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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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幼年的时候，孩子们之间还很流行捉迷藏的游戏，那时的农村，天地广阔，对我们这群孩子来说宽敞的过分，随便我们去哪里躲藏，大人们则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也乐于看我们能找到事情干，不过，他们也对我们提出了一些限制，诸多管束中，最为严厉的一条便是不允许我们靠近河流，原因倒是简单得出乎意料：河里曾经淹死过人，而且长久以来有水鬼引人溺水的传说。

当时的我们自然是不信这些传说故事，但出于大人对我们天然的威慑力，我们也就不去靠近河边，毕竟没有人想因为这种事回家挨揍。这样一来，能躲藏的空间就变得有限了，每个人基本都在时限内被找出来过，这再正常不过了，就算再怎么擅于躲藏，也总会有疏忽的时候。

但有一个人例外。

捉迷藏的队伍里有这么一个人，据说他家里祖上是捕鱼的，他本人的水性也确实很好——不过关键处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他从来没有在捉迷藏中被找到过，我们找遍了每一处可供隐藏的地方，冒着挨骂的风险潜入各家的院子里翻箱倒柜，甚至于要掘地三尺，却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身影，他总是在躲藏时神秘消失，寻找的限时结束后又凭空出现，在我们问他去了哪里的时候嘿嘿笑着搪塞过去。我们曾经怀疑过他是不是无视禁令偷偷跑到了河边，然而，我们问烂了在河边的大人，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他。也有人试着在躲藏阶段跟踪他，但只跟他到了他家里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而当我们细细在他家里搜寻之后，什么也没找到。

作为我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捉迷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们之中区分出三六九等的方法，谁在捉迷藏中的获胜次数最多，谁就是我们之中地位最高的。自然的，他也就成为了我们之中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看着他好不得意的样子，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当然是嫉妒得眼红，一个想法悄悄在我心里萌芽——

要不我就一直死盯着他？

但真正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我又有些犹豫了，且不说有失败的案例在前，要是我真的这么做了，首先我自己肯定会失去躲起来的时间，其次，要是被他发现了，以他在伙伴中的地位，我怕是会被排挤出去，我还不想失去我的朋友们，我还想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去。

可是……不止是嫉妒，好奇心也在思绪中肆意滋长，我太想知道他为什么能躲藏得如此完美，渴望着发掘他背后的秘密，而他不会告诉我的，我只能主动去找——再说了，我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如果我知道了他的方法，那我找到他岂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时候，不论捉迷藏的胜率如何，伙伴中地位最高的那个人都会变成我。想到这里，在下一次捉迷藏时跟踪他已是我不可动摇的想法了。

于是，在我选定的那一天，捉迷藏如常开始，我慢悠悠地东张西望，装作寻找藏身之处的样子远远地跟着他。他警觉得有些反常，每走几步就猛地回头，确定背后是否有人，虽然每个人都不愿意别人和自己共用一个藏身点，但他显然是谨慎的过头，他一定藏有秘密，躲藏在远处的我更加坚信这一点了。

许是我的跟踪技术不错，又或者是我足够幸运，总之，他没发现我。在最后确认身后无人跟随之后，他窜进了自己家的门，哐当一声将它关上，我立刻匆忙跑过去，蹑手蹑脚地接近木门上的缝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院子内张望。

他弯着腰，背对着门口，我看不到他在干什么，只能从他动作的缝隙中看到他正在鼓捣他家的水泵。他要藏到井里？且不说他家大人会不会把他打死，他在那之前应该先会被淹死吧！这只是我们的游戏，完全不值得他拼上性命啊！
然而，下一秒，眼前的事情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

他的头发突然变得透明，仿佛变成了皮包水的海蜇，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然而，当视野再次恢复，我看到他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仅有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的轮廓能够昭示他的存在，就在下一秒，连这轮廓都不复存在，他瞬间失去了形体，化作一股和水泵流出的井水无异的水流，融入到井水之中，再无半点踪影。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堪称奇幻，然而，无论这件事情如何得离奇和违反常识，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这是当时的我唯一关心的事情。
    
我知道为什么没人能找到他了。

每家每户的水井都联通着河流，他变成水之后会随波逐流地进入河流，而没有人能在茫茫的河水中找出一捧水，他只要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上岸，然后在限时内跑回去，就没有人能找到他。

那天的捉迷藏我输得很惨，毕竟我根本没有躲藏——不过无所谓了，我的心正被雀跃占据，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发现了他战无不胜的秘密，我不记得我的伙伴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不记得那天剩下的时光我是怎么渡过的。一天过去，夜晚我躺到床上，心脏的跳动在寂静中如此明显，彰示着我的激动。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我要在明天的捉迷藏中第一个找到他，我要大出风头，我要被所有人瞩目，我下定了决心，满怀对明天的期望沉沉睡去。

捉迷藏的时间终于到来，按照惯例，昨天第一个被找到的我会扮演找人的“鬼”，这正合了我的心意，我面对着墙壁闭上眼，像往常一样开始计数，躲藏时这时间是何等短暂，如今就有多么漫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找出来，不，我甚至不用找出他，我只需要在河边喊一嗓子，他一定就会惊恐的出现，长久以来隐藏的秘密被人公示，他怎么能不恐慌呢——

计时结束，我睁开眼睛，转过身去，空旷的院子内唯有尘土飞扬。

我现在知道了他的秘密，看我不第一个把他找出来！这样想着，我兴冲冲地往河边跑去，将要在伙伴中出尽风头的喜悦流淌到我的四肢百骸，我忘记了大人的禁令，河水的哗哗声在我的耳边愈发清晰——

看到他了！那从来没有在捉迷藏中被找到的伙伴此刻正安静地呆在水里，似乎是怕我们认出他，他把脸溶解在了水中，但就算这样我依旧认识他，我清晰地知道，那就是他。

内心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幻想着抓到他后别人崇拜的眼神，幻想着在之后的几个星期内作为孩子王的荣耀——那是我从未得到的荣耀——我伸手向前，河水漫过了我的脚踝。

我沉浸在成为首个抓到他的人的幻想中，我趟过河水，无穷无尽的水被我的步伐分开，然后在我身后合拢，或许合拢的水并非原来分开的那些水，但水本来就是不分彼此的——

等一下。

不对。

不对。

不对。

水浸湿了我的衣服，沉甸甸的，仿佛有无形的手在将我向下拉扯。

如果他真的变成了水，我怎么会认识他？

我怎么可能在一条河流中认出一滩水？

喉咙被水扼住，本该属于气体的通道被无处不在的水占据。

我不该认识水里的他的。

引人溺水的水鬼传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大人们的故事里，水鬼会化作你熟悉之人，引诱你进入水中。

我抬起头，天光穿不透浑浊的河水，视野如此黯淡，水中的物体影影绰绰，模糊而摇摆不定。

然而我认得出，那是一具尸体，传说中溺亡的那具尸体。

我不认识水里的尸体。

而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