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者诗篇

[[>]] [[module rate]] [[/>]] 谁也想不到玫瑰会长在灰坡上。灰坡可是远离花海的荒芜地方，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开花的所在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那些寻找者才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但是荨者找到了，荨者没去理什么花海啦灰坡啦，他只是顺着路，有时顺着风，一点点地找下去。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这世上哪里开花哪里不开花，可不是大家说了算的。要知道，连石头也能开花啊。 不过荨者还是没料到玫瑰会开在灰坡上。虽然不太讲理，但荨者觉得灰坡好像不大适合玫瑰。他到达的时候，灰坡上的煤草正是最茂盛的时节，漫坡的煤灰色，脏得一发不可收拾。煤草的难看不是因为黑得像煤，而是因为色泽杂乱，黑得眼花缭乱又黯淡低沉，和煤铲，和使煤铲的铲煤老头一个样儿。荨者也觉得它们丑陋，但是转念想想，要想开出玫瑰，大概非得用光一整片地方的运气不可，这样看来，灰坡实在是最有可能开出玫瑰的地方了。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想想嘛，还有什么说不通呢？ 所以荨者在那个小小的坑里看见玫瑰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灰坡的灰，已几乎使他忘记这世上还存在花了，更别提从未见过的玫瑰。可她就开在那儿，不及膝高。从下到上，一共三片绿叶，一朵小小的花，即使和那个很小的坑相比，依然很小。荨者本来可能根本看不见它，但幸好这是在灰坡。满坡的煤灰，四下里的脏，只有这个角落，只有那和花朵差不多小的那一个地方，是干净的。 荨者走到玫瑰旁边，直接坐了下来。他的衣裤早就已经和煤草一个样儿了。他不去看攻瑰，也不去包里拿玻璃罩，而是看灰坡上灰扑扑的天。 我找了你好久啊，他说，你是玫瑰吧？ 大概是吧，玫瑰回答地。我也等了你很久，不过还算幸运，好多人等得比我久得多了。玫瑰说完这句，顺手拨动一下身边的煤草。你肯定走了很远的路到这里，对不对？ 荨者点点头。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说道。但是我愿意从头到尾讲给你听。你要听吗？ 玫瑰点点头。 于是荨者开了口。他说，我曾遇见—— @@@@ @@@@ [[=]] **@@至福草原@@** [[/=]] @@@@ @@@@ 至福草原每一寸都是乐土。荨者，很幸运地，在旅途的一开始就遇见了它。至福草原是个好地方。这里没有夜晚，天永远是晴朗的，太阳永远是闪耀的，食物和快乐哪也找不到却又无处不在。这里的草是橙红色的，由根到尖梢逐渐变红，就像火焰一样。牛羊的毛和牧民们的头发一样，都是稻草一般的黄，又都像阳光下的稻草一样闪烁着金色。荨者初到时，一度以为自己走进了一片火海。 这里的牧民名叫嚯哮人。他们永远地微笑，偶尔狂笑。至福草原每一寸都是乐土，这是他们告诉铃者的。食物和快乐哪儿也找不到却又无处不在，这也是他们告诉他的。旅行者一开始不觉得快乐，这非常正常，他们还没有和草原熟悉呢。荨者跟着穿着宽大袍子的嚯哮人一起，拨开高及腰部的黄金草，一路翻越草原上的山丘与沟壑。荨者一度觉得浑身燥热，仿佛他确实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火焰炙烤当中。他抬头看见天边，天际线也隐隐沾染草原的红光。他突发奇想，询问走在前面的嚯哮人，在这样的草原上，他们要怎样才能分清普通的草地和燃烧的火场？他以为能听到一个高明的回答，却不料那个矮个子的牧民只是告诉他，他们从来都分不清。 那个牧民告诉他，至福草原从未起过火。他不知道是黄金草不会烧起来还是至福的名号使火灾无法降临。又或者，荨者告诉自己，又或者此时此刻，他目力所及又身不能及的地方，正烧着一场他永远不得而知的大火。这样想着，他看见了牧民的帐篷。 牧民们的帐篷像稻草堆。那是用牛羊的皮毛，用黄金草的草芯编起的，比起稻草堆，更像燃烧殆尽的稻草堆，不再冒出喷薄的火舌，只是在缝隙处透出隐隐的炭火。荨者推辞了几次，跟着那个看上去最热情的嚯哮人进了他的帐篷。却没想到刚一迈进，转瞬间斗转星移，门外的景象已入了夜。荨者吓得跪坐在地上。这举动引来一阵早有预谋的哈哈大笑。