。他是来勾魂的!他不怕冷,逼近冬天时还穿着短袖,因为他来自地狱,那里油锅滚烫,让他不怕严寒。他看见别人都换了棉袄,才换长袖,因为他感知不到寒冷,只能看着别人揣测换衣服的时机,后知后觉。我在歇斯底里的夜晚写了封信,让他滚出我的生活,别回来。折磨人的狂想终于消失,我担心他早已吸走了我的寿命,生怕他未来报复我。 那些并没有发生。或许他已给我降下了诅咒,可那段时间,我竟没遇见烦心事——他在庇佑我。这更可怕,他知道我会意识到他在祝福我,企图让我感受到他的好,从而复合。 我难以镇静。许久后回想,我发觉我的可笑。罪责不能怪罪于他,只能是我自己的错。我后来把所有罪揽在自己身上,别人的错也是。当年的我反而明智,怪罪他人才能得到解脱。 [[=]] 3 [[/=]] 我从小幻想世上存在数不胜数的异常,有个机构能收容它们,不让世人知晓,在行动时用记忆删除药剂清洗去旁观者的记忆——要么直白地删除,要么用符合逻辑的桥段填补空白。里面的人员分有等级,最低级的来自监狱死刑犯,是研究异常的耗材。这些记在日记里,我主动丢了。我想营造一种氛围,自己清醒时在世间、梦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假象,而日记本里记的全是异世界的日常。我真诚地把它给朋友们看,朋友们亢奋地继续构想。可当他们大声讨论时,我又觉得索然无味,独占之物被他人拥有,他们那么高兴,不管我的想法。我不再给他们看,再以后我扔了它。 基金会的存在公开后,我震惊了。它和我想象得几乎一致,莫非我其实是异常,而它是我幻想的产物?我可曾幻想过对面宿舍的她是异常?或许连我都没意识到的瞬间,我诅咒她成为拥有无尽可再生能力的人,在宇宙湮灭后痛苦地活着。为什么要诅咒?我恨她?我恨自己。 登录官网后,不安被淡化。它很多处和我想象的一样,也有不少不同。我构想的机构会将一切异常安乐死,可它秉持着保护理念;我构想的异常均为人形,但人形异常只占很小部分。眼皮疲惫后,我松开沾满汗的鼠标,喘气,臭味难闻,咽热水,高温难以抹杀震惊。如果那是我幻想的产物,它为何会不同呢?因为一模一样我就会被吓死,为了保护我,它必须有所偏差。真如此?一发问就没法停止,怀疑后就不存在答案。 [[=]] 4 [[/=]] 隔壁班心理委员说,应当停止追问。她大二考了心理咨询证,在附近社区实习,给同学开导,也帮辅导员做事——承担怠惰的辅导员本应承担的。清冷如茶的夜,宿舍过道末端的阳台,她听我聊过去,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手腕古怪的手链,像串了QQ糖、板栗、椰果,连衣裙外厚重的外套,胯部前顶,高昂头,盯着远处漆黑交错的树叶,像将踏行程的刺客。我口如排水管,倾吐怨言。她理解我,把我叫到阳台前我就看出来了,她刺中了我的心理,说我虽然能清晰表述想法,却没法铺开,任由它们一锅粥地呈现,不了解哪些初生,哪些再生,哪些真,哪些克制,哪些宣泄。我眼神迷离,如被催眠,踏上阳台的行程里,灯光扑朔晦明,门如监狱,笑声像哭。推开阳台门,树叶味的冷风。我被门槛绊倒,她高傲地看我,我却被她打动,从那俯视、隔绝感情、冷漠的眼神里窥见真实。我说,我害怕我是异常,也害怕我并非异常;我害怕我的孤僻,也害怕我的平庸。 