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直到暴雨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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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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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p-wiki-cn:credit:start]] 版式图源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Fading_Bicycle_culture_in_China_1999.jpg [[include :scp-wiki-cn:credit:end]] +++ 李卫 找我吗?你确定?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好的,谢谢你,特工。一路顺利吗?坐过来吧。没事,不用回船舱,在这里就很好。 是啊,起风了,要下雨了。 啊,你说胡光大? 基金会居然还记得他? 对,我跟胡光大是中学同学,不如说……算是兄弟,铁哥们,怎么说都行。你明白就好。但是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没关系?那好吧,聊聊就聊聊。 那年我12岁,上的是松村坡中学,30站的附属学校 ,在这里还能看见,江那一边,坡上那小庙下面,棕色的老楼,一墙爬山虎的那个,看到了吗?我就是在那上的初中和高中。我们班一共有20个孩子,全都是基金会职工的后代。 班主任是一个姓吴的男人,三十多岁,身长八尺,行如风坐如钟,就是少了一条手臂,有一半的脸皮似乎被撕下来揉皱又贴了回去,像挺拔的松树被雷劈缺半边。 据说吴老师是从MTF退下来的,之前驻扎在四川,专打异常宗教,跟欲肉的金血偶人和流窜川西的人面猪都打过交道,动刀动枪的那种。不过他应该两种都不用动,小吴老师曾经是奇术骨干,当时最年轻的奇术行动组组长,一大绝技是能凭空召出白色鲲鹏,呼啸林间,来去如风,潇洒至极。这都是开学第一天,胡光大坐在我旁边告诉我的。 那时我正听得起劲,一抬头,竟跟吴老师对上了眼。他甩手把一根竹棍啪地往讲桌上一砸,热辣辣的一声,一屋的小孩都打了个哆嗦,他冷着脸说道: “李卫,我在叫你。” 我慢慢站起来。吴老师的步子迈得很结实,竹棍拎在他仅剩的左手里,漫不经心地一下下拍着小腿,我看到那竹子的前半段已经碎成几片,露出白色的絮状物。 “我刚刚说的什么,重复一下。”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他说话的这五分钟,我一直在听胡光大给我讲述吴老师年轻时的英勇事迹,心思早就陪驾着鲲鹏的吴组长一起,御风而行,穿梭在川西的林海雪原了。胡光大的口才极好,如同收音机里的说书人,讲出来的故事栩栩如生,听得我如痴如醉,唯独忘了还有一个肉做的吴老师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盯着空无一物的课桌。吴老师看看我,看看胡光大。胡光大也站起来,毫不示弱地回看着他。 “别以为你杨老师真信你那个什么狗屁计划,也别觉得自己特了不起,想干啥就干啥。”吴老师轻声说,“如果这一届,这一年,你还是这个鬼样子,那就有别的说法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干啥就干啥。”胡光大回答,“你也是,这很好,谢谢你理解我。” “你不要来我的班,去你杨老师班上吧。” “杨老师回站里了,如果你上次听我的话,你也能跟他一起调回去。” “你觉得你很厉害是不是?” “他还会回来的,你别担心,至少在百分之六十四的情况下吧。” 我绷紧后颈,因为我感觉那根竹棍将立刻再次劈在我的课桌上,甚至是我的背或者屁股上。但竹棍从我眼前移走了,不再敲着大腿外侧,而是攥在那只通红的左手里。 “展玲,你来,背帷幕条例。” “吴老师其实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是假眼。”胡光大在我耳边轻声说。 +++ 杨玉清 你看见我手表没?你谁啊,城管啊?做啥子,我要饭犯法?不是城管?那,那你要做啥。 谁?我不认识什么胡光大胡光小的,你找别个去,找别个去。 我以前是教书的。不对,我以前是……在大工厂里面,当工人,国家的厂子,叫……煤电30号,知道不?现在没有了,早就没有了,我下岗之后……就没有了。不对,我还教过书,我在江边上教书,教初中生。不信?我要饭,我要饭我怎么不能教书?啊?为啥要去教书?忘了,记不起来了。 胡光大,我知道了。他妈老汉死的早,那是正儿八经的英烈,因公殉职,先进中的先进……还开了大会,学习他们的先进事迹,诗朗诵,喊口号。无非是,牺牲自己,保护……保护啥来着?忘了。 后来?哪还有后来,鸡血能当饭吃?在台上带着我们喊口号那些人,那些主管,主任,科长,司长,其实早就知道这个30厂撑不下去了。没钱啊,钱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 我有个朋友,会拉小提琴。我跟他一个宿舍的时候,他没事就拉小提琴,站阳台上对着树拉《友谊地久天长》,我过生日那天,他给我拉了一首生日快乐歌。后来他被调去四川去了,说那边的厂子缺人。结果回来的时候,已经残废了,一条手臂和一只眼都没了,炸没的,被烧着火的水融掉了。就这种人,回来之后我们厂子连抚恤金都开不出来,半毛钱都挤不出来,打发他去松村坡教书,还说什么,安排工作,妈卖批,安排个球,我们都一年没发过工资了。 