在这笑声中有牧民告诉他，黑夜和白天本为一体，即使是永昼的至福草原，黑夜也会存在在帐篷中。荨者不好意思地和他们一起笑起来。然而牧民们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荨者有些忐忑。许久，荨者才渐渐发现，嚯哮人并非为了他而笑。似手好笑的事一直都在，而嚯哮人不过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来释放它们罢了。荨者起初不习惯，然而几个小时过后，他就养成了打断笑声继续谈话的本领。 嚯哮人用牛羊肉干招待荨者。那些肉干的筋络也是金黄色的。荨者发现那些肉干无论何时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好像是一块微燃的炭火。得知这气息除非是被吞下肚，否则永远不会消失之后。荨者很不好意思地请求多带走几块。这举动理所当然地又激起一阵并无恶意的欢笑。旅行者向主家讨要干粮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更不必说是在至福草原。 临走时荨者也没能学会像嚯哮人那样无所顾忌地大笑。那个接待他的矮个子把他送到草原的边缘，分别时又送给他一串肉干和一小袋用皮革包好的草籽。他带着遗憾为荨者的匆匆离去表示惋惜。他说荨者停留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草原还没能接纳他，他也没有机会体验至福了。那一小袋草籽是嚯哮人的传统，他们相信创造幸福的黄金草的种子也能为远行的旅人带去快乐。荨者目送他分开海浪一般的黄金草，逐渐消失在火海中。 后来荨者偶然在背包的底部发现了那袋草籽。他怀着好奇打开抽绳，立刻被一阵无法遏制的狂笑淹没，他冲着那袋草籽大笑了好几个钟头才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嘴角却仍然僵硬地咧开着。荨者合上袋口拉紧抽绳，又用另一根绳子紧紧缠腰，打上死结。彼时他才明白所谓草原的恩惠不过是黄金草籽的化合作用，与接纳与否无关。荨者没敢把草籽扔掉，因为他担心久经发酵的草籽依然具有生根发芽的本领。嚯哮人并不幸福，荨者想，他们只是中了快乐的毒。 这么说，玫瑰摆动着叶片，那些牧民并非发自内心地高兴？ 荨者摇摇头，我不这么觉得，他说，或许他们高兴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再欢笑，或许他们高兴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在欢笑，或许，或许，荨者说不下去了。 或许他们一直高兴着，所以黄金草也高兴了。玫瑰接下去说。 那当然最好。荨者回答，而且...... 而且也不无可能。他们相视一笑，荨者和玫瑰对视一眼，继续讲到： 我曾遇见—— @@@@ @@@@ [[=]] **@@虚无虫@@** [[/=]] @@@@ @@@@ 虚无虫生活在虚无岛。虚无岛是不存在的岛，他所在的位置只有一个小小的浮标漂着。然而玫瑰是不存在的，灰坡和花海也是不存在的。荨者要从存在之地前往不存在之地，必须前往虚无岛，有人记得虚无岛，有人记得那个浮标，因此虚无岛是存在与不存在的交界地，是荨者和其他旅行者的必经之地。 虚无岛，除了它不存在这一点之外，和其他海岛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里没有动物，只有虚无虫。虚无虫不是虫，它们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幻形体的生物。他们有时是白鲸，有时是蜥蜴，有时是长有八条蜘蛛腿的蹬羚，有时是一半鸵鸟一半白兔的怪物。但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一堆一堆或大或小，仿佛正被人捏动的橡皮泥。虚无虫成群结队地漂浮在空中，但实际上没有队伍或者群落，因着它们没有稳定的用以移动的器官，虚无虫是混乱的代名词。 荨者行走在鲜有阳光覆盖的沙滩，难以计数的虚无虫覆盖着天空。光线经重重阻碍落到大地上时，早已失去了太阳的温热。在虚无岛上行走需要一定的精力和技巧，因为虚无虫不懂得避让，即使懂，他们也没有实现的能力。荨者常常不可避免地碰到虚无虫，结果每次都不尽相同。他碰到过四次干燥的皮革；十三次柔顺的毛发；七次粗糙的表面，他不知道是树皮还是石头；两次黏腻的吸盘，迅速变成了别的东西因而没能吸住他。还有二十一次光洁的羽毛，四十四次软绵绵的泥浆。