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叔的大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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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年关头，腊八粥都要给熬凉了的时候，村东边传来一大声响，大家都说是小林叔才又开着他那辆大众车回来了。也是得亏了他的那辆车声音大，要不然大家是断然都记不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个人的。

大家都说小林叔没出息，他可不就是没出息嘛。

阿嫲总是说，现在的年轻人，要得紧的是得顾家。那要按着这么说，小林叔得是最不怎么顾得上家的那个了。每每到了过年了，从大姨到二伯，哪个不都是早早回了家里边，赶得早的能包上冬至的第一批饺子，有些工作忙的也还能凑吧凑吧吃个团圆饭，完事大多也能撑到放完了开门红的炮，才一个个地到外地去。小林叔呢，年初一吃晌了的点儿回来，日头还没落就又走了。这还算是好的，要是数着前年那头子，一个年过去了都见不着根头发呢!

小林叔次次倒是打电话说工作忙，但就大伯来看，他要真是忙得出息了，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开着他那个破大众了。每次大伯这么说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有人能给小林叔解围，例如上次大婶就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什么这年头钱不好赚，也得是体谅一下人家，一边在那里扭着手指头上那个登亮晃眼的金戒指。倒有点像那种网上演的讲相声的人儿在那里一唱一和了。

但这种情况也是少数。就像我刚才说的，大部分时候，大家是想不起家里边有这么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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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小林叔不仅回来的还算早，还说自己一直能在家里待到过完年。这倒是一件稀罕事，但是因为小林叔真的回周遭太少了，导致这件事在别人口中表现得倒是貌似不那么稀罕了。每当姨奶、大姨、舅妈或者谁拉扯着街坊亲戚啥的路过小林叔的那辆黑色大众的时候，要不叽叽喳喳问我们家里怎么添了辆新车大家都不知道，要么就盯着半天默默思索前边这个问题，思索不出来也就走了。等到泡大红袍，下老象棋的时候，实在没什么话题可以消磨时间了，再顺便提一下。

“哦，那辆车啊，林念青的。”

大家琢磨了一下，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周围问问谁熟悉吗？好像也都不清楚这人的底细。没了谈资，谁也不发言，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那小林叔自己呢，每次家里围炉的时候他倒也坐在一块。但是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去插嘴。降税、计划生育、今年家里的田撒了玉米还是高粱、奥运会哪个项目咱们国家赢了牌牌，至少好几百万个话题过去了吧，小林叔还是缩在那里晃茶缸子，他没说啥，也没人说到他，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之后某一会隔壁家的阿宝哥哥考上了个什么985，这事于是就成了某一时刻的话题，难得地就有人提到了小林叔去。

“这个大学生嘛，考上了是一码事，那，在学校里不用功，出了社会，也没什么出息啊。反而是有些本事的人嘛，其实不用考那么好的学校，那前程也一点不灰暗嘛。念青，你是上过大学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小林叔尴尬地笑笑，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在之后的谈话中，大家又自动地跳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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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小林叔本人，我还是觉得小林叔的那辆车更能让我在同学们间有些谈资。说起大众车，我们大抵都是不陌生的。在隔壁县城上小学的时候，那城里头跑的出租车一辆一辆的不都是大众。但是小林叔的大众又有了点不一样去。

这里的不一样啊，当然不是说外边看着咋样了咋样了，那大众就是大众，还能是别的样子吗。小林叔的大众不一样在些别的地方。首先就像我开头说了的，那个大众的动静是真的大，隔着好几户人家都能听见了。我发小阿徐跟我说，小林叔那大众肯定是自己改过了，换了发动机，这动静才能这么大，给警察叔叔发现了是要抓的！我又跟他说，之前有一次小林叔走的时候刚好开车走的时候顺路捎我赶花街去，他的车里横横纵纵的好多钢柱子。阿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个叫防滚架，翻车的时候全靠它撑着呢，一般可是那种拉力赛车才有这东西。他又紧接着嚷嚷，说小林叔开这么个车，肯定是在什么地方比赛的！但是我又问他，谁都晓得胖子跑得慢，小林叔的那个车门比其他大众车重好多又是为什么，结果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个当赛车手的叔还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当我讲给家里的大人们听时，他们都只是笑笑，然后就让我自个玩去了。我讲给学校里的大家伙们听，居然都觉得我是在吹牛皮！

