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include :scpsandboxcn:remember-us-theme]] [[div class="timeline"]] [[div class="timeline_bottom"]] [[div class="intro"]] 倾覆 [[/div]] [[div class="description"]] “……长期风险包括，受改造者的行为习惯可能与认知习惯发生一致化，具体表现为情绪反应与决策模式更为稳定。该现象的预期发生时间为30~40年，但可通过思维训练、环境作用和心理干预缓解推迟。该现象基于模型推演，尚未观察到临床案例，暂无证据证明其不可逆。” [[>]] ——《玛丽·雪莱计划第三批奇术仿生材料增强型士兵改造，知情同意书》 [[/>]] [[/div]] [[div style="clear:both"]] @@@@ [[/div]] [[/div]] [[div class="rate_display"]] [[module ListPages fullname="rotten-inside-hub"]] //当前评分：%%rating%%。本页面为章节页面。若欲评分，请[[[rotten-inside-hub|移步中心页]]]。// [[/module]] [[/div]] [[/div]] 阿斯里尔至今不知道当年那封传真是意外泄密，还是O5-3有意为之。那天早上他去瓦里塔斯办公室交一份近期的自查数据，但瓦里塔斯恰好不在。他桌上包浆的打印机——就像这座站点的许多老式设备经常会做的那样——正发出滴滴的故障声，提示自动打印队列中有一份文件，但“纸张用尽”。阿斯里尔顺手调整了打印纸的角度，让它们对齐；机器发出一声长叹，一张白纸从纸堆中缓缓滑下。 他们经常替同事们这么做。如果是机密传真，本应需要收发双方确认权限、手动操作。他起初不打算也不该去看内容：他的工作时间比起满足偷窥欲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当纸上印出第一段等宽字时，阿斯里尔便再也找不到借口、挪不开步子。 > **发送：**O5-3 (o5-3@foundation.scp) > **接收：**瓦里塔斯博士，高级研究员，4级 (varitas@foundation.scp) > **标题：**[机密][备忘][传真发送]测试对象PMS-000之状况与隐忧。 走廊无人：办公室的主人还没回来。传真机将文件吐在桌面，随即安静下去，不置一评。这封邮件阿斯里尔是倒着读的——特工们都能做到。他没敢转那张纸，以免留下来过的痕迹。 > 你携团队之未安装脑部休谟势阱屏障技术个体的理论劣化报告，同原型对象PMS-000之实际劣化报告和D级人员测试报告，已由我阅示。 > > 此邮件并非否定你在原型对象PMS-000的成功。考虑及当时的医疗状况与改造手术之紧急，我理解你已在被试者脑死亡风险的时间敏感性和脑部屏障安装完整性之间做了最佳权衡与尽职判断。对象的生还状况及其在玛丽·雪莱计划的理论贡献和积极工作均令人相当满意。此邮件旨在对原型对象PMS-000之后续职能进行评估。 > > 原型对象PMS-000如今劣化指征仍在极早期，无症状被观察到。但若后续展现出明显可见的迹象，或调职淡出公众视野，可能对其培训与招募的增强型士兵之士气、忠诚度与自我认知模式造成不必要的影响。第三批增强型士兵招募和改造在即，将奇术仿生材料作为常规医疗手段之议案也在推进之中。潜在变数需得到处理和调节。个人宣传模式在过去被证明收效颇丰，但并非士气象征的唯一存在形式。考虑当今不可抗力，或为重新评估和做出调整之窗口期。 >   > 我需提醒你：阿斯里尔特工的忠诚度评级在最高等级，应得仁慈、荣誉与体面的安置。我信任你能做出最大化基金会利益的合理判断。 > > O5-3，赫柏 > Site-01 监督者指挥部 | SCP基金会 | o5-3@foundation.scp > 控制，收容，保护。 > //Salus populi suprema lex esto.// 阿斯里尔小心地退了出去，一秒也不敢多停留。走廊仍然无人。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在改造的那一刻注定。