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絮语
2024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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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dule rate]] [[/>]] 在彻底卧床不起之前,父亲试着教会我最后一样本领:怎么正确地操弄电气焊。那时候他还能歪靠在床边,指挥我在阳台上焊接一个小货架。腕子撑住,焊条向右偏,别硬焊,一下下点,他指导我。我在钢条上划亮电弧,用点点电光在钢架上划线。他闭眼,偏过头听声,时不时发表些意见,最后那下得点两次,成一个弧坑。我一一答应,在接缝间冲积出灰黑的印痕。他还是像在中专时那么谨慎,每一件成品都要仔细检查。那天焊完之后他直冲我乐,两腮瘪下去,像条饿久了的流浪狗。父亲在课堂上被学生当众羞辱的时候会不会幻想过我接过他的手艺替他出头,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看来,儿子已经给出了满分答案,一辈子不和自己工作的地方产生任何交集,这就够了。 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回想我的童年,妈太遥远,想不来,只能想想我爹。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他不该当老师,就该老老实实窝在工厂里当个焊工。他太讷,老实,画不明白大饼,天天被学生造反。学校的环境是他不熟悉的,只能一次次向自己的同事献一些不痛不痒的恭维,换取加入他们的权利。初二结束后,我帮着收拾教室,地理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中国地图,卷好,送给我。那之后我就中了邪,幻想着考上重点高中,再跃入985、211的门槛,革命成一个和我爹迥然不同的人,地图上写着邓小平的一段话,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情地爱着我的祖国与人民。 这句话把我魇住了,我感觉自己迎来了一次升华,自尊、家境、他人的褒贬很快地剥落了,我不再是一个弄丢了自己老婆的男人的儿子,而是人民的儿子,那段时间里我枕着地图睡觉,默念老师的赠语,最终得偿所愿,毕业时候捧上了基金会的铁饭碗。我把地图带到站点,有好几次有人提起地图的来历,我想回答,想组织一下,我也会渴望聊聊自己的感觉,说说那位老师,但那时候问的人往往已开启下一个话题。 工作以后,日子过得很没实感。我常常审视着自己,试图从身上找出一处“拯救世界”的人当有的素质。这种努力从未取得成果,我试着向同事学习,尝试着混进他们的圈子,学着他们的作息干活,跟着他们的笑点发笑。我总希望自己能放开点,获得一些理当得到尊重的信心。 在得知我爹患癌以后,我给领导去了个电话,说想到石化查“它”的事。当天下午委派令就下来了,没给分房,倒也正常,我们的进展至今还停留在怪谈阶段。到石化的时已近黄昏,爹正拿着电吹风吹衣服。学校的分配房窗户冲东,隔街最近盖起一个大酒店,白天把老破小拢在影子里,晚上霓虹灯亮到十点半,可惜是冷光,晒不干衣服。 我爹忙得起劲,弯着腰抬头看我,问,怎么回来了。我说,上面有任务,回来查点东西。他点头,露出头顶的瘢痕,头发几乎掉光了,眼袋也比上次见他大了一圈,身材干巴了,像是拿衣服束着一把骨头。我说,爸,歇了,我来干,先整点饭。他点点头,挪到厨房开电饭锅。晚饭很简单,两碗小米粥,俩馒头,我又多夹了点疙瘩丝。饭桌上我问他身体的事,问他最近周围有没有什么人失踪,问他学校有没有传什么怪消息。他的话本就稀,馒头又塞着嘴,只能支吾一阵。 只听出来学校让他提前退休了,我替他高兴。在中专干这么久,没学生怕他,培养出不知多少敌人,退休好,不用再处处树敌。饭后他上床,不许我搀,非得自己挪过去。一个月后,在他彻底卧床不起时,看着空空如也的钱包,我会想起这一幕,他一生忙忙碌碌,还是没能过上好日子,到最后出不起床位费,穿着学校发的廉价背心去诊断。那时候我回想起他一点都不笨,他读过很多书,年轻的时候会写诗,用得一手好电弧焊,可这些帮不了他,他的才华抵不了医院一天的床位费。 假如在他尚能上街走路时回想起这些事,我或许会支持他做更多他想做的。但是我忘记了。第二天早上,我骑着他那辆烂摩托,载着他走访受害者。百姓的觉悟还是有点差,出示了公安开的证明还是不好干,得靠爹中间窦旋一下,开聊之后效果依然有限,大部分说不明白自己家人究竟是被“它”带走了还是被锛刨党敲死了,小部分能证明的也不明白“它”的原理。 一个月来,进展全出在爹身上。他似乎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想要将自己所有的技能都传授给我,他教我买菜时如何砍价,教我敬酒时如何说辞,教我如何识别领导喜欢的礼品。父亲试着将自己这一部分拆卸下来,一砖一瓦地在现代社会中为我构建起一座碉堡。直到那天他教我学电弧焊,他一直认为一把好焊枪比一个好人更容易混入新的圈子,我没反驳他,领导们早用上了象牙玛瑙的柜子,我的同事们也有三合板胶成的架子,没人有理由再去拿起焊枪,用粗糙冰冷的钢铁焊一个铁架子。 那天晚上9点多,我正在发愁一期报告怎么出,我爹突然倒了,一头栽在地上,像是被睡衣压扁了。