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语言

[[>]] [[module rate]] [[/>]] 事情要从一桩都市怪谈开始讲起。 2027年7月14日19点26分，大韩民国的KBS新闻频道信号遭到了劫持。 当晚，几千万民众都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颇为诡异的“节目”： 视频内容是《蜡笔小新》的第572集《不幸的黄色手帕》，但并没有使用原本的音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平缓的女声，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发出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声音”。这段视频持续了41秒，而后戛然而止，回到了正常的节目放送之中。 三天后，韩国广播公司公开发表声明，承认信号遭到了劫持，但“暂时”还未查明肇事者及其目的与手段。 这段视频在社交媒体上被广泛传播，此次事件也被称为“KBS信号劫持事件”。而那个女声所发出的奇怪声音究竟是什么，也成为了人们议论的重点。 一些人认为这是北朝鲜使用的特殊密码，另一些人则更倾向于归罪于中国。甚至出现了一批视频作者，“考证”出那段“奇怪声音”实际上是汉语的某个不为人知的方言，并煞有介事地给出了“翻译”。 韩国官方从未对事件作出进一步的回应。三天后，刚出道的女子偶像金美娜被拍到与中国男星沈法林热吻，“KBS劫持事件”就这样被迅速遗忘了。 直到四年后，2031年3月24日，异常气候为日本东京都带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当天，外务省国际情报局准备将一批重要文件送往防卫省情报本部进行汇总归档，因雪天路滑，运送纸质资料的卡车发生了侧翻。 “伊吕波计划”就这样被公之于众了。 ---- 仙峰寺阳太2000年出生于置赐县米泽市，父母都是厨师。两人在自媒体时代初期准确地抓住了机遇，成为了日本最早一批视频作者，并为阳太积累了殷实的家底。 与父母不同，阳太是并不喜欢引人注目。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醉心于能在图书馆找到的一切书籍。 中学二年级，阳太遭到了严重的霸凌，并从此闭门不出。 应当说，阳太的父母虽然不完美，但依然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在闭门不出的四年中，阳太可以读到任何他想要的书，就算早已绝版，父母也会想方设法为他买来。 此外，虽然他从没去上过高中，但还是拿到了一张“佛立莲华真理高校”的毕业证。这是一所由某个日莲系新兴宗教开办的高中，中庭里摆放着宫泽贤治的半身像。不过阳太的父母并非教众，这只是他们唯一能买到的毕业证罢了。 高中毕业后，阳太鼓起勇气，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在父母的资助下，考入“创世大学米泽市分校”，就读于“天地创造医学部”。听名字便知道，这又是一家新兴宗教开办的学校，且没有通过《学校教育法》的认证，并无颁发学位的资格。 阳太的父母当然知道读这样一所大学毫无意义，他们只是需要找个由头，让阳太有理由离开房间，再度尝试接触社会。当然，也可能是佛立莲华真理高校颁发的毕业证让夫妇二人产生了路径依赖，使他们继续利用起了新兴宗教开办的教育机构。 所谓“创世大学”，其实只有“米泽市分校”这唯一一个校区。理事长小山恒太郎前半生是一位实业家，70岁那年突然声称自己是掌握“创世方略”的“新诺亚”，组建宗教法人“创世之道”，带领信徒们“在虚拟空间中开创新世界”。 75岁时，靠着贩卖“新世界救济NFT”赚取的资金，小山建立了创世大学，并设立了幻世生成数学部、天地创造医学部、完璧生活哲学部三个院系。如果用普通人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这三个院系分别研究元宇宙、脑机接口和小山恒太郎的思想。 2018年4月1日，仙峰寺阳太正式入学。阳太非常清楚，这所大学只是父母让他重新适应社会的跳板，因此原本并没打算在这里学到任何东西。 然而天地创造医学部所拥有的实验设备完全超越了他的想象。小山恒太郎似乎真心相信自己鼓吹的理论，因而在实验室的设备采购上下了血本。至少在2018年，整个亚洲没有任何一个研究脑机接口的机构，有比创世大学更好的设备条件。 可惜，在当时的创世大学中，没有人会使用这些高精尖的设备。凭着本能的好奇心， 阳太开始研究起了这些设备。 彼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仙峰寺阳太，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 2022年3月31日，仙峰寺阳太毕业，并被小山恒太郎亲自授予了正教授的头衔。 