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
2025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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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许秋葬礼请柬的那天是星期三,气象台预警市区午后会受强沙尘暴影响。请柬黑边白底,铜版纸内页染着一朵血红色的石蒜花,除却几句流程式的邀请辞只剩下寥寥数句的讣告:许秋,女,年二十七岁,六月三十日投河,抢救无效亡故。反复看了几遍,我才发觉写帖人连半点劝慰的词都没有,实在刻薄;而这样轻俏的通知也终于在我眼前聚成一张有些恍惚的陌生面容,原来许秋死于自杀,我想。
我给谢凝之发消息,我问她,你知道寄给我的信封内是什么吗?过了几分钟,我看到一长串的解释,每句话文末都带着妥当的标点符号,压得我睁不开眼。我知道自己多少带点明知故问,彻底结束学业后只有谢凝之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去向,即使父母也还以为我依旧与她同居,何况大多断掉联系方式的旁人,只能由她转寄而已。绑定过两年的住址和手机号码早已成习惯,我把一切都留在了北京,徒余如今飘荡的孤魂野鬼。于是我回复说,好,有时间吗,打个电话。
渭河边水势浩大,放眼望去却不知缓急。虽是关中人,我对故土仍深感陌生,少时移徙数地自忖聪颖,碰壁数次方才调转回头,浑浑噩噩,再难言衣锦还乡的幻想。河堤处杂草丛生,黄白色的芦苇穗像一团芜杂的线条起起伏伏,周遭弥漫着盛夏渭河湿热的气息,没有任何出现扬沙可能的征兆。我试图想象谢凝之的反应,想象她在宽阔办公室翻阅审计报表时被一条消息打断的表情,了然这种牺牲不会一直继续,对我自私的忍耐终有限度。约莫半小时,屏幕亮起,十一位数字,备注是一片空白。
预料之中的沉默,她已经做了一次妥协。你认识许秋吗?我问。许秋是谁?和那封信有关吗?谢凝之明显有些疑惑,随后补充说,我身边没有姓许的人。我一时卡住,未曾料想推理全然失败,抛出的引子不到三句便折戟沉沙。没有别的事吗,你想说什么?她追问道。我下午有场二次面试,我说,是你推荐的那家新媒体公司。挺好的,她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语气,半年内我就能拿到ACCA,届时有很多选择。我说,我们好像两只鱼在吐泡泡,水面什么也看不清。谢凝之说,什么?她没有听懂,它们从胸腔上浮,越过喉管,只剩最后一次升腾,从此离开我的躯壳。
我说:“凝之,我去不了面试。如果可以,帮我转告一下你那位朋友。”
疲惫感几乎要从屏幕另一头溢出将我淹没溺毙。谢凝之的语调慢慢变低,快要沉进海底:“不要任性……陆明州……我没法做一个你那样的人,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尤其是关于未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要吞下刚刚的谎言,接受她付出的、浮士德契约式的昂贵牺牲,收敛怯懦卑劣和不切实际,忘记自己只是被时间筛选从庞然城市淘汰的无数人之一。我忍住回忆迸开的裂缝,坚决地播撒另一条谎言:“不是的,街上有沙尘暴,凝之,我睁不开眼。”
她说,你每次骗我都会喊名字,该改改了。几秒后我听见声音逐渐远去,电话已被挂断。河边的风越来越大,昏黄的天色在视野里突然变暗;我站在原地仿佛一尊石像,尘沙猛烈冲击着我的皮肤和五官,融化我的胸膛和脏腑,从四面八方而来回应我的祈求。在彻底睁不开眼前,我拍下一张照片发给了谢凝之,按住屏幕的麦克风图标说,我要去参加许秋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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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许秋的印象始于中学相遇,结束则悄无声息,至今已有十余年。那时我已经离开渭南,随着父母前往沿海某市,就读当地的一所私立初中,独自适应琐碎的江浙口音和他乡日常。许秋在第二学期转入我所属的班级,缘分也自此纠缠。当日宣布完新学期的开始,便轮到生面孔的自我介绍:扎着马尾的女生晃了下头,说,我叫许秋,许多的许,秋天的秋,之后便不再言语,直盯盯看着天花板。本是鼓励同学间相识的环节,主角却杵在讲台。教室鸦雀无声,旁侧年轻的班主任有些尴尬,只好简单讲几句热烈欢迎的体面话,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班主任说,许秋同学啊,你自己找个位置先准备听课吧,稍后再看看能不能调。因为身高原因,整个教室空下的座位都在后排零零散散地分布,两人式木质课桌上满是白色涂改液和用圆规划出的痕迹,驳杂无章得像堆在角落的、无人认领的作业。我目睹许秋背着书包从过道走来,然后出乎意料地,坐在了我的旁边。
对于异性,十四岁的我刚刚开始抱有懵懂的好奇和憧憬,但许秋坚实地打破了这种被反复包装的想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许秋很少认真地回应周围的问候示好,礼貌且敷衍性的回避反而是常态;同学们也逐渐意识到转校生并非不善言辞,只是把淡漠作为人际关系上的无差别策略。几天后的课间,班主任承诺的座位调换并未兑现,许秋好像也不以为意。我终于忍不住翻腾的困惑,抱着少年人的自我意识过剩问她,为什么当时挑中了我,打算以后一直坐这里吗?
