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
2025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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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低头翻了翻书包,再抬头时,却发现黎拉正宛在梦幻中地把作业纸折成一只青蛙。我大吃一惊,伸手把纸青蛙拍落。她还没完全折好,纸青蛙在桌面上弹跳一下,从内向外翻开了。
“干什么呢!”我悄声对黎拉说。
黎拉有些幽怨地瞥了我一眼。可没有答话,大概是周围同学们在看过来吧。
我抓起没有样子的作业纸,想打开至少看看是什么科目。但是一个大姐姐样的老师敲了敲前门,把我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她半个身子站在门里,几乎是有些羞涩地问:“爱亚同学在吗?”
这样,我、黎拉、大姐姐老师,一起走在走廊上。几个班都在上课,要么是像我所在的教室上自习;老师扬声器的声音和轻拖鼓凳的哧嗤声,静悄悄的,像地上铺着的白瓷砖,使我想起小学时一个人溜出去上厕所的情景。
大姐姐老师走在前面,领着出了教学楼,绕过楼前的大枫树,到旁边一栋白色小楼。刚才坐车来到这时,我就喜欢上了这栋楼,它一侧爬满的融化一样的爬山虎和红色的顶盖像是好久好久之前就在这里,温和地注视我们,很像我们学校的办公楼。大门敞开着,内里是发暗的白炽灯,在门口就感到一股阴凉。黎拉捏住我的手问:“我们有什么事吗?”大姐姐老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要做个检查。
小楼里也是静悄悄的,大厅向两侧伸出的走廊以小小的弧度弯曲看,日光从尽头某处透进来。二楼楼梯口正对着的门敞开着,不像其他木门,连小窗格也糊着报纸:大姐姐老师就走到刚刚看见门口处,拍拍我的背:“去吧,就在里面。”
这是一间双人办么室,白白净净,有两张电脑桌头对头拼在一起,可是站进来三四个人。这时我才发现有个女老师蹲在进门处,差点被黎拉踢到。这个老师浅栗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么可信赖,一只手握住我的左手,另一只握住黎拉的右手,几乎是抓起来的,像是要无措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蹲在这儿而把她柔软湿凉的手伸过来。随后她站起来,让我们看到桌子也还有一个戴眼睛的男老师加一个花白头发的老爷爷。
“你就是爱亚?”她问。她好像不太知道哪个是我,有些失焦地看着我的耳边发。我点点头。“那你就是黎拉了。”黎拉也点点头。
这时,另两个老师都站着在本子上奋笔疾书。他们写的东西一定比我们说的做的要多十倍。这样,办公室里就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笔迹声像落雪一样纷纷扬扬。直到那个男老师把笔往本子上一戳,也开始问问题:我们来自哪儿,多大了,怎么来的,让我回答一个黎拉回答一个。正在记东西的老爷爷就更忙了,他的笔尖呼哧的声音像本子被压住的胸膛在拼命喘息。终于他也停下来,把笔竖在眼前,挡在我面前,然后把我拉到一边,单独站到椅子上,让黎拉也弄得茫茫然。
最后我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走下椅子,又站到黎拉这边去了。他们对已经空了的椅子又看了一会儿,伸手打扑打扑,好像记恨我没穿着袜子上去。老爷爷说:“好啦,你可以走啦!”
