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馏
2025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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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沥青
张石化对闹市区的香气了如指掌。这是他前半辈子亲手建造的地方,也是他后半辈子不断徘徊的地方。
闹市区的气味不分前、中和后调,不过会随着时段不同有所变化。在冬日的清晨,闹市区会是纯粹的沥青味,不掺任何人的杂臭。沥青是石化的巨大分馏炉的最底层的产物,被所有城里的人所唾弃。只有张石化会用“新鲜”来夸赞这种沥青的品质。这是他前半辈子打交道最多的朋友,他也乐于与和他一样低贱的这位结拜兄弟相厮混。他对沥青的香味了如指掌,他也同样熟知在这样的清晨,走入中心广场的地下通道,该如何表演——与其说是表演,不如说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后半辈子中内化于心的习惯。他深谙此道。
他永远会记得他的舞蹈该怎么开始——一般是深吸一口让人上瘾的沥青香气,然后用两只手猛然握住进入地下通道的奥氏体304不锈钢扶手。当然,只有肢体动作无法打动观众,所以他会驱动自己被沥青黏住的声带,唱出那不着调的自创曲目。这张全长未知的概念专辑总是从委屈的啜泣声开始,如同一位尚读小学的孩童,跑回家去,边啜泣,边向他的母亲哭诉他今天在学校受到过的委屈。语种是张石化从祖辈那里学来的土话,但在“说普通话做文明人”标语刷遍全城的现在,城内已几乎无人能懂。歌词内容,如果你愿意把耐心耗费在这位几十年台词功底的老演员身上的话,有半数是他前半辈子的悲惨经历,有半数是那些老掉牙的石化阴谋论。难怪他讨不到几个钱——没人会为这张概念专辑掏钱下单。
张石化对观众的冷漠同样了如指掌。那些裹着羽绒服匆匆踩过防滑地砖的脚步声,会在听到他第一个颤音时骤然加快。偶尔有零钱落入搪瓷碗的脆响,往往来自刚被家长塞了早餐钱的小学生——这些硬币上还沾着校门口烤肠摊找出来时的油腥味。他把这些声响当作谢幕的掌声,用布满沥青裂纹的指甲拨弄碗底发霉的钢镚,仿佛在清点自己破碎的人生。他爱钱,但不爱钱上那些把沥青的醇香给冲淡的人味。鱼和熊掌,这是张石化脑中不断斗争着的[[[wanderers:solidify |原始矛盾]]]。
冬日上午,直射的阳光强度称不上多强,但足以让沥青散发出苦味——张石化知道,他的老朋友正在受苦。这个时候,远处的石化厂三号分馏炉的日班工人正在逐个上岗,这是他前半辈子所表演的角色。前半辈子的他会拿着一根水管,让焦油分子裹挟着硫化氢涌出排水渠。一想到这,他的歌声就变成了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自哀自怨。他知道,这个节点,他要收拾起他的破碗了。当地下通道的店铺上的LED灯亮起、开始营业,城管就会赶来,广场保洁员也会提着他曾拿过的高压水枪来冲刷台阶。那些混着洗洁精的污水会冲淡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却冲不散他大脑里经年累月的焦糊味——这味道像老友的絮叨,在他耳蜗和大脑深处结成了琥珀色的顽垢。
巡逻的城管认得这个穿石化厂旧工装的老疯子。他们见过他对着通风口的铁栅栏鞠躬,像是在谢幕,又像是在祭拜。锈蚀的304不锈钢扶手上留着五道深浅不一的指痕,那是张石化用几十年刻下的五线谱。当午夜载重卡车碾过中心广场的沥青路口时,整条地下通道都会无声地跟着他的自创曲目轻轻震颤。
+ 重油
张家是坐着船来的。