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毫无触感的触碰，荨者被一颗石头绊倒，一头扎向一只虚无虫，后者正巧整个地变化为一只巨大肥皂泡，于是在瞬间破裂为更多更细小的虚无虫，飘散在空气中，荨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一两只虚无虫吸进鼻子里，更无从得知虚无岛的空气中是否实际上充斥着无数微如飞尘的虚无虫，他宁愿不去想这件事。 当荨者以为自己来到的不过是千万个缺少能交谈生物的世界中的一个时，他惊讶地在一棵棕榈树下发现了那只特殊的虚无虫。荨者看见它是因为它攀附着枝叶而非浮动着。看见荨者的到来，那虚无虫居然不断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荨者仔细听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实际上是虚无虫在说话，就用它一秒钟变换一千次的发声器官。它告诉荨者，自己在漫长得谁也不记得的岁月里了解了所有可能的嘴、喙和口器，并最终能够随着变化而变化来表达想法。聆听这样的声音，对荨者而言是一种奇妙的体验。牛叫、羊叫、鸡鸣、马嘶、狮吼、虎啸，海豚嘶鸣，秃鹰啼叫，夏虫的啁啾以及不可描述的低语，变换着声调又变换着所在的位置，却又出奇地使人信服，像天使的声音。 爆炸，这虚无虫对荨者说，我是爆炸的一部分。看见他诧异的目光，它又解释道，爆炸产生混乱，混乱带来可能性，可能性提供秩序的机会，秩序是混乱的秩序，我就是那秩序，它说，我是虚无虫的孩子，我是虚无虫的敌人。 可你仍然是混乱的，荨者说，你仅仅是学会了说话而已。 没错，虚无虫说，所以我才需要你，旅行者，我需要你给我赋予意义。秩序不是混乱的敌人，意义才是。我是什么，旅行者？ 你是虚无虫，荨者回答。 不不！虚无虫的声音提高了，千万别说我是虚无虫！我已经是虚无虫了，谁会想变成已经成为的东西？我想成为别的东西，像是飞行的铁鸟，伴有雷声的巨兽，我需要的是名字。名字是翅膀，名字能带我离开虚无岛。谁都想有个名字，谁都想成为别的东西，是不是？谁会想要成为自己，是不是？ 我是虚无虫，虚无虫接着说，所以可能我比别人更难改变吧，他说。所以我需要不止一个名字，或者说是很多很多名字。但是我只见过虚无虫，所以那些名字我一个也不可能听得懂，所以我只好请路过的旅行者给我起一个名字。我让他们把那些名字刻下来，就刻在那边的石头上，全部都是！大概已经有几千个了吧？ 荨者顺着它的指示找到了那块石头，上面确实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刻凿出了各种各样的凹痕，有些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有些平淡。大多数名字荨者都能读出来，而有一些是用其它语言写就，他自动略过那些。混乱者，他开始念那些名字，无形之物，变形怪，失名的天使，蒙眼正义，他越念越快，云吞，不情虫，破羁病毒马缰绳死神镰刀柄开怀之泪梦中灵魂歌间音狱门锁盲者之眼乌有乌有乌有....荨者不断地辨认出被掩盖的名字，被划去的名字，被忘记的名字，它们如此密集如此纷繁以至于一个连着一个而一个又连着另一个他分辩不清，荨者不停地读，不停地读，他的语速快得音节都模糊，直到最后，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新的名字，萦绕在荨者耳畔的只剩下一个名字。 虚无虫。 他弄错了，对不对？玫瑰问 是的，荨者点点头。虚无虫不是混乱，或说不仅仅是混乱。真正的混乱只是黑暗。虚无虫只是一种贪婪，它们什么都想成为，最后什么也没成为。他说。 那真是很可悲，玫瑰说。荨者点点头 继续讲故事吧。她说，等着荨者开口。 我曾遇见—— @@@@ @@@@ [[=]] **@@祛毒者@@** [[/=]] @@@@ @@@@ 荨者无助地奔跑，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然而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钢琴声始终追随着他。甚至不因此而减弱半分。荨者感到恐惧，无助，濒临崩溃。因为荨者正面对祛毒者。 祛毒者无处不在，但大多数时候没那么可怕。祛毒者自称祛毒者，然而旅行者们称其为失心妖。原因很简单，祛毒者痛恨玫瑰，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毁灭所有和玫瑰有关的事物。