走出门时,听到背后有拉抽屉的声音,那个女老师从身后给我塞了一袋什么东西,软软的:是一大块面包。然后,门就轻轻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大姐姐老师从楼梯上站了起来,原来她一直坐在楼梯这儿等着呀;可她手里正捧着一份盒装的凉皮吃着。黎拉笑了,贴着我小声说:“她看起好累呀。”她看起来像朋友入场看电影,而自己因为什么靠着电影院的墙等了一半个小时。她嘴角的一点儿麻汁格外标示出这一点。
跟着她出了小楼,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这叫我大为不解。明明在办公室里只待了一小会呀,百叶窗里进的光始终是我来时的、下午三四点的光,泛着百合的颜色。我想扬起头问老师,可是教学楼里传来几声长长的铃响,撞过来,把我的声音淹没了,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已经有学生从教学楼出来了,背着书包朝后面的大白楼去。
大姐姐老师一手拉一手,说:“下课了,我们直接去宿舍吧。”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的确是累了,因此也困了,被带到我今后要住下去的房间。上了上铺,给下铺的黎拉撕开一半面包,在黑暗中吃光,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第二天发现四张床上都睡了人,从此陷入持久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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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杉草萍曾经很小,从初中到高中,一共只有一千来人。我们毕业后,她慢慢扩大,后来分出去个分校,现在又像当初那么小了。
在我刚刚熟悉那么小的校园时,有一个转校生来了。她初到时是下午,我那天窝在宿仓,浑然不知,不过第二天赶上了她的自我介绍。
看样子一下子转来了两个呀,那样走上讲台,指尖压着桌面,微微踮着脚,前倾着身子。这是爱亚,那是黎拉。要说是什么样子,就是一眼就感觉名字再合适不过的样子,像是那四个字走出纸来、从声波凝成人形;或者,是如果发校服就会轻轻披上(不是穿上)的样子吧。
爱亚很熟练地介绍完自己。好像黎拉跟她很熟,好像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经历也一样,爱亚讲着讲着黎拉会掺上一句。介绍完之后,她向下回匆匆扫了一眼,接着不论爱亚还是黎拉都愣住了,看向靠墙的一排。
我们都知道,那是小千的位置,因为我们每个人入学时都是这样,突然发现一直坐在那里默默瞧着你的小千,好像她是一只大大的长着扑棱翅膀的风铃,刚刚从窗子飞进来。
下课后,我们本来要去找新生说说话的,但爱亚和黎拉正凑在一起,起劲儿地小声嘀咕,没有什么能够打扰。每个课间,如果不是出门,就会一直这样,叫人看得都有些累了。
但是新生欢迎仪式是不能少的,这是班里的传统。晚上,等到宿管老师睡下后,我们就从不同寝室中躁动起来。“喂,吃得拿好没有?”我提醒高伞。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高伞朝我点点头,溜到隔壁去叫人。
我们几个男生耸动着,一队簇拥着摸索去屋顶,一队从联廊去到女生那边叫人。我从手心里攥出钥匙,帮他们打开联廊的隔门,再去打开通向天台的活板门。很快,我们七八个人就在天台上坐成一圈,爱亚、黎拉也坐在内,睡眼惺忪,抱着双膝看着我们把一包包烤肉、鸡排、卷饼放在地上,这些都是从食堂里带出来的。
燃起了蜡烛,用几瓶果汁拱着,高层的风跃跃欲试地扑动着烛火,每个人都被勾刻地阴影分明,静静地一亮一暗。周圆的板筑废料一半沉没在夜色中。
看到爱亚新奇地清醒过来了,我稍稍挺起身子:“欢迎你,爱亚、黎拉,我叫良菌。嗯、欢迎来到杉草坪。”我们低低地笑起来。那时候我才初一啊,换算成六三制才只有六年级。实在不能指望我说出什么好词来。
接下来的自我介绍,想来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小千吧。她的模样,看过一遍就绝不会忘记,哪怕只是从乱糟糟的广场上远远看到一角。她是纯然的线稿,身上唯一的色彩是左腿上的三撇原色,好像某人在画她时,随手在这里试了试笔;动作似乎也是一帧帧的。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她说话时我听到的不是嗓音,而是沙沙的字,好像她的声音只是我所想象的。
爱亚、黎拉,在每个人介绍时跽坐着看着。兴许是睫毛的缘故,加上背景音般存在着的风抖动着的、两颊与刘海的絮发,让她的眼睛时时是半闭似的迷离,好像在缄默着。但还是一望即知,不论爱亚还是黎拉都几乎是惊奇地瞧着我们,高伞、小千、梦锐、孝华这一圈杂然相坐的人。她是在猜想我们各有什么特异之处,才竟然来到了杉草萍这等地方吗?