这位22岁的正教授，在四年的大学生涯中，主要工作竟然是教天地创造医学部的师生（几乎都是“创世之道”信徒）使用学校的实验设备。这样说来，他当上教授倒也算是实至名归。 仅仅在三年后的2025年，仙峰寺阳太发表了一篇划时代的论文——《“阳太桥”如何使人类学会说话》。这篇论文发表在一个编辑部位于卢旺达的掠夺性期刊上，全文由日语机械翻译成英语，并几乎未经校对。 比起学术规范，更严重的则是科学伦理问题。直到今天，人们仍不得而知仙峰寺阳太如何从人脑中找到了“阳太桥”的存在。这显然是因为小山恒太郎在刻意隐瞒阳太的实验细节，以此规避法律风险。 简而言之，创世大学有两样东西是不缺的，其一是实验设备，其二是临床试验志愿者。“创世之道”在全国有17万信徒，几乎每一位都随时准备好为实现小山恒太郎的新世界而献身。 因此，当2047年仙峰寺阳太因“阳太桥”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与医学奖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诺贝尔奖的又一个耻辱时刻。 ---- 让我们尽可能避免复杂的科学原理，用最通俗的方式解释清楚仙峰寺阳太的研究成果吧。 “阳太桥”是活跃半脑中数个脑区的合称。它的功能简单而关键：将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映射为口腔与声带等器官的一系列运动。 阳太桥的输入端，则是语言对外在现实的映射。人类习得的语法和词汇，会作为一套规则存储在阳太桥中。 而阳太桥的输出端，便是“口腔与声带等器官的一系列运动”，也就是“语音”。仙峰寺阳太发现，大脑发出的令人得以言说的指令，是全人类共通的。 举例来说，当我们看到一颗红色的水果时，阳太桥便会将之映射成一连串器官动作，让我们发出“苹果”两个字的声音。 阳太原本的目的，是尝试让人直接“用思想说话”，但随着研究的推进，他很快发现了“阳太桥”更加神奇的应用途径。 如果用侵入式设备（后来外务省国际情报局发明了微创方案），对阳太桥进行一系列特殊的电刺激，可以使人学会将外在现实映射为另一套语音。但似乎因为“母语”的存储方式较为特殊，时至今日，人们也只能做到在母语语法的基础上，逐字替换每一个词的说法。 简而言之，仙峰寺阳太发明了一种技术，可以在一小时内让人学会一种新的语言。这套新语言的语法与受试者的母语完全一致，但每个单词都是不同的。 后来的事涉及到太多国家机密，外界知之甚少。但普遍认为，是小山恒太郎察觉到了这项技术所蕴含的潜力，并将仙峰寺阳太引荐给了防卫省情报本部。 这就是“伊吕波计划”的开端。 ---- 泄密文件显示，伊吕波计划由防卫省情报本部发起，外务省国际情报局负责实际执行。 国际情报局开发了一款软件，可以将国际音标映射为阳太桥能解析的方式，然后生成一套语法与日语一致，但词汇发音完全不存在任何规律的一次性随机语言。 让执行某个特定任务的特工们学习同一套随机语言，让执行另一个任务的特工们学习另一套随机语言……每套语言只应对某个特定任务，使用后便立刻废弃，绝不再用。 语言学和考古学的历史已经证明了，破解一种语言有多么困难。而这些随机生成的一次性语言，比历史语言学家们要面对的情况还要可怕。以前没有人使用、未来也不会有人使用，与地球上任何一种语言都没有系统发生学关系，且词汇的构成完全随机，互相之前没有任何关联。 也许找来几个本领卓绝的天才学者，可以用几个月、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光阴破解其中一种语言——但没有任何一种随机语言的使用时间会超过一个月，且软件只需要十秒就能生成一种新的语言，并在一小时内装配给二十名特工。 这项技术最大的缺点是，这项技术在熟练掌握某种外语（或多母语）的受试者身上，效果会相当不稳定。为了保证工作的顺利进行，国际情报局不得不将“一次性语言特工”的招募要求定为“仅会使用一种语言的人”。 这里补充说明一点：实际上当一名一次性语言特工，掌握了一门任务所需的一次性语言时，就不算是“仅会使用一种语言的人”了。可因为这种语言的语法与特工的母语完全一致，所以绝大多数特工都在被植入71.4种（平均数）一次性语言后才会产生语言混淆的症状，而不得不退出一线。 好在大多数宽松世代长大的人都只会说日语，这限制倒也没给招聘工作带来太大麻烦。可特工毕竟要在全世界潜伏，如果只会说日语，想来也会有诸多不便。 对于这个问题，泄露文件中原文如此：“外国人对日本人的刻板印象就是外语不好，所以也许不会被怀疑。” ---- “KBS劫持事件”是伊吕波计划所创造的一次性语言第一次被公之于众。 这件事主要和一个叫“玉龙会”的组织有关。 “玉龙会”是韩国民间的一个爱国团体，他们会定期前往日本，举行一些与“慰安妇”问题、靖国神社问题和在日韩国人处境问题相关的游行示威活动。 日方情报部门在玉龙会中安插了特工，以随时监视这一团体的动向。执行这项工作的特工必须会讲母语级别的韩语，因而无法让他们使用一次性语言进行秘密沟通。 事发当日，有执行其他相关任务的一次性语言特工发现，玉龙会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组织中存在日本特工，甚至可能发现了卧底的身份。 