你刚说什么? 吴辉是谁,我不认识,不认识啊。胡光大是学生,我也不认识,没见过几回面。他妈老汉是英烈,他自己就仗着有钱,不学好,纯是个坏种。等会,你别走啊,你问我这么多事,不给个百八十的?啊?你看手相不?看一次五块,看面相十块,微信?支付宝也行。 哎,你看见我手表没,我刚刚放哪了?那是我朋友送的,我找不着了,是不是你拿了……你刚刚说,你是谁? +++ 李卫 我发现胡光大的秘密是在初一的第二个学期。 夏初,一场史无前例的酷暑降临此地。站在学校的天台上,能看到在操场飞窜的耗子,花坛里光秃秃的黄土,晒得发亮的山坡,以及远处黑压压的游客,像蚂蚁一样在江边的建筑间涌动。热气在因老化而斑驳的地面上蒸腾,被我焦躁不安地呼入又吐出,于胸腔深处留下一层层干瘪而刺挠的沉淀。 天台上空无一人,围墙之上,在蝉鸣和阳光中我徘徊不止,思绪随着原地打转的脚步踏足远得看不到的地方。偶尔一列绿皮火车驶出隧道,从高架桥上慢悠悠地走过。我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想这列火车载了说着什么方言的人们,淋过何处的大雨,又将沿着无尽而固执的铁轨奔向谁的故乡。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胡光大。 他身穿一件浅蓝色背心,军绿色短裤,脚上蹬着一双拖鞋,毫无征兆地从山坡上的灌木丛中冒出来。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完全没看到他是从哪里爬上来的。我握住栏杆,想大喊他的名字,想了想,又忍住了。 胡光大将校服外套系在腰间,正在用精瘦的手臂和腿拨开茂密的枝叶,像一条鱼那样在树影中游动。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视线紧紧地咬着那个身影,但一晃神的时间,他又凭空消失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响起,才拍拍手上的锈粉下楼去。 回到教室,我看到胡光大坐在那喝着一瓶汽水。 看到我,他举举手里的玻璃瓶,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瓶没开封的放在我手边。 “哪来的?”我咬开瓶盖,沙沙的气泡声和凉气一起进入脑壳。吴老师提着课本和三角板走进来,看着我们俩皱了皱眉。 “杨——老师给的。”他打着嗝说。 杨老师我已经见过了。几周前我抱着一摞作业本去数学办公室,正费劲地腾出手来开门,门却从里面被一把拉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皮肤白皙,手腕上戴着一块漂亮的表,拧着脑袋,向屋里的吴老师说道: “吴辉,别误会了,我对你的宝贝学生不感兴趣——” “进来,李卫。”吴老师说。 那个男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刚刚才发现我在这里。我没敢看他,从他面前匆匆走过。门在我身后被哐地甩上,震得铁制窗框嗡嗡作响。 后来我向胡光大描述这一幕。他说那就是杨玉清,他曾经的班主任,吴辉是吴老师的名字,他们两个在30站时就是老朋友,后来吴老师手眼残废,被调到这所中学,没过两天杨老师也过来了。 胡光大留过两次级,原因是没有通过期末考试,他显然比我更了解这个学校和围墙里的人。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杨玉清说的话,以及那扇门关上后,吴老师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 “今天吴老师来看早读了,但他没问你。” “哦。”胡光大做梦似的看着黑板,“他知道我跟杨老师的事。” “刚刚你去哪了?”我想起那个山坡,阳光下亮得刺眼的绿色和鱼一样的身影。 “去站里找杨老师啊。” “没,我刚刚看着你爬山上来。但一转头你就坐这了,怎么弄的?” “三楼男厕所,窗户,连着一个门径。” “连着山上?你发现的?”我大感意外,这个城市里基本上所有容易被发现的门径都已经被基金会封闭了,剩下的那些更是打着灯笼都不一定碰得到。 “有地图,买就行。去哪的门径都有。” “从哪买,你买这个做啥?”我发现我似乎是第一天认识我的同桌。 “我要去别的世界,平行世界,找……找个东西。”他少有地犹豫一下,转过头打量我一番,“你眼力不错啊,记性怎么样?” 我还没答话,他又捏捏我的腿,说:“背得到那么多条文,记性肯定比我好。跑得应该也不慢。今天晚上熄灯之后,我在学校旁边那个抄手摊门口等你。” 我没再有机会问他到底为啥要去别的世界,到底要找些什么东西,或者这一切到底跟那个戴着漂亮手表的男人有什么关系。因为展玲回头怒视我一眼,而吴老师早已不知什么时候闭上嘴看着我,鸦雀无声的教室里,一种令人羞愧的沉默压上我的胸腔。 几个同学转过脸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让人想给他们一拳。 “李卫,去我办公室等我。”吴老师没有看胡光大。 展玲把头转回去,马尾辫柔软的发梢扫过我的鼻尖和眼睛。她是好学生,她是要考上91站,当上高级研究员的好学生。我想。 “今天晚上熄灯之后,抄手摊,别忘了。”一张纸条递到我手里,是从数学课本上撕下来的一角。 吴老师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照片,用玻璃相框装着。里面站着几个人,我认出了双臂健全的吴老师,杨老师。站在合影中间的那个男人长得有点像胡光大。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吴老师坐在办公桌之后,一边用一只钢笔在作业本上画着红勾,一边说道,“李卫,你知道你父母在基金会里做什么工作吗?” 