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讽喻曲
2025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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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离开我的寝室之后,我还是忍不住走到阳台上目送着她的身影从宿舍楼大门出去,钻进车里,仿佛逃跑似的消失在道路转角。再次瘫坐在床铺上,我又弄皱了刚刚被仔细抚平的被单,面对一张新的床铺,我的第一反应总是先躺下睡一会儿,看看这陌生的卧榻能带来什么梦境。
我确实经常做梦,那些在醒来的时候仍然残存的画面,会被我谱进曲子里保存起来。虽然我不会在别人问起时在明面上承认这一点,但这大抵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在她那里,梦像一个随时引用的语料库,一把开启话匣子的钥匙。
“梦到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宝,你把我们送进养老院了,因为你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发展了。啊呀,虽然不能一直陪着你,但爸爸妈妈一直都会为你感到骄傲呀……”
“昨天晚上做着梦突然冻醒了,最近降温,记得多加衣服。”
母亲的夜晚时常是不安宁的,她的睡眠比我更加轻浅。在躲在被子里玩手机或者打着灯给朋友写信或者编暧昧的小曲儿的时候,我会很仔细地听房间外的声音,她的脚步时常在一声吱呀之后窸窸窣窣地响起,门缝里却没透进光来,似乎只是在半夜里睡不着或者被惊醒,然后摸着黑在家里走来走去散散心。有时她会悄悄推开我房间的门,在门口站一会儿,她的影子如同一根吸管一般探到我的床上,我会赶紧把手里的光源掐灭继续装睡,我能感觉到,在离开时她似乎多了一丝满足与宽慰,她并不是发现了我没老老实实睡觉,在捣鼓一些搞七捻三的事儿,似乎来这里只是因为渴了,想喝点水,啜饮一口我的梦境。
很长的时间里,我并不会下意识地考究每句话背后有什么隐含的韵味,母亲转述的梦好像一列列直达的火车,把我准时准点地护送到那些梦中的目的地,毫无差错、让人心安。甚至中考那天早上,她开车送我去考场时,说梦到我考上了术加市区里的重高,然后渐渐学会了独立生活——好像那些梦像是某种神谕,可以代表一种客观的姿态,超乎于家人的关切与期许,她只是一个传达者——而我也确确实实到这里了。术加实验中学。哦,再过一年,在高考的前几天,她又会用怎么用梦拙劣地包装自己的鼓励呢?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偷偷笑起来,有一瞬间,那枕头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所有的声响。然后,如同潮水退去后重新显露的礁石,属于校园的声音又开始一点点浮现:隔壁属于陌生少女的笑闹声,楼下行李箱在柏油路面上拖动时发出的嗡嗡声,教学楼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铃声……凝神倾听,还能听到更多。
总之,这一切乐音与噪声,都拥有同一个名字,那便是术加。我父亲工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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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某个时期的女生都会这样吧,我常常暗自揣测母亲的心思,关于她作为女人、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一切,可我当然无法正面去问,她也不会直接坦言的,那些情爱欲望的压抑,那些早年梦想的破灭,那些年龄渐衰的悲伤。于是梦大概成为了一个温和的过渡。我们可以拐弯抹角地把好奇和隐私塞进那些梦里,以梦中偶得的诗句或者歌词的格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起。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从主卧那张被卸掉了围栏的婴儿床上离开,不情不愿地搬进了属于我自己的房间,我会硬拉着母亲陪我睡觉,但在凌晨惊觉之时,她却总是不在身边,床单上的凹痕已经复原,那半边被子也已然全无体温,我知道她大抵是回隔壁去了,可是我因为怕黑,更怕打扰到母亲的休息,不敢去找她。于是我会在吃早餐的时候不满地问,爸爸那么大的人了难道睡觉也要陪着吗,她笑着说是这样的。
后来的爸爸工作调换了,去了术加市区里的那家化工研究所,也更加繁忙,常年直接住在单位的宿舍里,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够回家,回来之后也很快会在一句句“嗯嗯好的主管我马上来哎呀我这才回家呢没事没事我过来了我过来了”之中匆匆离去。刚开始几周,已略有叛逆的我会感到更加自由,毕竟少了一个人管着,不过这段时间里,妈妈总是想和我一起睡。我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的时候晚上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她说她只是一个人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总感觉空落落的,而且你不睡觉要干什么?不许熬夜不许熬夜,明天早上还得上学去呢。
和所有努力展现热情的妈妈一样,那时她喜欢对我做出一些亲昵的举动表达爱意,尽管有的时候疑似有点笨拙与激进。某一天我她像往常一样从侧面抱住我,只是抱得更紧,双腿夹紧了我的大腿,我有些费力地躲避着她落在我脸颊的嘴唇,却带着某种莫名的期待感受着她在我小腹上轻轻抚摸的手,我很快感到了困意,在半睡半醒地听着同样半睡半醒的她絮絮叨叨,讲些和爸爸的事,偶尔昏昏沉沉地应答几句。“……总是这样,那么快就把衣服全穿上了,像是执行任务似的。”
“我昨天梦到你爸爸了。唉,他总是那么忙,那些科研的事情我也不懂。你以后若是能考到市区里去,在空间层面上,至少可以陪陪他,离他近一些。”
“是吗?我睡得倒不错。但是老妈啊,这真不是在变相地劝学吗?”