这次好不容易盼到小林叔在家里呆久了，我好算是有这么个机会给他问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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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的白天，我在院子里抓着一挂爆仗，准备出去放着玩，刚好看到小林叔坐在一个矮墙头上。家里的其他人，当然不说是像我们这些小鬼一样怕炮，但大抵是很烦放炮的。每次我们一要放炮，就要赶出院，来到路另一头去放。只有小林叔一个人，不管我们在周围放什么炮都熟视无睹，以至于他来没一会，我们小伙伴中间竟诞生出一种游戏来，就是在小林叔周围放炮，看谁能给他吓着。但目前来说，没有一个成功的。

我从那挂炮上拆下来一颗，用香点着了，扔到了小林叔脚边。不出意外地，小林叔还是像没事一样坐在那里。他回头看看我来，我就趁着机会走过去了。

“小林叔，你是赛车手吗？”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就他平常一股对什么都漠不在意的表情，我原以为这世界上没什么可以让他惊讶的东西呢——接着问我为什么这么想。

“阿徐说你的车肯定是比赛才开的。他还说，你这个车开起来，不一定比阿睿哥那辆宝马差呢！”

“不是啦...我的车......你也可以说是因为工作需要开吧...但我不是赛车手...”他的头像是想要钻进水泥地里边去一般。

“那林叔叔你的工作，是什么啊？”一提到这个问题，他之前总是闪烁其词，支支吾吾地什么都不说，要么就是给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也怪不得我一直就以为他是开赛车的，也没人来纠正我呢。

他又摆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现在想来，是人觉得自己说错话时才会有的那种表情。他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几乎到了我坐着对远处发呆的时候，才倏忽地问到我一个完全搭不上号的问题：

“耀耀，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除夕呀”

“你知道除夕这个日子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晃着脑袋，依稀记得小学老师跟我们提起过的那些典故。什么叫夕的大怪兽，跑进村子里面害人，于是这一天啊人人都要晚上不睡觉，抓着爆仗去吓走它什么的。当然这种一听就是假兮兮的故事早就骗不到我了，用我们另一个老师说的话，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早该扫进垃圾桶了！

“其实你知道吗？年兽本来不只在除夕这天出现。而当它在平时出现的时候，叔叔就要开着车，追着它，用各种鞭炮烟花把它吓回去。这样，它就不会害人啦！”

他手舞足蹈着，嘴角还微微上扬，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我于是就知道他也在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就再也没追究，而是自顾自抓着炮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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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是吃团圆饭的时分了。

我们一大家子人团坐在一圆桌上，小林叔坐在我的正对面。席间，大人们不断地致酒，干杯。我还小，所以就喝着果粒橙，看他们把那种叫白酒的又辣又刺激的东西分来分去，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在餐桌上一瓶开着的白酒喝完后，阿公刚要去找酒，小林叔却打断了他，然后抱出了另一个白瓷的瓶罐。他说这酒是同事送的，说很好，平常不舍得也没机会喝，就拿着回来过年的。大家先是惊讶了一下，看看这酒果然是名贵的吧，急忙忙地接过来开了瓶。不过当半瓶酒被分完后，不知是不是喝红了脸，酒气上了头不清醒了，其他人只顾着自说自话，又没人记得小林叔还在桌子上了。

小林叔说话少，喝酒也很少。在别人半面绯红的时候，他还是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差。我注意到他在盯着我看，小小挥了挥手，才意识到他不是在盯着我，而是在痴呆呆地望着我跟前的一盘香菇酿肉。