我摇摇头。这是实话,一年到头我们只会见几次面。即使是少有的团聚时间,他们两个也很少跟我讲话。多半只是默默地一起做些什么。仿佛那些地底的房间和走廊已经剥夺了他们开口说话的能力。 “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于是他们会坚定地走下去,即使这条路很辛苦,很困难。 “你也有自己的路,你的同学们也有,胡光大也有。”吴老师画下一个大大的叉,用红笔挑着作业本合上放到一边。他抬头看我,一只眼里布满浑浊的血丝,另一只眼空空地望向前方。 “考虑考虑吧,考虑考虑自己要做什么,自己的未来怎么走……人各有志,明白吗?” “吴老师,我……” 头顶的钨丝灯啪地熄灭,过热的灯丝像不愿合眼的老人。 深夜,我躺在黑暗中,感受下铺室友翻身时的摇晃和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夜半已近,万籁俱寂之时,薄薄的床单被我的汗水浸湿,我绷紧全身,尽量缓慢地伸出手臂,拧转身体,让自己的上半身挺直,悬在半空。我呼出一口气,世界完全静止的一刻,一阵困意突然袭来,我突然感到很累,非常累,累到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当吴老师还不是吴老师,也不是吴队长,也不是吴研究员时,当十来岁的吴辉坐在炎热的教室里流着汗算着数学题时,他想要的未来是什么?选择的路是什么? 是在这所只剩50个孩子的学校里教书吗? 正午的阳光洒向吴老师的头顶,根根分明的白发如此扎眼。 我屏住呼吸,用指尖夹住窗户的插销,轻轻拔下来。咔哒。 不知过了多久,我出现在那家抄手摊门口,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周围没有一个人。我找了几分钟,才发现胡光大安静地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看到我也没有动一下。我上去推推他,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嗯……?哦,你来啦。”他站起来揉揉腰,高兴地说。 “光大……”我狠狠擦一把汗,“带我去别的世界吧。” 他有点意外地打量我一番,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胡光大带着我穿过一片漆黑的老楼。没有路灯,没有一扇窗户有灯光透出,我只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才能不被交错的石阶和沟渠绊倒。 当我已经感到麻木,逐渐忘记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时候,胡光大终于停下脚步。我们已经走出那片居民楼,站在一条长长的阶梯上,两边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山坡,不远处的大江灯火通明,层层叠叠的霓虹灯照耀下,一艘游轮缓缓驶过。 胡光大拉着我离开阶梯,走向杂草中的一座铁皮棚屋。 一个老头靠在棚屋门口抽烟,几个骨瘦嶙峋的小孩在草丛里面扒拉着什么,他们身上极度肮脏,以至于我起初以为那是几条狗。看见胡光大,老头转过身,咧开嘴露出黄黑色的牙齿。他身上是一套松松垮垮的迷彩服,看起来像大学生军训后随手丢弃的,裤脚挽到膝盖,脚上踩着一双军绿色胶鞋,他的小腿像胡光大一样精瘦,上面用透明胶带缠着一些红色的布条。 “这就是清道夫,卖地图的,他们知道的门径比基金会多一百倍。”胡光大小声说。 “来咯。”清道夫点头。 胡光大从裤子里面拽出两张红色的票子递过去。清道夫用手指摩挲着票子的边缘,看我一眼,转身进屋。辣子和泡面的香味从屋里飘出来,我听到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 “进来吧。” 屋里比我想象中要整洁一点。一只电磁炉放在折叠床旁边的地面上,锅里面剩了一点方便面汤。占据棚屋最大空间的是几个铁制的大柜子,靠墙排开,上面也贴满红色的布条,布条上用墨水画着符文似的东西。房间另一边有两张椅子,一台电影放映机似的机器立在椅子之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老头站在“放映机”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易拉罐大小的金属圆柱。 “两个人,看一次,是吧?” 我困惑地看看胡光大,胡光大拉我坐到椅子上。灯啪地灭掉,我们陷入一片黑暗。在学校,吴老师也会在黑暗中给我们播放基金会制作的安全警示视频。里面常常充满断肢和巨大的可怖伤口,但更多的情况是人体突然消失后留下的空荡荡的定格画面。看着眼前的黑暗,我有种坐在过山车起点时轻飘飘的感觉。 放映机运作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易拉罐”里面的东西开始播放。 时间是白天,地点似乎在半岛城区的某处,因为我看到了不远处几座标志性的大楼。拍摄者可能是一只动物,我想。它匍匐在地面上飞快地爬行,轻巧地穿过几栋居民楼,从空中连廊上一跃而下,踩着几个阳台钻进其中一栋楼里。 “当时运气不好,单元门锁着,只能钻进去。”老头瓮声瓮气地说。 拍摄者开始在这栋居民楼里快速前进。它似乎顺着楼梯一路向下,来到一处近似地下室的空间,转过几个弯,伸手打开一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门,一条洒满阳光的走廊赫然出现在门后。 棚屋的门吱呀呀响了,有东西窸窸窣窣地爬进来。