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布罗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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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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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

按照//他们//所说,我走过大梧桐后才敢回眼望去。身后是我走来的那条两车道沥青路,平直得令人遗憾。两旁是收割了大半的田野,露出松软的土壤,电线杆从远处一步步迈来。别无他物。就像我从世界起点走来,要向世界尽头走去。

向前又走了半个来小时,旁侧的原野开始被栅栏简单分割,也出现了草垛和横置路边的马车;不多时,走到一段长长的下坡,似是一个洼地。洼地的中央就是市镇,从这看去,道路像河道一样引接到市镇正前,分出无数支流,在市镇内四散铺开,渗入大地而滋生出菌毯一般的建筑物。

洼地的另一侧没有出口,只能从这条道路进出。到达市镇,就能看到中央广场上的大钟,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算来我一路花费了两个小时呢。然而此时镇上尚不算热闹,卵石路上零落的行人,两旁当街的门店与地摊,都浸润在秋日浅睡特有的懒散与间离中,用围巾与木栏遮住脸面。从大理石色到橡木色的日光,扫过花坛、树木、房舍的砖木墙。

我就在长椅上坐到了傍晚。下午时镇子才真正活跃起来,到了四点左右又平息下去,像伸了个懒腰。太阳落山,按照扮咐,我赶在因乏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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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

来到镇子上的酒馆,一进门,一个身穿藏青色呢大衣的女子把我拦住。“你要在这买喝的?”

“不然呢?”我摸不着头脑。

“那可不行。没人告诉你不能在这买东西吗?”

我扫视一圈,这是个普通的酒馆,燃灯,不多的酒客和食客,老板在深深的吧台里收拾唱片。“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酒吧的问题。你要喝东西的话,我请你就好。但我不太爱喝这里的。这家老板只有酒才是内行。”她压低声音说着,把我推出门外,径直转向对过的咖啡厅。我不明就里地跟上,一起坐在店外露天的座位。

侍者推门出来,她要了杯摩卡,我点了杯柠檬水,毕竟这样情况下也不好要什么更贵的。我这人本就不太爱喝咖啡,茶才是更好的选择。她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硬币,古铜般的硬币很不平常,是我没见过的样子;就这样付了钱。

待侍者离开后,她向我质问似地说道:“你,是第一次来吧?”

“前天来过一次。”

“没买东西?”

“没买,就坐了一下午。”

“坐了一下午?你这人也够特别的。不过没买东西就好。你不是镇上的人,是买不了东西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身无分文。”

这时我才想到,//他们//的确没给我什么钱财,只是让我来这里散步。看来纸币也不能在这流通了。打眼看去,也不像有能兑换货币的银行之类的地方。

我们喝完了东西,是下午一点,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摊贩们推着自己的小篷车走向集市,女子手中拿着香草,男子帽中插着麦穗,自然也有反过来的。由于是秋天,午时的太阳就已偏斜。

她站起身来:“去逛逛集市?这里的集市可是很棒的。”

随着人流从巷道中穿行时,她向我重申了一些规矩。除了不能买东西之外,来的路上不要回头看,除非走过大梧桐树;必须在困之前回去,不能在镇上过夜、午休;不能带走东西,也不要吃喝太饱,以离开时消化完毕为宜;回去之后不要熬夜,尤其不能通宵,早点休息;等等。我问:“不能买东西的话,那我能卖东西吗?”

她想了想,回答道:“没人试过,但最好不要。”

集市并不远,我们已深入其中,身边是并不稠密却足够温暖的人流。她绕到一个无人摊点的小棚车后,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一个摊主。在篷车栏里白亚麻的粗布上,是编织的草帽、袖套、干制的花与花串。干制花已经失去色泽,呈墨绿色,好像长久的时间让茎叶中的纤维簇拥到花瓣之下,在风与阳光的作用下凝固成了锈绿的铜丝锡片。如果阳光再偏一些,照到它们,大概会使其金属一般反光。