许秋回过身看着我,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那更像是在观察某样物品,考虑如何答复卖家。
“大概是因为你死气太多的缘故。”
撂下的一句话没头没尾,我本想让她说清楚,许秋却拿出桌斗里叠好的外套,枕在上面,趴着埋头睡觉。初中的我精力尚且旺盛,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教室睡熟而不觉吵闹,直到后来困惑自解。“”死气“这样的词平淡地从同龄人口中说出,荒诞之余透露出几缕二流惊悚片的氛围——即使观众明知道镜头道具拙劣,却还是不得不陷入其中。思来想去,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能与这个词扯上关系,宛若拇指无意扎到了一根刺而三年不得祛除。
此后许秋嗜睡的习好悄然间流传全班,其中很大原因是她的肆无忌惮,不仅休息时,连课堂上唾沫星子四起时也一视同仁;在我的视角下许秋总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偶尔偏头看去只有半张不冷不热的侧颜又见周公。后排学生做什么常常难以被察觉,但老师不是眼瞎,几次发现有同学头也不抬漠视权威,苦心孤诣的谈话无效,被定为“顶撞教师”,自然是进入惩罚性“教育”阶段。大部分人都抱着看戏心态,一致认为会是新生在这所成绩至上学校的首次碰壁,颇有种对吃瘪剧情的期待。
可惜什么也没发生。许秋去过一次办公室,仅此而已,见家长、抄班规、公开检讨的一贯手段没能落到她的头上,指望停课之类的处理更是空想;班主任等同于默认了许秋的举止,于是任课教师也理所应当地视若无睹,整件事反倒成为学生时代的传奇。各路人马迅速提出多个猜想,试图搞懂许秋做了什么,最常见的说法是许秋背景深厚,家有万金,其臆测的离谱和无聊程度都让我闻所未闻。我隐约知道许秋的特别,但未想到揭开面具的一天如此之快。
第二学期末,年级里传言有初三的高年级女生在校外跳楼。我上学时中考的压力并不是现在这样大,因此动机众说纷纭;闲聊提到,语气也不大严肃,一方面是并非罕见,另一方面是生死对未见过世界绚烂者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蓬勃生长的年纪,对大部分人甚至不如明天作业没写完的恐惧真切。按照经验,这起插曲很快就会被抛之脑后,成为陈年旧事的一部分。然而传言愈发猛烈,有人查出,跳楼女生的报案人是许秋。不到一周,原先听过她事迹的人反应都异彩纷呈,历经重述的名字也逐渐成为某种禁忌——被“五班那个谁”取代,小心翼翼地发展出一套黑话;待我反应过来,孤立的气氛和事实直指许秋,包括我。
只需要一个莫名其妙的同桌就能落到被集体奚落而无力反抗的境地,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领悟的教训。我忍不住摇醒许秋,说,学校里传疯了,你能不能澄清澄清。许秋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气,表情像是刚起床。我又重复一遍,说,真的是你报案的吗?你干啥了?许秋拨开我按在她肩膀上的手,说,是我报警的,我还坐这,不说明一切无虞吗。我打好腹稿被许秋爽利的承认一堵,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质问她。见我理亏,许秋顿了顿,继续说,你现在换张桌子没区别,还是会被人联系上我,别试了。说完许秋拿出一个白色封皮的笔记本,看上去价格不菲,开始写些什么。我迫切的心情没能从这番建议里得到缓解,下意识地追问她:“所以是故意的吗,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值得大费周章搞这样一出戏码?我不是对别人脸色无所谓的酷哥拽姐。”
“你好像真的很害怕不合群。” 许秋大约看出我有些气急败坏,“陆明州,我以为你至少想知道来龙去脉。”
许秋告诉我,那位初三学姐一周前就通知了她,要求平淡,嗓音温和,直白地透露了自己弃世的愿望。我问许秋,动机呢?许秋说,我不知道,医院人流的大夫难道需要听过血缘父母双方以前的故事?我说,那这是什么开头?许秋说,你不好奇为她什么还要通知别人吗?我说,她是你朋友?许秋回答,她是我客户,话毕恰好停笔。