或许吧,因为除了小千之外,其他人是看不出什么的,我们也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爱亚、黎拉因何而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把特异当做超能力,况且有单单因为卷入什么不幸而来的。对于天降一样不时来到的人们,大家都默契地不主动问起。
介绍完一圈后,大家开始享用夜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像在白天一样,爱亚主要还是跟黎拉说话,偶尔有人把吃的分享给她,她就微笑起来,谢谢人家。
杯盘狼藉之旁,小千开始唱歌。这也是我们的保留节目,小千特别的声音,只要她不想,就不会传到老师耳朵里。她拿出同她一样用线条勾勒的吉他,轻轻弹唱起来。有《天下第一等》这种老歌,也有《下个,路口,见》这样的,让人惊奇一个学生如何会这样的音乐。
我去续了根亮度略低的蜡烛,看到爱亚挽着黎拉,正跪坐在楼边向下看。
“想看看下面吗,晚上的?”我说。
爱亚点点头,于是我伸出手章,摊开在楼沿,让粗铁丝藤枝一样抽出、延长,在空中编成一个与楼相接的小平台。“上去试试吧。”我得意地说,感到这次是不折不扣的惊奇的微笑在荧荧地注视着我。
平台大小刚刚好,容得下爱亚也容得下黎拉。楼高带来的上升气流掀动着她和她的衣角与垂发,在小千隐隐现现的旋律中,在烛火极淡的暖暖暗红中,似乎整个人都被身下那大块浓重柔软的夜色的风托举着,轻盈地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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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上自习这天,爱亚在桌子上趴了四十分钟,完全把晚饭时间睡过去了。她在醒来时,只听到一连串英语像鹅卵石滚动过去,这是英语老师放的听力;教室里静得出奇,外面一派葡萄紫色。
爱亚也就心满意足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因为这一小觉睡得很实在。过了一会儿,就像所有自然醒的还带看点舒适的朦胧的人所做的,她全然不顾听力还在呜哩呜噜她放着,径直走出教室,去对面的小洗手间洗了地脸,感觉头脑被充满活性的带氧的蓝色凝胶充满了,世界像是新生了一样清晰。
她远远地望了望教室里安静坐着的同学们,忽然想要出去转转,就像在课间出去转转一样毫无阻力地出了教学楼,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乱晃。刚才还颇为放亮的天色现在已经转入了纯然的深蓝,只比黑色要浅一号,并且把伸向天空的一切都漏成了剪影,让那边圆顶的楼的巨大影子,呈现出不可理喻的拒斥被探索的力量。
爱亚握住一颗幼小的银杏。它的树干才有刚能被握住,长得有两层楼高。她用力攥了攥,朝我自言自语:“你看,树木也有一种热量,就像活着的动物一样。现在我的手掌暖烘烘的。”
她又磨娑了一番,渐渐感到校园无人的沉默压过来,而自己在这样的安静中太醒目了,太不舒适了,便一声声唤着我,“黎拉,黎拉,黎拉——黎拉,你怎么了?”她转过来看着我,一边焦急地轻声呼唤我,就好像我不在她面前而在十几米外游荡。我最后不得不捂住脸,因为她连连拍打着我,很难说这叫她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
天已经黑下来,甬道的路灯亮起来,我们看到没被照亮的路那头亮起了一点红光。那是个老师,在抽烟,他一明一灭的烟头在路牙石上漂浮着。爱亚刚一张嘴,他就不耐烦地摇摇头,吧嗒吧嗒地开关打火机的盖子。她耐心地看着他、等他把这支烟抽完,扔在地上碾熄了,这才问:“老师,医务室在哪?——心理咨询室在哪?”
老师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爱亚挡住了路灯的光,让他打量得很困难。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怎么了?”