摊点左边是一家打着炉子的鸡肉馅饼,架设的铁炉外烤出了斑斓的火痕。穿着围裙的摊主,穿着围裙的摊主娴熟地把填料归置进饼里,左右翻面之后抽纸一包便递给顾客,动作麻利得简直有诗意。右边是格子裙的少女抱膝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筐柠檬——那是这个时令的水果吗——金黄灿烂。对面的一家老夫妻站得开开的挑选手打的铁餐具。孩子牵着父母的手,小情侣旁若无人,街市左右延伸,顾客不时停留。所有人像沿着自己既定和不定的线路,形成左右斜行的无数线条在眼前交错。

看着来往纷纷的人群,我忽然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的眼与心之间有层江米纸样的东西糊住了。我这种十一点下班的人,成天走在只有白光路灯的空旷小巷,偶尔受不了了,便去同样无人的马路上蹭蹭人气;埋在日子里的孤独感,让我平时看到县城黄昏的晚市都要流泪,此时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或许是这集市的氛围让我一时没能接近,反而像来到了自己的幻想;也或许是镇子本身的原因。

到她收摊时,我也该回去了。我看着她把亚麻布耷拉出来的部分折叠回去,给车栏加上盖,她拉长的影子精确地搅动着光线。最后,她告诉我,她叫于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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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5**

昨天没有跟于一诺约定再见面,但我想我知道去哪儿找她。或许她也知道我会去哪儿。果然,我到昨天的咖啡厅,她正坐在原位。

咖啡厅有果茶,我也买了一杯。坐下来,才更清楚地看到她脚下磨得发乌发润又无比坚实的石板,和房门围篱外主路上的卵石。那些卵石竟然还保持着那粗砺昂扬的外观,铺在一起又不感觉突兀躁动,真是神奇。可能跟演唱会的人群是一个原理吧。

把这些话跟她说了,她竟不知演唱会是何物。“你是这个镇子的本地人吗?”我问。

“那是自然。”

“从没出去过?”

“兴许不至于。但是,的确与外面联系不多。”

她又要了份薄饼,与我一起分而食之。这是种粗蛋饼,大概有点像烙饼或杂粮煎饼上淋过蛋液与香料再煎成的,是我陌生的手艺。

“这里,平常有外人来吗?”

“对我来说很少有。你就是其中一个。”她一边往剩下的薄饼上淋糖浆一边说。真是有些奇怪的回答。“你来到这里,一定是因为心里喜欢这种小镇的氛围。”其实我来这里只是无处可去,//他们//要我出门,而路只有一个尽头。但我的确对这里颇为喜爱,于是也点点头。

今天是周日,她告诉我的。她说,由于是周日,她也不必去摆摊,可以领我四处逛逛。

经过圆形广场,这广场的钟楼中似乎住着人家。从塔身窗户支起的玻璃能看出来,石砌塔身的周围都生了草,唯独窗边一手之遥以内干干净净。广场的圆形地基似是一整块石头,刻出了一圈圆形凹槽,刻痕随地面的小小起伏而河流一样转绕。转到广场另一头,镇子得稍为芜杂,也可能是阳光的变化才显得这样。那边的阳光更为冷静。

不像镇子这头的木色兼杂,另一边像是刚从维多利亚时代长途跋涉而来。随着我们慢慢深入,能看到越来越多的作坊和工厂,少年戴着软熟的略脏污的布帽在门口琐碎的瓦石瓶罐间伏上小桌,在乱而有序的工具中取用一件敲打银器。朱漆化乌的已微微内凹的薄铁门后面,是沉默而噪声凌乱的蒸汽工厂,于一诺介绍,镇子上大半的工艺品皆出于这片建筑群。

今天没有约定再见。但我想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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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6**

//他们//问我有没有在那边遇到奇怪的人。何出此言?

