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色胶卷 1987-1998
2025年6月5日
修订 4
评分
35
↑ 35
↓ 0
支持率
100%
总票数 35
Wilson 95% 下界
90.1%
在相同票数下更稳健的支持率估计
争议指数
0.000
评分趋势
按周聚合 加载图表中...
最近修订
1 / 2
最近投票
1 / 4
2025-09-11
2025-08-22
2025-08-19
2025-07-21
2025-06-15
2025-06-12
2025-06-11
2025-06-10
2025-06-10
2025-06-10
相关页面
暂无推荐
页面源码
[[>]]
[[module rate]]
[[/>]]
[[size 110%]]
++ I
21世纪的青少年似乎连学校组织的修学旅行都能出门很远;不过在1980年代、在我的故乡,连去临近县旅行都是罕有的事。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成天踏着稻田阡陌上学的我,会因家人在1987年夏天的突发奇想、坐上电车到东京去。
毕竟,在未满十岁、连碰到青春门槛都算不上的小女孩眼里,东京不过就是一个到处是森林般的玻璃外墙高楼,看不到月亮星星的地方;是个充斥着享乐、犯罪、酒精与烟与霓虹灯的城市,仅此而已。当然,不管我再怎样不安,亦或再怎样扮出一副无趣的样子,大概也难掩去往大都会的跃动心情吧。于是我就这样到了东京。
我记得我牵着父母的手,沉浸在夜幕初下的大都会中。这里有一切我未曾见过的东西。穿着时髦、染着头发的男女说笑着,肩并肩地穿过街道。举着横幅的青年高呼着反战口号,用手中的纸板告知众人美苏军队的动向。喝醉酒的中年人不顾警察的喝止,固执地躺在地上大喊大叫。推销员挤出笑脸,向路人散发传单。街道旁的橱窗和货架上展示着光鲜亮丽的商品,抬起头又是炫目的高大立式广告牌。这些记忆在我的心中已经显得遥远,仿若霓虹色的、无穷无尽的梦境般萦绕于脑海。
除此之外留有最深印象的便是新宿车站了。那时国铁刚刚解散[[footnote]] 1987年3月日本国营铁路因经营不善而分割民营化的事件。 [[/footnote]],新宿站当然远不及今日的规模;但对那时的我而言,车站简直是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有一条又一条漫长的月台,仿佛用标示牌也无法说尽的出入口,数不完的验票机,与广播声中涌动的、轰鸣着的人们。
而就是在这个奇异世界的一角,我与我的相机相遇了。突然想起实现我「想要一台相机」生日愿望的父亲带着我走遍了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相机品牌专卖店,却发现价格牌上的数字不是我们家所能一笑了之的。理所当然失去指望的我也主动提出放弃。可就在临行之时,新宿车站边一家挂出「摄像器材 在售」的小店出现在我的眼中。
店铺的面积实在狭窄,不过四五叠之大,两侧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各类商品几乎顶上天花板。店铺没有柜台,只有一方小小的工作台,除了权当台灯的手电筒外,还摆满了各类零件、工具与冲洗胶卷的设备。
店主是一位比我年纪稍大的女生。她明亮的浅红色短发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显得耀眼,再加上一身简明干练的工作服,给人以颇具神秘感的中性印象。
囊中羞涩的我们最终挑选了一台没有厂牌、造型奇特的相机。即便这样我也很快乐,拥有一台相机是我很小起就有的梦想。
回程电车上,我发现那张像是用草纸印刷的保修单上,收件地址赫然写着「妖精车站Avenue」。
妖精车站。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这并非这家相机店的店。还是指紧挨着店铺的新宿站?大概也不是。
妖精。
车站。
