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黄昏恰如其分

[[>]] [[module Rate]] [[/>]] [[include :scp-wiki-cn:theme:shancheng]] [[module css]] :root {     --fossil-header: url(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303-me/head.jpg);     --fossil-footer:  url(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303-me/tail.jpg); } [[/module]] @@@@ @@@@ @@@@ = 陈卡妮 @@@@ @@@@ @@@@ @@@@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手指贴在电子面板上的时候，我没有预料到所有数字的灯都亮了起来，锁芯里轻声的叩动响起之后，门无力地向内腾挪。半裸的女人惊叫一声，抄起沙发上的衣服捂住胸口，朝楼梯背面冲去。走道里的灯应声而亮，电子锁的光恰好灭下去，昏暗的影子露出她惊惶的脸孔。“你是谁啊？” 她首先发问，含着愠怒和羞臊的声音好像判决，让我措手不及。过道上的行李箱在我松了手之后，滑行着贴上白墙，蹭下一大片漆粉。我看了看门口右边歪歪斜斜的牌子，确认是816号，吴清缘给的地址应该没错。这时候女人已经在穿衣服了，而我则想到刚才破门而入一样的情景，陷在僵硬的处境里。在审视的目光中，我只好嗫喏了一句：“我是吴清缘的朋友，以前一起写作的，他说这里可以借我住一阵子……”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女人安定了几分，跟我说：“你等一下。”然后又局促地跑回沙发旁边，抓起手机拨通了某个微信语音，几分钟后她确认了情况，向我招了招手说：“那，你进来吧。” 她抬手打开客厅的灯，乌黑一片的影子瞬间打亮了，又继续说：“我是清缘他姐，既然是他朋友，那就进来吧。” 我想起来刚才一只脚已经越过门槛踏进了屋内，此刻又抬腿缩了回去，对她欠身说：“不好意思啊姐，我也没想到你住在这里，那要么就算了吧。”回头时抓着行李箱的拉杆，没有拽稳，磨旧的轮子敲在踢脚线上，又撞下来一层白灰。吴清缘的姐姐只是喊我：“这么晚了，再找地方也难，而且这里也不怎么安全。楼上有两个房间的，我给你整理一下。”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房间被楼梯延展的平台相隔，她住的那间对外墙壁有一大片被玻璃替换，内侧挂着灰色的窗帘，没有拉上。所以她从柜子中拿出被褥和床单时，我看着一清二楚。吴姐此时肯定误解了我心底的尴尬，反而局促起来，跟我讲：“那个，刚才我正打算换上睡衣，打算睡上来了。哎呀清缘也没和我说，我就直接在客厅换了。” 我赔着笑，说起来：“其实我应该按密码锁的，但是那个门锁不知道为什么是松的，可能没电了。我直接就推开了，也是不好意思。”她立刻就眉毛绷直，紧张起来，讲，哎哟那不得了，我都没注意到。我赶紧去换个电池去，那太危险了。说着就啪嗒啪嗒地跑过去，从鞋柜上方的抽屉里翻找。而我则一边暗自怪起了吴清缘，怎么这些事儿都没说清楚，令我困顿于这种两边不讨好的局面里。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而我实际上确实没有地方可以去。毕业之后一直租在Loft公寓里，连租了两户，一户用来自己住，另一户作为创业办公所用的工作室。摸爬滚打了两年，直到破产，连自己房子的钱都一时拿不出来了。父亲早已去了外地，隔着几百上千公里的距离，而弟弟的房子虽然在浦东，却也不好打扰他和对象的生活。总体来说是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自己莫名其妙的好胜心与危机感，不好让家里人担心，只得寄希望于身边的朋友。当时我的闺蜜知寒已经回了东北，早早退了自己长租的房子。其他的几位要么结婚生子，要么出版事业已经发展成型，跟着新书发布会各省奔波。这种时候，惯性思维让我想起了吴清缘，他是不羁的、乐于助人的、根植于上海又摆脱了本土束缚的人。于是他在某个夜晚给我发消息说，来我房子吧，我最近也不在，正好你可以住一段时间。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他用的词是房子，而不是“我家”，正是这种泾渭分明的定义给我了几分安全感。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两间房子对窗而望，隔音实在是不好。铺床的时候，对面的光拥挤地从门缝底下塞进来，远远地听见打电话的声音，吴姐姐的话窸窸窣窣的不真切——哪能一回事情啦？