我叫他,爸,话落在地上,没答音。我当时就拨了120,救护车把我和爹载走。第二天医生告诉我,不太乐观,肿瘤已经从肝脏扩散到脑部,病人可能会有幻觉,可能会疼,整夜整夜地抽筋。他告诉我爹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要开始提前打算。 下午我和爹就回家了,交不起住院费,只能自己在家挂点滴,主要起一个心理安慰的作用。那天起,爹的话变得稠密,经常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起他在去中专之前厂里的事,讲他在中专里的事。他总是说自己差点就端掉了市里最大的一个混混团,就是当时没敢动弹。我们整夜整夜地说话,他倒抽着凉气给我讲故事。于此同时,癌细胞在他体内攻城略地,渐渐地把他的身体锈住了。 那时候他老给我念叨我妈,讲她是怎么走的。他说妈的梦里有广阔天地,有海味山珍,有宝马豪富,但他的生活里只有石化逼仄的道路,只有每天三顿的粗茶淡饭,只有一辆二手的烂摩托。她跟着它走了,我爹亲眼所见,她听说彩云之南有出好玉的地方,那里有好山好水,于是乘上一夜好梦,伴着它飞走了。他看见母亲笑了,笑得像他们新婚,红缎子羽绒服很快扑扇成一对翅膀,它们走了,走进画里,走进了人人开着宝马的唐朝。 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和母亲一块飞走,带着我也去那个梦里。父亲只是笑。它说我的梦太实了,爹说,太实的梦是飞不起来的,就像拖着一袋石头,它带不动我,所以我就留下来了,过我实在的人间日子。 我很佩服父亲的达观,一直如此。 但是达观已经救不了他了。爹开始畏寒,怕热,惧光,恐黑。他的视野变得混乱不堪,经常告诉我家里又进鸟兽了,叫我放出去。他已经忘记了这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城市长不出鸟兽,他的记性已经先身体一步垮掉了。但爹仍然坚持每天睡觉前关窗拉帘,他说他总能听见“它”在外面敲玻璃,挨家挨户地敲过去,在他睡下以后,我会拉开窗帘查看,窗外空无一物,长夜寂静不语。 在我爹去世那天晚上,我一直陪在他床边,看着他扭动着身体想要从疼痛中逃开。我问他,爸,哪疼,止痛药好使吗。他摇摇头,只是扭动着,铁架床晃动如海上的航船,似要载我们前往未知的彼岸。午夜,我坐在床边昏昏欲睡,突然感觉有人在晃我,我抬起头看我爹的脸,他好像没有生病,只是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快到头了。爸,我说,好点了?他说,不疼了。无止息的疼痛奇迹般消失了,我给他接了点水,他抿了口,跟我说,儿,你知道我怎么追上你妈的吗。我说,好多了,要不就再睡会。他摇摇头,目光炯炯,像口被烧红的灶锅。 他开始讲自己最后的故事,也可能是他唯一会感到自得的故事。他怀念着,回望23岁时钢筋森林里蓝得泛紫的天空,回望冷却塔顶流向天穹的浅色烟云,以及那段凭手艺挣口饭吃的时光。那时候妈带着一顶毛线帽,梳着双马尾,一蹦一跳地走进他的生活。为了追你妈,开放高考那年,我也去考了师范,他说,那时候她做饭特好吃,备考之前我总蹭她的饭吃。他又咽口水,用了很大的力气,说,那时候你妈老嫌我抽烟喝酒,你说,我要早把酒戒了是不是就没后面这档子事了。他让我给他拿烟盒,我照办了。黑暗中,一点点烟头的红光逐渐弥散在烟气中,他闭上眼,好像睡过去了。 四点半,我拉开窗帘,太阳正升起来。我叫了声爹,我没爹了,从此以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三天后,我一个人把他送进了殡仪馆,把他滚烫的飞灰装进一个匣子里,然后坐着车送他去公墓。天上飘着浸透骨头的薄雨,我看着工人们把他放进一个新的墓室,他们抱怨着父亲的沉重,只有我知道,实在了一辈子的人死后也只能像块石头。 这三天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请假,我试着一户户走访父亲的老同事,老朋友,远方亲戚,告诉他们父亲去世的消息。过程很不顺利,大部分人闭门不见,其他人会把我让进门,请我喝一碗白开水,礼貌地送我离开,我不敢向他们提出参加父亲葬礼的建议。三天的走访变成了漫无目的地瞎逛,我骑着车,被每个人甩在后面。这座城市的一些组分老掉了,楼房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斑驳的外墙长出老人斑,肆无忌惮地爬满了电线;其他一些组分在重建,重新矗立起大片崭新的商品房和堆满钢筋混凝土的工地。在这荒凉又生机勃发的景象中,我突然意识自己已经成长为一个和父亲别无二致的人,就像商品房终会倾颓如老破小,我们都只是一个曾经会做梦,想要过上好日子,却又常常幻惑于宏大叙事的普通人。 葬礼结束后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家里,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明媚逐渐熄灭。半夜十二点,当路灯也被吹熄时,街道沉默如黑暗的产道。咚、咚、咚,它来了,一下下敲击着窗框。我打开窗,纵身跃下,这时我看见它的笑容,利爪楔入骨髓,它把我小心地安装在繁杂的机件中间,我松了口气,庆幸于自己终于成为了一枚好用的齿轮。我将旋转,磨损,在无止息的波尔卡舞中走向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