张家人,据张石化的爷爷所述,世世代代在船上生活。当然,船的大小随着张家人境遇的变化有所不同。张石化爷爷的爷爷所谓的船不过是一叶扁舟,在辽阔的河网中追随着鱼群和水草,捕鱼为业。到了张爷爷那一辈可就阔气,有好几艘大货轮,全都漆上通红斩新的防水漆,在爷爷的爷爷跑过的水道里运送从山里出来的原矿,送到石化,再原路返回。幼时的张石化熟透了船上的气味:船夫的汗臭,山中煤粉的呛鼻,主调是重油的芬芳,在石化港口加的——这也许是他现在热爱沥青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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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ion=爷爷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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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县里刚刚把“搞活经济”四个字刷在每堵斑驳的砖墙上。张爷爷把祖传的渔船改造成运煤驳子那天,公社喇叭还在播报安徽小岗村按手印的新闻。船头新刷的红漆还没干透,他就从山里接下第一单生意。那是二十吨原煤,运费七块六毛钱,要穿过三道闸口。张爷爷自己也吃不准自己的小驳子最多能装多少,他只知道,一分煤块就意味着一块钱。
哗啦啦,那些石壁上滚下的煤精泛着光,这么歌唱着。
嘎——哑——嘎吱,他的老伙计正在抱怨这些不把自己的老身子骨当回事的新精灵。
当驳船吃水线压到极限时,爷爷尝试着把手伸出去,船舷距离水面只剩一掌宽。整艘船像片枯叶,载着整座大山的影子,两侧的岩壁仿佛吹口气就会把全船人吹入镜中。手心触摸到了冰凉的镜面,他心有余悸地把手伸回来。
煤就这么经过爷爷的小船,从山中走向那片将来会被叫做石化的地方。那些曾和爷爷有过一面之缘的煤,会和远方的铁合流,铸成石化的每一根筋骨,然后铸成牢笼,关住张家(以及石化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原住民)那曾在水路上奔驰的自由灵魂。
这牢笼里被谋杀的是张家的船们。爷爷和货轮一样,努力到无可复加,一年到头完全没有机会歇息修整,一口奶一口血地(在这种语境下,奶和血指的都是从地下流出来的黑色油脂)把石化养大,石化却不知道感恩。石化像个宠坏了的小孩,只会用它喷出黑烟的嘴说着“再来点!这点油根本不够喝!”张家的老伙计们只好西西弗斯式地继续它们两点一线的船生。
张石化被他爷爷第一次抱上船的时候,老伙计们已经偷偷商量好了,选择在石化港集体自杀。当老化的货轮铁锚最后一次绞出锈蚀的青铜色水花时,船舱底渗水了,但这一次,渗进的不是河水而是重油。下船舱时还在和父亲开玩笑的爷爷看到气仓里黝黑的刺鼻液体,彻底傻了眼。那往上抬升的油平面正挤兑着老伙计们肺里仅剩的那些自由空气。两步做一步地逃出船舱,爷爷苦笑着发现所有船员(其中包括胆小的父亲,抱着哭喊着的张石化)早已集体弃船,他成了他总在强调的,最后一个弃船的船长。
老伙计们的尸体不得不被运送到石化的报废厂,换成一些还能二次使用的钢材,以及一笔远远说不上富余的钱。船工们说那是停靠石化带来的诅咒。
爷爷的船没了,但张家的船魂还在。张石化上班总爱绕远路,只为多踩几脚当年货轮停泊的码头石板。那些被缆绳磨出凹痕的系船柱,如今挂满了石化厂的排污管。每月一次,石化厂会把排污管全数拆下,用曾驱动货轮的重油将相似相溶的碳垢冲刷干净。干这份活的时候,他时常错听见船笛混在分馏塔的轰鸣里。直到某个清晨,他发现通风口铁栅栏上结着船用缆绳特有的螺旋状锈迹。张石化那天呆着看了很久,就像小时候听爷爷的唠叨一样。
+ 蜡
蜡烛也是从那个冷蓝的高炉里出来的,张石化第一次知道此事时感到很意外。
石化的重油运输管道会通向两处,一处是张石化熟悉的港口,在他父辈的沉舟侧畔,还有上千艘新的货轮等待重油喂养;另一处是石化的发电厂。从大地中泵出的储能琼浆会在火焰中激发另一种流体的冲动,最后在磁场线的切割下转化为能让灯丝发光的魔法。张石化从没进过那座发电厂,但他对发电厂的气味并不陌生。重油燃烧时会释放出一股独特的焦煳气,夹杂着电流经过线路时产生的轻微臭氧味,这些气味会随着风飘散到闹市区,与沥青味交织在一起,成为张石化嗅觉理解里的第二层底色。
