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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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dule rate]] [[/>]] 收到父亲的死讯时,我正在为明天的会议报告做PPT。电话是我哥打来的,简单地交代了情况,殡仪馆正派人转移遗体,姑姑和母亲开车去隔壁镇子买绢花,他和堂哥联系外地亲戚,让我们尽早回来。挂断电话后,我上网查动车班次,福州南到石化园区七个小时,明天晚上能到,买票时提示微信余额不足。我平时微信只充五百块,和同事喝酒,或者打完剧本杀,给付单的转账,日子过着过着就掉到了两位数。当然了,支付宝里钱还够得很。 我跟同组的阿肖、小妙说明情况,到办公室跟老板批假条,回岗位把还差些就做好的PPT收了尾,用邮箱发给阿肖。六点下班后,阿肖跟我一起骑共享单车回去。我们家比较近,离公司不远。开始我们还乘地铁来回,后来熟了,阿肖跟我说骑单车锻炼身体,从此便养成这习惯,颇自虐地调侃说,开车来的找不到车位。实际上,公司附近车位不算少。 路上,我跟阿肖说:“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家那边的尸体经常被偷。” “可能说过,我忘了。”她说,“说不定你提几句我就想起来了。” “说来话长,石化那边油田多,十个工人有三个在油田上班,久而久之,油气渗到体内,人就越来越胖。我爸是90年代下岗的,那时候身重千斤,油光发亮,掐一下肉能挤出一堆油。你都不敢相信我小时候有多讨厌我爸,闻到就想吐。”我笑笑说,“其实挺对不起他的,我小时候和我爸没怎么接触,他一直在自己房里躺着,肉多得你都看不见床。饭啊菜啊都是我妈和我哥去喂,我一靠近就犯恶心。你看过伊藤润二的《三酸甘油脂》吗?我看那篇的时候,想的就是我爸。你没办法想象,我当时有多渴望上学、去别人家玩,总之别在家里。三年级的时候别人跟我说,我身上也很大一股油味。” “你现在挺好的。”她说。 红灯,我们停在斑马线后,看夜间如水闪烁的车流。五辆摩托车排成W型呼啸过去,警车和救护车朝另一头开。阿肖左脚撑在地面上,右脚尖滴溜溜来回滚脚踏板。身后聚来群初中生,抱紧苍白的补习资料,封面洇墨。一转绿灯,我们提前两秒踩上踏板。 等车速将我们独立于其他车时,我才接着聊:“不止我爸,很多人都这样,胖成一摊,下岗后整天躺在床上,等补贴金打进卡里,日复一日地燃烧着油脂和生命,到死了还有四百来斤。所以很多人就会偷尸体去烧油,据说用他们身上的油炒过的菜,又香又脆。” “真假?”阿肖说,“我想象不太出来什么菜能好吃成那样,让饭店派人偷尸体。讲真,我看那些美食片都没什么感触,觉得不就是吃的吗,看着香,都是打光,哪能好吃成那样,给人魂都勾出来了,要么就是下药了。这种新闻不是很多吗,食客吃得上瘾,不对劲,一报警还真给查出点什么来。” 回家上床,感觉床挺陌生的,床头柜也是,桌子椅子、电视电脑都挺陌生。在福建打拼的六年,映衬在父亲的油气下,像飘渺的梦境、透明的糖纸,一扯就碎。没怎么培养人际关系,大学交的男友毕业后两年分了,异地恋毕竟难长久,上个公司的同事只留下朋友圈点赞的交情(“夜景好好看,是在哪啊?”“鼓楼区南后街。”)。 小学语文课上,我说瞧不起干体力活的人。老师骂我骂得很凶。班上五十个同学,保守来说,四十家的父亲都是干体力活的。