我被她迷惑,渐渐情愫,爱上她,甘愿成为附庸、狂热分子、鼓吹者、宣传家。那段日子我喜欢树,幻想自己成为侠客,长发束在绷带里,眼前蒙着透明的黑布,从树枝上飞踏过去,踩落根根枝条,树叶哗然落地,陷入草丛,我却越来越高,升上教学楼,飞向云端,撞上劣质玩具般的月球。我欢快得不明所以,我幻想自己踏水跑过又长又静的湖,过长的裤脚沾水笨重,身轻到被空气托举。我幻想自己成为飞机,旋转在行将就木的断云里,将水汽与尘埃吸入发动机,炸开晚霞浸染的空气。我爱上跑步,耳机里是欧美流行歌。我撞破了她的谎言。 一日梦,我坠入漩涡。彩虹螺旋楼梯,中间贯穿着直上直下的电梯,像旋风土豆中的签子。数不清的熟悉面孔在电梯里,银灰色的兜帽,脸部均被拉长,像生锈的锥子,沉默、阴郁、死气的面庞垂向四面八方,电梯将他们带下。强大的力量推我,逼我冲下楼梯。我盘旋如鸟,踉踉跄跄,跌倒翻滚,道路尽头是硕大的心理委员,我撞上她的脚趾。仰视看不见她腰部以上,听见她声音从虚无中传来,辽阔,回声不绝。 她说出了我正在想的句子。 大约是一句诗句,现代诗,记不清,或许不存在。梦中的我吓了一声冷汗,被无形的手捏着扔下楼梯。画面切到电脑屏幕上,现实的我操纵着坠落的我,左手提着咖啡,右手沿着电脑主机下去摸电源,总关不掉,拉断电源线,台式电脑仍亮屏,闪烁,雪花屏。坠落的我在断断续续的画面里塞了一嘴的噪点,腹部肿胀,几欲炸裂。 她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之后的梦切了场景,在蛋糕店。店员让我自己挤奶油,我对准旋转的蛋糕胚,拼命挤,挤不出。我喃喃:“别转,别转啊。”它越来越快,草莓和生日快乐的牌子飞速奔跑,撞击蛋糕胚上的铃铛。叮叮咚,叮叮当,叮铃铃。我捏住奶油,开口处缓慢淌下几滴,啪嗒。我坦言:“对不起,我做不到。”店员握住我的手,拉下口罩,微笑道:“慢慢来。”那是心理委员的脸。我惊出一声冷汗,仍没醒。再后的梦混乱得像流量明星的演唱会,我如奶油被慢慢挤出混乱的狂想,终于,滴答,眼前真实的天花板,泪水模糊,口水沾湿睡衣领子。 她有读心术。我恐惧地想。她在骗我,她能理解我是因为我被看穿了,每个心思都被看穿了。她眼中的我思考时一定混沌如夜雾,其他人头顶都是小灯泡,我顶着巨大乌云。 两日后,阳台上,她承认了。 “我有读心术。”她垂着眼说,“有天起忽然能听见别人心声,不少人在心中呐喊着‘你在读我的心吧,我发现你了’,初时恐惧,后发现虚张声势,那群人不过安全感不够。基金会公开后,我才知道我这种人是异常,可能曾经我认识不少与我一样的人,但他们都被收容走了,我的记忆也被篡改。现在基金会不再轻易删除普通人的记忆,我虽安心,但更恐惧。会不会有一天我忽然没了?你忽然见不到我?我早就贪图你的感情了,你的爱一定滚烫似火,我想全部占据。我没法不听你的声音,所以很早起就注意你了。如果有天我被抓走,请你记着我。” 我把她推下了阳台。 我对我妄想的占有欲那么强。我一定是唯一一个思维如洗衣机的,因此诞生无数念头,它们毁了我的平衡感,也造就了我,让我成为病梅。它们是我独一无二的标志,我不曾展露,却将它们为我锻造独一无二的怪异刀剑举起,撂在背上,向所有人展现。他们问我这剑何处锻造,用什么钢,淬火多久,我只用“每个人的个性不同”回绝。我愿意让她知道我的想法,可她却知道了那些想法的每次重复!