火力发电厂的供电顺序雷打不动——永远是先供给给厂区,在这之外才是生活用电。380>220,简单数学,小学时的张石化也知道这道理。那笔回收轮船的钱被父亲拿来买了一间十几平米的棚房,小学的张石化咬着石化出产的石墨铅笔,绞尽脑汁写作业的时候,头顶的白炽灯经常断电。这时候,他会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石化的分馏炉这时依然被冷蓝的探照灯照亮,呈现出一种冷酷的未来感。张石化会一直盯着那高耸的烟囱,直到父亲从柜子里掏出蜡烛,划开一根火柴轻轻点燃,随后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继续写他的三位数加减比较作业。
接下来的三个月,父亲穿着唯一没沾油污的藏蓝色“的确良”衬衫,把石化城所有带“劳动服务公司”字样的门牌都敲了一遍。劳务市场的水泥地上总是积着层薄灰,父亲的皮鞋尖在上面来回摆动,把地板又从蒙灰状态擦成反光。管登记的女人第三次把表格甩回来的时候这么说:“张师傅,你这‘轮船轮机长’算哪门子工种?我们这儿只有‘锅炉操作’和‘管道维护’。”
最接近希望的一次是在港务局。父亲把轮机证和党员证并排摊在办公桌上,人事科长的目光却在两者之间来回游移:“老张啊,现在都搞‘抓大放小’,你们那条民营航运线......”话音未落,隔壁办公室突然爆发出欢呼——又有批买断工龄的协议签成了。
在把烟灰缸填满之后,爷爷最终决定翻出压在樟木箱底的红绸布,裹着两瓶洋河大曲往石化老厂长家去。老厂长家的狼狗对着父亲狂吠,不过最终还是屈尊于老厂长开门后的一声呵斥。“这贵客,啧啧啧,你这臭狗还吠!”厂长接过绸布包,顺手踢了旺财一脚,这才把自家的生物门铃设为静音。
最终,出现在用工协议上的岗位是“重油管线巡查员”,工资栏用红笔圈着的数字比原工资少了三分之一。但父亲签得飞快,生怕墨水没干透就被别人抢走。办公室这时安静得可怕,只有手腕上的上海表“咔嗒”作响——这是爷爷当年用二十吨优质煤换来的奖品,现在它的秒针正划过“工人阶级要为国家想”的刻字。
当然,这一切张石化都不知情,父亲总说他懂事比别人晚,张石化自己也这么认为。主要原因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天马行空的小脑瓜:半透明的蜡泪会在作业本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在张石化脑中像极了货轮解体时倒向江面的桅杆;父亲教他剪烛花的手势和摇桨幅度也有关系;蜡油滴在算数本上的圆斑,在他眼里又成货轮舷窗的形状。他总是会被这些天马行空的联想牵扯掉注意力,数学作业自然是没有写完。等到开学那日的晚上,伴着蜡烛火光和白烟的,一般是父亲喂他吃的竹笋炒肉丝。被打的时候,张石化总会神游,盯着自己的光屁股被蜡烛的暖光投出的阴影,仿佛被打的那具陌生的肉体和自己已经分离,借此消除一点罪恶感。
张石化觉得暖光更适合他,学校的LED灯让他感到刺眼。课桌方寸之地已经被各科的书本和练习册占据了超过三分之二,但它们还觉得不够,更伙同冷光“无影”灯把剩下的工作区用影子遮了个大半。张石化讨厌这个位置——老师在每次月考后都会让同学们按分数顺序选择座位,轮到张石化时只剩下了这块光照死角。他会学着青春剧里帅气又叛逆的男主,对着全班摆出一幅冷脸,拖着自己被油料弄到斑斓漆黑的书包,不情不愿走到角落,再用力地一屁股坐下去。张石化觉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最有力的反击,虽然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乌黑脸上的表情。
高考的位置也是那里,真晦气。从考场走出来,张石化终于下定了决心,书本里寻不到出路,还是要跟着父亲上工才行。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和那个炉子里出产的一切成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朋友。他最终会知道,炉子里最顶层的轻油能聚合成塑料玩具,最底层的沥青能铺满街道,中间这些不上不下的重油渣滓,则会被石蜡结晶筛成吊丧的白幡。