事发突然、情况紧急，这名一次性语言特工当时没办法联系到潜入玉龙会的同僚，更无法采用一次性语言与他们交流。于是这名特工只能采取下下策，向韩国境内全部与自己掌握同种一次性语言的特工喊话，以期他们可以找到并警告潜入玉龙会的同僚。 泄露文件中这样记录道：“该名工作员当时做出了唯一可行的决策，以金钱获得韩国国家情报局官员的协助，直接使用电视信号传递了警报。” 这故事听起来似乎有些绕，让我们总结一下：一位掌握了一次性语言的特工发现，一位未掌握一次性语言的特工身份暴露了。他想警告这位特工，却找不到合适的途径，于是只得做出了“唯一可行的决策”，即在电视台向其他潜伏在韩国特工求助——“我没办法警告他，你们谁有办法？” 特工找特工通知特工。不必讳言，这个“唯一可行的决策”极为脱离常识。伊吕波计划相关资料泄露后，“KBS劫持事件”也从都市怪谈变成了网络迷因。 后有轻小说作家摩西摩西•明神在小说网站开始连载以此事件为题材的喜剧作品《〇国潜入搜查官的一次性冒险》。防卫省旋即起诉了摩西摩西•明神，三年后胜诉。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特工大费周章的警报似乎并未达成应有的作用。2027年7月29日，韩国警方在首尔的一处民房内发现了一具玉龙会成员的遗体，死者生前受到过相当残酷的折磨。 韩国警察厅声称死者为日本公民。日本外务省对此予以否认，表示查无此人。 ---- 在伊吕波计划被公之于众后，仙峰寺阳太不得不被暴露在大众视野中。在小山恒太郎的帮助下，阳太移居阿尔巴尼亚，并于“创世之道”设立的实验室中继续学术研究。 这期间伊吕波计划的余波持续撼动着整个世界。阳太桥相关的技术很快成为了常识，被世界所接纳，情报工作也被永远改变了。 还有件有些好笑的小事：有位名叫田中亚风的年轻人，声称自己曾是一名一次性语言特工，掌握了无数关于世界真相的绝密情报。他说自己无法再独自承受这些秘密，于是用自己当年掌握的一次性语言，将“当权者们隐藏的全部真相”写成了一本书。这本全文都是乱码的书，最终卖出了足足七百三十万册。 2047年，小山恒太郎去世，遗留下的教团在私生子们的遗产争夺战中濒临崩溃。 同年，“创世之道”位于阿尔巴尼亚的研究所解散。阳太返回日本，在拒绝领取诺贝尔奖后，公布了一项新发明。这种语言覆盖技术可以用新的词汇库覆盖阳太桥中旧的词汇库，使人彻底忘记自己曾掌握的语言。 可以想象，阳太在阿尔巴尼亚做了很多不怎么符合伦理的实验，才得到了现在的成果。 对于情报部门来说，这项成果相当重要。原本，因为大部分特工在被植入七十多种一次性语言后便会发生语言混淆的症状，情报部门不得不缩短特工的服役期，并延长单种一次性语言的服役时间——在全球都掌握了一次性语言技术的时代，这无疑增加了被破译的风险。 语言覆盖技术的诞生，使情报部门可以在已植入的一次性语言上不断覆盖新的单词库。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让特工长期服役，还可以更自由灵活地汰换语言，更可以保证特工本人也无法辨识自己曾用另一种语言传递过的情报。 阳太声称，这是他唯一重要的发明——忍受自己接近半个世纪的痛苦人生，就是为了完成这项发明。 不久后，法务省发现了语言覆盖技术的另一个妙用。它可以作为刑罚，也可以作为一种对守法公民的保护机制。他们计划，强制那些性犯罪者在被释放前接受语言覆盖，彻底遗忘自己掌握的每一种语言，而只能使用一种随机生成的一次性语言。用这种方式，便可以将性犯罪者“温和地”隔绝于社会之外。 法务省的计划当然收到了全社会的抵制，大部分人不能接受这种彻底切断人类社会关系的酷刑。后来在几次国会辩论之后，人们选择了一种更加善良的方式执行这种刑罚：让全部性犯罪者学习同种一次性语言，允许他们相互之间保有社会关系，但确保他们被隔绝于正常社会之外。 在2050年11月2日之前，人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那一天，74名性犯罪前科者在经过缜密周全的计划后，携带武器占领了一所高中，开始了为期三天的“万圣节狂欢”。那很可能是世界犯罪史上最令人作呕的案件。 ---- 不过仙峰寺阳太本人已经再也不会关心这些事了（他很可能也不曾关心过）。 在拒绝了诺贝尔奖的三个月后，阳太用一次性语言覆盖了自己的母语——也是他唯一掌握的语言。他从电脑中删除了那套随机语言的副本，因此成为了世上唯一一个只会讲这种一次性语言的人。 现在他听不懂任何人说的话，也没有任何人能听懂他说的话。 大概因为他发现自己依然能看懂文字，于是一个月后，他剜出了自己的双眼。 阳太年迈的父母再也无力照顾他，只得将他送到了疗养院。 直到今天，阳太依然居住在米泽市的一家疗养院中。他几乎每天都靠在窗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用独属于他自己语言自长篇大论地说着些什么。 有些“创世之道”的信徒认为，小山恒太郎与他的新世界，此刻就活在那独属于阳太的语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