老师骂我娇生惯养,吃不了苦的人也学不到真知识。其实我想的不是脚手架上受太阳暴晒的工人们,而是硕大的父亲。母亲每天都得进他房间拖地,不然油会渗到走廊,沿着楼梯流下去,泡坏楼下的木地板。我们家很少旅游,如果出去个两天三天,父亲肯定得饿死,而且家里说不定就涨了半米高的油。我打小害怕变成那样,也怕我哥变成那样。我哥长得很瘦,主要是骨架小,班里追求他的男孩女孩都有,我没法想象有朝一日他也躺在床上直到死亡,几十年如一日瞪着天花板,等细胞慢慢凋零。 电话忽然打来,我哥说:“彬苑?” “怎么了?” “有人把我们爸偷走了,连棺材一起。”他说,“你那边信号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听到,怎么回事?”我仰躺着,伸脚去勾拖鞋,半天没勾着,起身一看才发现拖鞋被踢到半米开外了,便赤着脚穿了鞋,到阳台上去。 “殡仪车里边除了开车的俩傻逼啥都没有。”哥哥说,“他们说自己啥都没干,但肯定跟他们逃不了关系。我们刚报警,警察一会儿到。唉,今晚要睡不着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早点赶回来。” 我苦涩地把手机换到另一边耳朵:“最早也得晚上到,唉,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吧,你呢?” “还好吧。” “大城市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说。工作的几年没能培养好我的情商,只教会我几套察言观色的模板。想讲点真心话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反而是套话。要跟别人聊近况,我还是习惯性地聊起心情、社交这些初高中生才该先谈的话题。 哥哥在善美油田做采油工,月薪六千,干得满身油味。他刚去应聘时月薪三千五,那会儿我还在读高中,每到晚上,家里就会多一股年轻、强壮、充满希望的油味,和父亲腐朽的气味相去甚远。于是,我总能感到宿命悬在头顶,举着环形的轨道,朝我笔直的人生脚下铺路。 高二下第二次月考后,我的躁郁症躯体化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休学在家,每天要睡十四个小时,见到饭菜就犯恶心,对气味极为敏感,闻到油和金属就干呕。某天夜里,我从嘈杂的梦中惊醒,心脏猛跳,呼吸不上来气,头发湿淋淋地贴上脖子,经血湿黏黏一大块,差点起不来,跪在地上爬去浴室洗澡。热水冲在头上,手中残留花洒的金属味,我把中午喝的红糖粥吐进马桶里。在呕吐的剧烈震颤中,我灵魂出体了。 和罗伯特·亚兰·门罗说的不一样,我的灵魂像一根针,拨开板结的头发,从顶上悄悄溜出去,像穿过了又硬又黏的果冻,啵的一声。我轻飘飘地粘上天花板,穿墙去看我哥,忽然黑水咕噜声,视野全黑。浓烈的油气里,黑雾慢慢散去,我悬在我哥的房间上空,他的书、草稿纸、工作服清晰可见。 那种体验很奇妙。我能看见东西、闻到味道、感到心跳律动,尤其是空气的冷暖,灵魂很轻,像脑浆在头壳内抹匀那样舒服,但失去重量的强烈不安也悬挂于心,无法触及实物的恐惧正常人难以体会。我又陷入黑雾中,强烈地怀疑自己,燥热难安,在即将爆炸的前一刻丧失意识。再睁眼时,我已经穿好了睡衣,顶着冰凉的毛巾,躺在母亲的床上。我瘦小干枯的母亲则蜷缩在我残留热与汗水的被子下。 “大城市挺好。”