门锁密码随便给人，而且没电了你不讲。这次没关系，但万一以后呢……不能这样子做事情的知道伐……后面声音就不再进来了，但是黄色的灯光一直没有撤走。我陷入这种低气温的氛围里，辗转反侧，怎么都不踏实。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等了半个钟头，眼见灯光灭了却还睡不着，就给吴清缘发了条消息，语气里略含怨怼。他跟我说，自己也没想到姐姐回来家里，这个房子是他年前买的，除了沙发、两张木板床和几套四件套外空无一物，本身就只是备用做留宿的地方，只有大他十岁的姐姐知道密码。之前来住过，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她也住不习惯，待了两天就走了，再没来过。这次实在是意外。他说：“我这一个月也不会回上海，估计她过两天也就走了。要么你就住着吧。” 我打开美团，搜索了一番附近的酒店，盘算着价格和时间，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合适的。算算手头的零钱，交完五险一金后，情况不怎么乐观。关掉手机后，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对面果然拉上了窗帘，一片死寂。我蹑手蹑脚地踩在楼梯上，花了五分钟走到鞋柜对面的厕所门口。那个抽屉还开着，一瓶辣椒喷雾安静地躺在里面。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第二天一大早，被楼下的喧哗闹醒。把门开了个小口子后，只看见吴姐站在门口，只露出一个背影。门外格外吵闹，有另一个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民警的半张脸上明显带着一种无奈。我只听到那人在讲：“孩子有什么错啊！只是走错了而已，说一下就好了，犯得着这样吗！”接着是吴姐的声音：“我伐晓得呀，我要是晓得，哪能会这么做呢！当时太吓人了嘛，同志你说是不是，这样多吓人啊！”这样讲完，那边又嚷嚷起来，警察只能侧过身去安抚对方，等声音小了，他压着低沉的嗓音跟吴姐说：“以后搞清楚再报警，人家还没成年呢，瞎搞。”我看了一会儿，始终看不到吴姐的脸，又听了一阵子，等到门口的骚动降下去了，轻轻地把门带上。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吴清缘很快打电话来，问我吴姐的事情，开口的语气很不好：“她是不是又发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支支吾吾地，说还好，自己刚醒，怎么了？他说话的时候夹杂着一丝烦躁，说刚才给他打电话了，抱怨他的门怎么谁都可以开。他说：“我明明教了她怎么换电池的，备用电池也都在抽屉里，她就是用不来。”听他说，我这才知道，这里楼上有个补习班，因为拿不到工商局的许可，悄默默的开着，也没宣传。有个新来的学生就走错了楼房，电子锁没有电，径直就推开了。正好和从厕所出来的吴姐撞个满怀。对方懵懂无知，长得高高大大，吴姐更是惊魂不定，从半开着的抽屉里抓起辣椒喷雾就想往孩子脸上喷，幸好对方家长紧跟其后拦了下来。随后就报了警，和对方吵闹至现在。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他说：“她太神经质了，每次遇到一些风吹草动就慌张起来，小时候住一块儿，我每天都要忍着她大惊小怪。没想到也让你遭上了。”他说他也记不得他姐的这种坏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只知道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她一直扮演着类似的恶角，她经常封闭自己，尽管她乐于和人交流，但他能感觉到姐姐是闭塞的，她喜欢抽烟、喝酒，有时候又突发地主动去尝试养生。矛盾被严密地锁在了一个中年女人身体内部。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事情解决后，我听到重重的关门声和着一声叹气。我心里一咯噔，感觉自己也不好下去面对刚脱困的吴姐。她去厨房烧饭。说是厨房，其实也只是客厅朝北角落里的灶台，和厕所仅一墙之隔，即使放在商住两用房典型的敞开式空间里也是最怪异的那种。抽油烟机开到了最大，松垮的铁块鼓动着发出叮叮哐哐的巨响，和锅铲翻炒的急促混杂在一起，好像赶人离开。我走下楼去洗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往桌上端菜了，嫩姜炒肉，清炒茼蒿。油烟机仍旧在轰鸣，吴姐摁下电饭煲的按钮，咔嗒一声，和昨夜里门被推开的声响别无二致。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朝南的窗户大开，另一侧楼房凸起的半截影子斜跨在阳光里，楼下远远传来小孩子的嬉笑，气温适宜。