我最终说没有,//他们//警告我要当心陌生人。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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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7**

早上,没有见到于一诺,在咖啡厅、酒吧那都没有,集市上空无一人,像没开幕的电影院坐台。

正当我打算消磨到下午再去集市找找时,一个人影从一边巷道窜出来,把路中央的我拥到了另一侧小巷。是于一诺。她气喘吁吁的,像是一头被追赶的藏羚羊,我们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又拽着我拐过几个弯,撞入另一街道又穿出,最终扑开两扇吱扭作响的褪色木门,闯进了一间谷仓。

她反身合上门——不对,是还原成方才那种半掩不开的状态,门板之间像是被年久硬化的时间七扭八扭地塞住,留下一条漏光的缝隙。石砌墙的缝也在漏光,油漆卷翘的木小窗也在透光,但谷仓里还是如同薄暝,透进的光约略只如星星。

我站在谷屑纷扬之中等着她说话,因为我察觉出来大概有什么事发生。她扶着膝盖又喘了好一阵,才直起身来,向我竖起一根指头:“首先,你要保密。”

我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其次,”她又竖起一根指头,语句还带着点儿气音,“我被追踪了。”

我点点头。倒不是我能理解此事,但显然她刚刚是在被追着。

“最后,”她把两只指头握回拳头里,“你也有危险,所以要与我同舟共济。”

我?我不禁惊讶了。我有什么危险呢?

“你从哪里来?”

我从//他们//提供的房间里来,我想。但她没要我回答。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散步,一天一次。”

“在这之前,你在哪里?在这一切之后,你又在哪里?”

我眨眨眼。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直视了我一会儿。“有人警告过你,小心镇子上的什么东西,对吧?”

“那倒是。说要警惕陌生人。”

“那就对了,我就是陌生人。”她咬了咬嘴唇。“不过你还是跟着我到这里来,说明没什么事。放轻松,别想太多。”她走到门边,轻轻把门拉开。阳光照入,丰收的颜色在室内漫反射,一垛垛青料与谷堆的粗糙而芬芳的气味被激发出来。“你喜欢这个镇子吗?”

“唔。”我想了想,“不错嘛,挺喜欢的。”

“那就把这当做度假,开开心心玩就好,不要在意我说的那三条,但是也别忘了,保持平常心。”说完,她迈了出去,走入秋日脆琉璃一般冷脆而干净的空气里。

我也随之跟上,离开谷仓,这才发觉于一诺似乎把我带到了小镇的边缘。建筑物零落而稀疏,像是被推倒的积木散落开的最边缘。已然看到洼地的四壁:闪着辉光的上午的天,被铺着枯黄草垫的缓坡承接着。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些群景中还有一间小屋,方正得让人想起集装箱,正面用大片玻璃与褐色细柱连缀成的门墙封装,侧壁是空无一物的简洁的白。屋旁的柳树枝条垂上屋顶。这想必是全镇最有现代风格的建筑。然而是谁建造的呢?我想到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等规制的房屋,那是……

一双手从身后伸出,遮住了我的眼。那柔软的手掌遮的很严实,我感觉到自己在黑暗中被掉过头去。是于一诺。

她松开我。又竖起一根指头:“不要看那里。”

“为什么?那不是……”

“也不要问。忘掉它就是。”

她迈步走向镇子深处。我帮她拍了拍呢绒大衣上沾着的草屑,然后清理了我的。迈上大道前,她补充道:“这座镇子的规矩只有一个。为了不打破它,才又有了许多个。要小心出乱子呦。”

“那是什么规矩?”

“不能直接告诉你,这也是规矩之一。你想知道吗?”