那堆无聊、繁重的官僚措辞之下暗藏杀机，包装在基金会式的人文关怀里。他曾是计划的一块牌匾，受人认可，从未犯错。而如今O5-3希望他在失去价值之前变成另一种凝聚人心的牌匾：字面意义，高悬在名人堂，被鲜花或荣誉勋章环绕。并非所有人有此殊荣，他明白。或许，下一次任务就会发生。或者下下次。而更糟的是：这代表O5-3确实对他满意，确实在给他最好的安排。阿斯里尔从来理解基金会的立场与逻辑，在加入的那一天起便准备好了义无反顾地踏进地狱。他决心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等待判决到来，而他会守在那里。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照旧。之后的很多年阿斯里尔都会好奇，是不是瓦里塔斯回了一封信，为他在基金会的价值作辩护，或者干脆装傻无视了那封邮件——他不知道，也从未问起过。 = …… 阿斯里尔认识当初的华特森。不算太熟，但足以留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杰西·海顿特工，这第三批招募的特遣队员，她对基金会的信仰近乎狂热。当读完知情同意书上列举的副作用——包括已在措辞上精心包装过的“可能在数十年内导致行为稳定化与认知一致化”的部分——她只是轻蔑地笑笑，然后签了字。华特森和海顿特工时常结伴训练，人事的某人提了一嘴对他俩稍加关注，于是作为训练者的阿斯里尔便半是敷衍半是好奇地照做了。 华特森和海顿特工有着或许对基金会来说最最健康的个人社交关系。有时候阿斯里尔会在茶歇或下班后与其他受训者一起用餐。这两人某种意义上几乎都在谈工作：他们聊参与过的任务、失去的战友、记住的名字；也谈当前的计划、职业的愿景、曾经的某些时刻若换做对方会如何抉择。于是当”认知一致化“真正悄然发生时，那座名为未来的空中楼阁崩塌时才格外无法承担。 那是十年或二十年之后。阿斯里尔已从训练者和“吉祥物”的职责上半退下来，转向他一直更为擅长的战斗和调查岗位。毕竟，凭玛丽·雪莱计划的长久发展，以及受改造者中的佼佼者之多，其中不乏自现实扭曲技巧更熟稔、战斗经验更丰富、社交和团队凝聚力更强大的成员。 他仍和不少受训者保持联系，因而得知杰西·海顿特工——和许多其他第三批的受改造者一样，开始少言寡语、情感淡漠和记忆力下降。一开始，医疗部门将此种状况归结于心理因素：抑郁、注意力缺失、疲劳。但项目组很快留意到此种表现与先前预估的第三批受改造者的认知固化相吻合，时间却提前不少。华特森少校总和她一起来同事聚餐，提起杰西的趣事。有时候杰西会回应，大笑着甩回更多糗事；有时不会，只是露出茫然的，害怕其他人发现她真的记不起来的神情。这时华特森会转过头，在杰西看不到的地方，任凭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在他蓝灰色的眼睛里又加深一点点。 于是在某个傍晚——当玛丽·雪莱计划刚进行完数个月的紧急研究，一整天与伦理委员会和O5-3的高压会议之后，阿斯里尔找到正在站点驻扎的华特森。天色已黑，隔离墙之外，森林沉默得无边无际。 “……最近不算太忙。混分没什么动态，主要几次交手都是小规模的收容突破。”华特森说话时总喜欢看向某个不确定的远方，就好像他的心思和关注不在此处，寒风吹着他帽檐下的碎发，“杰西那里也还好。她说她现在一小时就会醒一次，很久了，改不掉。但最近不忙，她总体休息不错。她休息得好，状态就好一点。休息不好，就话少一点。” 阿斯里尔点点头：“那样挺好。”他不知说什么，只能盯着自己的手套，听对方讲。 “人事搞的那个绘画学习小组，”华特森又说，声音里有了点温暖的笑意，又像是自嘲，“其实教得挺不错。以前没想到基金会还开这种课。很多人一两节之后就忙得不去了，最后基本就我、杰西和几个其他人。” “其实人事不少兴趣课程的质量真的不错。”阿斯里尔回答，“让基金会人有个地方缓解压力，我猜。绘画对拓宽思维和集中精力也很有帮助。” “是的，对杰西有帮助。所以我才拉她去。” 阿斯里尔本以为华特森会或沉重、或轻声细语地说出这话，但并非如此：华特森是真诚而满怀期望地回答他的。这让他如坠冰窖。 “华特森少校……”少许沉默，阿斯里尔整理好自己，“有件事情我认为你需要知道。