+ 润滑油
他记忆中润滑油的味道永远带着铁锈味。
机油的色泽是种介于液态与固态之间的幽蓝,像是把石化厂烟囱上方的天空剜下一块,混着重油渣滓在离心机里甩了三天三夜才能得到的纯净。石化厂的机油备量总是爆仓,让张石化不禁怀疑,贪心的石化是否把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蓝天全都挖了下来,才制成了这么多机油。父亲总说给齿轮上油是门绝活——得顺着钢的螺旋纹路抹,让润滑油完整地裹住每个齿尖。张石化蹲在联轴器护罩外看过无数次,父亲布满油茧的拇指抵着注油枪扳机。
休了学,张石化的学生心态反而越发谦逊了。父亲长年在外,现在这样,在家中向他教学手艺,确实比两人分别两点一线更亲近。和学堂里的先生又不一样,父亲对自己总是收着几分分寸,懂得循序渐进,单从这点来说,张石化觉得父亲更值得获得师范学校的毕业证书。
父亲教会张石化用摇桨的手腕搅动重油样本,说这比摇橹更讲究寸劲。张石化只拿过课本的手哪懂这些手上的寸劲和细处功夫,于是总是会把一桶油甩的车库里到处都是。但这回父亲不再请张石化吃竹笋肉丝,反而是让他先握住细长的取样勺,再用自己的手恰到好处地包裹在他的小手外面,让张石化感受得到每次取样的精确力度。这样的操作大概每个工作日的夜晚都会重复,直到张石化把力度习得成肌肉记忆。小时候的张石化觉得这是父亲尊重自己的标志,像一枚童子兵勋章,值得夸耀。
那天是张石化去上润滑油实操课的日子。那天下着梅雨,本该是清爽的江南梅雨,可惜降落在了石化。多清澈的露珠在这里都会变成浑浊的灰水。地面湿滑不堪,但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这条路:从厂内宿舍里醒过来,先要穿过火炬设施区,用来自地下的热浪烤干早上随意洗的一把脸;然后是污水处理厂,用沼气当做提神醒脑的咖啡;再之后是动力区,在这里和上工去的老爸做无声的道别,最后到达教学区,和几百个他一个年纪的汉子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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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ion=火炬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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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班的青工错把绿色通风开关当成红色急停按钮拍下时,父亲正俯身给三级传动齿轮做最后的抚触。父亲在工作上面总是全情投入,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张石化在二十米外的备件库都能听见金属咬合的闷响,但父亲却没有听见。等他收到通知之后跌跌撞撞跑到操作台,只看见父亲半截身子卡在齿轮间隙里,工装裤口袋露出的船用气压计还在倔强地在“安全区”颤动表针。
齿轮箱里淌出的不再是银亮的润滑油,那些掺着铁锈的暗红液体顺着防油沟爬向排水口,沿途在水泥地上拓印出货轮甲板的木纹。张石化脑子空白,只知道胡乱地徒手去擦父亲工牌上的血渍,却把“轮机组张师傅”几个字越抹越糊。
工厂的推尸车滑过车间地板的姿态,与当年货轮顺着滑道入水的姿势一模一样。张石化盯着轨道两侧凝固的润滑脂。殡仪馆为这位老师傅准备了置办齐全的告别仪式,他的徒弟一个个走到棺材前,献上花圈或者挽联,塑料做的假情假意。一旁的白烛自顾自的燃烧着,放出和那年照亮算数本一样的光亮。遗物箱里没剩下什么,只有注油枪还保持着击发状态,枪口结着血与油混合的暗紫色痂壳。