九岁固然是善于幻想的年纪,不过再怎样我也早就能区分幻想与现实。那颗幼小的心灵反复推敲后,才发现自己好像遇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过,我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秘密,是很让人快乐的一件事。
更何况,我并不讨厌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法解开的谜题。
++ II
因为这不期而遇的奇妙缘分——其实也没到那种程度,顶多算机缘巧合吧——陪伴我度过童年的不是大多孩子喜欢的电视、漫画,而是这部相机。当然这可能也是个更大的「机缘巧合」:在彩色电视开始普及的年代里,很少会有孩子不受其吸引的——据说一些多子家庭甚至专门订下了分配观看权的家规;可我家只有一台我刚出生不久时购入的黑白电视,不知什么原因坏掉了,就再没有购买新的电视。漫画倒是成功吸引了我一段时间,后来这份喜好也因母亲以升学为理由的坚决反对而不幸夭折。总而言之,也是因为家庭的种种因素造成了我大部分时间只能与这部相机相伴。
让一台相机转动起来的费用并不太高,但基本的胶卷和冲洗费用还是需要的。虽然是生活在双薪家庭中的独女,我也没有感到特别的经济自由(从电视机就能看出这点吧),不能在爱好方面随心所欲。后来又是那段经济不算好的时期;再后来父亲中年失业,刚刚搬迁的我家遭受重大打击,骤然间显得万分拮据。不久后的高中一年级时,父母离婚了。父亲离开这个家庭;母亲为了避免影响我的升学,决定暂不再嫁。就算在那个时期,我也会尽量省下零花钱来购买胶卷来维持这一爱好;幸而母亲也表示默许,大概觉得摄影总比看漫画好吧。
我喜欢摄影,却不是「摄影爱好者」。我没有读过任何指导书籍,也没有购买哪怕一点额外装备,更别说购入其他相机了。这样的我只是凭着兴趣用这台相机抓捕着身边的景物。用取景框套住毫无趣味的日常景色,调焦、扣下快门,在一卷胶卷耗尽后去冲洗。
没有pose、没有设计,只是下意识地拍摄身边的世界,仅此而已。就算在国中毕业式那天,许多人都带了相机来,拍着彼此的泪容和笑颜,我的胶卷里则全是无人的小路、瘪掉的气球、爬满藤蔓的旧校舍与空无一人的教室。除了毕业式外,我也不觉得生日、或者盂兰盆节或者新年或者其他什么日子有特别值得庆祝的事;所以,如今翻动相册,也只能看见吃剩的蛋糕、烧尽的线香烟火这类东西。
母亲曾说我「根本没有拍到什么有意义的瞬间,全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诚然如此,十几年间我没有记录下任何有「意义的瞬间」,相册里几乎所有的照片都只包含无机物一样的景物。当时的我或许一方面是不希望未来因发觉自己浪费掉「富有意义的瞬间」而唏嘘,一方面也确实难以捕捉、亦无力捕捉到什么特别的「意义」才这样做的。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也是一样令人扫兴。
无论如何,这部相机还是成为了我最珍重的事物——不仅陪伴我经历许多事,也促使我创造出一些事。胶卷的转动让我像冒泡泡一样产生了新的念头;许多关于世界的思绪也无可吐露、只能默默凭附在胶卷之上。然后,抱着相机的我长大了。
++ III
我的努力大概算是白费了,放弃许多事物、成天泡在补习班的我,终究没有考上母所期待的国立大学。经济条件使我根本没有成为所谓「浪人」——也就是重考生的可能。离开家的前夜,我把厚厚的一沓笔记本和练习题打包扔掉,心想几年的付出全白瞎了。尽管这样我还是接受了现实,老老实实地去了那座远离家乡,某座甚至比东京更远的北方城市。
大学的我住在合租公寓中、身处四叠半大的房间内。地上到处堆着东西,狭窄的书桌也被散乱的纸张填满;容易损坏的相机无处安放,只能每晚屈身于行李箱内。早晨被闹钟吵醒,然后在学校像行尸走肉一样修完课程;回到家后,我听着隔壁传来的洗漱声响,看着窗帘后透露的微弱城市灯光沉入睡眠。就算同学礼仪性地邀请我参加这样那样的周末交际活动,我也是一概回绝,一是因为很多虚伪的人在一起做虚伪的事情让我难受,二是因为——打工。别人享受酒会的时候,我只能在快餐店听着炸锅的噼啪声。我当然、当然不想打工,当然想去漫无边际地玩乐。但不打工就没法维持房租和食物费用,加上母亲拒绝给予经济支持,不打工的话我根本没法继续上大学。其实我也不想上大学,但如果真的放弃学业回到老家,那我的人生就真的脱轨了。于是我抱着半推半就的态度继续荒度人生,就像眼看车辆就要冲向悬崖,却不踩刹车的司机一样。