我自然想。这座镇子上的我,总让我感到不太熟悉。回想先前的笔记,几乎都在游览,跟随,很少自己做些什么,就像一个睡眠中的欣赏家。以及稻田与坑中的孤城,这座如同独立于时间的小镇,有一种间杂着自然与不正常的感觉。或许与这规矩有关。我把这番感觉与她说了,她似乎有些高兴。“但是,这种事情不能一下子告诉你,等一两天吧。”

正午开市。即使在正午,这里的阳光也并不透明,在天是天蓝色,地平线以下则泛着物体表面的色泽,总之与夜里的小镇必定不同;然而话说回来,夜也总有深海似的乌蓝色,除非在完全黑暗时用手电去照,恐怕何时也搞不清物体本身的颜色吧。正胡思乱想时,于一诺捏了捏我的手,把我拉在路边,附到身旁说:“今天先回去吧,我要去准备一下。你明天去银匠铺找我,明白?要早些来。”

我这样向着小镇的出口而行时,街上的人已涨潮般的多起来。卵石街上的橐橐脚步像石屑一样堆积而起,轻轻地撞击两旁在阳光下亮堂一面的石墙与木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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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8**

我从床板中拈出一张纸,薄得像透明了。那上面不知何年月的一句话:“Trust Ayia.”我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该在这里的东西,把它塞了回去,不小心折了一个角。接下来直到送来午饭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利用这张纸片。尽管我的房间很像毫无特色的宾馆房,但它一定是不曾接待过我这种之外的人。纸条是由前人留下来的忠告。

Ayia——发音像是“爱亚”——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曾经帮助过某人。可能是前来的访客,//他们//之外的人。可能是其他房间里的人,但我从没有见过别的房客。在必要时,我将询问//他们//中的一员,但目前还是隐而不发为妙。等午饭送来,我还会像往常一样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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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9**

今天我出发很早,披上大衣时,全部世界是粘连的深蓝。从梧桐树到麦田,一切都在欲醒不欲醒的缓慢地挣扎。镇上只有一两个人赶着马车出城采摘,交错的马蹄声像空泡一般。当我来到上次那家制银作坊时,第一缕辉光才懵懵懂懂地挑亮墙边的槭树尖,那瘦干的枝头迎光面蒙上一层初霞的玫粉,周遭仍是同样茸软的暗蓝。暗蓝之中,于一诺向我走近。

“找个地方谈。”她耳语道,飘然钻进后屋之间。作坊工厂们都阖掩着门,也没有灯光,我们从中穿行而过;不久,在一间大库房前停下。于一诺从袖口中拿出一把大而古旧的钥匙,凑近同样古旧的漆铁门与锁头,没有听到锁舌跳动的声音,门已被打开。我随她进去,随手带上门。

她在一旁的墙上摸索一会,终于借着四壁上缘狭窗的微光找到了一根悬垂着的绳;向下轻拉,咔哒一声,吊顶灯亮起。我这才看清,眼前那些在黑暗中隐然条块状的东西竟是书架;随后又发现,整座库房只有前半部放着书架,后面空置着。那书架又不高,高隆的仓库顶与悬吊灯显得遥不可及。我到书架间数了数,横着四列竖着两排,外加零落的一个,像是旧书店在大而无当的场地里刚刚开张。

“这是镇子的图书馆,平时不会有人来。”于一诺介绍。我于是发觉,的确从没见过镇上的别处有书。

“怎么,你们平时没人看书?”

于一诺摇摇头:“倒不如说,看书是危险的事。”

“为什么看书会危险?……像华氏451度那样的吗?”

“哪有。我们这个镇子自由得很。受害的人是镇子外的。”她拉着我来到书柜前,取下一本皮封面、无标题的旧书,靠着柜子坐了下来,我也挨着坐下。“但是到现在这个地步,原先有害的反而对你有利。”她递过来那本书,“看看?”

这本书只有平常中长篇小说的那种厚度,不到二指厚,大小也与那种平装书类同。封面的革质在手心上微微蓄着温热。我小心地扑打了下上面的积灰,翻开中间的某一页。

“中文书,嗯?”

的确是中文书,上面的方块字,我熟悉的很,是我从小就读诵言语的文字。也绝非生僻也不古奥,左不过“正大光明”“在马路上开车”这等内容。但是……

“念出来吧。”

但是我念不出来。确切地说,尽管灯光昏暗,我还是能看清每一个字;但我却一个也辨识不了。我的眼神聚向某一处,似乎文字的密度就逃向另一处。紧盯着书页上的同一个词语,那词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外形,内容却如不停翻动一般切换不定。“船只”“俄文”“大脑”“行人”……轮番一闪而过,刚要确定时它就无影无踪,换成新词,仿佛中了病毒不断频闪的电子荧幕——

于一诺啪地往封皮上一拍,把书合上:“懂?”