伴着饭菜的香气，照说该是个清闲喜人的日子。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低头吃饭，筷子敲在餐盘上，偶尔地传来几声叮当作响。吴姐把手机放在左手边，不断地滑动屏幕，又留下指甲笃笃敲击屏幕的声音。我无从排解尴尬，只能假装专注于夹菜。许久，大概是没有什么引起兴趣的东西了，她抬起头来问我：“吴清缘有没有和你提过我啊？”我拼命咽下自己嘴里的饭，抬头含糊地说：“之前没有，就昨天问了后，说了一下。” 听她敲了敲饭碗的边缘，语气里有所不满：“他读大学之后就很少回家了，像断联了一样，也不知道忙什么。那会儿他就开始写书了。对了，你也是大学生吧，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我随口下来说：“华东师范，中山北路那边的。” 吴姐一拍大腿：“哎，那你俩是一个学校的嘛，怪不得关系这么好，是男女朋友吧！”我差点噎着，内心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哦了声，说：“不知道你们在学校学的东西怎么样哦，我是没有上大学的，也不清楚。但吴清缘那小子，一看就没好好学，那时候爸就说他搞不清主次，明明学的地理，以后要当老师的，写书能有什么出息。”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接着就不好说什么了，又听她继续讲：“哦我不是说你啊，我知道你们都是写作的，不要生气。其实啊，我也不是反对他写书，几年前也算写出名堂了， 写的东西出版了，钱还是挣了不少的。我只是觉得，人总不能一直一个人闯，尤其是上海本地人，有家的干吗不回，什么人能忙成这种地步，连自己家房子的门锁没电了都不知道，这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出了嘛！” 说完，大概是觉得话太冲了，眼神里揣着歉意对我说：“哎哟，姑娘我真不是指桑骂槐哦，我就是急他那个性子。” 我讪笑一下，摇摇头，把最后一口饭扒到嘴里，心里谋划着等洗完碗，把行李快速收拾一下，出门去找个小旅馆暂住两天，又听吴姐说：“毕竟也算半个当家长的，半年一年的见不到，一方面说难听点叫不顾家，另一方面也担心他在外面有没有事儿。像前几天，我小区里就有人在家里被弄死了，一尸两命。”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失了神，一架起飞中的客机从远处的建筑群间腾起，音爆沉闷地包裹在云层里，公园的广场、树影和天空的白色折叠起来。风吹起来，和窗沿一起汩汩地响。手机开始震动，不是吴清缘——“你别回去了，那边楼道里坐满了城管，他们打算常驻了，都在蹲你。” 我没有去管，而是继续抬头问，“怎么发生的？” 吴姐说：“那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就住在我楼上。好多次下楼买菜的时候，我都见过她，她也给我送过一些吃的，我刚搬到那里的时候，搞不拎清怎么在手机里交水费，也是她教我的。她每次见到我就喊我姐，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上个礼拜，她死了，就死在自己家里，死在我楼上。” 我耳朵里有点堵，有什么东西顺着风跑了进去，以至于吴姐的声音也变得邈远了起来，又突然一声炸雷，一切都在逼近，好像脚下就是那个从未见过但逼仄的楼道，推开一扇门就看见了尸体。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那小姑娘是被砍死的。我去楼顶晒衣服的时候，看见警察把那一排空房都封锁了。有人说她被砍了三十几刀，她朋友发消息一直没回，就来找她。发现门没关上，一进去，卧室、阳台、厨房都是血，满地都是头发，她死在床上，身上盖了四层棉被。” 这辈子我只真切地感受过三次死亡，一次是爷爷的去世，一次是妈妈的，还有从初中就开始养的小狗。大三的时候，在学校的一天，我爸突然打电话来跟我说，它死了。声音空泛，那种死亡遥远而不真切地飘进来，让人无所适从。吴姐的口述让我再次感受到了这种焦灼，脚尖绷紧，“那你没有和吴清缘说吗？” 吴姐站起来收拾桌面，“没跟他讲，讲了也没用的，他赶不回来，别到时候又把爸扯进来，瞎着急。正好我有他房子密码，索性直接过来住了。” 我回忆起吴清缘电话里的口气，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去帮忙洗碗，她挥挥手：“这事儿你别管了，去休息就好。” 我踌躇了几秒，不确定她说的是洗碗还是那桩凶杀，只好坐回沙发上去。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东西都收好了，打算打个招呼就出门去。