我说,差点说空气很干净,“嗯,上班方便,老板不错,不像那本书里说的受罪。” “小说就是靠骗人来赚钱的。”哥哥笑道。 “你一开始可不这么说。” 他笑了几声,说:“信号有点不太好,我换个地方。” 裸露的手臂靠在铁栏杆上,把那片枕得发烫。我推走窗帘,挪动几步再靠上栏杆,冰凉之意让我退缩。一股风从城里吹来,拂过牙边,自缝流入。我想起和哥哥一起吃西瓜的夏夜。 在父亲永无止尽散发的油气中,西瓜要尽早吃,不然就会发黄,汁水变成油水。小时候,有个老农民骑三轮车卖西瓜,又大又甜,那时父亲还没下岗,全家都以工人亲属的身份骄傲,对农民怀着天然的歧视态度;农民自解放后第一次回到了几千年来被歧视的一群人,似乎天然与我们有一条又深又远的鸿沟。似乎从千斤重的父亲躺在床上后,卖西瓜的老农就不再出现了,我和哥哥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的西瓜。 手机里又响了阵嘈杂声。我忽然不想聊天了,主动挂掉电话。 躺在床上,我睁眼望天花板,关掉电灯,尝试静下心来,十指交叉叠在胸前,感受呼吸受阻。眼球向颅内翻转,坠入血管,手部的触觉转向体内,顺着筋与肉摸索。我在脾脏的右上方找到了我的灵魂,它又细又小,蜷曲如毛。我用心轻轻呼唤,出去吧。它带着我的眼睛冲破头皮,抖落一身油渍,朝石化飞去。 先是朦胧的黑雾,飞行许久,终于能看见霓虹色彩的流水线。螺丝钉坠落在金属上,十字螺纹里渗出烂梨子臭,繁衍面条与肉团。渡过一条机械震响的河,我看见了我的石化,那让我脐带中浸满膨胀螺丝的不祥之地。 电子钟闪着猩红的数字,哥哥在公安局门外抽烟,嘴唇上的胡须烧得焦黄。警察说:“附近的监控全部坏了。”烟雾缭绕中,我钻入哥哥头顶,扎进他的回忆。 视野朦胧,深红的浓雾笼在世界周围。他八岁时偷父亲的钱买大大泡泡糖和奇多食品,收集反斗圈和天族卡,不敢让母亲知道,便趁父亲睡觉时,把这些灌进他嘴里。纸片、塑料、喷香的橡皮顺着食道,不断轮转,最终不知去哪。但是只要他想,去拍拍爸爸的肚子,捏捏爸爸的鼻子,那些便会沾着油井喷而出,夹带血与条状的肉。父亲是最好的储藏柜,在几十年来,不知吞吐多少。 哥哥悠长地吐出口烟雾,也将我的灵魂喷出鼻腔。他找了个石墩子坐,想,父亲身体里是不是还藏着些什么?那条失踪的结婚项链是不是仍在父亲的血管里?那块从地里挖出的古钱罐头是不是还在父亲的肝脏里?他猛抽动鼻子,我的灵魂又钻回他充满油气的气管里,看见器官内壁无数薄得散射彩虹的蜘蛛网,拼命游出。 我朝公安局内飞去,姑姑和母亲一起坐,姑父正从厕所出来,用一路滴水的手系上皮带。我闯进他的回忆里,看见辛斌斌饭馆后厨里,他和其他厨师将肥硕的男人尸体搬进熬炼锅里。在轰鸣的震响与层层的热浪中,他麻木地看着那座像石化城一样的机器。 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他似乎早有预兆,将一团硕大的尸体藏在仓库里,整夜未睡,握紧缠满绷带的短刀,听窗外乌鸦喊出那声凄惨而绝情的长哭。但是喜鹊忽然尖叫,他在鸟鸣中渐渐握不住刀,眼皮一张一合,光与夜都刺目,沉沉睡去。 他解开皮带,猛地一绷,我从他陈积湿灰的肚脐眼里跃出,悬浮在空气里,看见两个司机从走廊里搀扶着走来。他们面色灰衰,眼神黯淡,走过生锈的一排长椅,墙上挂满醒目的广告牌。Q版警察逮捕了Q版犯人,另一个Q版警察举着手铐;警察露齿而笑,举着放大镜提醒人们谨防电信诈骗;倒霉的动漫人物泪水不止,告诉三次元的我们不要相信裸聊。 我冲进司机的颅内,看见他在瓜田边的童年。村里十来个汉子进城打工,不想困在泥土里的女人去广东试机会。