我想，由我来告诉你比较合适。” “什么？”华特森转过来面对他。他方才的笑容已经消失，慌张、恐惧和强作镇定在这向来刚毅的军官的脸上混作一团。//不能表现出情绪，//阿斯里尔这么告诉自己，//担忧、内疚，都不要表现。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在现在的华特森面前。——“我和他熟一点，我来讲比较好。”这是内部决议发下来后，阿斯里尔对项目组说的，“我来当坏人吧。”// “玛丽·雪莱项目组最近发现了一个现象。”阿斯里尔用他能拿出的最平稳、坚定的语气，“在自休谟势阱产生的时候，会有微量的粒子对泄露，并可能附着在其他人身上。” “是，然后……”华特森说。 “本来以为没事的，”阿斯里尔说，“但如果身处一个大多数人都在转化的环境，这种粒子对和认知的互相干扰就会变得非常明显。……具体表现为，认知固定会更快发生，固定为周围的环境。” 华特森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嘴唇有点发紫。 “因此对于第三批受改造者，有两个方法。这是伦理委员会已经决定的，很快就会正式通告，监督者也签字了。”阿斯里尔下意识地补充道，“一是，转而接受专职训练，利用认知固化，成为完全和仅仅专精于战斗的人员……”他斟酌了一下，看着什么东西在华特森的眼睛里散开溶化，“另一种是退休回家。海顿特工目前的状态很好，也具备遵照保密协议的能力，她符合条件。我们看过背景调查，她哥哥一家人都很不错。只是之后为康复，不能再接触任何与基金会有关的事物……或者其他受改造者。” 阿斯里尔好不容易说完了。他本以为会被揍、被骂，但没有。 “你们应该一开始就想到的。”华特森的语气很平静，像一个疲惫至极的人，终于被告知可以休息。他恐怕早有心理准备了。他当然早就有了。 “我知道。” “我一开始就不该让杰西签那张同意书。”华特森又说。 “她是……” 阿斯里尔不知下半句是什么。海顿特工是成年人？她是有自主意识和选择的人，不存在别人‘让’或‘不让’？她是基金会的忠诚士兵，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主动选择了接受改造、追求变强？这些话华特森何尝不懂。在此时此刻，在一个哀伤自责之至的人面前，没有一点重量。 “不必说了。”华特森又看向远处，语气却像是在聊一份战报、一次会议，“基金会的做法我都理解。无论杰西怎么选，我也都理解。这样对她来说也是最好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一个人待会。” 阿斯里尔走开了，目光还留在华特森那个凭窗而立的背影上。他本想再说一声“会好的”，但话却梗在嘴边。他知道那是假话。 = …… 在发现粒子对有可能泄露、传染，让其他普通人类也获得自现实扭曲能力的时候，玛丽·雪莱计划的项目组还没有完全警惕起来。这起初被认为是可容忍的——计算上，泄露的量极轻微，一个受改造者一辈子也不会让周围人出现可觉察的异样，何况效应局限于基金会之内。但当分析第三批受改造者的数据之后，项目组才发现：在集体认知出现倾斜、粒子对浓度超过阈值时，转变速度的提升是指数级的。这也几乎为利用它修复SCP-2000的前景判了死刑。 出乎阿斯里尔预料的是，O5-3立刻叫停了所有改造计划。在汇报会议之前，研究员瓦里塔斯请全项目组在实验室共进午餐，但每个人几乎都说不出话。几个月的高强度加班和承担压力，换来一个或许失败的结论和未卜的未来，此时他们只想赶快结束。但O5-3没有失望、责备、犹豫，没有反复确认、寻找回旋，没有在情绪上消化。只是冷静而果断的决策，和一句“你们做得很好，今后继续一切如实汇报”。 在之后一小段时间，项目组相当清闲，工作内容仅限于技术维护、更新换代和对受改造者的治疗。但随着玛丽·雪莱计划的壮大，奇术仿生材料的技术早已不只掌握在最初的项目组和O5-3一人手里。尽管不再有统一的大批、全身改造，其他的监督者和派系仍有听命于自己的研究小组，以各种理由，将仿生部件一次次部署到更分散的个人和特遣队中。某年，一次混沌分裂者突袭被发现全部由受改造者组成：并非基金会的模型，看上去像是自研，充满混乱的结构和临时拼凑的链路，更危险也更易泄漏。阿斯里尔特工报告称，他发现阴谋论社区中相信“意识决定物质、信念塑造身躯”的“修行者”群体正在异军突起。