一天内想过二十遍的话语说出来只需一句,让我真实的想法仿佛微缩到二十分之一。可是她全盘霸占了!霸占了我的怀疑、矫饰、自恨、维护、破坏欲。 远处黑黢黢的树摇了摇。她正忏悔着,我扼住她脖,将她压倒在栏杆上。她臀部抵着边缘,上半身以恐怖的角度弯着。我的泪落在她脖子上,她上了紫色口红的嘴唇朝向我额头,明媚的眼在衬托下黯然失色,脖子上的筋鼓动着,我双手失去了力气,她却翻滚下去,像装了砖头的蓝色垃圾袋,从四楼高落在地上。 一切都完了。她的尸体将会引导他人注意监控,电子屏幕上将会显示我的面孔,那张怨怒、小气、丑陋的脸。我咬住大拇指,指甲卡入齿缝,被口水濡湿。虫鸣环绕,冷风吹,栏杆的反光忽暗又明,像眨了眨眼。我握住栏杆边缘,探头看她。 可楼下什么也没有。墙边木椅处坐着情侣,若有所思地饮着奶茶,彼此依偎,睁大眼睛,平和得像两张日历。 [[=]] 5 [[/=]] 我害怕。 小时候我会玩一种可笑的游戏,躺在床上,幻想天空中浮着一尊雕像,用心便可向祂祈祷。薄如蝉翼的眼皮里闪烁斑点,斑点渐渐融在一起,汇聚为暖色的空洞。双眼的幻觉汇聚在一个焦点上,如此就能与雕像对话。我希望人生倒带,回到前一天;希望中午把吃零食的钱省下来。愿望皆关于过去,雕像若有神性,便会帮我实现愿望。自然那祈愿一个也没实现,我却更加虔诚、更加放心。因为它不存在,相信不存在的东西总是万无一失。 推她下去的晚上,我牙齿颤抖,彼此敲打,宛若交战,越是抱紧自己越是感到空虚,越是蒙着被子越是感到寒冷。我需要一股暖流包裹我,无死角的温暖,钻入睡衣的褶子、我肌肤每处毛孔、毛孔下流动的油脂、油脂里的空气、空气里的灰尘。那是无微不至的热气,可侵扰我的是彻骨的凉风。它真从骨髓里出来,回荡在关节处,敲击膝盖,捏碎手肘,让我苦不堪言。我再一次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乞怜神佛改变过去,让我忘掉那段事实。 她消失了,或许从未坠下。楼下那对平凡情侣的表情证明了这反常的事实。合十的手指缝相贴,并拢只觉酸痛,留着缝隙便有不安,像给鬼留了通道。我喘着气,某只鬼或许匍匐于我身上,将五指伸入口腔,捏舌头,抚摸甲状腺。我像砧板上被反复敲击的拉面,发出震耳的响声,被对折、拉长、对折、拉长。 “请神保佑。”我每吐一个字便咬到几口冷空气,“让时间流转回昨天,一切还没发生。” 我不想知道她消失的真相。可能那现象是她的异常效应,是别人的,或是那块地方的。如果那是我的,我会被抓走研究吗,我身上还有其他异常能力吗,我会成为小白鼠吗?如果我真有与神对话的能力,让我回到昨日吧。 周身发热,滚烫。方才的严寒收敛,我却并不舒适。被子的螨虫爬上我身,浑身发痒,挠也挠不到。热气蒸得汗流,今天刚洗过澡,腋下的汗又打湿了腋窝一圈,肚脐处的污垢似乎也爬出。次日晨,或许我全身都遍布肚脐的积灰。我难耐想法,伸手抠肚脐眼,抠了两下才觉察那臭味将粘在我手指上,直到我再度洗手。我翻滚,一面受着被子的热,一面受着空气的凉。我不可能是异常,异常怎会如此狼狈。自我安慰,恐惧,迷茫。她的尸体会再度出现吗?我真看清楼下了吗?楼下真有情侣吗?次日的警笛声已环绕于耳,心脏四面八方散步,喉咙吐出水蒸气,眼睛冒火,鼻子流脓——幻想。我躺着,双手合十,乞怜神明改变过去。 这种情况,我会不会也设想过? 