我呆呆地看了书皮一会儿。”……也就是说……”

“你失去阅读能力了。”

这怎么可能!昨天我还好好地认出纸条上的英文呢。难道是只有中文才会失认?或者——“别胡猜了,”她像洞察心灵一样,”你只有在镇上才者不懂字。”

“为什么?”

她向我张了张嘴,像在说话,但完全无声。我大惑不解地看着她。“我已经解释过了,你没听到是因为镇子把你保护起来——不如说把自己保护起来,抹掉了不利的内容。”她摊了摊手,“要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你自己搞清楚。”

一时间世界似乎被隔绝在图书馆之外。只有在熹微的晨光与灯色中发暗的眼前与我独自的呼吸声,像什么东西无可理喻地攫取了现实。于一诺握住我的手。“想一想,什么时候人会失去阅读能力。想一想。镇子上的规矩。不准带东西走,离开前不能有饱腹感,回去之后早点睡觉不能熬夜,这是为了不让你发现……以及来的路上……”

我张了张嘴。于一诺鼓励地点点头。这次能听到声音了:“镇子是一场梦。”

“Bingo!”她笑道。“镇子是一场梦。”这一句的语言像隔着浴室门,她又重复了两遍,一次比一次清晰。“镇子是一场梦,”她终于清楚地让我听到,字句明白无误得像被签字笔勾线过,“只要你自己悟出这一点,镇子就不能再作祟了。”

我花了一段时间琢磨清这一点。其实也没有那么震惊,反而像连线游戏连到了最后一块,此前隐隐然的每个线头终于连成一条。然后,才想到一点不合理之处。“那……你也是我梦里的人物?”

“对啊,我一直知道。”

“那么我醒来……也就是,我回到自己房间睡下的时间之后,你们就不存在了?”

“怎么可能!你只是镇子上的旅客。你不在,我们正常生活。”于一诺笑起来,像是我说了什么很自大的话,“镇子是你的梦,但并不完全依赖于你。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梦的空间、思想的容器,当你来时,就自动变换成你喜欢的或潜意说里的样子——还记得我说过的吧,来到这座小镇就说明你喜欢它。所以你不是创造了这场梦,而是改造了这场梦,好让它以你适应的样子存在下去。”

“可是……可是为什么?”

“就像拉康举的例子,一个男人——”我打断她,说明我问的不是镇子为什么变化,而是我为什么在梦里。“一一唔,这个问题啊,我也不太清楚,我的职责是在梦里接引到来的人。这是他们安排的——别担心,我可不与他们同道。我只知道你们被送来这里是为了让思维保持活跃,其他的一概不知。”

她见我努力咂摸的样子,拍拍膝盖,站起身来,向我伸了伸手。“别乱想了,梦是不会允许你把那个世界中他们黑色的目的带进来的。那会打扰思维的放松。”

我拉住她的手,也站起身来,拍拍被古书沾上的尘土。于一诺接过书来归架,拉上吊灯。这时,狭窗外透来的光线已愈来愈明快轻白,在尘粒慢飞的仓房里打出一道道偏斜的影迹。 一些不害冷的鸟雀也已鸣叫多时,只有完全静默时才能隔着大门隐隐听到。

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但一时也觉得无关紧要了。因为大门已经打开,混杂着晨光的微白的清冷空气涌过来,让人一时失言,似乎那些未解的小疑点也无关紧要,梦而已,享受便是。或许镇子那种使人静思的效用还在暗暗笼罩着吧。

一直走上紧邻广场的卵石路,我才放开她的手。刚想问及她的事,只听到身后巷子间拥簇而来的脚步声。于一诺用手随之再次遮住我的眼,附在耳边说道:“知道是梦,就能随时醒来了。集市上见,下午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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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y 10**