接着身后传来不锈钢锅磕碰的声音,以及轻轻的吞咽声。方便面的味道再度钻进鼻孔,我没有回头,突然明白了是什么东西录下了这段影像。 “罐子里是什么?胶卷?” “记忆。‘狗’的记忆,找路用的‘狗’。”胡光大猛地坐直身子,“30站,办公翼收容层,我们走。” 十几分钟后,我们站在刚刚出现在画面里的那扇门前。漆黑的地下室一片死寂,我的呼吸和心跳震耳欲聋,地面上散落着来自上个十年的零食包装袋,因积灰而变得毛茸茸的地面上,我们的脚印清晰可见。这里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踏足了,两个人的身上都沾满尘土和蜘蛛网。胡光大上前,握住锈得通红的门把手。 “进去之后,不要乱跑,不要出声,跟紧我。”他用另一只手捏紧我的肩膀,“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乱喊,不要慌,有我在。” 我点头。 “你进去就知道了,你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他轻声说。 “我会看到另一个世界,和我们一样的世界,对不?”我说,“我会看到你,也会看到我自己。” “……对,但是——” “但是这个世界会比我们的好,好一点点。”我无视了他的表情,继续说,“所以你才会买地图,一个个地找过去。” 胡光大嘴巴微张,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你要找一个节点,一个改变一切的契机,一个转折点……一条出路。”我说,“你想知道30站要怎么样才能变好。” “吴老师告诉你的?” “对。” “他还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他劝我不要跟你走。” “我第一次发现门径是在三年前的冬天,一个天没亮的清晨,我去河里起虾笼。”他说,“我沿着一条下坡的小路往下走,走着走着,一辆面包车从我身边开过去。就在那一秒,我看见车子的后保险杆里面,卡了半个人。 “那个人的头垂着,半个身子拖在地上,一瞬间就和那辆面包车一起开走了。我以为我看错了,但地面上有一大道深色的痕迹。我有点害怕,想往回跑,又立刻想到那辆车来的方向的某处,肯定还有剩下的半个人。”他的视线移开了,看向我背后的黑暗,“这时候我一个不留神,跌进旁边的排水沟里,但我的屁股没有着地。我就这么钻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看着我自己从头顶上走过,但这次没有面包车。” “门径居然这么明显?”我感到不可思议。 “不。我后面再去看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入口了。我去问杨老师,他说,有的门径需要满足特定的条件才会开启,可能是天气,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那一条血迹。有一个清道夫用事实证明,是最后一项。” 我突然想起吴老师在开学时说的那番话:“是杨玉清……不是,是杨老师在支持你的计划?” “不全是。一开始我是自己找门径,慢慢地也找了一些。后来一次翻墙出校,杨老师把我逮住了,我就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很赞成,给我介绍了一个清道夫,探索门径记录下来然后贩卖的人……他说,我很像我的父母。那时候,收容失效发生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一门心思地想着别人,想去救到所有人,最后他们成功了。我是他们的儿子。 “但是你——我给你说这些的意思是,李卫——”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在用力,嘴巴张了许久,却只吐出五个字:“你要想好了……你明白吗?” 我再次点头:“我明白。” 他不置可否,扭头伸出手一把将门拉开,一片灿烂的阳光迎面洒进来。 +++ 展玲 不好意思,特工,你向我预约的面谈时间只有15分钟,就不用自我介绍了,请直接说重点吧。 胡光大?我似乎没有印象,可以提醒我更多信息吗? ……对,我中学是在山城的一所附属中学读的。现在那所中学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和它归属的设施一起。 这么说,我确实有一个叫胡光大的同学,但他好像失踪了。从初一的那个暑假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留过两次级,不常来上课,因此我对他印象不深。所有老师都认识他,但他自己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哦,他的同桌倒是经常黏着他。他叫什么……叫李……李卫?对,李卫。那个瘦猴似的的小孩,很内向,说话有点不利索,总是自己躲在一边,很少跟别的同学玩。但是胡光大一出现,他就跟在胡光大屁股后面跑来跑去,求胡光大带他去各种地方,像个小跟班。 我们的班主任,吴老师……依然守着作为教师的本分,即使他的同事几乎都已经放弃了这所中学和他们的学生。其他老师只是每天读读课本,熬着时间,谋划着逃离,但吴老师依然会花好几个小时来写教案、批作业,检查寝室。 稍微有点观察力的人都能看出来,30站的财政危机到那时早已无可挽回了,不如说,那时基金会,甚至帷幕在山城的存在已经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家里有点背景,父母在设施里位居要职的同学们早已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 当然了,显赫的背景跟我没有关系。