直到有一天，O5-3的一封邮件给出了新的方向。 “你方今后的研究重心应转为开发高效对抗自现实扭曲增强型个体的压制和杀伤性武器。包括奇术仿生材料植入导致的增强个体，和粒子对感染导致的增强个体。我将继续在议会内为小组保障经费及资源。PMS/2000修复小组仍然保留并由你方主导，关于其资源调度或项目管理方面，你方无需过多处理。” O5-3没有给出解释。理由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阿斯里尔看到信时首先心下一沉，随即惊讶于O5-3的远见和胆识。理论框架、概念验证、武器化方案，很快便在小组内按部就班运行起来。粒子对的预估浓度一直在升高，一旦超过阈值、加以扰动，平民社会的集体认知就可能如雪崩般向另一方向偏移。项目组的警告和报告书要么石沉大海，要么被监督者议会以“现实不与认知矛盾、不破坏帷幕”为由打回了。 在第三批受改造者和同期“修行者”的死亡高峰到来时，再也没有人能假装常态和帷幕还存在着。 确切地说，有一部分人没有死。有的人仍相信自己在变老、无力、衰竭，有的则不服；于是后者的躯体便对抗起生命的进程，最终在那个时间点之前停在了原地。他们就像许多年前项目组早已预言到的那样，固定下自己的日程、行为，不再有本能之外的动作——亦即成了转化体。一开始，平民社会没有把他们当作超自然存在，只以为是一种病症、常态的一部分。这是最糟糕的地方：转化体的形象于是潜入集体对“正常人类”的认知空间再也不走。接着，在许多个体的真实年龄、体能和行为都不再符合人类标准时，平民社会开始恐慌，理解了“修行”“扬升”“粒子对”与“变成怪物”的联系。集体认知开始崩塌，又进一步作用于人类自身。基金会终于宣布紧急情况。——后来，在提及RK级文明转变末日时，大多数基金会文献会以此作为末日的起始时间点。但当时还没有人承认世界已经无声地垮掉了。 认知隔离区是那时的产物。基金会选好地址，迅速围上绵延十数公里、一层又一层的渐进式缓冲带。也是在这个时期，阿斯里尔感到自己的战斗力开始下降，反应速度也不及从前。他当机立断，申请调整仿生器件，回归到外勤特工的岗位。在被调去的实地小组和隔离区保障小组中，有些老一辈的基金会成员仍然认得阿斯里尔在玛丽·雪莱计划的地位，在互相介绍时露出微妙的敬畏和回避的表情。“我希望每个组员在平民面前都能保持基准人类的形象和能力。”有人会这么说。有的同事会尝试查阅他的档案，他不得不一次次解释自己的粒子对防护已经更新到最高，行为评估也符合基准，能够安全从事平民工作——正如所有受许可派到外勤的特工那样。 这段时期，阿斯里尔经常把守在某个隔离带门口，为那些拖家带口的，困惑、不满又祈祷着的长队挨个检查。达到标准的可以通关，逐级如此类推，直到获得进入安全和基准程度最高的最里层——认知隔离区的资格。感染或转化率超标的留下。后者——也有老人孩子，也有把前者护在身后的青壮年，求着情、发着怒，乃至要和他动手。阿斯里尔特工只能告诉他们这是例行公事，摆出训练和背诵过的人道语气和表达，称在这一层级接受安置也不错；却不由得想着，恐怕认知隔离区以外的缓冲带最终都会被文明倾覆的洪流抛下。如果有人持械强闯，他们被允许斩立决。 学校这种容易控制、本身已有配套设施的场所也是合适的认知隔离区候选。校园在一日之内封上，成了设施齐全的居住地。大部分年轻人的感染程度都很低，也是危机中的重点保护对象。有时阿斯里尔也守在校园门口，断网、禁止出入，清点送来的物资。学生们则更不愿配合，制作抗议基金会高压封锁的宣传画、在校园内示威。基金会的雇员们则被要求不争吵、不反驳、不动手，交由专人沟通。 阿斯里尔记得他曾拦住过一个半夜翻墙出去的学生。他已记不得那具体是哪一年、哪所校园。在阿斯里尔的印象中，想闯入隔离区的人屡见不鲜：谁都想活命。闯出也偶有发生：想要自由、想投奔亲友。但这学生却是为了给几个同学送顿晚餐。那些同学在校园被基金会封锁的那天正好不在，从此便再也不敢进来，而后再也进不来。 “他们还没转化。”那学生盯着手中的餐盒，身形有些局促，语气却很强硬，“他们会饿的。他们应该吃点人吃的。” “你这样会给自己和大家添麻烦的。”阿斯里尔尽可能地温柔地解释，“粒子对不是玩笑。” 他下意识地接住那学生挥来的拳头，手很稳，却感到自己的眼神在碎裂。学生抬头，脸上已经写满赤裸裸的仇恨。 “你懂什么？”