爱亚指指我。老师当即说:“那个没用。”
“什么?”爱亚迷惑不解了。
“她一定要跟着你的。你没法甩掉她。她就……”爱亚连忙打断了,向他解释,是我现在呆呆的像扫地机器人一样一句话不说,她很担心。为了让他明白,爱亚把我拉到路灯下,努力想让老师看清我的样子。因为我无意配合她,她最后被迫用两根手指掐住我的脸,把我鞠躬一样身子往前送。
这样,老师就不得不做出回应了。他说:“从这,走大门口那条路,拐进教学楼那个偏门就是了。”爱亚放开我,又问:“大门口那条路是哪条?”回答是相当含混的,并且说到一半就滚出一阵咳嗽,让爱亚也无心听下去了。她“嗳”的一声,猛得踩了跺脚,拉着我向门口走去。那声足音就被放任在空空的夜色里半明半暗地回荡了一会儿。
这样赌气走了当然很好,可是也不可能再问到路了。爱亚只好带我在教学楼侧来回转。直到她看到冬青丛的缺口,并由此扒开浓密的、过于旺盛的青枝,才发现了这次亮着光的小侧门。“黎拉,这一定就是那个老师说的门了。”她小声嘀咕。
门里面,走廊的尽头照来白炽灯的亮光,随着走廊的伸长而逐渐耗散,到我的脚下时,只剩勉强能看清鞋带的程度了。我们一直走到尽头,左右都有楼梯,左边的向下的楼梯浸入了潮湿的黑色,吹上绵绵的凉风。
爱亚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向右、向上楼走去。楼上的走廊相当昏暗,积灰的灯光、矮窄的四壁和脚下似乎踩得油污的镶石子的地砖,让人感到被废弃了,带着人一起废弃了。如果是我,一定会在这坐下慢慢呼吸一会的;想必还会渐渐闻到那种稀薄的空气味道。但爱亚的手有些出汗了,她不断向前走,不发出声音。
不久,一扇开在旁边的褪色的白桦门。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的样子,但爱亚狠狠地攥了下我的手,松开我,慢慢推开门。
门出奇地顺滑,里面却是个旧盥洗室,脱坏的墙裙之下,从水槽中漫溢出来黑与棕红的一圈,进而在角落中生长繁盛的青苔铺满了大半个房间,挂着的水珠莹莹地反射着光。里面浓重的氨水味迫使她关上了门。
她没辙地左右转转,又领着我向前走去。终于在尽头发现一扇门,这门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了;但肯定不是故意伪装成这样,而是太久没有人来,它自己愈合了。爱亚费了些劲儿才把它拽开,撼下来一阵尘埃。
门那头的景色就可喜多了。白瓷砖,白吸顶灯,哑光的窗框外开阔的夜色。爱亚安慰似她说:“一定就是这儿了。”然而走过这个走廊后,看到我们教室,连我都不得不吃惊了。
怎么回事呢,为什么竟转回了教室呢;继而爱亚便生气地猛拍一下墙,把楼道的声控灯都吵起来了,似乎那个破盥洗室并非心理咨询室的、理所当然的现实,现在才确凿地让她知道,继而让她感到自己变骗了。她不再管我,自己蹲到教室朝这边开的窗下,把脸埋到膝盖上。
一会儿,爱亚感到头顶被碰了一下,猛地抬头,那句手也像受惊一样收回了。从窗子里探出良菌的睁大的眼。重新坐回教室之后,他羞赧地说:“我刚刚把手往外面一搭,结果……我说怎么觉得不碰看了什么呢。”
现在爱亚倒像我一样不说活了,脸红扑扑的;倒也不像生气,而是积蓄着隐秘的微美。这节下课之前,趁着老师不在,爱亚悄声问了一圈心理咨询室在哪儿。开学以来总是向我说话,我也向她说话,我对她和她对我的交流构成了屏障,足以把想来交流的其他人排斥了出去。而且做起作业来是那样快,每天两节自习中,我帮着她流水一样写完,便开始看书;这时看别人的眼光,正在埋头一笔一笔写字而偶尔抬眼看看周围的眼光,向这边扫来时,似乎是那种看向五陵少年一样羡慕又疏离的目光;而现在爱亚终于去找他们说话了,去找那天邀清我到天台上的小千、良菌、高伞、孝华他们;她悄悄到他们的坐位旁,蹲下身去,仰起脸来,拨开因此而散在面前的刘海,小声询问他们。
待下课铃响起时,爱亚也就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此时正在和高伞笑着说着曾经这里的一个趣事,一个外面来的心理咨询师看到孩子的奇特之处后险些怀疑自己生病的事。这样,我也就高高兴兴地问她:“爱亚,聊什么呢?不能让我听吗?”