事实上,我更多是在避开关于父亲的话题。父亲。这个词语,像一根被拨动的最低音的琴弦,尤其是高中以来,“他现在离我就几站地铁的距离”的这个事实本身,在我的意识深处持续地震颤嗡鸣。我会在周末的时候跑到那个[[span class="ruby"]]硫碳磷化工研究所[[span class="rt"]]Sulfur, Carbon & Phosphorus Institute[[/span]][[/span]]的周围,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搜寻每一个符合他大致年龄和模糊印象的身影。当然,这从来都是无果的,我只能望着那片沉闷的灰石建筑,回忆着母亲的叙述和他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去猜测他工作的状态。
我手上还是有很多他的照片的,从笔盒里、从钱包里、从书包侧兜里都可以随便摸出好几张来,不过大部分是视频通话的截图,简直可以拿去做成表情包的那种。以前我时常把家里那张只有我们三人的全家福摆到餐桌正中间,趴在桌子一角死死地盯着它看,直到在恍恍惚惚中意识到自己好像还剩下什么作业没写完,才匆匆地跑回房间,然后母亲会苦笑着把相框再放回架子上,接着就来查我的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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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里的日子也就那样,甚至可能还更压抑些,不过我个人倒是感觉不赖。音乐老师说她还没怎么遇见过我这样颇有天赋的学生,鼓励我去第五音乐学院开拓一下新世界,而我虽然其他课业也不算太差,但化学硬生生好成了偏科。我和班里一个名叫潘蕾的女生交上了朋友,当然其实本来就是同寝室的熟人。她原来很瘦,喝豆浆的时候要加五六勺糖,然后发了胃病,吃了大半年的药调理好了,人却有点肿了起来。
有天上午大课间的时候,我们想躲进卫生间企图逃避跑操,班主任很快拦下了我,原本以为是劈头盖脸的批评,但他开口就是一句“化学竞赛”。潘蕾和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是的,带校队的老师亲自点的你的名,如果你有意向的话,真可以来试试竞赛的。”
说实话,我那时确实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相反,我甚至在认真考虑组乐队的事儿。但既然老师如此郑重地发来邀请,我还是先应下了。
“要不你还是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吧,”他说,“你上次填的信息表里不是说你爸爸是研究化工的吗?你可以向他了解一下,如果你觉得以后可能也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那应该还是比较有益处的,至少在升学走三一的时候是这样。”
“你爸原来是硫碳磷的吗?”潘蕾问。我说是的,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人,这到底是在搞科研还是在坐牢啊。然后我们不得不去操场了,一前一后地小跑着,汇入那片蓝白的校服洪流。
潘蕾说她大抵可以理解我的感受,几年前她的父母调到外地之后,也是常年不见踪影,她原本哭闹着不愿他们走,可是她父母却也是一个重庆、一个福建,天各一方,说是组织的人事调动,不可违抗。好在她妈妈在硫碳磷化工研究所恰好有个老朋友,可以稍微帮忙照看一下,可她平时也很忙。潘蕾从小学就在术实附小的,等于说到现在已经在这地方待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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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亲的上一次争吵,是在寒假里,具体年初几有点忘了,总之还是关于我到底应该走向哪一个未来的事儿。显然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比较无解,但我取得了某种结果上的胜利:开车回家,从全是陌生亲戚的外婆家回到寂寥却有安全感的石化。其实我们都并不清楚怎么吵架,只是假装不知道对方真正的诉求,用夸张做作的语音语调把原本毫无攻击性的话修饰得很难听而已,不动声色地撒泼,心平气和地自毁。我惊恐地发现我也学会了自我贬低的艺术,把自己贬到悬崖边,再把刀强行塞到对方手心里。带着一种恶毒的快感去想象她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
沉默不语地回到家里之后,我听到她在客厅里打电话,带着我从未听到过的模糊哭腔,但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对方的声音。也许她戴了耳机,也许她并没有真的打给谁,也许那个通话对象此时此刻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生闷气。“要是他能回来的话就好了……”作为一个母亲最不应该选择的倾诉对象大抵就是她的女儿了吧。即使我真的想说些安慰的话,也做不到像对待朋友那样。于是我想到了她自己在类似的时刻惯用的那一招。
“前几天我是不是夜里总在说梦话啊?” 待到啜泣声止息了,我走到外面去倒了两杯水,在装作不经意发问的时候,又装作很自然地把杯子搁在了茶几边缘。
她似乎愣了一下,把右侧散下遮住半边脸的头发捋到而后,这是她思考的惯用动作。
“……不清楚。我……我其实没睡,睡不着,就跑到顶楼阳台去了。想你爸,想你接下来的一年半会是怎样,想年后的值班表怎么排。”
“啊,这样。我还以为是吵到了。”
“做梦了?”