学生声嘶力竭地吼道，“凭什么我能活下来，他们——他们就得被抛下？” “你以为你是英雄吗？”阿斯里尔反问，出乎意料地平静，对方的拳头从他手心滑落。 “你呢？你以为你就是什么英雄？” 阿斯里尔记不清这个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也许压根就没有答上来。学生或许只有二十岁，与他加入基金会时的年龄差不多。后来，校园的周遭范围几乎全部沦陷了，不再有基准人类。他与队员浴血奋战，肃清方圆内数公里，只为了隔离区的学生们不要看到转化体。夕阳洒在半是废墟的街道，他不禁想着那些倒下的身躯中，有没有那些曾被人惦记着、送上过一顿热饭的同学。他在那里一动不动站了可能有几个小时，直到被惊慌的队友找到。 在他被茫然地带回营地，一名行动指挥私下对他说：“末日不是你的错。只是……以你的身份，现在太高调，有人会有疑问。” 从那天起，阿斯里尔就经常梦到废墟。那是一条延绵无际的路，除了砖块别无所有。砖墙砌成大致的房屋形状，但崩毁了，或是未完成；还有许多无主的砖块随意散落，有序或无序地堆叠。有时候，他仓促地向前跑去，喊得声嘶力竭，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寻找他或许明白已不复存在的事物。有时候，他停下来检视砖块，发现它们每一块都有各自的细节、质地、设计与纹理，每一块都各不相同。 为了那件事，阿斯里尔和瓦里塔斯谈过。 “队友的报告我看到了。”阿斯里尔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很多。”瓦里塔斯双手交叠盯着他，“多到你不需要担心。你现在的各方面指标都正常。能跑能跳能打，能思考。” “我怕我不再是自己，变成别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你能担心这个，就说明你还是你。”瓦里塔斯的回答很干脆，“你有脑屏障保护，它的瑕疵在正常寿命内可以忽略不计。虽然看着还是当初接受改造的年龄，但我需要提醒你我们已经是字面意义的老东西了。到现在也就注意力差了点，你就乐吧。” “这正是我怕的。”阿斯里尔低头望着办公室的大理石地板，不想被看到此时的表情，“末日会来的。谁都心知肚明。2000会启动的。我是活够本了，总有一死。一个克隆的我代我存在下去，而且……”这是长久以来，他的话语第一次开始颤抖，“……该死，我连记忆都没法备份。” “那是扫描协议的问题。”瓦里塔斯说，“不从任何角度改变你的本质。” “但我怕忘记所有发生的一切……”阿斯里尔的声音更低、更轻了，“所有的牺牲、教训，我，一直在照顾我的人们……还有你，你救了我，我却会记不得。” 一瞬间的沉默，瓦里塔斯的表情严肃起来。还藏了些许不安——但不是针对他。 “不会的，”他把手揣进兜里，“首先，救你是我的职责，别把这说得太私人。其次，2000修复小组毕竟有一块的研究主导权在我这里。我们一直在开发自己的神经元扫描项目，而且进展不小。我很确信它能解决你们记忆备份的问题，你只要活到那会就行了。” = …… 起初谁也想不到瓦里塔斯能成为十二号监督者，包括瓦里塔斯本人。作为外勤特工的阿斯里尔只知道基金会短时间内发生了某些动荡——RK级末日被正式宣布，SCP-2000被启动，隔三岔五就有新的行政令和人事调动通知下发。一些基金会内其他派系所做的更激进、更伦理模糊的奇术仿生改造——此时被非正式地称作第四批改造，也挨个浮上水面。一个个项目被暂停，人员被调动，高层被问责。但掌握最核心和最初技术的玛丽·雪莱计划项目组，或许是因为O5-3的威望，或许也是因为一直以来严守规章边界、方向转型及时，此时如风暴之眼般，几乎没有被波及到——直到某日，阿斯里尔随手点掉又一封未读邮件，却在任命通知里见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紧接着，是瓦里塔斯一封简短的群发邮件，显然是临时起草。 “全体成员：我在玛丽·雪莱项目组的一切职能照旧，汇报链和任务流程不变。平日一切工作如常即可。” 在休息室，阿斯里尔撞见了正在热午饭的瓦里塔斯。他正被项目组成员围着：研究员“无色”、孙耀、加斯帕……纷纷致以祝贺，并怂恿他请客。此时距离项目启动已经过去近八十年，许多人来了又走，但核心技术人员们在时间长河中互相支撑到现在，早已不只是泛泛同僚。 “恭喜，”在一个能说上话的间隙，阿斯里尔问道：“我以后是喊你瓦里塔斯还是长官？” “我说了，一切照旧。”瓦里塔斯瞪了他一眼。他正扒着午饭，看上去并没有特别高兴——过去每次晋升时都是这样。非要说的话，他似乎有些愁眉不展。 “为什么？”阿斯里尔问，把后半句话抛给对方解读。 “什么为什么？” “我觉得你并不是那种……”阿斯里尔思考着表述方式，“比如三号，能震住人，也不怕手上沾血。还有一些其他监督者更极端。但你不一样，你像是……技术人员。” “你怎知道？”瓦里塔斯审慎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筷子悬停在碗上方，语气有些僵硬，“SCP-2000启动了，监督者议会刚完成一次倾轧，现在是堆烂摊子。它需要某种表态……技术无罪、动机纯粹、无心政治、能代表正视末日与支持重建的立场。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最为了解玛丽·雪莱计划的核心技术——能应对末日的技术，也修过2000。” “你怎么想呢，瓦里塔斯？” “这是那种没法拒绝的指派。”瓦里塔斯盯着桌面，就好像那里有一堆文件而不是午饭，“但如果那些老狐狸只是想要个对外显得议会清白、对内谁都不干涉的局外人……或者只帮着//某些特定监督者//投票的人……他们大概是要失望的。基金会的很多事情本可以做得更好。” “标准的主角发言。”阿斯里尔故作正经地点头，“很高兴你已经进入角色了。我是说，节哀顺变。” “我准备慢慢从……其他人那里拿回相关项目的掌控权，或者说技术主导权。”瓦里塔斯自顾自地说下去，把“其他人”几个字咬得很重，“还得彻底停止所有的奇术仿生改造。这项技术不能再被滥用了。……还有，2000修复小组现在可以拿到更多资源了。神经元扫描的研究进展预计会快很多。还有，我也需要有自己的底牌了。” = …… 阿斯里尔的症状很快发展到了周遭有所觉察的地步。他在周日总是在休息室东南角有光照和盆栽的褐色沙发里一坐一下午，记不起当时发呆都思考了些什么；或者心情好时去外面的林地小径走上一圈，却只是迈着腿行进，神游天外，随即发觉一路以来都没看风景。他在开会时自备一块平板，以显示实时字幕和自动摘要，还开启了注意力阅读模式，但即使如此，仍然常在被点名时反应不来。甚至某日会后，已经是地区指挥官的华特森——自从那天通知杰西的去向后便再也没私下说过话——发来一条消息：“阿斯里尔，你最近怎么样？”他才意识到问题已经有多严重。 而另一把钝刀，来自O5-3。 那天他正路过实验室门口去取一份文件。他远远地就听见了那个毫无特色、却又标志性的失真声音。实验室本是隔音的，但对于阿斯里尔这样受过窃听和机能增强训练的特工，分辨内容不是难事。 “……或许不再适合公众面前活跃……”O5-3的声音若隐若现，“……需要一个纠正过往错误的态度。” “该做出纠正的是我们……三。”这是瓦里塔斯在说话，阿斯里尔已经无声地靠近门边、停下脚步，“玛丽·雪莱计划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修复和治疗人类。我还是希望把它继续下去。技术的故障由技术来解决，我们不能放弃人。” “你这么做，”O5-3又说，“本质是将一个人的脑死亡和异化的过程无限延长，还要让他眼睁睁看着。” “阿斯里尔特工目前虽然身体欠佳，但神志清晰，战斗和工作能力也正常。”瓦里塔斯听起来很坚决，“他还有用。值得我们继续投入资源，探索稳定他和其他受改造者状况的方法。” “你的义务是接受现实，瓦里塔斯。”O5-3的变声器下或许藏有一座冰山，“他在接受改造时就已经死了，之后只有基金会的实验品和资产。” “我们基金会有一套人道安乐的评定标准。”瓦里塔斯也已经强压怒意，“如果你想这么做，走流程。我不会批。” 墙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阿斯里尔感到冷汗从额头冒出，他不敢动手擦拭。片刻之后，是O5-3先开了口。 “瓦里塔斯，你有天赋，有能力，有理想，也有一名真正的基金会决策者才拥有的姿态……”这位从来不现波澜的监督者此时的口气却竟然有些宽厚，“你会在基金会走得很远。但计划的起因、经过、结果，都不再名正言顺。