午后的夏日闷热,得知不开空调,学生们对管理层的咒骂此起彼伏。我瞥见笔记本刚开一页,大片雪白,不由得使劲辨认几分,字迹隽秀,却是行书:礼河冬,女,年十六岁,六月二十七日三层坠楼途中意识离体,抢救无效亡故,系自杀。大脑正欲反刍,忽觉许秋正笑吟吟望着我,嘴唇微抿。无名的恶寒霎时间从天而降,渗之入骨。
“我家是卖棺材的,你以为什么?赚死人钱罢了。”许秋扬起脸,眉眼有我读不懂的含义,“礼河冬说她想回故乡花葬,从十米跳跳只是给别人看的,我们要把她完整地带走,至少有理由了。”
理智让我断定她在说谎,尽管她的陈述平稳缓和。此前我从未听过许秋家庭的消息,更不可能有这一行传统的人愿意挣枉死钱;退一万步讲,如果是实话,许秋笔记本都录着谁的名字?哪怕是年级上缺乏管束的顽劣分子也不可能如她轻松惬意,当成谈资是一码,置身事内又是另一码,我想不明白。
“你赚的是活人的钱。”我纠正她,呼出一口气,“所以你准时等着礼河冬,在旁边看着她跨出那一步,哪怕你装作碰巧路过。”
教室的嘈杂声像被切断了开关,万籁俱寂。后来我明白这是正常的科学现象,进化心理和信息传递中的扰动都能建立模型对应,但再难体验过那种仿佛天启的时刻。许秋站起来,按住我的肩膀,一向展现的轻佻和戏谑如烟尘消散,眼底有魑魅行游,一字一句地问:
“陆明州,你相信灵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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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思索,假如那天坚定的唯物主义教育拉住了即将坠入深渊的陆明州,是否许秋口中真正世界样貌的大门就将对我关闭。许秋说,如果不是她,以我身上的死气之浓郁,暴毙是迟早的事;类似宿命论的东西总是尝试恐吓他人来得到信奉,我并不相信她的屁话,按部就班地渡过了初中的三分之二。许秋为我揭示的图景像是套没开发完全的设定:死后有无数个地方等待新的灵魂进入,有的会磨灭,有的会不朽,有的会轮回,芸芸众生各自摆渡其间。我不禁问许秋,你的位置在哪,设定里没有你吗?她摆手,意思是让我闭嘴,过了片刻说,我们家做的是殡仪,殡仪是给活人看的,不管死后的事,只确保顾客按照心意地举办葬礼。
我和许秋在学校的遭遇越来越差,从原先的孤立已经升级到一周两三次的“小惊喜”,例如坐上去就会垮塌、明显被替换过的旧椅,塞着其他同学丢失却已经被撕碎试卷的书包,以及莫名其妙收到的黑白复印证件照片。正主满不在乎的恶劣态度似乎打消了一些人的兴趣,而在别人眼中与她关系匪浅的我则递补为目标,划作了许秋的同党。对此我也不再辩解,发觉自己的确算得上了解许秋之人,说服我的不是那些繁杂的“真相”,而是她对“死亡”概念的偏执,以及青春期刚刚萌发的躁动。那天起许秋不再遮掩,让我从头看完了那本笔记,纤悉无遗地报出堪比案件卷宗的细节,难以说服我这是初中生能做到的信息收集。
在大部分人都对中式校服深恶痛绝的年代,许秋是少有的享受者,发现了其松软材质作为枕头的妙用。初二下学期过半后,愈许秋发沉默寡言,睡觉的占比几乎占到了四分之三,好像有一天天会在梦中离去,关于她的一切都沾染着不真实感,而我无趣的日常再不复返。江淮黄梅季,墙壁潮湿得发了霉,许秋课间突然叫住我说,你看走廊上的人影来来往往,他们绝大多数人不会知晓你看到的名字,但还是匆匆忙忙地毕业进入下一个地方,回忆过去才发现没能想好要去的方向。我不明所以,以为是文青氛围终于感染到她,然而片刻后许秋的声音好像遥远得像跨越了世界尽头:
“陆明州,你时日无多了。”
我本以为她在开一个素质恶劣的玩笑,但她目光流露出的意味和看网里濒死的鱼相仿。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你还是没有相信,只是超过认知的那部分迫使你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离你很远的东西。你应该记得《一千零一夜》的开头,萨珊国王山鲁亚尔因皇后的背叛而立誓惩罚女子,下令每晚要求一位处女侍寝,第二天凌晨便将其杀死。直到宰相之女山鲁佐德因世间再无符合条件的女子搜刮,委身于国王,讲述一千零一个故事后,杀戮才终于停止。我很喜欢这个引入,所以那些故事精彩纷呈但却是为了改变原本既定的事实,让死神追不上她。”
