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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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来,我与海有个约定:每天清晨,它以退潮海水发出的纷杂将我唤醒。在响起哗哗的水声后,它又鼓起一阵海风,拨开昨夜被降下的帘子,让东方逐渐闪耀的金光一路洒上我的面庞。当我的大脑从迷蒙的梦中归来时,闻到的第一阵空气是卷杂着远方气息的清新海风,听见的第一缕歌声是划过塔顶的鸟鸣,看见的第一副图景是泛着斑驳金光的海浪。

跨下床,床边的墙壁上挂着纸张略有些发霉的日历,我撕下了昨天的那页日历,而剩下的最后一张纸上印着:1903年12月31日。今天,是我独守灯塔的第九年的最后一天。

@@@@
海在冬季里要肃穆许多,浪里就像夹有石头,变得迟缓而沉重。海面也变得异常平静,这多半是因为出海船只的减少——那些漂泊的小渔船早已回归港湾,而远渡的轮船现已去到离岸千里的无人洋面之上;近些日子附近的海上更是不见一艘船只。因此,每晚我亮起的灯塔几乎失去了意义。我常常想到,这照射在墨色的天空中的苍白灯光,其实是为那些殒命风浪当中的人的灵魂所准备的——当黑夜吞没了海上一切景观时,这孤零零的灯光便能指引他们乘着珍珠色的幽灵之船还于故乡。

昨夜的风所幸并不很大,没能将餐桌上的剩饭残羹连同盘子一起扫落,留下一地狼藉。简单的打扫过后,我走到阳台,那里悬挂着陆上带来的火腿和自己腌制的鱼。这些食物终日吹着海风,海上独有的咸鲜气息已深深浸入其中。倘若放到陆上的市场上卖,一定能卖出令人骄傲的好价钱;然而这里只有一人独守于此,这些咸货最多不过是赠给为他送来日用品的船夫作为感谢。

我常常期盼船夫的到来——他总是在我就着几片火腿啃着风干的面包时来到岛上,然后高声喊上一声,听到呼唤的我跑去打开小屋的门,而后便会看见他那扬着白帆的木船停靠在礁石旁。今天,他会送来旧年的最后一批物资,而现在,他正在来的路上。透过窗子,已能看见南方正缓缓漂来一个白点。

我期盼他的到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小帆船上载有我赖以生存的淡水和面包。更是因为他是岸上的人,耳目同外界联通;而我桎梏于海上孤岛,与世隔绝,目光所及之处皆无人烟。他能为我带来岸上的消息,他所向我讲述的,无论是家庭邻里的琐事,还是那些轰动世界的大新闻,我都会尽数吞入腹中,细细咀嚼、消化,直到他下次到来。

但这次,船夫带来的讯息不只有他的故事,还有一封迟到许久的信。

从我登塔的第三年开始,我便在于一位不知姓名、不明住址的神秘人通信。六年前的某一天,我将一封记有自己日常的信交给船夫,托付他帮我投递到邮筒当中。我心里清楚,那只不过是一封不知该寄往何方的无主之信。或许是一阵狂风将它从废纸堆中卷到某位远方之人在书案上,又或许是它不小心从船夫的船头跌入水中,随后乘着海浪来到一个观潮者的脚下;无论如何,我竟收到了回信。

我并没在那封信上署上自己的姓名,也没有透露自己所处的孤岛,但我确确实实从船夫送来的物资小包中倒出了我的回信。信实质上是一幅描绘沙滩的小画,背面写着:

> 致海上的人:
> 
> 很高兴能得到您的来信,我希望能继续与你通过信件交流。
> 
> 我在风的方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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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岸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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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船夫下次来的时候,我向他问起了这封信的来历,他说他没有动过包里的东西。我知道,这绝非他写下的文字。海水与海风已使这为船夫的手指裹上了粗糙而厚重的茧,那干裂起皮的手无法写下如此工整、秀气的字符。况且,从后面几封来信的内容看来,一位以海谋生的人是不可能有信中所述的经历的。信上大多记叙了这位来信者在陆上参观的博物馆、艺术展,还有各种旅行的经历。他曾向我描述了那些不知名小画家是怎样靠朋友接济艰难度日的,也曾对我讲述自己乘船前往大洋洲的经历;还有美利坚西部深林孤村间的风雪,甚至有冬宫中的金碧辉煌与奇珍异宝。我困于方寸之间,而岸上的人代我踏遍了从未涉足过的外界,为我带来了用以神游四海的双眼。我自登上这座岛以来就一直在等待,身陷入盼望的泥潭中而在内心中痛苦地哭泣、嘶吼。但终于,这封信到来了...