小时候的日记本堆叠如松果,记录的话语难懂如梦,我孜孜不倦地书写着,自己都忘了曾有一行写着:“未来,某年月日,我将某人推下阳台。”我从没设想过这种可能吗?大脑空白,我推她下去时从未想过,爱上她时也未想过,答案只能在还没与她认识之时。记忆稀薄处,我渴望着杀死谁,把谁推下去,让谁成为鬼。我渴望着冥间,渴望鬼与我寻仇,我也成为鬼;我渴望糟蹋他人的情谊,于是早就构想着要杀死某个心理委员;死者与我关系不能太近,一定得是隔壁班。在我都无从设想的小时候,年幼的我用蜡笔歪歪斜斜地写:“某年月日,我推隔壁班心理委员下阳台,致人死亡。我痛苦、后悔,想起现在与日记本与床上祈祷仪式。记忆隔阂,理性相信我从未写过这些,我找到了一种我未曾经历的可能性。突破,逃出命运螺旋。我不再为害人而痛楚,感伤于自我的命运。为何我如此不幸,为何我杀了人?念头膨胀爆炸满天都是,我再不能见到真实。棉花糖甜,天气晴朗,不是阴天,没有下雨,有云。”合上日记本,年幼的我狡黠地看向想象镜头,祝福我成功时间回溯,可我还是见到了第二天。 [[=]] 6 [[/=]] 有异常能力的一定是那对情侣。他们早预感到了未来,坐在那儿特意看我的笑话。我的窘态、惊恐、难眠的思绪都成了他们的美食。他们贪婪,咀嚼我的尴尬,还特意让我知道。他们在黑色叶片下化为妖狐,翘着巨尾穿过枝叶,钻入草丛窃笑,惊吓路过的人。我听见一阵哭声,发自另一个受恐吓的人。她或者他也目睹了亲手杀死的人的消失,误以为是自身的异常,蜷曲成球,钻入寒气,呼出二氧化碳,眼睛吸收氧气,血液咕咚流淌。不止那一个,还有其他人,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我忽地愤怒——我竟然只是其中之一。二十几年的疯狂锻造了我,我却成为万分之一的养料,特殊性被抽离,抽象性被抽离,只成了数字意义孤单的一,汇入二三四五。他们凭什么这么做,有什么资格。他们可曾理解我的心灵,在品味我惊慌时可曾蔑视过我,嘲讽我不过心绪繁多的女生。他们虽然俯视我,可我的心灵比他们强大。他们浅薄的心灵只看到了我的侧面,而我血淋淋的心脏比他们硕大百倍。我需要找上他们吗?告诉他们我远没他们想象得那么浅薄,然后离开。 不行。我隐隐听到他们的嘲笑。叽哈哈哈。他们化成妖狐团团转,旋转太极图。他们大笑、狂笑、猛笑,用笑声盖过我的愤怒。天啊,他们在笑!再笑也无法盖过她们的浅薄。可幻想中的我分明矮下去,感到肤浅所拥有无比伟岸的力量。织成网的氛围,我缩成小鸟,羽翼蘸水,鸟喙受挫。尖利的呐喊中我捂住双耳,发出惨烈的呻吟,瞬间回到我所在的现实,汗毛仍警觉地竖立,随后趴倒。 我在课堂上。老师没注意到我的异象。下课,步行在漫长的过道上,两侧的树发出萧瑟之歌。我晃晃悠悠,差点撞上谁,又摔倒把另一个人的书包从肩上撕下。倘若真撕下了,我会注意到书包连着他的衣服落下,粘连着皮肤与血肉。他回头看我,变出尖长鸟嘴,嘎嘎。现实并未破碎,基金会与异常的存在忽又遥远了,我按住胸口,真的倒下。 一双手扶住我。我如落水者被救上岸,呼吸顺畅,气管里的阻碍瞬间通了。我说谢谢,看见他的脸。那张刚刮过胡须、瞳孔墨黑、眉毛稀疏、嘴唇轻薄、鼻子高挺的脸,惊愕地看着我。我认出他,就是那晚所见情侣中的一个。 “求求你了,救救我。”他嗫嚅,“不要再想象我是异常了,我生怕被抓走。