提着箱子往客厅下去时，轮子撞在楼梯木板上，吴姐放下碗，甩了甩湿漉漉的手，转头看见我，咦了一声，“要走啊？” 我嗯了声，想说自己找到了旅馆。她赶在前面开口：“别走了吧，这几天我就一个人在，有个陪的人也安心一点。” 我说，这样太不好意思了。吴姐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两个女人，我最不好意思的一面你都看到了。况且，今天又发生这样的事儿，唉，真有点对不起那孩子，但是没办法，前阵子那事情搞得我一个人很害怕，要不是这样，我都不至于备一瓶辣椒水。” 她执意挽留，我倒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她从茶几的隔板下面拿出一包爱喜，是薄荷细支，递到我眼前。“抽不抽烟？”她问我，“听说很多写书的人都抽烟，清缘就是，我自己这样也就不管他。”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油烟机的排风扇再次开启，烟气的轮廓往灶台飘过去，盘踞在狭窄的空间里。我抽烟比较慢，吴姐已经把半根烟头丢到了烟灰缸里，又抽出一支夹在指尖，问我：“听说你在创业？” 我讲： “嗯，但是已经失败了。” 她说：“常有的事儿，现在年轻人创业遇到挫折也难免的。之前做的哪一行？” 我讲：“培训机构。最早开在楼道里，整整三个月就一个学生，后来成绩上来了，名气打出来了，就想开大一点，结果就卡在了工商局和消防上面。”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吴姐点起新的一根，深吸了一口，身子靠在沙发松软的靠背上，叹了口气，“现在都喜欢拼一把，你和清缘一样，又想闯出一片天来，又放不下写文章。对了，你都写过什么？” 我说：“就是青春文学的那种，情情爱爱也有，也有关于奋斗的事情、让人难过的事情。” 吴姐问：“出版了吗？” 我笑，“没有出版，就是投过很多稿子。以前在《花火》、《萌芽》杂志上都有文章，您可能不知道。” 她摆摆手说：“别叫您啦，我不过比你大十几岁吧，也还算是平辈。” 新的短信来了——“姐，我跟你说，你新选的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的，你也没发传单。工商局找上来绝对有人举报，我怀疑就是那个诬陷你拖欠薪资的女的干的。”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叫嚷声，听上去是几个喝了宿醉的男人刚从外面回来。嗓门穿透门缝，在房间的角落里回荡，几秒钟后高分贝们渐行渐远，又落了下去。吴姐弹起身，快步凑到门口去，检查门锁是否牢固。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她说：“不是我多心，是这种商住两用楼的治安确实不好。鱼龙混杂的。附近还有好几个工地，本身就荒，闲散人员也多，不安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买这里的房子。” 我知道她又在抱怨吴清缘，笑了笑没有回应。只是心里忍不住想，真的有必要这么谨慎吗？吴姐突然问我：“那你写幻想的东西吗？吴清缘一直想写科幻，我都看不懂，都是虚的东西。有些还有点吓人。”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写过，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叫作SCP基金会的写作网站，几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那里的文章，本身该是雕塑的东西宛如一个活物，不被注视着就要拧断人脖子；仿佛患了极端的容貌焦虑，病态般保护着自我的苍白鬼影；对世界充满憎恨的人语蜥蜴……我总觉得那些文章在有意地偏转世界本身的角度，我曾经拿着那些文章询问过知寒，她说它们昭示着现代艺术的反制主义和虚无主义，在尝试摧毁和重构现有的幻想文学。我继而想起刚才吴姐贴在门边的样子，也形同一种内部世界对外部的反抗。光晕通过窗玻璃的折射印在她脸上，隐隐约约透露出她年轻时的姿态，和吴清源的清秀有几分相似。看得出来，她以前应该是会有很多人喜欢的那种模样。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烟头掉落在门口，她打开厕所的门。水龙头的下水声，簸箕摩擦地面的声响，塑料垃圾袋的窸窣，一阵咳嗽，吴姐走回来时把扫帚和簸箕随手靠在楼梯下方，就在昨夜里她首先冲去的那个地方。她突然说：“再跟我讲讲你呗。感觉你也挺不容易的。” “啊？”我骤不及防，抬头看她。她坐定下来，从茶几上的餐巾纸盒里抽出一张来揩手，“你和清缘怎么认识的啊？” 我说：“我和他都是参加同一个作文比赛认识的，他其实比我早好多届，但我参赛那一年他也来了。”  那个比赛分为三组，我记得吴清缘参加的是C组，也就是青年组，那时候他十九岁，高中毕业没多久。