过去给自己埋下的炸弹，如果不拆，未来就会追上你，毁了你。” 阿斯里尔终于听不下去。瓦里塔斯不能坐在那里听这些了。赫柏不能假装小白鼠就不会咬人。他刷开实验室门时并没有想太多，更没预料到门根本没有锁上。瓦里塔斯正站在一张摆满仪器的桌子旁，惊愕地看着来人；他永远是那身白大褂，只是换了代表监督者的黑底金边的工牌。O5-3面对他站着，一身极富日常气息的米色针织衫，永远戴着兜帽和头罩，同样的监督者工牌别在胸口。 “不敲门？”O5-3没有转头，语气平常，但内容本身就让阿斯里尔畏缩了一下，“我们在谈话。” “……我不知道您在实验室里，长官。”阿斯里尔方才的冲动彻底变作慌乱，“我来这里拿些资料，这就走，长官。” “没事，我正好也聊完了。”O5-3说，向二人分别礼节性地点头，便转身离开。这位监督者走路向来悄无声息，犹如鬼魂，与站在门口的阿斯里尔擦肩而过时，阿斯里尔后退半步拉开门，目送那个身影远去，才欠身踏进实验室，将门关在背后。//三号绝对知道了，//阿斯里尔想，//而且恐怕不在乎//。瓦里塔斯仍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但表情已经慢慢缓和下来。 “你听到了，是不是？”他问。 阿斯里尔只是答道：“下班了去哪个食堂吃？” = …… 对于后来，阿斯里尔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楚，只能记得重建工程的大致始末。 在SCP-2000启动后，基金会注意到转化并不会抹除人格：记忆和一部分性格模式仍然在大脑中物理地保存着，只是不被调取和使用，却仍然能被SCP-2000完整地转录，生成为神志清晰、保留全部记忆的重建人类。这让PMS/2000修复组受到极大鼓舞。随着瓦里塔斯当上监督者，修复组自研的神经元扫描很快攻克了诸多难题——转录完整、对人无伤害、允许SCP-2000读取数据之类，而成功通过验证并落地了。在几代更新之后，该技术——为区别于SCP-2000而改名为精确记忆备份技术，甚至能做到更高的精确度。 大部分接受过脑屏障的受改造者都接受了记忆备份。这包括阿斯里尔，也包括第一批、第二批玛丽·雪莱计划的受试者。后续其他项目组与特遣队进行的改造则更零散和难以统计，许多资料也因当时的交接混乱而难以追溯，甚至还有一些受改造者在那之前便已经叛逃——包括米娅·罗杰斯在内——他们也只能尽力搜寻。那时还没有可以植入眼眶后面的扫描终端，他们得去一台笨重的机器上躺好几个小时，囿于此，一个月才能扫描一次。 如瓦里塔斯所计划的，这些项目被逐渐接收到他的名下；不少战斗专职的特遣队员和第四批受改造者也是。玛丽·雪莱计划仍然存在，但停止一切改造被写入重建章程，实验室的研究重心转为了治疗感染和杀伤转化体，一如O5-3远在一切初现端倪之前就富有见地指出的那样。休谟脉冲武器、休谟紊流发生器，以及具备压制作用的子弹和冷兵器都是当时的核心产物，很快便应用到各个前线去。 在末日和重建早期，整个基金会几乎都在摸黑探路，或许是强烈的危机感驱使，每一个人都默许了目的至上。它雷厉风行地收拾住各个相关组织，很快确立世界秩序的主宰地位。无数收容中的异常被批量销毁，为文明重建让路。一次次清理令被签署，战略要地的转化体——和也许还在挣扎存活的人——被一息之间抹去，供重建人类的聚落休养生息。那时对平民和重建人类的管理却还没有后来那么严格，记录不清、丢失逃逸都是常事。基金会的要务是掌控资源和局势，只要重建人类的数量能继续补充，就不算太过紧要的问题。 反对基金会的人一直都有。末日前的政治力量残余，不服领导的相关组织，基金会内部的异见者，希望自决命运的平民，乃至拥抱转化的修行者群体……起初，基金会以铁腕镇压，留下几个不成气候、能被掌控的宣泄口存在。在逐渐立稳脚跟后，基金会开始有了一套更完善的管理系统和重建方略，发动清理时更为审慎，也终于有能力保障更多平民聚落。矛盾略微缓和，但反对势力也经过多年发展，变得更为成体系。 或许早些时候，O5-3就已经与曾经的自己离心背德。从某个时间点起，赫柏便一反常态走起人道主义路线：推进幸存者生活水平，压下几个牺牲B类人员的提案，抬高清理令门槛。那时瓦里塔斯还调侃过：“三号是吃错药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赫柏——这个在过去最艰难的时刻都未被质疑过信念和忠诚的监督者——会真的叛出基金会。