爱亚向高伞他们摆摆手,示意马上回去,来抱着我的头,用面颊擦着我的头发,在耳边发出踩雪般的声音,以示,我不知怎么地变正常了,让她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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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初中毕业要考试是常识,但杉草萍这四年都从未考过一次试。这样,当老师宣布中考要考试时,不仅我感到意外,高中部的学长学姐也是:他们似乎也没经历过。
但不论如何,高中还是会上的,也一定会在杉草萍上的,为何考试是个谜;所以大家不太紧张,反而有些怀念。
良菌端着盘子在我身边坐下。他之前猜测考试是用来鞭策我们的。我思忖,或许杉草萍想的是另一套,或许我们将来会回到外面上学,考试是为了让我们适应的。杉草萍有时会用意料不到的小小好意将我们抚一下。我也赞黎拉的看法,可能是为了高中分班。但有什么好分呢?一共才一个班多一点的人而已。我刚要把这些说给他,却看到良菌正风卷残云地吃着,把油饼住豆腐脑里蘸一蘸卷到嘴里。最后端起碗喝净汤底,头也不回地走了。
黎拉戳了戳我:“今天考试呢,大家都想吃完回去复习。”果然,平时这个点大家都在安稳坐着,这会儿又有几个人离座走了。而且离开的人这来越多,让我想起沙堡被涨上来的浪逐渐淘洗、沙粒卷回海里的场景。
我催促着黎拉把油条豆浆吃完。然而,由于人迅速地走空了,原本因畏惧而盘旋在天花板附近的麻雀,此时三三两两落了下来,有一只正落在我们桌子上。黎拉于是把筷子伸出一端,让麻雀咬住。清晨乳白的光洒下来,麻雀衔着木筷的一角抖抖翅膀,和我的呼吸一起揽乱了光中才能见到的纤毫的微絮。过了一会儿,我问:“这样会把筷子弄脏吗?”
黎拉用迷离的眼神看了会儿,回答:“不会吧。鸟连舌头都没有。”不过,很快她就自我否定了:“有,有的。但是它有口水吗?”
无人应答。她换了一头,让麻雀去咬,惹得它不悦地扑腾两下才松开嘴。
一只抹布掉在桌上,把麻雀惊跑了。我茫然地抬头,看到保洁阿姨把手压在抹布上,开始擦那边的桌子。这时才终于发现,食堂里已经只剩我、黎拉,和几个朝这边进发的保洁人员,大家全都走空了,麻雀飞在空荡荡的餐桌与风扇间。我一下感到考试睡过头的恐慌,心砰地跳起来,拉起黎拉就走。身后阿姨抱怨了一句什么,我只好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把黎拉拽了出去。
跑到考场(教室)去,大家全都坐在里面了,广播里在说考试细则。李老师朝我友好地笑笑,用金属探测器在身前悠了两下,便放我进去。好在我的文具都齐齐整整地放在坐位上,书包也按规定放在外面走廊,是有人帮我放的吧?
待黎拉也坐下时,正好吹哨开始。就像平时做作业那样,我看题时,黎拉帮我看文章;写作文时,我打草稿,黎拉在一旁慢慢誊抄,不时写下一些改动意见塞到我笔下,让我不胜其烦。最终收笔后,我把试卷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心中很有些得意。过了这么久,一气呵成地做完整张卷子,还没感觉磕巴;黎拉的字也工整地排布在上面,让人感觉,是填补了它先天的空缺,而不是用笔迹标记了它。
在我发呆的当口,黎拉站起来,茫然地俯瞰同学们的卷子;继而她发现,才过去一半时间,离收卷还有一整个小时。而她的站立好像是什么标志,把一个火星点到刚刚被考试气氛捻灭的引线上,因新奇、怀旧抑或考试天然带有的肃静刚刚压在平稳的灰白的气壳下的教堂,教室里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开始逐渐嘈杂起来,不安分地回头看看黎拉站立的姿态,看看散漫盯着已做完的试卷走神严重的我,左右戳戳,用独特的能力或信道以不可思议地方式交流着答案或写着题。
汇聚起的嗡嗡声甚至杂有的压抑住的笑声终于把李老师叫来了。他一推门,我们就迅速安静下来,刚才有几个同学简直也站了起来,此时嗒地坐下,活像一瞬间放弃了双腿。李老师扫视了一眼教室。考场恢复了原样,但某种气质已经改变了,他一瞬间笑了一下,看到我做完了试卷,便让我开始收卷。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到点呢,但大家是怎么也做不下去了,于是在一番小小的恐慌之后,大家都听话地松手,乖乖让我把写到一半的试卷拿走了。
李老师带走试卷后就一直没回来,直到到点了也没回来,甚至二十分钟后、该考数学了也没回来,我们就把书包拎进来,桌子摆回原位,到中午放等都在聊天和看课外书。
良菌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其实我们都没必要作弊的,那题又不难。什么文言文什么的……不过是感觉,突然用正常的方式做题才不正常,不正常才是正常。”
“这样吗?刚刚黎拉帮我挺快就做完了。”
“真厉害。我们才刚做了一半呢。”
去食堂路上,良菌不住地让我猜他买了什么水果。既然这样问了,我从不太常见的里面猜起。小西红柿?桂圆?都不对。
“香蕉?”