我没能懂她越来越谜语的影射。下一瞬,眼前天旋地转,虚像和幻象如瀑倾泻,从我的身体穿过,折返似梭。窗外大雨滂沱,教室内的我升腾浮空,不可视的阴流正纠缠着我的四肢躯壳,旋即又化为无物。我看见座位上正趴着睡觉的男孩,心头熟悉,直视数秒,那男孩的血肉骨骼便纷纷化消失,徒留一张与我相同面孔的脸,却如何也叫不出名字,被空白的思绪缓慢包裹。
“陆明州。”我听见有人喊。
不知是谁的声音,耳边竟有少许温热。适才记下这名字,天花板陡然闪出一道黑影,竟是副稚嫩姣好的年轻女子模样,体态间犹有妩媚,可惜神色惨白,反像活尸。女子只是静静地等着,随后道:“陆明州,这便是虚界。”
恍若雷霆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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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许秋关于灵魂的一问称之为天启,那么后来她让我见到“虚界”的一幕或可称为神罚;十五岁那年,我不再把平日游离的同桌女孩当作活人,想来至少是皮相内藏着鬼气森森的怪物。我问,如此看来,你为我想好了出路,不然何必反复提及我未来寿尽,可我除过死气外又有什么,难不成要照修真小说般炼为尸傀?初中生中能遇见你这般的煞星,像是网文也写不出的剧情。说罢我不禁笑了起来,颇有种荒唐的黑色幽默。
许秋摇头:“原先我只是无心,现在情况有变,确实有办法。你答应我,十三年后,要去参加我的葬礼。”
我不懂她要干什么。教室的喧嚣不绝于耳,许秋自顾自地罗列各种条款,末了拿出一张白纸,工工整整地抄上去,犹如在写一份离婚协议或者公证遗书;纸页的侧边画着一株红色的石蒜花,被骨手握住,不得挣脱。看着她专注的神情,我突然生出隐秘的冲动,想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想找到那份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妩媚从何而来;我告诉自己,只要她侧目,异想天开的计划便从未存在。碰到她发丝的刹那,许秋终于顿笔,轻轻拂掉我准备放在她头上的手。傍晚雨停的时候,我在校园少数几棵悬铃木下叫住了打算回家的许秋,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女朋友。路边的洼地被往来的脚步溅起水渍,青黑色的叶片铺撒满地,许秋视线跃过我,投向更远的虚无。大概过了很久,许秋没有如我想象中发作,只是把那张契约似的白纸交给了我,然后说,随便吧,转身离开。
翌日,抱着各种困惑的我找到许秋,装作昨天什么也没发生,问道:“换而言之,也就是你想办法把死期提前,但延长我进入‘虚界’的时限。听起来很高级,但你怎么实现,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死因。”
“死气的浓重在于它对相似者的吸引。陆明州,想想你能记得的事故,其实早就超过了一般意义的概率学,最大的证明便是你遇到了我——算是回收‘死亡’的人。人类是很巧妙的生物,有时候脆弱得像琉璃瓦,有时候又像是铁块难以打破。心脏猝停、脑动脉瘤、物理伤害……原因总是太多,如果有可能,也许你会因为那些无聊欺凌者的意外丧生,也是最大概率的因素。我没办法帮你预言它的过程,也阻止不了,古人谓之命数。
“就像那个经典的寓言,死神询问罪人想得到的死法,被回答为老死,我们做的事也不过类似;俄耳甫斯从冥府带回妻子,未能抵御回头确认欧律狄刻的诱惑,最终功亏一篑。世界上死后的系统实在太多,「彼岸」能让你摆脱它,只不过有限制。”
一番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明白操作方式并非我要关注的内容。
“彼岸是?”