每当分馏塔检修期,成家了的张石化总会绕到那台被迫退役的齿轮箱前发呆。他学着父亲当年的手势抚摸联轴器护罩,手感油滑,那是剩下的润滑油在碍事。张石化把它们刮开,触到了钢板内侧密密麻麻的齿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凹坑正在用摩尔斯电码讲述某个梅雨天的故事,而通风管道泄露的油料蒸汽粗暴地打断了故事的结局。
+ 柴油
文件第两百次被驳回那天,张石化在厂长办公室门口蹲了三个钟头。不锈钢门把手上倒映出他扭曲的脸,像一滩被搅浑的重油。信访科的小王隔着防盗链随手把文件丢了回来,纸页边缘沾着食堂的辣椒油。这已经是张石化习得的新习惯了——每月,他都会穿越半个石化市区,到城里的印刷厂用最好的纸和最好的墨打印出一张排版好的工伤赔偿申请。看着那被辣椒油弄脏的纸,张石化终于琢磨出点味道——害死他父亲的杀人凶手不是人,而是那轮转的机器。张石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的脸被冷蓝的探照灯打亮半边。
柴油是在黑市买的。从石化厂管道上的伤痕流出来的柴油装满了一升的蓝塑料桶,拎起来比当年货轮的锚链还沉。桶身印着“船用0号”的褪色字样,张石化用化纤绳把它绑在自行车后座,恍惚觉得是在给爷爷的老货轮加油。
凌晨两点十四分。张石化提着那桶柴油,摸到原料仓库西侧的排水沟。这是他在巡检岗记了半年的监控死角。柴油从桶口涌出,洒向这里的一切:齿轮、管道、高炉、灯珠。手握瓶口,他模仿起了父亲给齿轮注油的模样——都是粘稠的液体,此刻却在他指缝间蒸发出刺鼻的杀意。
张石化开始微笑。
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第一下。他被打出的火花吓了一大跳。没抽过烟的他从不知道火光会这么亮,仿佛方圆百里的烟鬼看到这火光都会赶过来,拍拍他的背,问一句借个火。
第二下。他从火光里看到了那些蜡烛的样子。火光的色温和那些陪了他半辈子的蜡烛如此相近,如今也只有它们陪着他,实行他的复仇大业。
第三下。他的后颈被保安的手电筒光柱照了个大亮。
厂长穿着真丝睡衣赶到时,消防栓喷出的水雾正在柴油表面织出彩虹。两个保安反拧着张石化的胳膊,他的脸被按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右耳听见自己买的柴油正顺着排水沟流回江里。
“张石化你他妈疯了?”厂长趿拉的皮拖鞋尖挑起他下巴,“三十年工龄喂狗了?”
张石化的膝盖砸在地面积水上。他数不清磕了多少个头,工装裤磨破的膝盖蹭着柴油与水混合的黏液的气味他却熟悉了。厂长的鳄鱼皮腰带扣在他眼前晃,每次晃动都让他想起父亲卡在齿轮里的那截气压计。
协议是天亮前签的。劳动科科长递来的钢笔漏墨,合同末尾“自愿调岗”四个字被洇成了沥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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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ion=装置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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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岗位在催化裂化装置顶层。十五层楼高空,八百度高温反应器嘶吼着喷出含硫废气。厂里给他配的防毒面具滤芯过期两年,密封条早就硬化开裂。张石化每天要徒手清理催化剂结块,那些暗红色颗粒会嵌进指甲缝,在皮下滋生出蚯蚓状的红线。
张石化不情不愿地上工,但他逐渐学会了享受这份工作和境遇,原因无二——他在攀爬检修梯时总能闻到他最爱的沥青香气。这味道比年轻时纯净百倍,像要把颅骨融化成柏油。第二天晨会上,安全员发现他没有到场。带着怒气,他寻遍了整个厂区,最后发现张石化正躺在床上,手势却不断重复着父亲交给他搅动重油的姿势。