高层压下了所有的消息，但那封不久后便被系统撤回的简短邮件，还是在许多SCP-2000项目组和监督者议会成员的脑海中历历如新。 “我之黄石备份已完全抹除。无需尝试取代。 “我将纠正基金会所走的道路，无论它感不感激。” = …… 最后的宣判只是一份文件。 袭击后的损失汇报，失踪克隆体名单。一个名字、一张照片，无声地刺进阿斯里尔的心脏。他想假装熟视无睹，但再也做不到。 他被瓦里塔斯谈话则是不久之后的一次精确记忆备份时。扫描室的陈设他已不甚记得，瓦里塔斯说话时的神色也记不清晰。 “按照安置标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你做出选择……有三个选项……加入专职特遣队接受战斗训练，退休去安置区，或者……申请人道主义流程。再拖下去，就更没得选了。”瓦里塔斯是看着他说完的，“我不会说这是规定。这是我的失职。” 阿斯里尔不知如何消化。 退休？他在平民社会的所有关系都早已淹没在历史中，他自然也不能与他们的重建版本再接触。离开？他对其他相关组织毫无兴趣，更不愿背叛基金会，况且若是加入，自己更只会沦为完全的工具。去加入专职特遣队？他从来害怕见到那些人，但成为基金会的纯粹兵器，就此闭上眼睛……未必不差。安乐？他坚持到现在，但如果这就是结局……他认吗？ “阿斯里尔……” 还是沉默。一份文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阿斯里尔？”瓦里塔斯已经面露恐惧之色，“你还在吗？” “不，你已经尽职。我只是在考虑。” 但紧接着他才明白，就是这种平静把瓦里塔斯终于击垮了。 “还有……”瓦里塔斯垂下头，他的语气太紧绷、太不自然，“还有第四个选项，你可以走了。你自由了。去哪都行。” 去哪都行？ 阿斯里尔并不想去哪。 他为基金会效命了几乎一辈子，不在这里，他还能是谁？ 更何况，如今的他，还能自主做出决定吗？ 他的自由意志还算意志吗？ “如果我死，会发生什么？”阿斯里尔问。 “按程序做。重建一个新的你，输入你现在的记忆。其他转化者的克隆体你也看到了，神志、人格和记忆都是完整的。” “不，先别。” 瓦里塔斯狐疑地看着他。 “我看到报告了。”阿斯里尔开口，声音极轻，几乎一字一顿，“2000已经有一份我的克隆了。但是目前暂时失踪。在找到之前，不要克隆新的我。不能有两个我。” 瓦里塔斯仍然望着他，房间沉默得令人窒息。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SCP-2000只克隆它认为已死的人。机械降神已对阿斯里尔判下死刑。 “那你是要……”最后，瓦里塔斯小声问，却不像是组织好了下半句。 “我走之前，申请带走我自己的记忆备份。”阿斯里尔又提出。 瓦里塔斯一愣。有那么一会，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别的话，但旋即叹了口气，背过身，开始在储物柜中翻找。 “阿斯里尔……”他说，“我有义务告知你，出于伦理原因，所有的记忆备份都只有唯一的储存实例。如果弄丢，就是丢了，不再有第二份。” “我知道。” 瓦里塔斯取出一个刻有修复小组标志的避震盒，轻便、防潮、抗冲击，便于携带备份载体，红色代表最高级别。他把匣子放在桌上，转向扫描终端的操作台，却像是最终确认般停住：“……而且一份备份同时仅能写入一个主体，直到其死亡或降为可消耗人员才能换——当前是你。” “没问题。”阿斯里尔说，“我打算见他一面。还需要申请一剂Enui-5。” 瓦里塔斯没有回头：“聪明的选择。那等你找到了之后呢？” 阿斯里尔已经坐在了扫描终端的皮质座椅上，熟练地调整头盔角度，扣上搭扣。 “我会评估该怎么做的。”他说，“某个我可能或可能不会回来，可能回来零次、一次或两次。无论如何，请你认准这个匣子。” [[div class="footer-wikiwalk-nav"]] [[=]]  << [[[rotten-inside-13|第十三章：原点]]] | 第十四章：倾覆 | [[[rotten-inside-15|第十五章：归来（上）]]] >> [[/=]]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