“……一群和我类似的人。”许秋答道。
“所以限制是什么?”
“避免直接接触任何与人类死者直接相关的事物,尤其是诸如尸体之类。”
那天我提了很多个问题,许秋一一地耐心解答,我意识到这可能是见到她的最后几次机会。说到底我仍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帮我,也不明白我又在她未来的计划里有何用途。每当我提到相关的信息,都能发现充斥着她直白的闪躲,还有“如果你同意”类型、欲拒还迎式的提醒。期末考试前一周,许秋选择在周五执行这场手术,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睡。梦中诡谲汹涌,身体时而像毛绒玩具般被剪开露出棉絮;时而像黏土被锋刃割成块块形状;时而像承受击打的水袋轰然破裂。极具冗杂之际,一点清明浮现,终于梦醒。许秋脸色苍白,在我耳边说,此后你的命就归我了。
另一条消息是许秋和我的桌斗出现了两只显然是人为制造的死老鼠。许秋带上医用手套揪着老鼠尾巴走上她曾经自我介绍的讲台,当着全班面询问了一遍,无人应答,又走下讲台牵着我当众离开教室,把老鼠遗体掩埋在了花坛。许秋说,我当你一周的普通女朋友吧。我说好。放学时分,我们被一群高年级的男生堵在校门口,大约有五六个人。为首的人对许秋说,礼河冬是你害的,往前直挺挺地推搡。平生第一次打架是因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生,女朋友则在一旁飞快地抓拍照片,未免有些好笑。同样破纪录的也包括斗殴技巧的浑然天成,想来是见过阴间、梦中试过的余裕。然后我们在街道上狂奔,就像青春电影最适合的镜头,只不过两位主演很难称为活人。
反抗的确是面对校园暴力的最好应对方式。一周后放暑假,我预料之内地再没能联系上许秋,打听到的消息只有常规的迁籍转学。虽然仍旧被大多数人孤立,不过很少有人来找我麻烦,许秋原原本本地把事情按能让人接受的方式重新演绎,谣言换了主题,算是送给我的最后一份迟来的礼物。那之后,这个名字日复一日地远离我重新回到正轨的生活,只有夜深人静时听着心跳缓慢跳动,才有回想的空闲。许秋说,我们还会再见。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逐渐承认许秋至少诱导着我的感情一步步陷入她的漩涡,那些玫瑰色的桥段掺杂着多少我不清楚的理由尚未可知,只是当时欣然就接受。生活中再难遇到那么固执的人,一场离别不留下半点能找到她痕迹的线索,事如春梦了无痕。我想起许秋的场景越来越少,两百多天的时光浓缩为一口枯井,鬼魅深藏其中,擅自张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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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井中的鬼魅终于爬出,找到了我。尽管许秋和我的关系可以称为共犯,但我对她家庭的信息知之甚少:华北东部的小县城,当地出名的殡葬业;十多年过去,世事变迁,究竟信息有效性如何,很难保证。好在我本就要寻释因果,稍作休息就订购车票,七个小时的动车。终点站抵达,华北平原静默地匍匐着,薄雾在城市的关隘笼罩。省会吸引着稠密人口,我要去的地方只是一个不出名地级市的下属乡镇,大约要浪费半天在不便的交通转乘。
蜻城,这是许秋葬礼请柬上的名字,三面环山,只有东面的国道供居民出入。上世纪建国初,有考虑作军工厂地点的打算,再三斟酌没能实行;自此产业稀少,如今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借自媒体的潮流,本地传统的殡葬业文化居然有些流传度,但也对本地的状况改变不大。向司机打听,蜻城每日只有一辆小型客车,中午才出发。追问缘由,对方大多支支吾吾,多半是说避免不吉利之类的言辞,显然有蹊跷。消钱花费询问数位,一个年轻些的小伙才愿意开口。
”说起来叫蜻城,当地称呼不一,有种说法是应该叫陵城。陵,那就是坟,大多人嫌晦气,而且国道旁确实是片老早的墓园,以前还是荒坟。“年轻司机摸着后脑勺说,”而且有人说确实邪门,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国道附近失踪,两三天找回来什么事都好像没有,照旧活蹦乱跳的,政府也有来勘测风水的,没看明白。“
