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

[[>]] [[module rate]] [[/>]] 我室友离寝去杀人，路上发了五条朋友圈。第一条说，管制刀具没法通过地铁安检。第二条是隔着车窗拍风景，网约车的玻璃反射他的面孔，手机屏幕照亮半边脸。第三条写，好忐忑。第四条又是风景，夜间闪烁霓虹的高楼大厦都在河对面，水面的光像千万丝绸。第五条写，我从没这么紧张。他将杀人预告散播在微信里，期待命运的阻拦。 他很少发朋友圈，也害怕发。第一条下，动漫社的社员评论了许多句，说以前出cos时也被拦住了。第三条第五条下都有人回，你好装啊。第二条第四条只有点赞。他在去秦响家的路上频频打开手机看消息，没人发他私信。下车点离目的地两公里，他给命运留了余裕，双脚交替踩上路面，裤管摩擦脚踝，膝盖后渗出闷热的汗，后背沟处淌下一条又黏又烫的汗水。来往车流的远近光灯流经他视野边缘，瞳孔间暖色路灯的倒影缓缓移出眼黑，他大口喘气，想自己或许要死在这里了。他担心小偷摸到他包里，便把装了刀的提包甩在身前。 越是走近目的地，他越是不安。手机说，已达目的地附近，本次导航结束。他仰望秦响家的门牌，手伸进提包，碰到耳机、耳机线、平板电脑、音游手套，抓住深埋在餐巾纸边的手机，大口喘气，点开早上看过的新闻。 三年前的老新闻，他乘公交车去高考，两个歹徒绑架了名为秦响的乘客。他一腔热血，和其他陌生人制服歹徒，却因带头冲刺，腹中一刀，没法继续考试。媒体纷纷报道，评论区借此事讽刺毕业后出国的清北大学生、小镇做题家、校园霸凌者、疯狂的中式教育。市政府颁给他“最美大学生”的荣誉。他过了一年才高考，考前背过的作文素材里有他的名字，可想而知，在同学眼中他形象何等高尚。高四上半年他当班长，下半年当数学课代表和物理课代表。他翻到新闻的中央，看见记者在秦响家门口拍的照片，时间流转，附近小卖部换了招牌。 他敲响门。门内说谁啊，来了来了。开门，秦响的母亲盯了他一会儿，认出是当年的学生，忙请他进来。他没料到自己会杀死她。监控里，自开门到杀人，不过十秒。他惊讶、害怕、惶恐，坚定地拿出刀。他将刀插进她的心脏，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仰身折叠在地，血穿过受尽光污染的空气射上他的外衣。他拔出刀，等秦响下来。秦响忘记了他的脸，冲到门口夺刀，反被扎了三个窟窿。父亲下楼时，室友把刀扔向门口，匆匆逃走。 他经过绿化带，忽然想钻进没路的地方。他很早就想这样，可和母亲一块儿的小时候，他没法钻，之后就忘了。今天他回忆起来，扎进枝条间，拨开叶子，将泥土和唾液一同吐进绿色。没等出去，警察就包围住他。 此事实在突然，领导、宿管、辅导员、警察走进我们寝室时，三人正打牌，4号桌上是正煮挂面的大功率电器。盘问，警察局，三人分开，警察问我知不知道作案动机，寝室里有没有爆发过矛盾，室友有没有伤害过你们，或奇怪的话。我觉得他不像会干这事，可这套说辞太过常见，于是闭眼想了一会儿。有人给我上茶，叫我尽可能放轻松。我想着他，隐约把握住条线索，用可以言说的词语为那模糊的感觉镀上可见的外衣，再打我口中排泄到空气里，玷污听者的耳膜。 我说，他被老师表扬时，总回避眼神，说没有没有。我们调侃说你今天又在学习啦，他说其实是随便翻翻，大部分时间在瞎想。我们说他衣服搭配得不错，他解释，这套是妈妈给他搭配的，让他自己搭配又要乱了。和他打乒乓球，只需要说好球，他下一球肯定打偏。他不禁夸。任何赞美都虚假如毒蛇，反而责骂让他安心。 接受采访时，他说了很多来贬损自己，中和记者的赞美。那些没录入终稿，文字报道中，他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配字尽是阳光的一面。他从此对新闻没有好印象，认为在字里出现的都是死人，人物报道就是主角的坟墓，将受访者形象永恒固定住，造出完美的影子，时时绕在真人头顶，梦靥一样。 在我看来，他和高四同学一起背诵关于他事迹的作文素材时，感到的一定不是快乐，而是惶恐。我们的语境里，一切试图破坏自己形象的话语，都会被称为谦虚；其中诞生最具破坏力的情绪，也只会被视作谦虚过头。他的惶恐让他更加高尚，高尚让他无所适从。他或许发现了言辞的乏力，于是决定行动。他要杀死当年他救下的人，破坏他的完美虚景，以及那一幻象带来的痛苦。 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