很多年后，我在复赛的酒店大堂里看到他，一帮人有说有笑，那时他已经基本是个成熟的新生作家了，而我俩竟然也只相差了三岁。“你怎么没有去出版啊？听他说，得了奖的都有很多机会和门路的。” 我苦笑一下，想起曾经的培训班刚开，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磨铁文学主编的出版邀请，现在也没有回头悔过的机会了，“写作只是兴趣而已。” 我只得这么说。吴姐又讲：“那你也一个人住啊？” 我点了点头。天色是在此时暗下来的，旭日被东边的楼墙挡住，房间里一片阴黑，吴姐站起来，把汩汩的窗门合上。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再次坐下来的时候，她弯下腰，煞有其事地凑在我的耳边，仿佛门外有人听着似的，低声说起来：“那你一个人住要当心安全哦。” 我略带狐疑地看着她，又听她问，“这么说吧，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晚上跟人的啊？” 我一时愣神，她就继续解释：“就是跟踪，跟在你后面走，吓人倒怪的[[footnote]]方言：意为使人害怕。[[/footnote]]。”我回想了一会儿，没有想起这样的事情。但是另一桩事浮现在心头，我跟吴姐说：“这种没有，但是以前做培训班的时候，晚上下班，和朋友去酒吧喝了点酒。回来的时候，发现遭拍了。对方是个中年男人，也是住在同一个楼里的，把我的照片发在物业群里，说我作为老师去那种地方，没有师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暗地里关注我的。但我也没有怕，和朋友一起去他的门口敲门质问，他不敢开门，我俩就在门口骂了好一阵子。后来就再也没见他冒头了。”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她嘴张成O形，像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那你胆子可真大的。这种男的，都不知道有多吓人，万一哪天报复了呢，”我大概看出了她的小心，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包含了一种对外界的提防，仿佛自己置身于一个危险的处地，就好似即使在这里，也有人躲在门后随时窥视。我忽而又想到了那个冷门创作网站上的文章——那边的写作者们称其为文档，因为它们的呈现形式都是带有编号的机密虚构档案——其中有一个档案中写道，有一种现象在某个地区频繁出现，人们在任何带有门的地方都可能看见一个人影。它大概是人影，又像是一种内心投射的怪形。没有人真正见过它的样子，但它就在那里，在呼吸，在凝视，带给人压倒性的，足以令人瘫软的恐惧。它被称为“门后男”。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被当作男性，或许文章里描述了它的男性生殖器官，我记不得了，但我认为即使没有描写，这也是合理的。它就该是男性，它生来便是男性。这是一种反直觉的思维，一直在我脑子里汹涌，但我记得文章里说它的脸是一张巨大的嘴，这点我却不敢苟同。如果它是门后男，那么理应是一个巨大的眼睛。这个眼睛现在看着吴姐，吴姐也知道她被看着，她恐惧，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恐惧。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突然想再抽一根烟，但又想到在她面前一根接着一根会不会留下不好的印象。这会儿吴姐又说起来：“其实我从小到大被跟踪过两次。”我摸向烟盒的动作停滞了，吴姐勾起背，双手环抱在腹部，喃喃自语似的，“一次是在小时候了。那会儿我们都住在淞南镇，一个靠近长江南路那边的老小区。我记得我们住四楼，那时候周围的邻居都认识，关系也都挺好。住我们家隔壁的那户也有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名字，叫杨丽丽。再往旁边一户也有个小孩，爸妈常年不在家，就和他爷爷一起住，成天挂鼻涕，我们就喊他鼻涕头。有一次，我们就被人跟踪了。”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门外隔壁有咚咚咚的敲门声，有人大喊“快递”，后续等了几秒钟没有应门声。我撇过头去又很快折回来，"后来呢？” 这会儿天又暗了几分。明明下午两点，房间里却填满了黑暗。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天我们几个小孩在房子下面的空地上玩，几个阿姨搬了木板凳坐着聊天，我们围着一个小花坛，兜着圈疯跑。跑着跑着岔了道，跑到隔壁一栋去了，那会儿已经黄昏了，天也暗戳戳的，有个老头子就过来，骂鼻涕头，让他跟他滚回家。