我父亲在我九岁时出因一场车祸去世,他在过马路时被一辆下坡的吉普车碾到,警察花了四天才在一公里外找到他的上半身。我母亲,她只是一个普通文员,并不理解自己绝大部分工作的意义。我不像一些人那样有贵为英烈的双亲,处处受人照顾和崇拜。我只能靠自己,靠自己考上91站的附属高中,离开那座城市。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我的初中同学,我也不常想起他们,对我来说,他们已经成为了留在过去的一些影子,一些……模模糊糊的面孔,与现在的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毕竟,人各有志,不是吗? 我们是那所中学的最后一届学生,毕业典礼也是记忆删除程序的开始。我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因为当时我在去91站的火车上。那天很热,是吴老师送我上的车,他说,30站已经开始重组,绝大部分职员都要被清退,接受记忆删除后回归常态社会,所以他很可能再也不能与我见面了。临走时,他送了我一只钢笔。 我走过检票口,回头看他,他依然站在那,有几个人望向他空空的袖子。他一直看着我,见我回头,他微笑着摆了摆手。我母亲没有来,她已经忘掉了我是谁。 后来,我听说有几个同学考上了其他站点的中学,而大部分同学都跟自己的父母一起接受了记忆删除。基金会,包括异常侧的一切都跟他们再无关联。但是李卫除外,毕业典礼上他从学校里凭空消失,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再后来?一天晚上,一个遛狗的人在千门大桥上看到了一个没有右臂的男人。那个男人用左手轻松一撑,翻过栏杆,向前猛地一跃,长长的外套下摆在空中呼啦啦地翻飞,很潇洒,像一只迎风飞翔的白色大鸟。那时正是旱季,他摔在桥墩的底座上,最后,他是被人用盆和桶收起来的。 两天之后,30站就从山城永远消失了,故事……到此结束。 关于那所中学和那所中学里的人,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你满意了吗?也许我应该更加怀念这一切,也许我应该为那些不会再回来的东西而伤感,甚至落泪,也许吧。胡光大也好,李卫也好,他们和所有小孩一样,对自己的未来并不太在乎。而且说到底,他们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毕竟,我都已经走了那么远了。 +++ 李卫 有关第一次和胡光大的夜游,我也不记得太多。所谓另一个世界也并没有太多特别之处。胡光大的脑中似乎有一份清单,列着他必须在一次“冒险”中确认的地方。因此我们几乎没有停步,一直在各处穿梭——当然,要避开遇到的每一个人。所幸这个世界的山城与我们的相差无几,胡光大熟悉的角落和小道也都在,他十分满意,因为这代表着这个世界是一个良好的“模板”。 我们穿过那道灰扑扑的门,回到自己的世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胡光大让我先回去,他要去30站“找杨老师汇报工作”。 “我也去,我不困。”我说。 胡光大挠挠头,说:“杨老师说这个事只能我一个人干,因为我背景特殊,多一个你,站里面不好解释。” 我想起那个皮肤白得很精致的男人以及他看我的眼神,放开拉着胡光大的手。他像一个大人那样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迈开腿向山下跑去。 我站在原地,哼着《水手》,抬起双臂,让自己的短袖里面灌满清晨的凉风。一夜没睡,可我清醒得吓人,想拔腿飞跑,想一跃跳到教室里,想没来由地大笑。几只喜鹊嘎一声窜起来,头顶上有一列绿皮火车隆隆地驶过,那时我无比相信胡光大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两位宣传画上的基金会英雄,肩并肩站在鲜花和丝带里的胡光大的父母,年轻时也是这个样子的吧,因为杨玉清相信他的学生也能做到,才会一直支持他吧。 之后,我每天晚上都打开宿舍的窗户,翻出学校,和我的朋友一起穿行在山城的夜色中。清道夫拿出一个个记载有门径路线和打开方式的“铁罐”,在那个棚屋里一次次为我们打开放映机。那段时间,我开始心安理得地在吴老师面前睡觉,学校和课堂显得那么幼稚又无关紧要。在那些深夜的小巷里和胡光大一同奔跑的时候,我似乎已经超越我的所有同学,在基金会这个保卫某物的巨大愿景中取得了一席之地。 这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节数学课,我呆坐在座位上,才知道第二天就是期末考试。而更让我无所适从的是,吴老师没有出现在门口,迎着我们的目光走进来的是一个秃顶老头。 “你们吴老师今天请假了。”老头简短地说,嗓子里像卡了一团泥,“我代一天课。你们自习吧。” 展玲举手:“老师,我们第十二章还没复习。” 老头好像没听见,把手上的报纸和茶杯往讲桌上一放,展玲的手依然举着。 老头没有看她一眼,搬张凳子放在讲台上: “自习,听懂噻?” “吴老师终于回30站了。”胡光大在我耳边轻声说,“从杨老师那里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了。” 我没说话。胡光大揉揉眼,往桌子上一趴就睡着了。我看着那个秃顶老头,感觉天气闷热得令人烦躁,窗外的蝉声也让人烦躁,索性拿出崭新的数学课本翻开来,前面几页还看得懂,后面凭空蹦出许多字母符号,叫人摸不着头脑。我想起那些半梦半醒的数学课,吴老师在我桌子前面徘徊时吵人的讲课声,很奇怪,他讲的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想问展玲那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手却抬起又放下。