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夕
2024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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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天比以往分明,何知舟睁开眼睛,摸到手机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显示七点二十一。清淡的天光从窗户打下,何知舟用指节对着眼眶刮过一会儿,等到不那么疼,才戴上眼镜。他拿起扔在床头柜上的外套,用力抖了两下,披到肩上。制服长衣颓唐地挂在衣架,落满了灰尘,他早两年就不穿了,除了开会。他在阳台伸展一番,把身体活动开。回到房间,孙停璧还没醒。他小声喊了两声,没有反应,只好俯下身子,轻轻把妻子摇醒。
是要买几个铁片子了。何知舟想。客厅的角落里堆着些包胶哑铃片,有大有小,是他大一时买的。那时生活拮据,不忍多向父母要钱,干什么都精打细算。用出感情,不舍得丢掉,一直用到现在,水泥已经漏了不少。每次用过,地上都会留下黑色的粉末。
何知舟洗漱时轻手轻脚,有几分钟的时间,家里几乎阒然无声,直到卧室里传来一点动静。何知舟往那边看了一眼,孙停璧刚从床上坐起来。他帮她准备好牙膏和洗脸水。
笔记本电脑斜放在书桌上,何知舟翻到昨晚写的部分,仔细读起来。刚写出来的文字看不出好坏,放一段时间再看,缺点就清晰可见了。何知舟写东西一丝不苟,总是修改到满意再往下写。电脑旁边是一本皮面笔记,足有二百页,光滑的纸张被各种涂改犁得面目全非。上班时不方便用电脑,他只能先用纸笔记录灵感,下班回来再誊到电脑上。何知舟把笔记本装进包里,又巡视一遍书架,取下一本书,以备上班时消磨时间。他的房间装饰太过简洁,孙停璧不愿意睡在那里,他也只好顺着妻子。
从房间出来,孙停璧也已经穿戴整齐,往卫生间走。何知舟和妻子拥抱一回,说声“我走了”,悄然离开家。站点的食堂有补贴,虽然味道一般,却着实便宜,何知舟每天都去光顾。但孙停璧宁愿去外面吃。
楼道空空荡荡,何知舟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站点为已婚员工提供宿舍,前提是双方都在本站工作。满足这个条件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员工,他们基本都在本市有住所,站点的蜗居自然入不了眼。何知舟和孙停璧工作没几年,积蓄还不够买房,只能暂且住在这里。
况且也未必一直在这。何知舟心想。调动很正常,也许不出几年就轮到他们。他已经盘算好,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就请老师帮忙,换个离家近的站点,再谈安定不迟。
从楼梯口出来时,何知舟遇到了副主管周梦潮。两人寒暄一番。周梦潮四十几岁,气质儒雅,性格温和,却出了名的惧内,近来妻子和他闹离婚,他不堪其扰,避居于此。是这栋楼为数不多的住户之一。有时遇到何知舟,会谆谆教诲他夫妻和睦的重要。
何知舟用十五分钟吃过早饭,来到工位上。时间尚早,办公室里人还没到齐。何之舟坐到电脑前,从包里取出书和笔记本,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何知舟工作三年,他确信基金会最闲的人不是文书,是奇术师。更确切地说,是他这样受过伤,立过功的奇术师。
从鬼门关回来的时候何知舟才二十五岁。何知舟学奇术天赋异禀,再复杂的阵法,他一眼就能看明白结构。人又刻苦,前辈同辈都看好他。那时师兄告诫他,不要冲得太快,什么事都是一步步来。但他那时正是意气风发,表面听进去,一转头就忘了。天赋和灵气让他崭露头角,年轻气盛却也让他付出了代价。终于在一次行动中,他勘破了全队都没看出的陷阱,却在最后关头遭受重创,几乎丢掉性命,休养许久才勉强恢复。
大伤初愈的他急于证明自己,一头钻进了奇术的书山,什么活都奋勇争先。可奇术师这行当,越是急躁就越是凶险。孙停璧劝过他多爱惜自己,他总是说,再等一等,等我干出名堂。等我评上四级奇术师,就可以歇下来了。
说是这么说,何知舟心里清楚,四级奇术师并不好评,大部分奇术师都要等到四十岁之后。他认识的人里,最快评上四级的是师兄孟正遗,三十二岁。这已经是惊人的速度了。何知舟清楚师兄的天赋不比他差,想要在三十岁前评上四级,就只能比师兄更努力。何知舟决定赌一把。
那时本市发现一个大规模欲肉教据点,站点计划将其捣毁,大量征调奇术师。行动的级别很高,如果能活着回来,这一笔履历足够他升上四级。何知舟斟酌许久,还是瞒着孙停璧提交了申请。但他等来的不是申请通过的邮件,而是一脸严肃的师兄。
师兄是来做思想工作的,他对何知舟说:知舟,这趟活太危险,你还年轻,不差这一次。
但是……
我知道,我会帮你。老师是这次的指挥,加个名字不难。但是这次真的,别去,会死很多人。算我求你了。
师兄略带悲凉地笑了笑。
知舟,你知道的,我的父母都去世了,也没有妻儿。奇术师这行…就是这样的。你还有牵挂,别这么拼命。
师兄临走时嘱咐他一定要三思。何知舟答应了。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后,何知舟少见地点了根烟,在脑中清点起认识的所有奇术师。等到风折断第四根烟前头的半截烟灰,何知舟惊讶地发现,师兄说得一点没错,他认识的奇术师,真的少有家室。