他那个痴痴呆呆的眼神却让我想起了之前放学，眼巴巴地盯着那些把个插在稻草捆上的冰糖葫芦的时候了。隔着一整张大桌子，他的筷子是断然伸不到这里来的。于是我拉过来一只空碗，伸筷子夹了几朵香菇塞进碗里，然后趁着大家都在喝酒没空搭理人的功夫，偷偷跑到小林叔旁边，把碗塞给了他。

他露出了像白天一样惊讶的表情，下意识地用手把碗推了回来。但是我也没松劲儿，愣是把那个碗抵住了。他迟疑了两秒，也没再推脱，把碗接了过去。轻轻说了声谢谢。等我小跑回座位，刚好看见小林叔呆呆地夹着一个香菇，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咬着，知道的晓得那是香菇酿肉，不晓得的还觉得那是什么世间至关宝贵的珍馐呢。他嘴角一边在吃，眼角却一边也跟着抽动着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林叔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香菇酿肉。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小林叔吃年夜饭，对家里来说就是少一双多一双筷子的事情，自然是不会有人刻意去记得他喜欢吃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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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两天过去的一个傍晚，吃完晚饭，小林叔突然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兜一下风。

我才知道，大伯在外地拜托人办下来的一份文件执照忽然就到了，在几公里外的一个快递代收点，他一晚上都要忙着拜年问候，谈天说地抽不开身，就使唤叫小林叔开车去取一下。我也早已厌倦了听那些被扯来扯去已经破烂不堪的话题，欣然地就答应了。

在回家的路上，天还不怎么黑，我突然玩心大作，想到之前阿徐说小林叔的大众车能跑得比宝马车还快的那些话，于是乎请求到：

“小林叔...你带我飞一飞车嘛。”

他顿了一顿，好像是在理解我说的话。

“嗯？不行哦，开快车是很危险的，撞到人怎么办，天还快黑了。”

“我知道几条水泥路啦...根本没人走，我二伯骑摩托车在上面就老是开得超级快的......而且这个点，这日头少说还要一个钟头才能下山嘛...”

他看起来有点犹豫，脸上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我换了一种策略，继续求到：

“好不好嘛叔...我......我真的想看你一下你开车赶跑年兽的时候是怎么样啦！”

终于到了一个路口前，他一刹把车停了下来。

“说好了，天黑就要回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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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来说，小林叔带我飞车的那段路途给我的感觉过于奇妙，我已经不能详细描述了。小林叔那辆大众车本来就洪亮的引擎声变得更加浑厚，充满了人的耳腔似的；窗户被摇下来了一半，风声呼啦呼啦地连着引擎声一起钻进了耳朵；小林叔的右手扶着档杆，有节奏地推拉着那根乌黑的档把，左手则游刃有余地盘着方向盘。

我望向窗外，被冬季瑟缩裹挟的枯黄秸秆们飞速地向后掠去。就在这么一片情境下，我从未感觉心情如此舒畅，好像心里的那些烦闷事都不能跑得有小林叔的大众车这么快，所以赶不上我们一般。我大声地笑了，然后毫无预兆地，小林叔也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呢。我俩不分大小的笑声就这样钻出车窗，被快速流动的大风带走，飘过了绵延公顷的秸秆地。

太阳快要下山了，小林叔在田坝上找了块宽阔场把车停下，下车后，我发现他嘴角还挂着一幅满足的笑意。

“小林叔！所以你的工作真的是赶跑年兽吗？！”

“那当然！我怎么会骗你呢！”

我们两人就这么乐嘻嘻地盯着夕阳，注视着它慢慢从远处的山坡上落下，直到几乎不见踪影，只剩周围余晖的光晕尚存，照耀着天空，照出了朵朵的火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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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叔一脸严肃地挂断了五分钟前突然打进来的那通电话，然后摘下了一只耳朵上的耳机。