直到深秋的一天为止。我偶然间打开行李箱检查时,才发现相机快门已经无法按动了。
我的心灵像被重重砸了一下。
仿若确认遗体般,我透过取景器看向四周。窗户透出温和的光芒。下意识地移动镜头,直到害我摔倒的吊灯、墙边折叠的被褥、书桌上的台灯在取景器内排列成令人满意的形状。
爸爸离开家那天,我抱着相机呆立在家门口,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车窗中。被暴雨困在补习班那天,我独自呆在空无一人的教室,迷茫地幻想着心仪大学的样子,盯着雨珠从窗户上纷纷滑落。
就算在这样的生活里,我还是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向世界。然后对焦、按下快门、转动胶卷。然后再次捕捉新的事物。
我不知道这是任何相机持有者的本能,不过我至少可以确定我早就开始这样观察世界了。很久以前。或许是在几年前。又或许,是在九岁那年的时侯,在1987年、被霓虹灯点亮的东京。
可能有人坚信与一生中重要的事物相遇不过是偶然;但我不那么想。我试着告诉自己、试着让自己相信,这部相机成为我人生的基石之一是某种必然的、命中注定的事。它教会我认识世界的方式,鼓励了我去捕捉日常生活中散落的「意义」。我凭附相机生长,所以,再怎样我也不能失去它。但这部相机没有厂牌,我还能依靠谁来修理呢?
幸而,这部相机的背后还有着「关于奇迹的事物」。所以,在放假的第一天,我小心地把橡筋纸箱里;用层层海绵小心包裹后,我将它与保养单寄向了「妖精车站」。
++ IV
开学的第一周,离前后周末都太远是星期三的晚上,我收到了装有相机的箱子。
相机已经修好了。除此之外,附带着一封像是用古纸写的信。
「和回声石的预言一样,十多年后,我们以这种方式再会了。
在你眼里——不,在打开的取景框里,你所见的世界是怎样的?我无法看到每张照片。不过,在每一颗魔导子谐振留下的气息中,在一万零五百二十四次快门按动中,我能感受到你在日常的大海中寻找着仿若沙间宝石的、不为人所知的美好,这份美好也伴随着你继续成长。能看见这样的你,我由衷感到高兴。
可能对我而言,造物就如同抛向大海的漂流瓶一般:只要它能被哪怕一个人所喜爱,只要它的意义能被一个人所感知,就完完全全可以满足。而能从你那里听到这样的回声,是我漫长人生中不期而遇的幸运。
请在接下来的路程中,继续抱持着这份情感前进吧。」
折起来的信中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今日景色!来自『妖精车站Avenue』」
照片中是平平无奇的电车站台,她——十一年前的那位店员在站台上笑着。她的样貌竟然依旧如那年所见,一点都未长大或变老。
站台之外则有更不应该于今天看到的景色——那是昭和末年独有的、仅存于我童年记忆中的、被霓虹色尽情粉饰打扮的漫长街道。
而在灿烂的街灯之上、在闪烁着的立式广告牌后面,我看到了更奇异的事物:两条银白色星河斜斜相交,横亘于深蓝色夜空中,即使在被染成彩色的空气中也丝毫不减亮色。
就算那片街景确实来自我未曾知晓的世界某处,这样的星空也绝非地球所能看见的吧。
关于相机、关于新宿车站的谜题,应该不难推出答案了。
不过,无论是九岁的我还是十九岁的我,都选择把这份秘密继续留在心中而不再挖掘。
毕竟,我从未讨厌神秘色彩,从未讨厌世界上有未曾解开的谜题。
++ V
我把退学申请书放回了行李箱深处,继续上大学,尽力试着修完学业。
我也继续在快餐店打工,面对噼里啪啦的薯条炸锅与各式各样的人们。
我还是继续在日常之海中堪堪漂浮着,继续按轨迹生活下去。
有所改变的一点是,在那之后,胶卷转动的「啪嗒」声再没有停止过了。
[[/s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