路途上我的确做过功课,既然蜻城是许秋的家乡,那多半有秘密,往深处想多少不会做错。蜻蜓在汉文化里意义不显,但日韩有亡灵引归的传说,闽南和傣族也有类似的说法,地方口音的影响却未曾想过;至于政府和风水能扯到一起,更是奇怪,只得一步步稳中应变。其实若是偿命,对不起的除却双亲,大约只有谢凝之,但想到自己不再拖累她,也算是在积德。一路设想过各种状况,也在乏味的颠簸中耗尽了。
客车驶到蜻城的ETC,我忍住因为晕车的烦闷,看向窗外,道路左右放眼望去全是石碑。仔细分辨,有影子飘荡在坟墓附近,闭眼数秒,黑影消失不见。没坐满的车厢内氛围平静,只有单调的传动轴和车件共振杂音重复不止,阴流敲打着车窗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我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蜻城俨然有着自然存在、常人无法崩解的虚界,便是有鬼。
进了县城,并没有先前如临大敌的虚界,只是很普通的街道和坊市,大多是老人在经营活动。蜻城的殡葬业几近夸张,十步便能见到一家,断绝了我按名字找人的幻想。连问数家,却都称周围没有姓许的寿材店,等到我问出”许秋“,终于有位年长的婆婆反应了过来。
“啊……娃娃你说的怕是曲家小秋吧……小秋可怜呐……”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
我的第一反应是对方认错了人,但许秋没告诉我真名的念头很快压倒性地获胜,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毕竟请柬上的名字也是许秋。一姓之差对我而言无伤大雅,但初恋女朋友骗感情骗名字的体验并不怎么好。很快,我第一次知道许秋的父母早逝,第一次知道她吃百家饭长大的童年,第一次知道她如何成长在这座北方小城,等等。那些固执和淡漠也有了解释,不再像浮根之木的特质缺乏土壤,我坐着听老人讲述她的碎片,竭力去勾勒出轮廓。不过我听到的只有这些,许秋溺亡的消息并没有众所周知,我顺着老人指路的方向前往许秋家的故宅,自称是许秋的朋友。一路的信息轰炸着我的思维,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往前。
那栋楼宅的大门敞开,我跨过门槛,看见堂屋的桌上放着张白纸,一如曾经她交给我的那张。许秋交给我的是一份复杂的仪式,穿过虚界的种种空相,便会来到目的地;或者等到午时,彼岸会将我摆渡。许秋说,她在那里等我。
我开始编辑从十三年前其反反复复删改的遗书,从初中到硕士的循序渐进,唯一的意外便是谢凝之,那时我以为自己不会再被找上,卑鄙地接受了本不属于我的、也许是未来的幸福。虚界里的死气只在将死之人处,像一团模糊的尘沙,而我身上的死气早已随许秋离开,她所述为真,我却很难接受自己类似BUG的身份,今日终于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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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和我相似的虚相相互穿过身体,下一刻在转角无影无踪,站在十字路口的我四处打量,只有陌生的感知。两侧的建筑零散,风格怪异,一边是现代式的高楼,一边是古宅檐角的风铃,不知是怎样布局。然后我听到了经久未闻的声音,许秋落在我的面前。
“中有茔。这便是到了目的地。好久不见,陆明州。”许秋在我面前仍是十四岁的模样,那副我见过的虚相。
“……所以,为什么是今天?”
“今天有大变动。”许秋的回答无比简略,又补充道,“你觉得人间不死,如何?”
我没懂许秋的意思:“不死不是人类千年的追求吗?你的意思是……”
许秋绕过一个又一个路口,抵达一扇石门,题字是“幽明台”。她回头反问:“如果身患重病而不死、遭遇意外而不死,痛苦不止而无法终结呢?”
我停下,死死地盯着她。电流似的思绪充斥全身,我突然想起为什么许秋要强调死气,为什么来往虚实两相的她还要自戕,为什么一定要是今日——他们明明宽裕极大。
“陆明州,我应该算是色诱过你吧……那时我刚刚加入彼岸,也刚刚知道死亡本身在未来的一天也会消解。从今天起,作为实相的活人不再会死,死气会在这世上消失,唯一的出路,只剩下收集原先的死气留在虚界,彼岸来埋葬剩下的活人。
“今日之后,中有原先的往生又会如何,无人知晓,但无疑死后世界会越来越满。陆明州,我骗过你很多,但这次不是。”
我看着她推开石门,脑海中走马灯般略过一个个场景。门中是漫天的繁星,阴流旋转。
我听见有人在倒数。
“五……四……三……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