何知舟最后还是听了师兄的劝告,没去参加行动。后来他从内网的报道上看到,那次行动虽然成功,却也损失惨重,光是奇术师就死了十几个,大多是和他一样的三级。何知舟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当初自己执意参加,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师兄没有食言,何知舟果然得到了一份从天而降的嘉奖。他凭此顺利成为了周边站点最年轻的四级奇术师。站点规定,四级及以上,或者受过工伤的奇术师,不再承担额外工作。也就是说,除了会议和自愿参加的行动,他平时不用做任何事。得知这条规定时,何知舟哑然失笑——他本来早就可以谋份闲职。
从那以后,何知舟的工作变成了一些不危险的考察,他戏称之为公款旅游。其余的时间,他捡起了工作后丢下的笔。文学在基金会是两个生冷的音节,几乎没有人在意。同办公室的同事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何知舟会用工位的电脑点开项目,一个个看下去,国内的国外的。有些文档一丝不苟,严谨如论文,另一些却文采飞扬。他年少时就开始写作,看得出作者手底功夫不一般,不免有些感叹,这样的人,也只能在文档里挥洒天赋。有时他看到那些瑰丽的文字,也不禁幻想那些异常究竟是何等雄奇。更让他感叹的是,大部分基金会员工,一辈子也就见过本站的几个异常。
上午快要下班时,何知舟接到一条信息,站里全体奇术师到隔壁站点交流,为期三天,下午五点过去,晚上有应酬。他在群里回复收到,转头告诉了孙停璧。孙停璧回复得很快,言语间似乎有些失落,他安慰了她几句。何知舟从办公室离开时有几个同事和他打招呼,但不多。他不用工作,自然也和同事无话可说。
坐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何知舟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自己明明不忙,却总是疏于陪伴她。他们的父亲是发小,他们也是。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两人都从未分开过。在那时执拗而羞赧的少年眼里,孙停璧如一树白杨,逆着光行走时,头发丝都在闪光。高中时,短发、清秀、声音爽脆的孙停璧曾是许多人的期盼,她却把何知舟隐秘的情愫看在眼里,并最终选择了他。孙停璧的父亲做灯具生意,小有家资。而他的父亲是工薪阶层。但两人情同手足,并不在意家境的差距,得知此事不怒反喜。终于在双方家长的支持下,他们大学毕业就结了婚。
何知舟回到家,迎接他的是寂然无声的阳光。孙停璧工作辛苦,中午经常是在办公室趴着,睡不了多久又要继续工作。何知舟在构思剧情和打扫卫生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拖把和抹布,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后,何知舟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想着回来之后该如何补偿妻子。想了半天,刚有些眉目,又到了上班时间。何知舟打开包,把书和笔记本拿出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下午坐在办公室里,何知舟看着摊开的笔记本,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中午的思绪仍纠缠着他。他想起前段时间他过生日,妻子回家时带着神秘的微笑,他起初不解其意。直到她轻轻推了他一把,胸前的触感却是坚硬的。他低头一看,孙停璧两手各抓着几张专辑,都是他喜欢的。而她眉眼弯弯,正等着他的回应。何知舟不由显出温和的笑意了,上前紧紧抱住孙停璧。感受到妻子体温的刹那,他忽然涌出一种流泪的冲动。但他心里有根刺,扎得他怎么也流不出泪。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电话。当时孙停璧的手机正放在床边,何知舟无意间瞥见了号码,是本地的,没有备注。孙停璧过来时迅速挂掉了电话,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一个偶发事件本来不足以让何知舟生疑,但他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回响,是师兄当年的话。
两人进基金会头几个月,有次散步时碰巧遇到师兄。师兄先是一怔,然后笑着走过来,问何知舟,这位是弟妹?得到何知舟的肯定回答后,师兄又笑道,弟妹真是一表人才,师弟要好好珍重。后来私下里,师兄却告诉何知舟,他为他们两个算了一卦,情况不好。
这姑娘你拿不住的,知舟,多留点心吧。
师兄说这话时看不出表情。老师性子古怪,一辈子只收了几个徒弟,他是最后一个。刚进站时,带着他的就是师兄,他相信师兄是为他着想。但他只是笑了笑,感谢师兄的好意。他也会算卦,知道这东西并不保准。何况他和孙停璧从小玩到大,他不愿用恶意揣测她。但师兄的话从此在他心中埋下芥蒂了。
何知舟有些不愿承认,他对妻子的一点怀疑从未消失过。