"不是。"
“菠萝蜜?”
“那个太大了。不是。”我突然感到一阵厌倦。为什么非要用不是、不是、苍白的寡淡的、口舌运动的对话的碎片来填补散步的空白呢?是他觉得一句话不说太尴尬了吗?我几乎是气呼呼地快走两步,留下黎拉跟他猜去。最后似乎猜出是榴莲。
当天下午,老师回来了,是班主任刘老师。她没带试卷,而是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块手机。她还本想教我们怎么使用,不过我们实在兴奋又困惑得可以,而且我们也不像一窍不通的野人,于是就放弃了。临走前,她扒住门框说:“大家不要沉迷啊!有一整个暑假呢!”
过了一会儿,我们才尝试搞清发生了什么。高伞说:“她那句是不是说,过了暑假又要收回去啊?”
大家安静下来,试图从手机上找到信息。这里面已经下载了QQ、微信,还有杉草萍的aic。很快有人发现,QQ和微信都被锁定住了,只能加同学老师的好友,不能跟陌生人说话。黎拉很聪明地下载了B站,但跟我们微机课上偷偷打开的网页版一样,不能发弹幕和评论。总之,这部手机不能给外界发消息。
为什么要发手机呢?是上午考试的骚乱让大家意识到,我们这群人总有能耐任性起来,于是干脆这样做吗?我们倒不甚在意,而是忙着互相加好友,头碰头地加了一圈。我甚至加了爱亚的好友,虽然完全没有必要。
最后我决定去加良菌的好友。此刻我还因为中午的无名火有些愧疚,于是先让黎拉去加了他。当我凑过去时,发现良菌的手机上没有aic悬窗。"这是怎么关的,你?”
“我第一时间就把它删了。”回答得很干脆。
“欸,那是为什么?”
“我不喜欢AI 。”
“喂喂, aic听了会发脾气的。”我笑着说。
大家回到寝室之后,又是聊天又是玩手机,直到半夜两三点才都睡下。好像平时低头抬头都在说的话题,因为穿过了这个小发光块而有了特殊的魅力;换上完全陌生的头像网名,举行变装舞会一般,染上了这块手机带着的外界气息,像《肖申克的救赎》里在操场放风时捡到的石英砂。我想起白天良菌的话,发消息给他:“你为什么不喜欢AI来着?”
那头完全静默着。于是我又问小千,她睡得晚,又一直对找原因很擅长。小千说,大概是AI抢占了不少基金会文书的工作,而我们注定只能干那种事情,让人感到被排挤了吧。
我把信息读了两遍,调出aic界面,拿稍远一点。黑黑的寝室里,现在只有我的手机还亮着光,在我面前打开一条窄小微暗的亮道,过了一会儿,黎拉把下巴搁到我肩头上,一起侧躺着。我掐了一把她的脸,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看什么,睡觉!”
从无梦的睡眠中暂时挣脱时,只知道是半夜,在朦胧中听了一会我的呼吸,黎拉的呼吸,有节律地沉浮着。再度睡着前,我能从这呼吸中明白无误地感到黎拉也醒着,也在一样未睁眼地沉闷地发问,是你还是我,把我或你拖入如此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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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你们班那个良菌,跟那个爱亚表白了!”
“哦呦。怪不得老是能碰见他们一块儿放学呢。”
“小孩子早恋嘛。我班也出了两对。”
“你怎么知道良菌他俩的?”
“那天他过来问我,爱亚为什么来这儿,她的能力是什么。我跟他一说,孩子那眼一下子就亮了。我一猜就能猜出来是发生了啥事。”
“行吧,我可有的忙了。他俩要是谈开了黎拉怎么办呢,还能躲着不成?……你那么看我干嘛?”
“你堂堂班主任,不知道爱亚她怎么回事吗?……哦对了,确实没跟你们说。算了,我告诉你吧。你看爱亚黎拉是不是老在一块儿?因为那就是一个人。
“不管她自己,还是不知道这事的别人,一看,都会下意识觉得她是两个不同的人。不仅想成了这样,而且嘴上一说,一写,都会用骗人似的手法故意叫人以为那就是两个人。不信你看看,你写的所有的学期评语什么的,那些事,是不是技术上说一个人都能办得到?