“这几天在外婆家老睡得不好,可能是认床吧。我想着回家可能会好一点。”多么拙劣的谎言!谁都知道分明是因为那些并不熟悉的亲戚总是把窥探的鼻子伸得太长,还要自以为是地指点,兜售自己那套“过来人的经验”和世界观价值观,还要议论那个“怎么把工作看得比老婆孩子还重要的男人”,把我搞得心烦意乱,可又不能当面顶撞,一口恶气反而只能向最亲近的人倾泻。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妈妈你还好吗?”
她颤颤地站起身来,从身后抱住我,又用这个姿势把我押回了房间,“你就当刚刚妈妈说了梦话吧。晚安。”
睡吧,睡吧。生活总要继续,我闭上眼睛,我们只在必要的时候说梦话。
第二个清晨我还是趁着她在睡眠中的时候悄声整理好书包,用钥匙开门关门,然后地铁转公交地溜去了学校。倒不是说有多爱学习或者又后悔回家和母亲待在一起,只是我觉得应该留给她一点独自思念的时间,而我也知道,在学校里还会有另一个人能够告诉我关于那同一个男人的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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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scp-wiki-cn.wikidot.com/shocasualty|潘蕾进医院之后]]],有些原本模糊的猜想愈发清晰了起来,那段时间学校里来了不少人,在学生处和校长室之间来来往往,每天都有许多同学被叫去问话。我在人们口中大抵是她为少数的几个“朋友”中间惟一一个没有加害于她的,准确来说,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学生处办公室里除了钱主任之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看得出来他们像是平时穿正装的人,已经在尽量在外表上显得休闲一些了。 “诶这不是老顾他女儿吗?嘿,也算是见到真人了。“他们中的一个拿着一份名单,把许多水笔插在胸前的口袋里,像是医生才有的习惯。
“你们认识我爸?“
两位陌生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医生”明显感到自己冒昧失言了,只能尴尬地回了一句“嗯”。他们问了我一些和潘蕾的日常,我说我们俩只不过是同吃同住,经常聊天罢了,真要说娱乐活动的话,都是她半推半就地跟着其他人去了,我这个想融入她们的家伙反而没怎么受过待见。
“小蕾她都会聊些什么啊?”
“呃,和那些人的话……唉,基本就都是和您能想象到的女生的话题,什么明星啊,综艺啊,包括哪个男生女装最好看什么的,只不过潘蕾她自己好像并不是很关注这些,我看她其实有点插不上话,不过后来还是受影响去看[[[https://scp-wiki-cn.wikidot.com/idol-end|虚拟主播]]]了。我这边的话……怎么说呢,就日常琐碎什么都聊一点吧,她倒是对[[[https://scp-wiki-cn.wikidot.com/shujia-bigtalk|都市怪谈]]]颇有研究。”
提到怪谈,他们仿佛是来了兴趣,钱主任也不时从电脑屏幕那一头抬起眼睛看我们一下,于是我把她的那个关于秘密组织的大手的猜想说了出来,他们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看潘主管知道这传言的源头是小蕾自己,估计得气死。”“可不嘛。倒还不如像老顾这样,保密做的多好啊。”“也不能这么说,老潘他们一家算是真难团聚吧,而且老潘也经常在前台出头露面的,小姑娘肯定能猜到点什么的。”他们小声嘀咕着。
“所以,我爸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打断了他们的话。
“就真的只是化工研究,别想那么多啦。”
“不信。我看硫碳磷也不是国有的啊,哪个单位这么压榨员工的啊?他几年没放假了?连过年都只是回来不到24个小时,这研究的是什么玩意啊……你们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人突然做贼似的抬起头:“你不是在搞化竞吗,怎么样?”