爷爷和一些农民把农作物割在车里,进城去卖,晚上回来。他喜欢爷爷,虽然开始时不太喜欢,更喜欢瓜。有天爷爷没回来,村里去石化城找人,打听了很久,才知道爷爷死在路边,脑壳像破碎的西瓜,血流如瓤。没有监控,附近人说是让一群下岗工人打死的。他们想抢瓜,爷爷不给,起了冲突。 之后他才喜欢上爷爷,失去亲人的彷徨无措变成了奋斗的强烈燃料。但他天赋不高,村里知名的神童到了高中渐渐力不从心,毕业后去殡仪馆上班。很多年来,他一直面无表情地运着流油的尸体,领着三千五的月薪。 接下父亲这一单时,他心中冥冥有了预兆,看见父亲的脸时感到爷爷灵魂的召唤。他不认识父亲的脸,却认出了那浸满油水、悲惨的堕落灵魂。车至半路,他把副司机拽下车,到没有监控的角落(其实哪里都没有监控,主要是躲行车记录仪),把来龙去脉说了遍。他说,不如去挖个尸体,换掉父亲。副司机说,别挖,签过合同了,你想找尸体,就去辛斌斌饭馆买吧。两人稍一商量,承诺了好处云云,帮忙瞒下这回事,回到车上。 看到这里,我双眼发白,耳鸣加重,不得不从忽然头痛的司机体内逃出。司机扶着消防箱,想呕吐,副司机拍着他的背,门口两个警察跑来问发生了什么。 我飘向空中,俯视着日渐堕落的石化城,钻入铁做的云、油凝的雨、扳手制成的飞鸟,飞回福州。超现实的幻境伴随着光污染与强烈的耳鸣痛,我挣扎着从幻梦里醒来,几条窥伺我躯体的幽灵渐渐消失。 牙缝里全是呕吐物,被子上也沾了些。凌晨四点,刷牙漱口,被子拖到阳台,从衣柜里翻出樟脑丸味的新被子。这时候已经睡不着了,吃melatonin的话估计得困到大晚上,缩在冰寒的被里,等鸟鸣声渐渐织起白天。 中午去新泰福惠吃了笼汤包,往福州南站赶,给同事小林打微信视频,让她帮忙指路,绕了二十来分钟才找到检票口。邻座是个小学生,妈妈跟她隔着过道,外放抖音,边看边笑,隔几分钟朝她这儿看一眼,检查她有没有认真写作业,或者在哪题卡住了。我想关上耳朵,一路上听了三四遍育儿经。窗外景色苏啦啦飞,电线在视觉残留间静止。我摸着窗户,过了两站,新上车的后座关掉窗帘。 石化车站一股工服味,灰暗的窗户隔绝了墨黑的天空。树木的剪影像鬼,剪刀般的叶子剐蹭冰冷的玻璃。胖了一圈的哥哥露出能反光的笑容,带我去停车场,开车到灵堂。 灵堂外的电子屏幕坏了一角,祭奠词从右往左滚动,在失灵的方块里闪烁得像坏了的红绿灯。绢花尽是金黄色,供桌上摆着铝制的大碗,流油的苹果旁有十来只苍蝇。电子屏幕里是父亲年轻时的画像,他还很瘦,像要给世人留下精明能干的印象。可我觉得它分外不祥,仿佛谁诅咒父亲在年轻时去世一样。绕过灰墙,两张圆桌孤零零地立着,父亲比它们大多了。 亲戚们没来,我觉察到绢花间陈列着巨型棺材,问哥哥那是谁的。哥哥说是父亲的。嫌犯事先踩点,沿着没监控的路把父亲的尸体偷到了野外,但警察还是顺着监控抓到了他们。 我说:“是谁?” “那俩司机偷的。”哥哥说,“唉,那俩傻逼,土生土长的石化神经病,刚从监狱出来,之前就干这勾当,偷盛满油的中年男人尸体,然后……”他有些不安,手插进口袋里捻香烟盒,“奸尸。那帮记者闻着味来了,估计正跟警方协调发报道的时间。” 我想看父亲的尸体,哥哥去对面小屋喊服务员,过了半分钟,一个人回来挪棺材盖。浓郁的肉味充斥灵堂,未点燃的香坠到地上。父亲上半身瘪下去,变得焦黑,油全流尽了,下半身不和谐地鼓胀,半个吓人的圆球,双腿扭曲地并在一块。我分辨不出他的脸,但从气味里认出了他。倾倒的往日荣光,堕落的天之骄子,将被繁华遗忘的石化城。我看了一会儿,说,合上吧。哥哥便拖上了棺材盖。 很久后,我呼出一口气,眼泪扑簌流淌。