我忏悔,那个鱼人——你对面宿舍那位——是我的上任女友;让昨晚掉下楼那位消失,因为我不想让现女友看见受怕。我以为我做得滴水不漏,没把你那一瞥放在心上。我不是轻视你,任谁也没法想象只见我一眼的人能想到真相。我没有低看你的意思,我是好心想保护一些人——不代表我认为受保护的人比我弱。如果我给老人让座,不因为我认为老人就是弱,而是认为人都会希望轻松点。我因此而积下了无数善德,但生怕死后上天怀疑我的功德,只好做一些恶。我让前女友成了鱼人,你会认为或许因为她喜欢吃鱼,或者家里养了不少鱼,再不济跟我吵架时用鱼缸摔了我。人喜欢给一些事找理由,我让她从普通人变成异常纯粹为了要作恶。满分的试卷是可疑的,没有修改痕迹则更是可疑,连小学生抄寒假作业都知道要故意填错几个空。我的人生太完美,没有几个污点,让上天以为我是恶魔怎么办?但是让坠楼者消失我真是无意,没有想作恶,也没想做好事。我还是狠狠伤到了你,就这一伤,我一生做过的好事都白费了。你翻来覆去时,我的功德迅速扣减;你妄想我是异常时,我如坐针毡。请救救我,就算为了道德、美好、人生、生活都好,做点好事。这不是道德绑架,我在请求,决定权在你。不,我绝没有想用痛苦胁迫你,请无视我的坦白,将激烈的言辞化简得只剩信息吧。你决定接着诅咒我还是宽恕我。我当然希望你宽恕我,可我早已说了太多。救我,这不是请求,是没有预设答案的选择题。救我或不救我;不救我或救我。先后关系是必然的,我没引导你救我。再见。” 我头脑发昏,鼻子抽动,空气进肺,才发现陈词全是我的想象。他只惊呼了声,扶我正了,就迅速跑开,跟女友走掉。我差点走不开路。可那真只是幻想?兴许他的异常能力将那篇演说灌入了我的大脑。 不会知道答案了。两个月后,那对情侣在体育课上被基金会抓获,定性为异常。旁观者没见到他们的异常能力。 [[=]] 7 [[/=]] 自从基金会不再隐瞒自己的神秘存在,我便被这庞大、精密、神奇的机构深深吸引。几年来我总是辗转反侧,在失眠之夜幻想另一时空的自己早已是基金会的一员,遥想着根本不可能、无可逆转的可能性。睡前这样的幻想让我安心,在渐渐沉迷于虚构的加了过量奶油的粉色草莓味蛋糕式的图景时,我得以自然地坠入同样不可能的梦中。可事实并非如此,我在幻想时浑身燥热,枕头上像生出了长如竹节的虫肢,刺入我浓密头发,嵌入发根与毛囊;锁骨与睡衣相接处微微一痒,伸手去挠,抠出一块颗粒,挠过的痕迹处一阵阵的滚烫,像在不碰触碰的时间里另一时空的我也巧合性地抓挠那儿;耳朵发烫,脚踝处因袜子的存在而肆意吼叫。我像在微波炉里,颅内一边咒骂着躯体的反应,一边用逻辑与理性解构自己的妄想。 我在想,自己成为了记忆删除的执行者,右手套着白色橡胶手套,食指与中指间卡着针筒,拇指要将记忆删除药剂注射进歇斯底里的病人被绑住的胳膊;我想象自己成了逃亡者,因为收容失效,逃离非人异常的追逐途中,因紫丁香香气驻足,回头时死在可怖异常尖锐如钉的牙齿间。我从来没因为这些幻想而安心过,反而被它们侵扰得神经衰弱。 我来这里应聘,并非想借接近这个组织来抹杀我疯狂、偏执、神经质的妄想。相反,我渴望让那些妄想更加疯狂。不,这不是否定我想象力的宣告。真实的异常会比我躺在窄小、冰冷、破旧、僵硬被子下幻想出的异常更恐怖、更五花八门、更刺激感官,其中大部分的存在会让百分之九十的恐怖片导演失业,会让百分之八十的恐怖作家恐慌。这是我早就知道的。