我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头埋得很低很低。 又是一个半夜时分,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灯管如常熄灭,走廊里却没有响起脚步声。我依然等了很久,默默数着数,以往数到150的时候,吴老师就应该回到他在楼上的房间,关上门睡觉了。我搓搓脸,缩起身子,蹲在床上拨开窗户的插销,用手撑起身体,双腿向窗外伸去,猛地一跃。 落地的刹那,我意识到不对,有一个人站在我旁边。没等我站起身,我的手臂立刻被一只大手死死地钳住。 “你真行啊,李卫。” 是吴老师的声音。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脸因极度的愤怒而拧成一团,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抓着我的那只手在不停地抖。我困惑地看着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不是回30站了吗?”我说。 “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干什么?啊?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他怒不可遏,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在嗓子眼里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我听见室友翻了一个身,他们可能被吵醒了,如果他们往外看,就能看到我被吴老师像抓贼一样死死抓着。我什么也没说,猛地抬起手,往吴老师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在他肌肉松弛的瞬间将那只手甩开,然后一埋身子,头也不回地冲出学校。 抄手摊前面空无一人,胡光大没在,他可能先走了,也可能被吴老师抓住了。我犹豫一秒,继续向前跑去,扎进那片没有灯的老房子里。最年轻的奇术队长也许确实老了,老到抓不住一个初中男孩。今天没有月光,天穹上积着厚厚的云,我的腿越跑越快,像追着似有似无的一丝凉风。我并不擅长记路,这条路是胡光大每天拉着我的手走过的,它通往江边,我可以一直顺着那条台阶冲进江里。 我没有在晚上游江的打算,连天的高温和干旱已经让大江见了底,河床上只剩几条潺潺的小溪,除此之外便是白花花的卵石滩。这是这条门径开启的条件。胡光大说过,要想进这条门径,今晚可能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因为天气太闷了,暴雨就要来了。 岸堤上横七竖八躺着粗大的铁链,黑漆漆的,像某种古老而又巨大的生物的脊椎骨。我沿着一条长长的钢轨奔下河床,跨江大桥下是溪流纵横的石滩,没有看到胡光大,那里空无一人。门径就在那里,在模糊的阴影深处窥探我。我踩着大块石头往干涸的嘉陵江深处走去,脚下是干瘪的水草和垃圾,像出土的死尸那样蒙着一层尘土。 我回头望去,不知从哪一步开始,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从现实坠入一场梦,一切都发生得不着痕迹。 天光大亮,我发现自己站在刚刚跑过的石阶上。 天空是一种沉闷的铅灰色,层层叠叠的乌云压向这座城市,白花花的河床里搁浅着几艘朽烂的船。江滨路上车水马龙,喇叭声不绝于耳。一切似乎都和刚刚没什么不同,我几乎以为自己从来都没跑下过这条台阶,而是坐在这里睡到了早上。 但我知道,我已经到了我想去的地方。 我转身,环视四周,坡上茂盛的杂草里面只有几只蝴蝶。 台阶之上的居民区还是一样熟悉。我开始向上爬,往学校的方向走去,突然有一点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我自己在干什么。他在学校里有没有变成一个好学生,有没有选到一条自己的出路,不用再半夜跳出寝室,像做了贼一样被抓个正着。 我暗自想着自己在所有世界里的可能性,脚步居然轻松起来。微风拂过我潮湿的汗毛,似乎有几滴雨飘到脸上,我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 转过一栋老楼,我定在原地,因为我远远地看见了胡光大。 他坐在一扇单元门前,手里捻着几根狗尾巴草,看起来在相当悠闲地乘凉,但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我刚想叫他,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了一对男女。胡光大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收住了冲到嘴边的呼喊,然后立刻明白了那两个人是谁。 胡光大的父亲和母亲从他身边走过,瞥他一眼,挽着彼此的手走远了。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另一条小路,脸上有点发烫,像在饭店不小心走进了别人的包厢。我走得很快,几乎跑了起来,但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到来,豆大的雨滴砸在我的脸上和头上,我混混沌沌地跑了许久,直到刺骨的寒气扎进敞开的毛孔才终于停下脚步。往四周一望,在这些陌生的、一模一样又陈旧的墙和窗户面前,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我终于迷路了。 