灵魂扭动着渴望离开我的躯体,我舌头抵着上颚不让它流出。哥哥说一会儿亲戚就来了,我去找厕所简单补点淡妆。殡仪馆很大,我绕了两圈没找到厕所,牌子上标厕所的地方是管理人员的休息室,标商店的地方是厕所。我隔着锈迹斑驳的栏杆看见亲戚们从狭窄的车中下来,彼此谈笑,心中生起厌恶,躲在建筑后边走。 找到厕所,一进门,浓郁的油腻排泄物味让我险些窒息,马桶圈上的小便都发绿了,我扶着油滑的镜子,干呕一声,哗啦啦吐出几片反斗圈,又吐出一摊橡皮擦,一条泛绿的金项链卡在我气管里。我食指顶着上颚,无名指卡着舌头,中指朝喉咙戳,呕了两三遍,终于摸到卡住的链子,指甲轻轻挠着把它往外扯,可每次碰到,似乎都把它按到肉里去。哭得眼睛都花了,鼻子里喷出几块正方体的呕吐物,我想起被灯泡卡住的人,俯身锤击发冷的腹部,链子掉到地面上。我再一呕,吐出两三块西瓜皮,吐出哥哥和嫂子的一寸结婚照片。 我想消失。 走出厕所,看见两三个记者抬着摄影设备往灵堂走,身后跟着五个脖子前挂记者证的实习大学生。一想到摄像头对着自己,我就渴望消失离开。我宁愿让我变成我的灵魂,再由它来取代我。和哥哥叙旧的欲望荡然无存,我从殡仪馆后门逃了出去。 门外是省道,双实线黯淡失光,左右都是长得像瘦金体的草。远处两台大风车,隐蔽在死气沉沉的雾中。我想到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去游泳的河,那几年淹死了十来个孩子。打开T3出行,殡仪馆离河竟然有八公里。我有些微妙的感觉,仿佛不应该在石化城打开手机,这里也不该有记者、摄像头、电子屏幕。可我还是残忍地打了车,两分钟后,那辆长安逸动带着它所象征的一切,沿着省道闯进了我的世界。 我在车上睡着了,灵魂再次悬浮在虚无里。两个男人将父亲的尸体拖进湿地,在他胡须上点燃火柴,蓝色火焰燃烧尽上半身。司机们在火焰里究竟看见了什么,我凑过去看,只见我扭曲的脸庞,燃烧的生命,我对这世界的爱与痛恨,在蓝色的镜子里映得清澈如霞。两条十字螺丝自瞳孔内钻出,刺痛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死在了那束火焰里,灵魂的灵魂从它尸体里孵化而出。在皮带金属扣的震响里,我回到网约车里。半分钟后抵达目的地,我下车看到了河,也看到了父亲。 那是块巨大的棺材,下面破了洞,伸出两条光腿,腿毛尖处与根部都垂着油滴。我闻到味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父亲。棺材很普通,简单的花纹彰显不出他任何性格,除了沉默寡言。我承认远看时把它错认成了界碑,但那分明不是。 他站在河边,看死鱼被水流裹挟着朝田里流去。我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我对父亲的感情,到底是无感、恐惧、喜欢、好奇,还是警惕着距离感的厌恶?我想象着在殡仪车上他忽然复活了,嘶吼着“我才是一家之主”,两脚踹烂棺材,踢开车门,摇晃着朝远方跑,直到河边。 父亲忽然沿着上游跑去,我刚想追,却看见几个陌生人跟着他跑。身体精壮的中年妇女拉着枯槁小男孩的手,眼睛明亮的姐姐跑在他们前头,不停地喊:“爸爸!爸爸别跑!”妇女拍着男孩的背,教男孩喊:“爸!你已经死了!快想起来吧!”在清蓝的夜里,那家人哭号着追,长了脚的棺材头也不回地往山顶跑。 我可能还没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