下午四点的时候,何知舟准备动身,群里又发来通知,交流延期,时间未定,眼下还是正常上班。何知舟刚要告诉妻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聊天框里已经打好的话又删掉了。
在食堂吃过晚饭,何知舟又在站点附近走了一圈,回到家已经将近七点。何知舟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和电脑,把今天写的部分誊上去。何知舟突然觉得文思泉涌,连着写了几个小时,一直写到十一点多,才稍微感到疲惫。何知舟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回头看到幽暗的客厅,惊觉妻子还没有回来。
孙停璧贪玩,何知舟再清楚不过,但这么晚不回来还是头一回。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他问了与她同组的同事,得知当晚并没有加班。何知舟楞楞地坐在椅子上,一种怒火没来由地滋长。从高中起,走到哪里,孙停璧身边都有人跟着。何知舟知道,她多少是有些享受这种感觉的。
那也不是出去拈花惹草的理由。何知舟愤愤地想。而且她居然能这么虚伪。何知舟忽然有些后悔,带着些报复情绪地想,前阵子出差时,同事在KTV点的包间,不应该推脱的。
家里很安静,何知舟起身,想对着墙狠捶几拳。墙面映出他举起拳头的影子,他愣了一下,缓缓放下拳头,坐到床边,脑中一片混乱。何知舟的目光扫过书桌时,看见了桌子上的相框。是高考结束后拍的,照片上两人站在运河边,执手而笑,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拿起来看了又看,然后扔到一边,仰面躺在床上。
妈的。何知舟咬着牙骂道。妈了个逼的。
冷静下来之后,何知舟想起从小到大,孙叔对他多有照顾,几乎如同亲人。他又想起年少时,孙停璧在那么多追求者中,还是选择了灰头土脸的自己。何知舟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心软下来,长叹一口气,把照片放回原位。
如果是别人,他也没什么可惜的,一刀两断就好。偏偏是孙停璧,让他狠不下心。
但这也不是小事。何知舟心想。心软是心软,不代表他就原谅她了。这时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跳出来:自己一回家就钻进房间写字看书,是不是也有些责任呢?何知舟摇摇头,把这个软弱的想法从脑中丢掉。眼下更重要的是,停璧回来后,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何知舟坐回桌前,思绪随着明灭的光标浮动。
开门的声音突然响起。何知舟转头,客厅里没有开灯,借着台灯的微弱光芒,他看见孙停璧在门口换鞋,动作带着疲态。她刚要往卫生间走,却发现何知舟房间的灯亮着,她走进来,看到桌前的何知舟,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
知舟,你不是……
何知舟睃了孙停璧一眼,又看向地板,最后把头转回,深吸一口气往窗外看,只把后背留给妻子。
延期了。何知舟闷闷地说。
孙停璧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想明白了何知舟的想法。
信息安全部紧急开会…又加班…我以为你不回来,就没跟你说……
孙停璧的语气有些怯。何知舟忽然想起那个同事并不是信息安全部的,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嗯,我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今天写东西。孙停璧在背后看着他,欲言又止。他从眼镜下伸手揉了揉眼睛,不去想妻子的表情是何种模样。孙停璧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卫生间传来阵阵水声,何知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刚做奇术师的时候,出生入死也没觉得累,现在居然因为一点琐事累成这样。他忽然有些理解副主管的苦处了。他想,如果有一天能写出头,他就换一个离家近的站点,能多回去看看父母,降待遇也没关系。如果不是记忆删除,他甚至想换个工作,从此远离基金会的风波。
何知舟坐在椅子上向后仰去,腿脚也伸展开。一阵坚实的触感从脚边传来。何知舟钻进桌子下面,看见一堆熟悉的绿色柱体。是前阵子买的一箱喜力,摆放隐蔽,近来又少有娱乐,时间一长,几乎将它遗忘。何知舟取出一罐打开,拉环发出清脆的声响,麦汁的气味翻涌出来。他想起高中时有次和同学夜游,在路边商店一人买了一罐喜力,边走边喝,天南海北地闲聊。后来他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酒。
此时一阵干热的风从窗子的开口吹来,何知舟站起身,把窗子开得更大,迎着夜风,喝下一大口啤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忽然豪气顿生,思绪也变得平静而透明,像是回到了十年以前。
桌子下还有整整一箱喜力,何知舟觉得他还能再写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