“省二,后面没去集训了,在练琴……但是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你得继续加油。虽然这么问有点奇怪,但是你妈妈那边还好吗?”
“她和我一样抱怨为什么我爸总是不挨家,只是一味打工资有什么用?所以,他难道真的是在做什么涉密的工作吗?”
“我觉得这孩子可以,回头问问老顾怎么看,当然她这种情况的话,自己的意愿也挺重要的。”“这应该还不算揭开。再看吧。”
“你们理我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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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我回家了,母亲却不在,家里一如既往地空旷,弥漫着微微发闷的寂静。如同被某种幽灵牵引,我溜进了主卧,开始在那些可能藏匿着父亲蛛丝马迹的旧物间痴痴地翻寻。最终,在衣柜的底层,我摸到了一个覆满厚厚尘埃的木箱。开启它的瞬间,一股那个年代的墨水在经年累月之后特有的气息涌出,那是时光融烂、记忆发酵的味道,呛得我几欲咳嗽。箱子里,并没有我热切期盼的、关于父亲的信件或照片,却是一叠叠边缘泛黄的乐谱。
那些乐谱是用一种极为娟秀、带着些许稚嫩的字迹写的,笔锋婉转处可见书写者当年的用心与愉悦。有些地方还留有用同色墨水小心翼翼修改过的痕迹,音符像是被囚禁在五线谱上的、一群羽翼受伤的忧伤小鸟,渴望飞翔却又无力挣脱。我能依稀猜出,那是母亲年轻时的笔迹,与她如今在批阅文件时龙飞凤舞的字迹判若两人。我细细分辨那些几乎褪色的歌词,试着哼出其中的旋律,字里行间充斥着对远方、对自由,以及对某个特定的人热烈憧憬与近乎孤注一掷的渴望。
当母亲回来后,看到摊开一地的乐谱,她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一句责备,只有一种瞬间涌出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仿佛我无意间揭开了一道她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愿被触碰的旧日伤口,那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只是被时光的尘埃暂时掩盖。
“虽然是大学的时候写的,但还不如你现在的作品呢。不嫌弃的话,留着吧。”
她很少在我面前谈及与音乐相关的正经东西,自我学琴以来,她对我演奏的评论大多显得有些落俗甚至无聊,只是偶尔会从那些平淡的词句中,蹦出一两句精致得让我惊讶的评价。然而,我其实挺早就发现与这种 “外行”姿态形成矛盾的是,我总能在书架那些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找到几本上世纪出版的乐理书和作曲入门。书页因年代久远而发脆,散发出一种如同秋日午后阳光晒过落叶般令人安心的味道。那些书页上,用细密的铅笔小心地划着重点,空白处写满了笔记,一笔一划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年轻女子对音乐的痴迷与虔诚。有一瞬间,我甚至荒唐地想,如果能穿越到过去,或许我会和那个伏案的年轻的母亲成为朋友,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赋格与变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一层无形的、名为“现实”的厚茧。
这些书,想必都是她学生时代和刚参加工作不久时,用省下来的零用钱或第一份微薄薪水郑重购回的宝贝。而如今,她已是单位里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需要为下属的错误操心的。我有时会眯起眼睛,狠狠地盯着她被岁月和操劳刻上痕迹的脸庞,试图从那日渐松弛的皮肤和眼角细密的纹路中,辨认出她年轻时的鲜明轮廓,却总是徒劳无功。我很难将那个在乐谱上用音符放飞梦想的少女,与眼前这个为柴米油盐和我的学业而奔波劳碌、为无影无踪的父亲思念得夜不能寐的母亲联系起来。于是,在冲刺国赛、终日盯着那些死蜘蛛一样符号和化学式的时间里,我时常会在脑海里追问她那些被深埋的年轻梦想,然后我会在她每次用那种惯常的、风轻云淡的语气回答我的“为什么当初不继续”时,看到左眼睑下方那一小片肌肉颤抖着无奈与不甘。
我想起外婆在一次闲聊中,带着几分骄傲又夹杂着几分惋惜地提起母亲的小时候,夸奖她是如何的懂事乖巧,读书又是如何的刻苦努力,只是有点“不务正业”,然后考的时候就差了两分,于是他们东拼西凑了些钱,又托了关系,让她得了一个编制,端上了那个年代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从此可以为家里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妹分担生计。在各个年代,也许这样都会被认为是无比正确和令人艳羡的,人们竖起大拇指夸奖这人生轨迹的安稳妥当,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那被放弃的音符和旋律,是否会在午夜梦回时,依旧在她心头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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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去看望了潘蕾,她已经基本恢复,头上的纱布也已经卸掉了。我见到了她的父亲,那个“潘主管”,他看起来比当时在学校里的时候气色好多了,他的手机仍然一直在叮咚叮咚地响着,后来是振动,又变成接踵而至的电话铃,后来他有点受不了了,到阳台上接起,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我陪女儿呢,你让实习生去做好了”就开了开了勿扰模式,把手机留在了背阴的那个角落。
他走回沙发,重新在潘蕾身边坐下,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啦,这几天我就在家里了。”我看得有些出神,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羡慕与酸涩,我又想起了那个被“硫碳磷”三个元素的缩写召唤即走的、模糊而遥远的身影。