“耀耀，你认得这是哪儿吗？”他把手机拿给我看，上边是一座山头。总有人说那个山头像趴着的狮子，但我就觉得不像，狮子哪有这么胖的，那分明就是个河马。

“狮子坡。”狮子坡其实离着我们家并不近，但是去县城的路上总是要经过那儿。去上学的路走久了，我也就认得了。而且，阿坪的家也在那地儿附近，他老是跟我们说他小时候在狮子坡上乱跑，给膝盖都摔破过好几次。

“你认得路吗？带叔叔去，有急事。”

小林叔和我跳上车，天要黑了，他打开了车子的前大灯。一路上，他只是在默默地开车，时不时神情严肃地瞄一眼手机。我乖乖地坐在一旁，凭着自己对这片田野的熟悉为他用简单的言语指着道路。而在我不指路时，大众车引擎的咆哮便构成了我的耳朵所能向我描绘的全部世界。

很快，我们沿着那条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道到了狮子坡。小林叔开着车子绕了一圈，找到了一片被割完秸秆的空荒地，他在荒地中间停下了车。天黑得很快，车外的荒地已被暮色笼罩，仅存一丝落日的余晖勉强地帮我辨认着狮子坡山的轮廓。

小林叔下车了，我也跟着下了车，他继续一脸严肃地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着什么东西。我认出了一把冲锋枪，跟游戏里里长得样子很像。小林叔很快收拾完了一个背包，背在了身上。在合上后备箱前，他又一次迟疑了一下，从里面掏出了一件小东西塞到了我手上，同样借助游戏里见过的身影，我认出这是一把信号枪。

“耀耀，你说，怎么样才能把年兽赶跑？”

“放...放鞭炮......放烟花...”眼前快速发生着的一切早已搞蒙了我的脑子，小林叔好像一时间就变得陌生了，我的声音也不由得低下了好几度。

“没错。现在叔就要去打年兽了，需要耀耀帮忙。这个大信号枪，认识吗？会发出很亮很亮的光！就像烟花一样！足够把年兽赶跑了！但是我需要一个人帮我用它。”

我点点头。

“知道什么是直升飞机吗？直升飞机的声音听起来......对！‘突突突突’的！”

农业局来巡林防火时看过，当时教室里所有人一听到那个声音，就一齐往外跑，都想看看是怎么个玩意。

“待会你拿着这个，就像你玩BB枪，那个姿势就很棒！就用那个，一旦啊，你听到了直升机‘突突突突’的声音，或者看到了有飞得很低很低的光点，就朝着天上，正上方打！”

我抬头望去，正上空是无边深邃的黑夜，星星都没有一颗。

“你打完信号弹就回车上坐着，等直升机下来后，上面下来很多叔叔阿姨。如果有叔叔找你说话，你就告诉他我去了哪个方向，然后叔叔如果要你干什么，那么就照着叔叔说的做。”

好黑。

小林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说了句：

“我相信耀耀，耀耀一定能把年兽都给打跑！”

小林叔背着那个双肩包消失在了狮子坡的轮廓之中，把我和那辆大众车都留在了在无边漆黑的夜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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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lapsible show="一发绿色的照明弹在天空中炸开，将一片油绿的光芒洒向大地。" hide="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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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体注意，这里是啸鹰1，目视着陆场信号。方位角297，单发绿色滞空照明弹。打开着陆灯与前探照灯，由我机先入场，啸鹰2，啸鹰3按次序跟进。地面小队全体都有，准备悬索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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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投放区域内有静止车辆以及未成年平民。Alpha小队，队员A-7与A-8下机后展开对平民的安置，需要执行A级短期记忆删除与基础掩盖性记忆重建。其余队员，向目标区域前出，与我外勤特工取得接触。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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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三一过，村东头一响，我就知道小林叔终于开着他那个大众车又走了。也得亏他那辆车声音大，大家才算是知道这个人走了。不然要是和往年一样，忽然偷偷摸摸走掉了，大家也是决不会觉得好像家里欠缺了些什么的。

大家都说小林叔没出息，他可不就是没出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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