但是祛毒者也被时常唾弃，因此他们在别的地方伪装起来，或暗下黑手。然而这里，在这里，祛毒者可以使出一切手段来扼杀玫瑰和旅行者。这是一个存在着的地方；一个到处是空置的、高大的楼房，钢琴曲无处不在的地方；一个无数荨者们葬身的地方；一个据说埋藏了数以千计的玫瑰的地方，这里是协奏曲与终末之城。 荨者听说过祛毒者，在旅途中也时刻提防着他们。因此第一眼看见那些穿着遮住脚的长袍，脸隐藏在阴影中的家伙，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身处何处。他假装是个放弃了寻找玫瑰的流浪者，祈祷一个有惊无险的逃离。 然而他到达祛毒者们的朝拜堂时，荨者才发觉自己的天真。无数高大的大理石立柱间隐匿着无数祛毒者，而正中间是更加高大的伊知镜。荨者甚至未及明白眼前的景物，那魔镜中无数黑暗，低沉的梦想中立刻就爆出一朵鲜亮的玫瑰，盛开在镜中荨者的胸口。待他发现那映像实际上是每个人心中所念之后，第二朵玫瑰自他领口探出，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镜中世界里，黑色的祛毒者和惨白的石柱中，突然出现了一大丛盛开的玫瑰，使周遭的空气都沾染上狂热和绚丽。荨者拔腿便跑。 祛毒者们几近疯狂，他们像蝙蝠一样撞向那镜中的玫瑰丛，发出砰砰的巨响。随后才在晕头转向中重新追出朝拜堂。或许正因如此，荨者得以幸运地从祛毒者的视线中消失，让追逐演变为寻猎。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频繁地被空中滑翔着的祛毒者追上赶上，被迫与他们展开搏斗。一个祛毒者一头撞在荨者背后，裹挟着他翻了好几个跟头。荨者用手肘拼命顶对方的胸腹部，同时摸索着防身的武器。他用护腕抵住祛毒者下刺的匕首，咬着牙卸开这攻击，向对方狠狠刺出短刀。他抵挡，反击。最后浑身淌着祛毒者绿色的血液接着逃脱，同时向玫瑰不停地祈祷。荨者奔逃在协奏曲与终末之城的每一条街道和走廊，企图找到一个听不见钢琴声的角落。 荨者彻底成为了逃亡者，游荡在复制出的房间中，计算着自己的余生。他在很多地方找到自己的结局。比如折断的匕首，沾血的衬衣，甚至是一张玫瑰的画像，不知怎的逃过了祛毒者的魔爪。但荨者见得最多的还是尸体，大多是骷髅，骨架残破或胸腹处留有无法消化的泥土和墙皮。 荨者在游荡时有时也遇见其他逃亡者，他们打个照面，随后立刻在下一个拐角分开，彼此都清楚结伴不过是一种逃避，终究要把他人的死和自己挂钩。荨者还见到一个逃亡者的堡垒，由愚蠢的寻求庇护的人建立。那营地有高耸的城墙和护城器械，粗大的弩矢时不时射向空中的祛毒者。荨者甚至听见火枪的爆鸣声。然而不论是祛毒者还是荨者都明白，那座堡垒和逃亡者的区别，不过是墓地和孤坟的区别。 钢琴曲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协奏曲与终末之城。荨者几乎已经失去希望。最后他又被一大群祛毒者发现，他们盘旋在空中，使本就阴暗的天空更加昏沉。荨者麻木地抵挡，一边向朝拜堂跑去，为的是在最后时刻来临前再看一眼梦中的玫瑰。他在密集的和弦中没命的跑，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和节拍渐趋一致。刚一进入大堂，一大捧玫瑰就在镜子中爆开，密密麻麻们将荨者的映像尽数覆盖，使大堂的这个角落突然有了色彩。荨者和花丛奔向彼此，玫瑰不断长出又不断迸散在空中，在身后留下一道发光的花径，温和如明烛一般照耀着，使阴影中的祛毒者越发阴暗。荨者离玫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花丛中自己露出的双眼。钢琴声依旧在协奏曲与终末之城中回荡，而就在荨者满怀解脱的幸福纵身扑向自己的前一刻，他惊诧地发现自己眼中只有夙愿得偿的释然。及至此时，荨者才终于意识到他和其他逃亡者苦苦追求的救赎，协奏曲与终末之城的出口，就在这面巨镜之上。这出口通向的不是别处，正是他们苦苦追寻之物。 钢琴曲戛然而止，荨者与花丛相拥，扑倒在灰坡的煤草丛中。 故事讲完了，荨者说。把手里玩弄着的煤草抛向远处。 玫瑰和荨者很久没有说话。沉默笼罩着灰坡，远处传来呜咽的风声。过了很久，玫瑰终于打破沉默。你有信心不让我枯萎吗？她问，我们能到达彼岸吗？ 荨者慢慢站起来，沉默了更久。我们别无选择，是不是？他弯腰，把手伸向玫瑰，这将是我的新生，玫瑰说，任荨者把她放进玻璃罩。 没错，我亲爱的，发足狂奔之前，荨者在心中默念，那就生日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