我醒来了,但闭着眼睛又躺了许久。毫无疑问,刚刚那是他们找到了我们。于一诺让我用醒来快速逃脱了。至于她,既然约定了下次再见,大概不会有事——目前只能这样乐观地想。

可是//他们//是否知道梦中的一切?如果知道,岂不会对我不利?眼下身边安安静静,我还完好地躺在床褥上。

事实很清楚——我被囚禁在此,实际上的远足放松并不存在。//他们//基金会为了提取我的的思维把我关在这房间里,有同样遭遇的不止我一人。所谓去镇上如何,看来是我晚上睡眠时进入了某个设计好的梦之空间,基金金以此保证待宰囚徒们的思维不因关押而滞涩。我们是受处分的囚犯,自不会被放任远行。

但里,他们大概不能掌握梦里的一切,守卫提醒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于一诺,恰说明看不到梦中情形。那么他们的追捕,则应是我心里对基金会的戒备被投射到梦里。怪不得于一诺让我不要在意梦中的反常,揭露梦的虚假意味着想起基金会的危险。

确认眼下并无威胁后,我睁开眼。现在是早晨,看来梦中断了也不影响我足质足量地睡好。早餐的油条豆腐脑已放在门前玄关处。我把拖盘端到桌子上,边吃边思量下一步怎么走。

我知道处分在关押的第十二天。但那是对不知梦为梦的人说的,自然把梦的时间也算上。按现实时间,是第六天。而今天是第五天吧。

所以,一切都在今晚,也就是将来到的最后一个镇上之日。真相带不进镇子,但我逃脱的心思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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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1**

按照约定,我会在下午开市后去找于一诺。上午的时间被用来观察镇子周围。来路上那些广袤的田野首先被我排除了,它们没有尽头,我跨越不了。或许可以询问于一诺有没有马匹之类的,但离开这里后去哪儿还不知道。

镇子边缘有不少无人的房屋,有的是上了锁的库房,有的已经圮毁了,度墟上是被季节延缓的草木演替。但还有一些看起来尚能利用,拽开门,它们像菌球散发孢子一样弥漫出腐朽与不见光的味道,然而可供我隐藏。只是目前我对将要面临什么一无所知,也不晓得躲起来是不是有效。

正当我在草场边试着草叉时,钟声传来,一点了。于是我向镇中心走去。镇子像往常一样慢慢复苏,当我走过工场时,叼着烟斗的工人推着一车玻璃杯盏走出来,杯盏之间垫着软草。走过那家银铺,少年提着银链吊坠站起身。走过民舍,裹着头巾的大妈提着篮子上街。我逐渐被迎着阳光的人流化入,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念头:或许我将在这里,与他们永远生活下去。

道路变宽,有拉着草料的马车与推着牛奶的三轮小车迎面走来,说明到了集市上。干酪店打开门板,门檐上风铃阵阵,能看到于一落在她斜放的篷车后面,嘴里咬着草茎,向我招手。“你来了。”待我走近后,她说,“考虑好没有?”

我没料到会以一个问题开头。“考虑逃跑的事吗?”

“唔,逃跑本身不难,难的是决定要不要逃跑。”于一诺把我拉到篷车后面,与她一起向着往来的人流。“因为在这里没人知道不逃跑将面对着什么,所以多少都会有些动摇。”

“但那一定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才让我打定主意逃跑。逃跑总比面对那个强吧?”

“嘛,这个,不一定。”她打住话头,因为有顾客来了。一个羞涩的少年拈起一束干花和一项草箍的帽子,打听打听价格,便叼住花茎,一手顶着帽子,一手往衣兜里摸索出几枚钱币,于一诺张开手掌收下。

少年走后,她才转向我。“怎么样,要不要详细听听,逃跑意味着什么?”