我为第一封来信又写了一封回信。我将信纸折成纸飞机,顺着风的方向扔了出去,果不其然,我得到了回信。自那以后,我便开始以各种方式与那位岸上的人通信。我曾将信塞入玻璃瓶中,趁夏季风暴来临、浪卷数尺高时,将瓶子投入海中,然后看着它消失在漆黑的浪里。几天后风暴过去,晴朗的蓝天下飞来了几只毛色雪白的海鸟,而其中一只落上了我的窗台。它的爪子上绑着一张羊皮卷。还有一次,那天我心情不快,随意将字迹凌乱的信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海中。次日,我为一条刚钓上的鱼解剖时,在它的腹中取出了一卷沾满血污的信纸,是来自那个人的,他在上面抱怨了那张没有写完的信。

在上一封信中,他告诉我,他将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做一个长途旅行,或许会有很长一段日子失去音讯,当他旅行结束后便会给我写信。他还说,那封信将会由船夫带来。现在我有预感,期盼数月的信就在远方驶来的那愈发清晰的白点上。

帆船靠岸了,我抢先向船夫呼喊了几声,但他没有回应。于是我着急地攀着梯子下了塔,帮他固定好了船、降下帆。在写字的时候,我装作不在意地询问他是否被托付带一封信给我,但他眼神空洞、唇齿紧闭。于是我又喊了他几声,但船夫似乎失去了听觉,依旧只是在机械地搬起一桶水、递上来,俯身从大包裹中翻出物品、递上来。我方才注意到他昔日红润的脸现在变得苍白干瘪,瞳孔暗淡而失神。我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当他又一次将一桶水递来时,竟没有察觉到无人接应而直接松了手,让木桶摔得粉碎。但响声和泼洒下的水仍未能将他唤醒——船夫若无其事地扬起帆,走了;他自始至终都未对我作出任何一点应答。

我眉头紧锁,目送着白帆不断远去。是他吗?当我沉思着准备爬上塔时,忽然海上狂风大作,天地昏暗下来,于是我加紧了灯塔的速度。进了屋子,准备将阳台上的衣服收起,这时我朝海面望去,已是巨浪翻滚。我心中已经奔去打开门向岸的方向望去,那只渺小的木质帆船在海中忽起忽落,几乎失去控制。我拼尽全力向船呼喊着,想让船夫听见。但大自然的低吼能将任何生物的声音淹没,我的所作所为不过徒劳一场。船后有一股浪在积蓄力量——我看到了,不!那股浪一瞬间跃起数十米之高,如一块帷幕将船遮了起来,随后扑了下去,犹如一只猛兽吞噬掉一条微不足道的猎物一般。那只船已消失在浪中。

我瘫倒在了地上,口中一直在念着一个名字。那是谁?反应过来后,我已丝毫不记得方才我在说些什么。奥德赛、欧比利温、伊索莱特?不,都不是我刚才在念叨的名字——但,这些又都是谁的名字呢?难道我曾经有个同事?我不明白。转过头去,我突然发现房间的一个阴暗角落里竟一直堆着一堆废纸。我在这些故纸堆中慌乱地翻找,然后惊愕地发现许多张内容一模一样的、未完成的信纸。在上面,我看见了方才从我脑中闪回过的名字:

“我曾向欧比承诺早日回家,带他去城市里参观博物馆。大概今年我就能回到岸上休假了。”
“阿尔德赛前几天乘船去了岸上,但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我的手揪着那些受潮发黄的信,眼泪滑落了下来,格外冰冷。

@@@@
我跪在那里,寒冷的海风将信纸吹的到处都是。在翻看岸上的人寄来的信与那些未能寄出的、被我遗忘的废稿时,天渐渐晴了,脸上的泪痕也逐渐凝固。回过神时,已是黄昏。东方已是绛色,向西望去,颜色慢慢变浅,铺开了一片橙红色调。西的尽头,那团火焰在冬日的空气中显得有些苍凉。它正在燃烧殆尽。海面已恢复平静,静悄悄地抹去发生过的一切。

我突然想到,倘若他没有说谎,那么——

我又一次下了塔,向朝南的礁石滩走去。没错,那里正躺着船夫的半截尸体。他的脸色灰黄,神情平静。将他紧攥的右手扒开,里面是一张羊皮卷。打开阅读这上面的文字:

> 海上的人:
> 
> 许久为给你来信,你还好吗?
> 
> 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参加了一场地球古迹环球参观旅行。从地中海到西伯利亚,从喜马拉雅山脉到东非大裂谷。同行的人中有艺术家、地质学家、考古学家、冒险家,当然,还有一些社会名流。
> 
> 这场旅行并没有许多人所想的那么轻松。一次我们走在一座高山的峭壁上,路极为狭窄,当你关注脚下松散的岩石时,还千万要注意背后凹凸不平的山体,某个凸起的岩石或许就会在一瞬间让人失去平衡。有一位画家背负着沉重的行囊,被一块石头顶住了北包,然后惊慌失措之下掉下了悬崖。她凄厉的惨叫使整个山间都在为之战栗。我们下到山下寻找她的尸体时,最终只找到了早已干结了的晕开一地的血花,与散落在各处的白骨。她的背包里,画笔、调色盘都碎了。颜料胡乱地散在曾经她引以为豪的画作上:维多利亚湖中凝聚着远古巨兽的血液,天空则长出了繁茂的森林。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双簧管吹奏家,夜晚在山间吹起了沉闷的乐曲。结果,风带来了一匹狼的嚎叫声,他却以为是另一位志同道合之人在与他合奏。在月色下,他向嚎叫声走去。次日早晨,我们发现了他的那只双簧管。真是可悲,那匹狼并不欣赏他的音乐,而是垂涎他的肉体。由于不幸遇难的人太多,同行人间的交谈在日益减少,就像身处在一场人人自危的杀人游戏中一样。一位冒险家死后,那个终日与之争吵的绅士崩溃地嚎啕大哭,一天晚上,在渐渐微弱的营火的注视下,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寂寞的荒原之上。
> 
> 在喜马拉雅山脉上时我发现了一块化石。那是一块鱼类的化石。当我拿回营地后,因为作家笑着同我讲,这块化石便是最初从海上爬上岸的那条鱼的化石。那条鱼上了陆地后便不断地边前进边找有水的地方,而每当它在水中修整好后又会重新向内陆前进。它在不同的水域里遇见了不同种类的鱼,它想邀请它们一起上路。在听了它讲的陆上的景观后,总有一些鱼跟着它跃出了水面,但无一例外的全都丧生了。于是那条鱼只能孤身继续向前。它时常想起海里的家人,但泪水早已干涸。凭借着超乎常鱼的本领,它登上了喜马拉雅山山脉。一日大雪,它在雪中渐渐感到身子沉重,直到再也无法动弹。它勇敢地穿越了沼泽、森林、山谷,却没有发现身上积起的雪,最终葬身于此。
> 
> 讲完这个故事后,作家叹了口气,那晚我们都没再说话。出发时的几十人大队伍当时只剩下寥寥几人,除了作家和我外,还有一个在旅行中失去了父亲的小男孩,一位过气的女明星,以及作为向导的那位猎人和他肩头的鹰。然而在返回欧洲的过程中,我们彻底失散了。这是因为中途在海上

信到此戛然而止,大概还有一半遗失在了海里。此时举头已可见天空高挂的明月,海水涨了上来,于是我又退回了塔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船夫的尸首消失在涌起的海浪中。回到卧室后,我在书桌上铺开一张信纸,准备写最后一封回信。然而今夜的浪涛格外催人眠,写着写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零点钟声响起。我看向日历前去将最后一页撕下——

今天是1904年的第一天。今年是我与海约定的第十年。但在1903年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意识到了作为交换,我将我的什么东西交与了海。我决定,就在今晚,让海履行我们间的最后一个约定。

我舔舐了一下手心,然后将手举高,感知风的方向——向南,不错。我收拾好行装,几乎是什么也没带上就离开了塔。虽然在出发前把屋中的东西都已收拾得妥当,不过我将未完成的信留在了书桌上。在塔底的隔间中我拖出一艘木船,随后乘着急浪向岸驶去。

临近日升,我靠岸了。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陆地上。在一片寂静中,我仰望向这座小镇所依靠的大山。黎明时的山隐匿了形状和颜色,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向小镇拥去——这是浪啊。倘若船夫回头望了一眼,那么他死前记忆中所最后定格的一幕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忽然间我感受到了那阵庞大、压迫,一阵无力感涌上了身躯。眼前的大山仿佛正在倒下来,想要将我吞没。我一眼认出了曾居住的那间小屋,然后冲了进去,躺在床上直接昏睡了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一阵电流穿过全身,我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只见门外的黑影透过门缝递来了一封...信。

我慌张地拾起信,然后推开门追了出去。但门外空无一人,环顾四周,我又呆住了:这座昔日无比热闹的海滨小镇现如荒废了般死寂,街道上空无一人,更不闻一点人声。我冲进邻居的屋子,然而撞开门的瞬间扬起的灰尘使我睁不开眼。屋内空无一人,摆设像是许久都未曾动过,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沙土,饭桌上还留着腐烂的食物,没人处理。我撞开一扇又一扇门,但给出的答复无一例外,皆是荒凉和死寂。我早该料想到这般结果啊...

我嘴唇颤抖,但眼泪始终滴不下来。惨白的阳光下,我理解了岸上的人,和他写给我的信。即使没有打开,我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我还是打开了:

> 岸上的人:
> 
> 艺术家常常会欣赏那些夜晚的浪,把它当作一副画,看作一个演奏家,或是听声,或是观景。
> 
> 但渔夫往往不会这样做,在他们眼中,浪即是无人在意的死亡,是静悄悄的湮灭。毕竟夜晚的大地不会吞噬掉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夜晚的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