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真相就是如此。人幻想着自己不知道的图景时,不论初心想把它们想象得多美好,理智中总存着一句信条:“真实比幻想更糟糕。” 我想说的是,过去几年日日夜夜,基金会在我脑中唤起的激情,造就了一个纯粹理想化的图景。它可能比真实更恶劣,参杂着我卑劣心灵里对人性恶的幻想,而那恶并不来源于社会新闻,而来源于我想对陌生人施加的恶意。面馆里服务生的一个不让我满意的眼神,让我一瞬间想把滚烫的兰州拉面泼在他脸上,最好是泼在眼睛里,筷子插入他的眼球,他痛苦地躺在地上,老板紧张地跑来,被面汤绊了一跤,摔在他身上,让筷子完全穿透了他的大脑——当我这样幻想时,服务生已经走了,只留下我恐惧到不能自已。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尽管我时时刻刻都将自己控制得很好。我幻想我入基金会入职后被其他员工排挤,被一个玩笑引入不可逆转的折磨中,被当替死鬼,被当成最卑贱的人,甚至被误指认成异常,拉入收容间里,死在强行续命的几十年后。那幅图景中自然也有美好之处,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成功入职后,走进员工宿舍,看着翘着二郎腿看书的室友,抿着唇闭上眼,对自己说:“就是这样的,我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阳光应从不知何处打在我脸上,照亮我发梢处,让黑发发金,脸上的绒毛像可爱的桃子毛毛。也或许是在无尽的失望中,我抽泣着说:“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人生。”——这些幻想没有本质区别,它们都是纯粹理想化的。 我知道现实比理想更现实。我构想出无数的梦,企图波及方方面面,来构造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遭受到那种可能时,便会有某条幻想成为救生的垫子,让我心灵不至于瞬间粉碎。我听说有人认为,只要窥视自己的心灵,就可以认清整个世界。这种贪图做到神明工作的人,往往会为自己构建的全景地图沾沾自喜,却被现实的香蕉皮捉弄得猝不及防。那种人将会退缩回自己世界一隅,拒绝面对现实,却在私密的交谈中声称自己是看透世界本质的厌世者,若听者不信,他便讲起自己的哲学,滔滔不绝,使听者折服。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被现实击垮。这不是理想主义者所说的直面现实,我真真切切渴望被现实击垮,从而游离于世界之外,成为名副其实的异端,就如基金会的异常。 或者,我渴望见到鱼人和情侣;或者,我一定能再见到他们。由于某种戏剧性,在我误以为是我的异常能力将虚相化为真实时,马上会有与我共事的员工被抓走,指控为异常,改变了某些事实,而我是无辜的。这不重要,我一定能见到他们。折磨或杀死他们毫无必要,反而会毁了我的人生。窥视便已足够,目光交接时,无数可能性都被毁了,只有一段时间能被称作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