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 [[module rate]] [[/>]] 李东家的门最近坏了。 准确地说，是门上面的猫眼。那个位置被人精准地涂上了黑色的说不清楚是黑漆还是黑墨水，糊成厚厚的一层，难处理得很。李东骂骂咧咧地清理完，过不了两天，相同的位置又被重新涂上了一遍。一来二去，门镜的表面就有了一层永远清不掉的污渍。 李东家的门从此得了青光眼。 从里面往外看去，圆形的视野模糊一片。如果认真瞧的话，隐约还能分辨得出有人没人，但无论是谁站在外头，从屋里都只能看见一个毛糊糊的黑影子，没有五官，只有轮廓。 李东自问没有得罪什么人，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跟他家的猫眼过不去。思来想去，他断定犯事的要么是个干坏事时自带梯子的倒霉小屁孩，要么是身体已经成年内心仍是小屁孩的二流子，要么干脆就是前来踩点的入室小偷。 估算着日子，李东请了一天假。这天他候在家里，下决心要抓住这个躲藏在暗处的肇事者。李东搬来张椅子，就放在玄关处离门口一米的位置，拿本书坐下来，三心二意地翻着，一边将余下的七八分心思全部用来留意门外的动静。 这一等就从上午等到了下午。起初还有开门关门的动静和走路的声响，那是邻居们上班上学去了。过了会儿又有人手脚麻利地拖动着塑料袋在外面走，那是清洁工在处理楼道间的垃圾桶。此后一连数个小时，门外再无半分波澜。 正当李东开始心生悔意，打算放弃监视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脚步声忽快忽慢，走走停停。 李东来了精神。他尽可能无声地挪到猫眼跟前，盯着门外那个没有五官的轮廓。在距离门两三步的位置，那个没有五官的人突然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抬起头对向猫眼，以及猫眼后面的李东的眼睛。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那人毫无征兆地迅速转身离开了。 李东坐回了他的座位，心里琢磨着刚才的事儿。大概也许又过了半个小时，门外的动静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串忽快忽慢，走走停停的脚步声，李东听出它来自同一个人。他已经在心里认定，这就是多日以来一直围着他搞恶作剧的那个小人。 他快步冲到门前，酝酿了一两秒，接着拉开门暴喝一声：“你要干什么！” 门外没有人。李东左看右看，最后狐疑地看了一眼头顶的天花板。天花板和电梯间的白墙一样雪白。 关上门的时候，李东没有注意到，他家门外的猫眼又一次被涂黑了。 …… 李东发现自己倚着椅子睡着了，此刻他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打了个激灵，覆在膝盖上的书“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快递，开下门。”门外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我没买快递。”李东觉得很奇怪。 “有人给这个地址送了一盆茉莉花，请你出来签收一下。”门外的声音坚持道。 李东家的阳台上就摆了几盆茉莉花，是他女朋友送他的。但现在已经到了立冬，早过了开花的季节。白色花瓣早已发黄掉光，只留下清癯的花枝。立冬没有茉莉花。 李东走到门前看了一眼，猫眼里一团黑。操。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懊恼。 “那你放门口吧。”他隔着门板说。 下一秒，一个陶土花盆被猛地砸碎在房门上，方位正对着李东脑门，只隔一层薄薄的门板。十万道裂缝的破碎声刺入李东的耳朵，在他的头颅里嗡嗡地到处游走，共振出更尖锐百倍的耳鸣声。 懵了好一会儿之后，李东才确认，这个假快递员就是刚刚那个人。他恢复了听力，能听到那人此刻就在门外忽快忽慢地踱步。李东忽然有点犹豫要不要开这个门。他没有料到这个原本躲在暗处的人会主动向他发起进攻，因此顿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或者说，李东莫名有点害怕。他一开始是抱着捉凶索赔的打算，但那人精神明显不正常，而且有暴力倾向。所以现在攻守易势了。 这会儿门外的人倒是不想走了。那人一边满嘴咿呀咿呀地唱着不成调的《茉莉花》，一边“咚咚咚”地用头撞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见有人出来抗议，整栋楼里的人像是死了一样。 李东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屏息凝神，自欺欺人地假装家里没人——尽管他显然已经回过话了——或者假装门外那人闹的不是自己家的门。 有那么一会儿，外面的一切动静都暂时消停了。李东刚想凑近门口，“咚！咚！咚！”那不是门在响，是门外那人嘴巴里模仿着敲门声在怪叫。 两个人就隔着一片门板对峙着。 现在李东决定先联系物业，或者报警。但手机却在这个关键当口没了信号，李东家这一片的信号似乎一直不太稳定。 李东的心里很懊恼，起初他看过这么多的房子，当时怎么就图便宜选中了这一套。他心意已决，下一次打开这扇门，他就不会再回来。