十分钟后,我们已走向镇子边缘的山坡。于一诺的摊位已被她收起落盖,她挎着一块同样盖着白色纺布的篮子。“刚刚在人群里比较安全。不过这种事,还是在别的地方说好,也不怎么怕他们来追了。”她说。

“咱们要去干什么?”

“没什么,单纯在那里说这些事有助于判断。”

我们爬上山坡,面向纯粹的石子都没有的秋草,背后是光影变化的天空。云的影子从面前踱步而过,由于草甸的缝隙而条线支离。到半山腰,于一诺就地坐下。“就这儿了。”

转过头,一大片艳丽的秋天豁然展露。我们一时没有说话。

天的一个角落,像玻璃纸一样出现折痕,我记得梦到过这般景象。洼地天黑得快,早衰而明暖的光幕从洼地的底渐次向上浮起撤出,扫过民舍的尖顶,扫过在惯性中缓慢停下的风车,扫过塔楼上的表盘。

于一诺把篮子上的布巾扯下,铺在地上,一块茶几大小;拿出两包纸包的三明治,放在布上,还有两瓶塞盖的饮料。她递来一瓶,这瓶子的制式我有些眼熟,随即从上面的四棱把手想起来,这是初见时咖啡厅的杯子。

她拍了拍铺在草甸上有些凹凸起伏的纺布。“过去没在这儿吃过多少东西,试试能不能吃惯吧。”

“吃惯?”

于一诺撕开其中一个的包装,点点头。“据我所知,唯一的逃跑方法,就是永远留在这里。确切地说,永远在洼地里,镇子上。因为洼地之外,你知道的,全是田野,无尽的丰饶也不可跨越。”

“我能永远留在这里?怎么留?”

“好说。交易便是。你没有梦中的货币,交易会使你只能用灵魂支付。你的灵魂就永远留在镇子上了。”原来如此。

她起开瓶盖,饮品咝咝地冒着凉气,在秋天冷下来的山坡上仍是如此,像冬天被融雪暴露露在外的石头。镇子开始上灯,夜色溏积在镇子上,在那洼地的底部,黄黄的如豆的灯光柔和地将其挑开。头一次见镇子的夜,清晰而纯净;镇子上似乎又热闹起来,听见絮碎飘上来的笑叫声。

见我不说话,于一诺继续补充:“那是彻底的逃离,逃离了世界也逃离了肉体。或许他们将你处死后,你还会生活下去,就在镇子上。”

“有其他人逃跑成功吗?”

“多的是,你算开窍晚的呢。——不过,他们现在如何我并不知道。我是梦的接引员,本来来自基金会,负责帮他们在梦中保持活力,防止过早失去灵魂。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拿你们做什么,但是想逃离的我都帮了忙。大概是基金会发现了,开始追捕我,依靠的自然是你们的梦境,但他们抓不到我,”她露出一个无不自得的微笑,“也指派不了新人,怕我把新人处理了。就这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每个人的梦都不同,有的是大都市,有的在地下铁,有的在流程走完后再没出现,有的逃走,永远在他喜欢的梦境中停留。”

“所以我留下之后,你……”

她眼里略过一层稍纵即逝的茫然。“自然也要赶赴下一个梦境,接引下一个人。所以我不太清楚你们在我走后是什么样,但按理说,的确会永远留下来没错。”

我没有什么食欲,但还是吃了口三明治,抿了口冷饮。它们从唇齿间滑落,味道像吃进了镇子上作息交替集市聚散的无数日子。倒也好,吃得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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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有一种选择,在逃跑和一个人面对他们之外。”我说。

于一诺转过头来,掸掸落下的面包屑,表示蛮有兴趣。

 “……你也同样没有我们的货币。向我购买东西,支付了灵魂,就会来到梦之外吧。”

她努着嘴想了想,“见一面真实,然后去死?”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最后,她拍拍手,放下喝光的杯子,压住纺布上剩下的餐巾纸。

“好吧,我买你的最后一口薄荷水。”

她接过我的杯子,把所剩无几的冷饮倒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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