就在我开始害怕,手和脚开始出汗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李卫!”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李——卫——” “胡光大!”我大喊,“胡光大!!!” 胡光大从我背后一把将我抓住:“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快走,来不及了。” 我被他拉着跑起来,方向和我走的方向完全相反,他看起来非常紧张,不住看着手上的手表。 “我刚刚一眼瞥见你,还以为见鬼了。一眨眼你就跑了,你知道路不,你就乱跑?” “我以为,你是想留在这……”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和你的爸爸妈妈……一起……” 胡光大没有说话,脚步也没有放慢,攥着我的手指深深掐进我的肉。雨已经下大,有了暴雨的架势,哗哗啦啦地遮蔽我们四周的一切,我被雨滴打得睁不开眼睛,一个不留神滑倒在台阶上,滚了几圈,脚踝一阵刺骨的剧痛。胡光大依然没有说话,一拧身子将我背在背上,继续在雨中狂奔。 一种低沉的声音自我们身后的山里响起,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嘉陵江支流的上游,山中的水库开闸时的声音。 雨水在我的脸上流淌,我把头埋向胡光大的脊背,希望借此传递给他一点温暖,他的双臂冷得像冰,喘息声如同拉风箱。不知何时,那些阴冷的小巷和石板路被我们抛在身后,那个安静得如同坟墓的老住宅区被我们抛在身后,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雨中真正成为了无法触及的彼岸。我感到胡光大的背越弯越低,他却依然没有放慢脚步。 “今天……就是那一天,如果这个世界的我爸妈——他们——失败了……” 他说着,蹲下身子,背着我走进河床。我又听到了沉闷的响声,但这次更像是地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爆炸。胡光大没有回头看,江水已经淹上了他的脚面,浸湿他的旧运动鞋。他继续向前奔跑,而我拼命睁开眼,往身后望去。 漆黑的天穹下,一团铁锈色的蘑菇状烟云自30站的方向腾空而起,在倾盆而下的雨幕中,像一座厚重而永恒的石碑。 地下深处的爆炸并未停止,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当年的那场收容失效本应多么可怕,胡光大的父母曾经阻止了怎样的一场浩劫。大地不断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胡光大一个趔趄摔倒在裸露的巨石上,又立刻爬起来背起我,继续狂奔。我试图让他把我放下,也许我的脚伤没有那么严重。但我知道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不断上涨的江水拍打着他的小腿,他几乎用膝盖在爬行,滚下一块巨石又爬上另一块,紧紧扯着背上的我,挣扎着,向那处濒死的混沌入口伸出手。 我闭上眼睛,不愿再次睁开,因为此刻天地间只剩下暴雨的呼啸,以及在这呼啸之上,来自一只迷途于万千世界交点之中的困兽的咆哮,比悠悠苍天无知无觉的吼叫更加可怖、悲恸且嘶声裂肺的咆哮。 那是胡光大的咆哮。 他依然在狂奔,狂奔不止。 +++ 清道夫 你终于来了,谁把消息传给你的?算了,不重要,你也不用自我介绍,我……不关心你们基金会的事。 李卫回来了,他来找我了,就在……昨天,或者前天。他把所有罐子都抢走了,把我的狗杀光了。他变得……很吓人,非常非常吓人…… 对,就是那个失踪的松村坡学生。在毕业典礼上他说要去上厕所,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我都跟30站说好了,收学生记忆罐子,五十一个,单一个李卫的……我转头就能卖几千。 嘘,小点声,他可能还没走。 我的狗全死了,你看见了吗?我还没埋呢,我不敢出去,他可能还没走呢。 他说他是来找胡光大的。胡光大,当初那个姓杨的,也是你们基金会的,把那孩子介绍过来买地图,姓杨的每单要抽两成中介费。我一开始不同意,姓杨的说,这小孩有的是钱,妈老汉是大人物,死了之后每个月都给发抚恤金。况且……那小孩脑壳里的东西迟早也是我的。 拿到了吗?拿到是拿到了,就是有点早。那小孩到处乱跑,把脑子搞坏了,我还得趁热给他把记忆取出来……拿着罐子出来的时候,李卫就在那,死命盯着我,这小子……不说了,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该放狗给他掐死。但现在说也晚了,我得赶紧跑,但我连门都不敢出。他杀我的狗的时候,我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我一开门,就看见他站在那瞪着我,手里提着一串头,眼睛红得像鬼。他这些年一定去了不少地方,他知道那么多门径…… 对,他把30站和松村坡所有的罐子都带走了。罐子里是啥?记忆啊,你怎么啥都不知道,记忆删除拿出来的东西就装在这里了。按说,按道理,是要交到别的站封存,但30站都散伙了,那些领导还不是能捞一把是一把? 那个姓杨的可把我坑坏了,他以前可是个体面人,他朋友残废之后拿不到抚恤金,给下放到松村坡教书,他跟他们领导大吵一架,直接辞职跟着去了。不过,当时他是真为朋友出头,还是打上了他那些学生的主意,谁知道呢……他还活着吗?哦,他在哪呢?行,得弄条新狗,估计他身子还能动弹,能动弹就行,能动就能跑。 要我说,他当年算是找着了个好摇钱树,可惜胡光大太能胡闹了,这也是姓杨的自己造的孽,要不是他天天给他灌输什么英烈父母,什么保护人类,胡光大也不会这么闹腾,把自己搭进去了。 