“嘿,有人要爆炸了。”潘蕾至少看起来已经回到了平时那个状态,“爸你怎么不去和那些人说一下啊,我觉得到现在她自己猜都猜明白了……嗨嗨嗨,快坐。”她的眼神也深邃了些,沾了一点熟悉的狡黠。我们聊了些学校里的琐事,谁又和谁闹了别扭,哪个老师又布置了些令人头疼的、像山一样高的作业。她问起我考全国决赛的时候紧张不紧张,现在是不是还要去准备艺术节,是不是还要弹那首我自己写的、听起来有些“怪怪的”曲子。
“你呢?你还会回来吗?”我有些生硬地岔开了关于艺术节的话题,转而问潘蕾,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
她沉默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似乎也在为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而烦恼。“我下学期再走吧,我爸想让我早些去上圣克里斯汀娜的预科班,”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咳,我以后大概还得去他手下打工呢。”
她父亲拍了她一下。
“那咋了,到时候你把顾叔叔也拉到30站不就好了……哦,你你你,啊哈,回学校可别到处说这些话啊,你敢传出去我就敢和你绝交啊,虽然我知道你不会说的,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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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块巨大厚重的黑色丝绒幕布,无声无息地覆下,又被远处洁白的永恒塔挑起一角。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刚刚才赶回家里,现在过来可能赶不上我的节目,但是肯定能到学校艺术节现场来的。
喧嚣的后台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化妆品甜腻的香气、定型发胶刺鼻的味道和少年少女们因紧张兴奋而渗出的汗水混合在一起的、有些令人晕眩的复杂气味。我穿着一条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坐在角落里一个堆满了杂物的备用道具箱上,等待着轮到我上场。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规律地跳动着,像一架节拍器,倒不是因为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的紧张,而是一种告别的沉重,“真的是,怎么搞的和孝服一样。”潘蕾凑过来,给我套上了两串装饰挂链,又咔咔咔给我别上几个胸针。“什么校服?”“有点不吉利,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说了。”“你没懂我的幽默。”“得了,要到你了快去吧快去吧。”
司仪用他那惯有的、略显夸张和煽情的语调报出我的名字。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缓缓走上舞台。刺眼的追光灯瞬间打在我身上,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一个观众的脸,只能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期待、或漠然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走到舞台中央那架擦拭得锃亮的黑色三角钢琴前,调整好琴凳的高度,指尖轻轻落在冰凉、坚硬的琴键上,如同细细擦拭着88块墓碑。
事到如今,反正它已经不再是为了取悦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也不再是为了证明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和能力。它只是一首献给我自己的,献给那些纠结与释然的,献给母亲的旧日愿景、父亲的现世劳顿与我那已经算是窥见一隅的出路的,梦的讽喻曲。
我慢慢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依旧模糊不清的台下。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动作,就像我曾经无数个周末,控制不住地跑到那个戒备森严的研究所周围,在来来往往的、陌生的、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徒劳地搜寻那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一样 ;就像我无数次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张只有我们三个人的略有褪色全家福,试图从父亲那似乎永远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中,找到一丝他也爱着我们、思念着我们的证据一样。
台下依旧是模糊的一片黑暗,只有几点手机屏幕的微光在遥远的角落里孤独地闪烁着,像几点疏离的星。掌声响起,带着些礼貌的敷衍,又渐渐沉寂下去。
就在我起身,按照惯例僵硬地鞠躬致谢,然后逃离这个算是埋葬了最后的音符的舞台的时候,我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定格在礼堂后排靠门那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几乎完全隐没在浓重阴影里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和那些照片上的轮廓一模一样。
我冲下台去,帷幕在我身后再次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