“但是误导式的笔法不能违背原则。所以像’她们’啊、’与’啊这种词,都是不会出现的。”
“啊……原来如此。”
“对吧。我头一次听说也老震惊呢。不过,一旦知道了这事儿,虽说还会不由自主地说成是两个人那样,但心里就不会被误导了。”
我蹲在办公室外,咬着下嘴唇听着,思忖黎拉这会儿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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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有人在晃我,睁开眼,看到是爱亚,举着的手机荧屏照亮了她的侧脸。“我想出去散步。”
我翻了个身,可能又睡过去了一会,反正再睁眼时还是感觉身后有人,只好坐起来。“几点了?”
“嗯……两点半。拜托啦,外面天气很好的。”
我只好先赶她出去,把衣服摸进被窝里穿好,搓了搓脸。出了寝室门,看见爱亚、黎拉在走廊里无所事事地踱步。
“这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呀,一推就进来了。”好像对这问题很惊讶。
“我来了这……五六年以来头一次不锁门,竟然碰上了。”
果不其然,深夜的天气意外地好。刚到楼道里,就感到顺楼梯而上的在楼井中徘徊的新风,带着雨雾的气味。外面没下雨,天上不见月,只有油彩一样浓厚的百斤重的云层;云层之下是流利的丛来丛去的凉风。我们不发一言地绕着宿舍楼、数学楼,两幢黑黑的、块状的高大影子,向我们沉默地倾斜着。
爱亚为什么找我呢,她既没有拒绝我也没有答应我,像这两幢楼的剪影。她在担心黎拉吗?她知道黎拉的事吗?我看着走在前面一些的黎拉,她仍然以熟悉的涣散脚步走着,像是在用脚步思考。
又走了几圈,我打开门送她回去,说自己想再遛几圈。看着黎拉的衣角也消失在拐角,风就掠过我身边一无阻挡地向里去灌去,淘刷,再慢慢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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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寝室门后,我吓了一大跳,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黎拉的床上,背对着我们。我下意识地伸手拦住黎拉,但那个男人没有动作,仍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我们桌子上的刻痕。过了一会儿,他转头看向我们,朝我们一笑:“我是来做就业指导的。请往前走几步。
“虽然离你们就业还有很远,但在这里我们必须做好长远打算,对吧。学校也希望你们有一个恒定的志向,好提前努力,将来毕业之后能更好地适应进去。当然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在你们工作了几年之后,或者甚至还没工作之前,突然就转了风头,你们就回到你们想去的地方啦,但这种可能性很小,我自己都不确定见过几次,是不是见过。而且大部分人也不想回去,这里复杂又舒适,而且只是表面上的复杂,”他用笔杆搔了搔鼻子,“大部分时候都有人代劳,虽然你也别想搞清楚那些事情是怎么解决的,但事实总是很简单的,他们就是解决了,因而你们只需要写点什么,送点什么,这样不会有压力。好啦,请往前走几步。”
我本来站得已经近了一些,听他说了这话,只好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大大方方的把两腿交叠起来,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弄得床嘎吱作响。他已经把黎拉的枕头竖起来了,被子也扔到另一边窝着,似乎是给自己廓清视野,达到工作台一样的环境,但其实无济于事,因为我们的寝室生活气息太浓,如果不提醒,他都无法注意到我上铺的帘子现在正悬在头顶两公分处,每次他直起身来,都会盖到他眼前。
“你叫什么?嗯,爱亚。”他向我确认一下,先让我回答问题。“你喜欢这里吗?”
“还好,没有什么不喜欢的。”
“那不错。有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或者特别怕的?”