医院诊断书写着“硫化氢中毒性脑损伤”,但张石化坚持认为这是重油渗进血脉的缘故。他开始在夜班时看见父亲站在分馏塔顶摇橹,生锈的船锚在380伏照明灯下泛着一样的冷光。记忆里仿佛掺了柴油,在他日益粘稠的脑浆和他看到的现实中静静燃烧。
+ 石脑油
失业补助金到账那天,张石化用塑料袋裹着钱去了批发市场。挑了点日用品——都是石化本地货。本来他想选素净点的,但儿子一直在旁边闹,于是只好挑了奥特曼的款式。为了安慰儿子,张石化又带他去了塑料玩具地摊上逛。地摊上的塑料奥特曼泛着青灰,关节处的注塑口残留着黄斑。他左挑右挑,挑了个最便宜的变形金刚,收银员扫码时嘀咕:“这批货脆得很,小孩玩两天准断腿。”
儿子掰弄着变形金刚的左臂,张石化则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石化工业纪录片。“乙烯是衡量国家石油化工水平的标志。”主持人背后的裂解炉喷着蓝焰,张石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去年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催化塔顶更换脱硫剂。当然,他不怀念那段日子,就像锒铛入狱的人出狱后不会怀念牢内的伙食。他感觉很火大,因为电视里的镜头正在不断地给催化塔顶端给特写,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仿佛在用镜头语言责骂张石化是个逃兵。他越来越无法集中精神在电视机上,变形金刚的左臂正在发出绝望的嘎吱声,像催命的倒计时,规律进动且响度越来越大。
嘎吱。
嘎吱。
嘎吱——紧接是新闻快讯的片头管弦乐声音。
咔嚓。变形金刚的胳膊断了。
本台记者暗访显示,本市塑料玩具可溶性硫超标十二倍。画面切到儿童医院病房,苍白的床单上躺着具发青的小身体,腕带姓名被打了马赛克,但露出的塑胶奥特曼拖鞋和张石化家卫生间那双一模一样。
急诊科诊断书夹在住院须知里。张石化蹲在消防通道数化验单上的数据,硫代乙酰胺测定值比临界值高出一整格。张石化脑子一团浆糊,眼睛里全是柴油烧制留下的淡灰色烟雾。只有耳朵还能正常工作,却也只能听到护士站传来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响动。
吱呀吱呀,滋——
一张A4纸推了出来。
吱呀吱呀,咔嚓,滋——
卡纸了。
刺啦——这是护士试图把打印机吞噬的那部分白纸抢救出来,却只留下了纸的断头。她摇摇头,打开维护盖板。里面流出了发黑的润滑油——还是石化的东西!张石化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他用额头顶住ICU玻璃,这样能让偏头痛稍微消停会,但没法停止那些他没及时清理的催化剂结块在记忆里复活。二月十七日白班,他因头痛提前两小时离岗;三月八日夜班,防毒面具滤芯被硫磺堵死时他偷换了过期品;四月三日下午,本该第七次检修的脱硫装置因为暴雨取消了排班。
儿子鼻腔插着输氧管,胸口贴的心电监护电极片像极了催化塔的压力传感器,只不过读出来的不是压力而是心跳罢了。张石化觉得玻璃不够冷,跌跌撞撞靠上了病房门把手,不锈钢冷意刺进颅骨裂缝。但这没法阻挡那些硫化氢一点一点蚕食着发痛的脑组织。
夜间导诊台依然在播化工新闻,裂解炉参数在电子屏上滚成绿浪。“采用石脑油原料的蒸汽裂解装置,可提升乙烯收率至34%。”女主持人的口红在监控镜头下泛着塑胶光泽,和张石化买的变形金刚颜色相同。他讨厌乙烯,为什么一个属于石化的词汇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全世界所有水果摊上耀武扬威?为什么它可以在那些生物大分子的面前颐指气使地宣布“你们快快成熟!尽快成家立业!”张家的所有父辈都对自己的孩子说过这种话。张石化是不是那天在地摊上忘了说这句话,才导致现在这种境地?如果交给儿子的不是变形金刚,而是一句“你得快点长大,别玩这种小孩子玩的玩具了”,结局会有所变化吗?