我和杨丽丽都没见过小鼻涕头爷爷，但我们觉得老头就是他爷爷。小鼻涕头不肯，在那儿哭闹。那时候老头就一边拉着他手，让我们跟他走，不要在外面玩。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鼻涕头哭得心烦，情绪也低落起来。就这么拉扯了一会儿，远处有人喊，那声喊让周围的声响、小鼻涕头的哭都被盖了过去。我回过头看，才发现围了很多人，一个老人家急忙忙地踱过来，喊他的名字。而那个老头见势不妙，转头装作无事一溜烟地跑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吴清缘——“事情解决了吗？” 我没有回复，暗笑他迟钝的反应，确实不知道他成日在忙些什么。吴姐此时说：“那之后没多久，我才知道这大概是人贩子，跟了我们好久。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跟。”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天色又一分沉沦下来，眼见要下雨。家里又快没菜了，我提议说可以用叮咚买一些，送上门。吴姐说她不习惯用那些软件，也没法挑菜，二来这些家庭地址个人信息暴露给旁人，她也觉得不安心，还是去菜场好，也近。我就说陪她一起去，趁着吃完饭，散步消消食。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从小区后门走出去，两旁是办公大楼，夹着硕大的一块广场空地，没走几步来到大马路边再右转，前面就是菜市场。有那么一刻，我的脑海中闪出一幅画面，高三的某个下午，距离选修课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休息，我和几个同学走出来吃饭。经过学校附近的菜场，饭馆在小巷子里，巷口衔接的街道种了一排无患子，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影泼洒在旧石板路的青苔上，而黄昏恰如其分。那时有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从前面慢悠悠走过来，这实在称不上是跟踪，但他脸上挂着让人恶斁的笑，在接近我们的时候猛地扯开衣裳，露出丑陋的下阴对我们龇牙咧嘴。同行的女孩低声尖叫，而我故意怀着摒弃的眼神向地上吐了唾沫。那时我只当那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去过那里吃饭，直至毕业也不曾见过那人。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正值下午两点，下午买菜的人很少，但也只剩下挑剩下的、不怎么新鲜的了，吴姐手脚很快，在一堆长开了的香菇里挑挑拣拣，又迅速地选出一块猪扇骨来跟摊主细致地比划。我有些手足无措，总觉得风雨欲来，阴霾低低地伏贴半透明的采光顶上，要把此处封住。市井的嘈杂声在脑后逐渐退化成一种混沌的低嚎，一个中年女人在相隔的摊位上择烂菜叶子，她的女儿牵着她的衣角站在一旁茫然地啃指甲，对面的摊位前一个老头夹杂着痰音和摊主砍价，男男女女在不同的菜摊前蹿来蹿去，像是已经在收工，哗啦一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哎哟”地叫起来，抬起目光看去，一个老太太正弯着腰，把撒落的带泥的土豆和白萝卜往帆布袋里丢。所有的声音和人像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形成无数复杂的点状重影，不断收拢，变成一扇焦灼的大门。我感到心里极不安宁，总觉得有双特殊的眼睛在我身上反复窥视。但身后的人影都各行其是，一切显得稀松平常。我用脚跟踢了踢水泥地，调整了一下脚顶在鞋帮里的位置，跟着吴姐一路走。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雨一直没有落下来，在远处负气似的打了几声闷雷之后，黑云反倒飘走了。但太阳仍旧是消失的状态，仿佛隔着一层云不让人窥探，拖着一片异样的血红，慢慢隐没在一片烟盒般的楼群里。吴姐把排骨丢在面粉里揉搓，粘下多余的血沫，然后用水冲洗干净。我想起来吴清缘发的消息我还没有回，此时已经过了约莫两个小时了，便打开手机——“早已经解决了，之前没有注意到消息，不好意思。” 发完又感觉自己没放开，显得惺惺作态。说起来，和他认识也有几年，见面不过三次。第一次聊天是汉庭酒店的大堂里，他说韩寒也要过来，我问他确信吗？他说，“是的，我刚问小A，他是韩老师的编辑。” 于是我就说，那我也等一会儿，两人便从各自的学校一路聊了起来。韩寒终究没出现，但我们已经在一众写作者里成了最为熟络的两人。