“我有点怕蚯蚓。”
“那是小事。好。”
接下来又问了几个问题,抽不抽烟喝不喝酒什么的。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写的,黎拉或许是急切、或许是好奇,此刻不住地爬上上铺我的床,想要往下去看他写了什么;但我克制住了,拉住她的衣角,把她从手扶梯上拽下来。
问完这些之后,男人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我说没有。“当然也好,可是这样你以后可要处于被动地位了,因为我们总会考虑别人的感受,而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只好觉得你没有什么要考虑的。”我再思考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什么想说的,于是问他能不能以后想起什么再找他。
“我们不常在学校里,你要是有重要的事情就跟老师说吧,我们会听到的。现在请你,往前一点,该你回答了。”这是对黎拉说的。
无非都是同样的问题,但我知道黎拉的看法并不总是一致的,于是我尽量把一只手放在黎拉身后,试图干涉一下。但是他依然在不停地记东西,甚至哼起了小调,开始涂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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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学校小卖部修好,大家像漏斗里的水一样挤向那里,伸出手来越过结账员的身子去摸货架,把几包干脆面拽到了地上;而结账员好像站在世界中心,事不关己地看着大家来来去去,手上不停地动作,所有货物都要经过那里,因而不论脚下乱到什么地步都并不担心。
直到第二天,秩序好多了,我才有兴趣去买东西。薯片,我一份,爱亚一份,黎拉一份。一手递给爱亚,一手递给黎拉。用不知对焦向何处的眼睛看向爱亚与黎拉的分界线,那之后的事情迷离起来了,虽然在当时无比清晰,好像一个长久近视的人终于戴上眼镜之后,感到平日里漫无边界、万物互相渗透的世界此刻突然被人为地划分出来。
在并排坐着、我越过黎拉的肩膀拍向爱亚时,在发觉爱亚与黎拉的胃口都不一般地小时,在不论为她分享什么都一定要结两倍的账时;在操场上散步、无言地尝试贴近爱亚时,在幻想着、梦到着回到外面之后拉着她在永远灯火通明的街区乱走一气时;或许黎拉只是爱亚形影相随的闺蜜,姐妹,在我插足之后便势不可挡地要淡开、寻找自己的爱人,而日后某天我与爱亚、黎拉与某人将会作为两对伴侣聚会?然而爱亚与黎拉又是那么相像,不可分割,连我都没意识到爱亚想做的多少事是黎拉做了的,黎拉想做的多少事是爱亚做了的,突然不可想象爱亚失去那个侧面或另一个正面之后会是怎样。
因此爱亚不会为了我而放弃黎拉,分割黎拉,只能与我与黎拉奇异地纠缠。如果我告诉她这一切还会继续吗?她知道这些吗?如果知道了,她还在拒斥什么呢?
这样,我宁愿想着,是黎拉挡在我们之间,我所爱恋的黎拉挡在我与我所爱恋的人之间。
坐在操场的长椅上,她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人们散步、投球,两队人开始合在一起打羽毛球。就这样看到太阳落山,手边的易拉罐似乎在斜阳下微微振动。就是这样的场景,黎拉在哪里呢?
我突然很想拿出之前的照片看看,过了一会,连这点兴味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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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末,学校宣布要发校服。完全不要求我们必须穿,但毕竟是免费的,而且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套。于是我们都到广场去,觉得五六张桌子后面堆着小山一样的校服,几个老师一个个核查体码,把校服递出去。
爱亚也很快领了一套。老师告诉她我的要自己去领,于是她先把自己的那套披上。下半部分是黑的,上半部分是白的,胸口水平夹了一条黑带。丝绸一样的质感在阳光下翻发着光泽。“不错嘛!”我夸道。
当我也想上前去领时,又一股人来到广场,好像偌大一个杉草萍现在只剩广场这一处地方。我的手刚搭到领校服的木桌边缘,感受到旧木桌发软的质感,人流就朝这边涌过来朝那边涌过去,我紧紧握住爱亚的手,可也几乎看不到她了。终于,我感到被拽了一下,与爱亚一块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下看清她了,有点慌张地坐在人腿与人腿的丛间,正要撑起身来。
可是,我发觉爱亚穿起校服来居然这么好看,早知道该让她一直穿着的!我从人腿之间挤过去,把她按回地上,对着她的脸使劲地擦呀搓呀,心里一股股地往外跳,尽可能地凑上去吻她的脸,有一瞬间甚至想把良菌叫来一起死死抱住她;都把她吓得快哭了,我才停下,又拉回她的手躺回地上。这样喘着气歇息一会儿,看到四下人墙困起来的渗出来的海蓝天空,才稍微平息下来。
爱亚坐起来,搅了搅散在面前的头发:“你刚刚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只是无理由的欲望殉爆一样云集,每个动作都一浪又一浪地掀起下个动作的渴望。这些话是没法和她说的,我便暧昧地笑笑。
站起来走了几步,我发现她哭了,没来由地哭出声来,掩着面小声啜泣。这次轮到我问她怎么回事了,她抽噎了一会儿,“呼”地舒一口气,这才咧了咧嘴角:“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刚刚心情又有点乱,真是好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