不过……你到底是谁啊? +++ 李卫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后初晴的清亮。 首先看到的是江水,浑浊的、东流而去的江水。我抬起身子,往四周看去,看到了吴老师。他跪坐在江堤边缘,一动不动。 我挣扎着站起,感到浑身冰凉,脚踝依然在发痛,身上不知披着谁的外套。我攥着外套向吴老师走去,他没有反应,像一尊雕像。直到走到他面前,我才看到,胡光大正坐在他的怀里,浑身湿透,面朝江水,嘴巴微张,一脸白纸般的茫然。 我的朋友身上伤痕累累,消瘦的身体上满是淤青和擦伤,那只曾经紧紧抓着我的手被磨去一大块皮,露出粉红色的组织。吴老师抬起脸,用活着的和死去的两只眼睛看着我,像从未见过我似的看着我。 “李卫,”他问,“他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他。30站医疗部的回答是:大脑遭受异常空间扭曲影响,丧失绝大部分认知功能,且不存在完全恢复的希望。医疗建议:进行记忆删除处理后,转入普通精神病院进行终身康复治疗。 那一天,吴老师在医疗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三个小时。而胡光大的杨老师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胡光大住的医院在山的另一边,我去过一次,提了一兜橘子去看他。但我没有找到他,基金会改掉了他的名字,换掉了他的身份。我坐在医院大门,一个人把那兜橘子吃光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因为我知道,那个躺在那里的痴呆男孩不是他。 今天的云……和风,都和那天一模一样,让人想迎着风奔跑的感觉,也是一模一样。看我身后,山坡上那座大楼,那个白瓷砖蓝玻璃的大楼,那就是30站,它居然一点都没有变。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回到我离开的那个世界,也许我走错了门径,也许……那一天从来都没有过去,这场雨和雨里的人还在等着我回来。 说起来……特工,我能再看看你的证件吗? 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基金会的标志啊。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那个清道夫告诉你的吗? 啊,我没所谓的。因为我很快就要走了。 去哪……不重要,对我来说去哪都是一样的,因为我已经把我的归属带在身上了,他们再也不会离开我,就像我眼中的这个世界将永远停在那一天。 如果是清道夫派你来,找那些被我拿走的东西,那么你要失望了。但我知道,你不是。 下雨了,特工,靠近点吧,靠近点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谁?你有没有看到那些消失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有没有看到那些那些随着记忆一同被抹去的身影,那些笑容,那些声音?白鸟掠过的峡谷,蝉鸣喧嚣的教室——你看到了吗?那些自某个点之后再也不复存在的东西,他们保卫着的世界,抛弃了他们的世界。你看到了吗? 他们就在这里,都在这里。他们被装到了罐子里,青春活力的他们,信仰着某物的他们,历经风霜的他们,从未被人知晓故事的他们,他们的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我将其一饮而尽,于是他们死而复生。我的言语就是他们的言语,我的呼吸也是他们的呼吸,我站立的地方是他们倒塌的大厦,被飞驰而去的列车抛在身后。再看看我,告诉我,你看到了谁?你看到他了吗? 那个背着另一个孩子在暴雨中疯狂奔跑的男孩。这么多年了,他还在那里吗? 如果你真的是你所称的那个东西,你走了那么远,终于想起回头看上一眼……对不起,雨太大了,我听不到你说的话,可以靠近一点吗?再靠近一点,抓住我的手,对,就这样…… 看着我们吧,看着我们所有人,告诉我…… 告诉我,[[span class="ruby"]]老师[[span class="rt"]]Foundation[[/span]][[/span]],没能找到出路的孩子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被浪费掉了吗? @@@@ @@@@ @@@@ @@@@ @@@@ @@@@ @@@@ @@@@ @@@@ @@@@ @@@@ @@@@ @@@@ @@@@ @@@@ @@@@ +++ 胡光大 那么,你找到那条阳光灿烂的路了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 @@@@ @@@@ @@@@ @@@@ @@@@ @@@@ [[div class="full-width-container"]] [[div class="gradient-container"]] [[div class="gradient-content"]] 迷途的孩子们将在永不停息的暴雨里,狂奔 ##transparent|但我,已不能回头## 狂奔 ##transparent|无法回头## 狂奔 ##transparent|不再回头## 狂奔 ##transparent|总有一天## 狂奔 ##transparent|我们将于道路的尽头,那片混沌的黑暗## 直到万千道途与暴雨一同终结于此。 ##transparent|重逢## [[/div]]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