我弄不清我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有时候想起那些往事，和吴姐的声影重叠在一起，仿佛熟悉的人在熟悉的过去逐渐疏离，陌生的女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却愈发亲切起来。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吴姐已经洗完了菜，把它们捞起来抖落黏附的水珠，放在晾菜的盆里。我把行李箱放回房间，笔记本电脑重新打开，放在茶几上。既然已经被挽留，那不妨心安理得一些，趁着几日无事，重新整理文件夹里的东西。我看着几十个教辅课程材料，从小学的英语语法题到中考真题，太阳穴难受地鼓动起来。吴姐冷不丁说：“其实那个女生和杨丽丽长得有点像。”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合上电脑，问起那个悬而未决的故事，“谁？楼上那个吗？” 她点点头，“杨丽丽失踪很久了，要不是那个女的，我都快忘记杨丽丽的事情了。” 我开始有些耳鸣，话题的主角突然调包，所有的草蛇灰线转移到另一方身上，暗生的情绪变得急促。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和杨丽丽是有缘分了，初中我们搬了家，但是仍然和她考进同一个中学。我们两个成绩都不好，心不在学习上，那个学校也就比中专好一点而已。直到我们考上高职，也一直保持着亲密的交往。我和她关系真的很好。” 吴姐拿起手边的玻璃杯，从过滤水口接了半杯水喝下去，“她后来去实习，是酒店服务方面的，有天下午她和我说，那天她值班，有点害怕，问我放学了没有，能不能去接她。她那里我是知道的，酒店在很偏远的地方，月浦镇那里，靠近宝钢厂了，本身就是给那些外地来开会的人，还有一些工人暂住用的。路上没有灯，又恰好她前几天刚听同事说，临近的路段发生过抢劫的事情。对方打扮像农民工，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那条路上没有监控，没有路灯，只有黄昏太阳落下去前那一点点光，遮了一排树影之后什么也看不清楚。杨丽丽说在酒店旁边的公交车站坐着，等我过来，我收拾书包就往她那边赶。我还记得那段路非常复杂，要换乘两班车，那个531路现在都已经没有了，但我仍然想得起那条路。我跟杨丽丽说，她要等我二十五分钟，她说她可以等。但是等我到了那里，她已经不在了，我觉得她应该是等不及自己先走了。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太阳刚好从一排老厂房后面落下去，只有黄蜡蜡的光遮住天，我只能再重新找公交车回去。上车之后，我投完币，转身看到关上的门后边有个男人从小巷子里走出来。有时候人的感觉很奇怪，他明明没有表情，冷冷地从车站的反方向走过去，但我就是觉得他在笑，他的脸乌漆麻黑，下巴上脏兮兮的一块，两边颧骨很高，在阳光下棱角分明，他好像看着我，又好像谁都没用看，就那么露出了人毛骨悚然的笑。” 吴姐把杯子放回原位，掏出一根烟点燃，“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杨丽丽。她妈报警了，但人就这么失踪了，这么多年了，都没找到过。”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嘴巴空空的，背后一阵发凉。风穿过客厅，远处几声鸟叫，倏地振翅飞走。我重新捉住了逐渐消散的记忆，那是不属于杨丽丽的黄昏，一个微小的脸打开了外套，恶心的肌肤裸露在面前，眼神钉住我，我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想要吞咽，却往外狼狈地吐了一口唾沫。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吴姐的烟很快就抽完了，她的手想往烟盒里伸，可是一个转念间顿在当场，随后缩回了手。“楼上那个小姑娘怀孕了，小肚子慢慢鼓起来，我猜大概四个月。要是杨丽丽怀孕，应该也是那样。我一直觉得她是在埋怨我，怪罪我。” 我没有明白，“怪罪？” 吴姐又说，“她和杨丽丽长得太像了。每次她都很客气，喊我姐。但我心底一直觉得，她是在替杨丽丽来骂我，来质问我当年为什么不快一点赶过去，为什么不跟她说，先回到酒店，晚点再出门。她是来复仇的。”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开始觉得烦闷，天彻底晦暗下去了，风号了半晌。手机又开始震动，屏幕闪烁，新消息从顶部弹出来，“我觉得你基本上不太可能再做得下去了，现在嘉定只有你做这个，他们会一直盯着你，随时拿来冲业绩。”我一边听着吴姐说话啊，一边顺手把电脑文件夹关掉，打开网页搜索“上海市嘉定区教育培训规范”，S键刚敲入，SCP官网的链接却在智能反馈里弹了出来。吴姐继续讲：“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只晓得她有个男朋友。