他已经计划好立刻找房东退租，跑到酒店里住两晚，这个周末就搬家，告别这个是非之地。 门外的动静没了。很快又有了新的动静。 “李东！李东！” 他好像听到了周倩的声音，周倩是李东的女朋友。她怎么来了？他明明没告诉她今天请假了呀？门外的怪人怎么办？ 但轮不到他仔细思考，慌乱的脚步声已经跑到了家门口。周倩拍着门，语无伦次地冲里喊：“楼道里有疯子！有人在楼道里追我，李东你快开门啊！” 情急之下，李东下意识地拧开了大门的把手。 门板刚打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李东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僵在那里。 真有……那么巧吗？ 就在他犹豫的这个瞬间，从门外伸进来一只白色的手。李东只感到一股怪力把门板顶得死死的，门外的女人顺势整个人就滑了进来。她把门一关，行云流水地上好了保险，整套动作异常熟练。 李东不认识她，她不是李东的女朋友。 “你谁啊？”他愣了两秒，硬邦邦地问。 “我是周倩呀。”那女人盯着他眨了眨眼睛。她的声音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李东退回椅子旁暗自打量，女人的个头不高，全身上下看着都很瘦，但细节之处长得和他女朋友根本对不上。天知道他刚才听到的为什么是他女朋友周倩的声音。 “你不是周倩。”李东断言道。 “我就叫周倩，住在你家楼上。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叫得出来。”对方无所谓地笑了笑。 李东拿不准她是不是在撒谎。李东住的是高层小区，他完全讲不出周围邻居都姓甚名谁，更不清楚楼里是否还有这么一号女人。 “你不相信我。”女人又窸窸窣窣地笑了，“刚才外头有个人追我，情急之下我就逃进来避一避。你听，现在外面还在唱呢。” 说罢她就不吱声了，用手指示意李东仔细听门外的动静。而《茉莉花》的歌声也适时地从门缝的方向猝然响起，依旧是那么的歪歪扭扭，曲不成调。 但李东不怎么信任眼前的人。他曾听说过有人会用腹语发声，李东总觉得她的嘴虽然闭得紧紧的，嘴唇却在暗自用劲。 他没空搭理门口的女人，而是再一次尝试打给物业办公室。这一回在停顿了数秒后，扬声器里终于传出了第一声拨号音。 李东简直要喜极而泣。女人自说自话地走上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劈手把手机抽走了。“你手机是电信卡？我跟你说电信最乱了，前段时间他们偷偷在咱们楼顶装基站，被我给举报掉了。现在信号又不好，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哎呀——” 李东反手想抢，女人的手一躲，手机摔在地上，花屏了。 “你搞什么！”李东怒了。他认定这就是个神经病女人，此时是一刻也不想继续跟她待在一起。 女人好像愣了一下，讪讪地说：“哎呀对不起，回头我买个新的赔你吧。”随即她像控制不住一样叨叨起来，“你的这个手机牌子不好，还是得买华为手机，有卫星电话，深山老林里都不怕没信号。” 女人继续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一点没有说累了的意思。李东又忍不住试探：“现在门外头有人要捉你，你看起来倒是不着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从两人抢手机那会儿起，门口的《茉莉花》就不唱了。 被李东一问，女人的话头也突然停在了那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好奇怪，我现在人都进来了，你说我有什么好急的？” 李东突然觉得女人的嗓音很熟悉，他好像是在哪听过。有点像……像那个假快递员。只是声音更黏，也更尖。 “你说呀，我有什么好急的？” 李东此刻不禁想起面对野狗时长辈对他的忠告。只管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它们面前绝对不能流露出害怕，它们的狗鼻子能嗅得出情绪。 “我先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他听见自己说。此时他有种直觉，屋里面比屋外更危险。 李东刚走出两步，背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嗤笑。她故意挤起嗓子，声音瓮声瓮气：“还看外面呢，不是一个小时前就给涂黑了吗？” 就像是黑暗里凭空出现了一只大白手，把李东心里的那根弦“啪”地扯断了，他的恐慌在这一刻冲到了顶点。所以他以最快速度拧开保险，夺门而出，然后“腾”地飞了起来，“咚”地一声摔到地面上。 李东的这一下摔得很重。绊倒他的是一个砸豁了几个大口的塑料内盆，四周遍地的碎陶片在他身上切割出许多细密的伤口。花盆里种的压根儿就不是茉莉花，那土壤下面露出来的是圆滚滚、毛茸茸的，一簇茂盛的头发。 疯女人脚步忽快忽慢地朝他走过来。她俯下身，带着一股神经病人特有的怪力，双手死死地箍向他的脖颈。 李东捡起一片碎陶片，发疯似的向上划拉。虽然立刻涌出了血，但疯女人就像没有感觉似的，那双眼睛放着光，嘴咧成了一朵花，里面的舌头和喉咙还在咿咿呀呀地哼唱。 她唱道：“我有心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