张石化趴在医院床头柜上翻了好久文件,但缴费单上的数字总是不变——你需要补缴三万七。张石化只得掏出自己的其他证件,试图对这个数字好言相劝。他把证书摊在住院部走廊的消防栓玻璃前,透过红色灭火器箱看自己变形的脸。他的催化装置操作证上,封皮上的烫金厂徽正在剥落,事实用一巴掌告诉他“你不配拿到这份证件”,但这是已经是他人生最高的成就了。他还能怎么办?生疼的大脑想不出答案。
+ 石油气
此时此刻,张石化正对着液化气的灶台旋钮发呆。蓝色火苗窜出来的瞬间,他条件反射般伸手,又被晚来一步的痛觉刺激,慢慢地缩回手指。居委会送来的盒饭在窗台积了三天霉斑,他现在只能吃用石油气烤焦的馒头片了。
家里没有适老化改造,张石化的自尊也不允许别人叫他老人。那还能怎么样?拿起一个碗,去他老兄弟沥青那讨生活!张家的顶峰,那几艘轮船,不也是大破大立之后讨口子讨出来的吗!老子张石化要做中兴的主!
中心广场防滑砖上的搪瓷碗挪了挪位置。保洁员新刷的“文明城市”标语正对着他跪坐的角落,不锈钢扶手映出的人形比三个月前淡了三分。偶尔有硬币落进碗底,滚动的轨迹会让他想起操作台上那些失控的仪表指针。
黑衣人是立冬那天出现的。这群全副武装的军人别着金色三箭头徽章,一举一动怎么说都不像石化本地人。他们下车的时候,张石化正在抠弄指甲缝里的催化剂残渣。防爆靴踩碎薄冰的声响惊动了他,手一抖,手指里的毛细血管就流出了黑色的血。抬头望见的反光面罩阵列,与童年电视机里微服私访的康熙产生了奇妙的重叠。
他手脚并用地爬向那个别着金色三箭头徽章的身影。他好想从头把他的故事叙述一遍,说得荡气回肠,说得栩栩如生。他好想回到家,边啜泣,边向他的母亲哭诉他今天在学校受到过的委屈。那高天的远皇帝一定会侧耳倾听他的故事,随后赞赏有加。三十年没说过的那些故事在喉头凝结成块,说也说不出口。他憋红了脸,却只能咳嗽不止,吐出发黄带血的痰液。裹着硫磺味的唾沫星子,溅到了对方的面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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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部,这里是Omega,遭遇人形实体,可能有攻击意——他开始喷溅未知液体!”
“收到,自主裁决权已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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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从胸口炸开时,他惊讶了——他闻到了这辈子从未闻到过的第八种气味。
沥青的醇香最先涌上来。冬晨的新铺路面冒着热气,张石化从那艘最大的货轮上一蹦一跳地下船,跟在爷爷屁股后面,贪婪地吮吸着石化闹市区的气味。
接着是重油的浓香。报废货轮解体时溅起的浪花里,父亲采样勺尖端悬着的那滴黑珍珠流着香气。张石化从爸爸的臂弯里偷瞄过去,细数着炉子里的重油波浪。
再然后是蜡烟的轻浮。棚屋总是停电,张石化会呆呆地盯着蜡烛,烛光在算术本上勾出货轮桅杆的残影。
第四个登场的是润滑油的幽香。齿轮箱被混着铁锈气的它蒙盖,张石化只能眼看工牌上的“张师傅”被染成紫痂。
打断演出的是柴油的刺鼻。它像一泡臭尿,在排水沟里和他的脸上画出彩虹。
压轴的是石脑油,在裂解的蓝焰中,小张的塑料奥特曼正在病房地砖上融化。
最后是石油气,不久前那簇火苗突然变得温顺,像极了儿子出生和去世时攥紧的小拳头。
血的味道让他惊讶。这温热的咸腥冲开了所有沉积的硫垢,比他收集过的任何工业标本都纯粹。防滑砖缝隙里的血珠正在汇聚成泊,倒映出分馏塔顶的星空。他试图用手蘸取这新鲜的发现。
分馏炉中的一个分子从炉底漂浮起来,嗅遍了炉中百味,最后,穿过烟囱,向星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