他偶尔会来，我听她讲过，但从没看到过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小区的草丛旁边哭，她说有两只小猫活不下去了，她想养它们，但她对象不让。讲那个话的时候，下着小雨，猫的尸体就在泥土里，蜷缩起来，好像一块干瘪的土块。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很多警车围在下面，又过了几天，听说她男朋友被抓了。事发的那天晚上，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来的，她照常下班，然后死在家里。听别人说，她想留下那个孩子，但是他男朋友不想要小孩，大概也不想结婚。和她吵了一架之后，小刀捅了肚子二十几刀，头上四刀，胳膊上，腿上，胸口上全是刀割的痕迹。我后来见到了那个男人的照片，我全都想起来了，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他就是为了再回到我生活里一样，同样的黑色下巴，同样的笑。杨丽丽也回来了，用死来告诉我，我本来应该看到的东西晚了十七年，还是让我看到了。”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窗外的景观一成不变，指尖停留在键盘上摩挲，太阳消失之前往黑暗的房间里刺入了最后一根针，我被刺激到的双眼紧绷。朦朦胧胧见，远处那些灰色的大楼伸进了云里，吴姐的脸虚幻起来，杨丽丽、那个楼上的女人、女人的男朋友这三个人的脸反而从幻想里泡出一份真实，宛如皮格马利翁。我的手指鬼使神差地按下回车键，“高度机密”的暗红色字样贴在视网膜上，下方是一行竞赛公告，写着“当你读到这里时，我已经……”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窗外的风把天空高高地托起来，我脑子里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我点开了网页中第一排文档的列表，进入了一个叫“SCP-303”的奇怪编号的页面。我咀嚼着自己烂柯一样的记忆，陷入亦步亦趋的窘境里。很多年前，我明明记得，这篇文章应该有一个照片，半透明的门后浮出一个沉闷而抽象的身形，我能感觉到它在看着门内。但是如今却只能看见文字，好像图片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和杨丽丽一样失踪在虚无的回想里。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看着手机里的新消息：算了吧，换一条路走，你还真觉得能抓到教委的把柄吗？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我调出微信里被工商局的领导拉黑的提示，长按着屏幕，直到跳出删除的提示。过了一会儿，电话打了过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转了半圈。我和吴姐说去房间打个电话。上了楼，刚接起来对方就狂轰滥炸：“我都听说了，你半夜给那个老头打电话，说他欺负你，说他不得好死。你这样把事情闹大没用的，他们可以说完全按照规则来办事的，你机构开几次他们封几次，有什么办法？你能举报他们什么呢？”我不想和对方多解释，说，“就这样吧，我累了，不想管了。” 然后挂掉了通话。手机自动熄屏之后，我在床沿边上坐了十来分钟，狭窄的空间里挤满了烦闷的空气，我感到燠热。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下楼之后，吴姐又重新背对着客厅，在厨房的水池里鼓捣着什么。暮色合拢，像一张发抖的网。敲门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像是某处的帷幕被撕扯开，又伴着一声落雷沉寂下去。雨终于还是倒头泼洒，仿佛原本的某种生活节奏被吞噬殆尽了。吴姐没有回应，水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覆在她的耳蜗上，于是我怯怯地喊了一声，“谁？”无人应答。吴姐说，可能是敲错门了，要么你去看看？ [[/div]] [[div style="text-indent: 2em;"]] 我径直走过去的时候，恍惚中视野好像摸到了一种更深层的形状，它伫立在门外，在被拉长的黑暗空间里低喘，在用占据了整张脸皮的、没有眼睑的眸子看着我。我捏住猫眼的盖子往上翻，没有人在那里，只留下无尽的默然。门锁发出低电量的警告，我看见了一只眼睛。 [[/div]] @@@@ @@@@ [[>]] ——2025.03.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