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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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门汀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面前的单向玻璃,玻璃的另一侧,是Site-34的主管,阿里斯博士。

阿里斯博士的脸色像基金会食堂里供应了三天的土豆泥,苍白、了无生气,还带着点绝望的颗粒感。

“所以,”克莱门汀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台运行良好的旧式打印机,每个字都清晰,但带着一种机械的疲惫,“你们又把它喂饱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

阿里斯博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厚厚的镜片后面,是布满血丝的眼睛。

“克莱门汀,我需要一个解决方案,而不是你那该死的、一贯正确的风凉话。B7层的逻辑锁失效了。

维护逻辑锁的三名技术员,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围着一台咖啡机争论‘向上’这个概念是否存在。他们成了‘游离者’。”

“意料之中,”克莱门汀说,“你们的收容措施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你们试图用记忆去锚定一个以吞噬记忆为生的东西。这就像派一个消防员去给一场大火添柴,还美其名曰‘控制燃烧范围’。”

“那你有什么高见?你是基金会首席认知语言学家,逆模因领域的权威。‘权威’不就是用来在这种时候解决问题的吗?”阿里斯博士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歇斯底里。

克莱门汀没有直接回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造型古朴的黄铜打火机,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

打火机的表面刻着一圈精细的衔尾蛇图案。这是他的“锚”,一个能将他的意识牢牢钉在现实里的东西。

每次接触那些反常识、反逻辑的异常时,这冰冷坚硬的触感和牢靠的坚实重量——就是他对抗认知溶解的最后一道防线……

“高见谈不上,只有一些不怎么样的建议,”克莱门汀终于开口,“首先,停止使用A级记忆强化剂。那东西像兴奋剂,能让你在短时间内记住一切。

但药效过后,记忆的‘戒断反应’会制造出更庞大、更美味的认知真空。你们这是在为SCP-████举办盛宴。”

“但不用它,我们的人甚至记不住自己要去对付什么!”

“没错。这就是你们的问题所在。”克莱门汀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打火机揣回口袋,“你们一直在试图‘对抗’它,‘收容’它。

但你如何对抗虚无?你如何收容‘不存在’本身?你们派出的每一支MTF,每一个研究员,他们脑子里装满了任务简报、战术规程、应急预案……这些都是结构完整、逻辑严密的美味佳肴。它一顿能吃个饱。”

“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让它把整个Site-34变成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不,”克莱门汀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自嘲,“我的意思是,我们得换个厨子,换个菜单。

得有个脑子里没什么‘美味’可供它享用的人进去。一个……思想贫瘠的人。”

阿里斯博士愣住了,他花了大概五秒钟才理解克莱门汀的言外之意。“你?你要亲自进去?”

“我是唯一的人选,不是吗?”克莱门汀耸了耸肩,“我的大脑结构有点特殊。我不是对逆模因免疫,恰恰相反,我比任何人都更‘敏感’。

我记不住妻子的生日,记不住上周看的电影叫什么名字,甚至偶尔会忘记回家的路。我的短期记忆像个漏勺。但正因如此,我能‘感觉’到那些被遗忘的空洞。

我看不见它,但我能看见它留下的‘形状’。我是最好的人选,我不想再重复了。”

这番话里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但被克莱门汀用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态度包裹了起来。

阿里斯博士沉默了,他知道克莱门汀的档案。

这位传奇特工的个人生活一塌糊涂,社交能力基本为零,但他处理过的逆模因案件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他不是靠记忆力,而是靠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一种对“认知异常”的本能嗅觉。

“你需要什么?”阿里斯博士终于妥协了。

“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要烫的,”克莱门汀说,“另外,撤掉所有监控设备,我进去之后,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不要尝试呼叫我,不要尝试定位我。你们越是想‘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就越是等于在给那东西指路,告诉它‘嘿,这里有个好吃的’。”

“这不合规程……”

“阿里斯博士,”克莱门汀打断了他,“规程,是用来处理我们理解的事物的。而我们现在要处理的,恰恰是‘不理解’本身。

你得相信一个专业人士的……嗯,看起来好像不专业的方法。”克莱门汀说完后转身,径直走向了通往B7层的隔离闸门。

他没有穿戴任何防护装备,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制服。他看起来不像一个要去对抗Keter级异常的特工,更像一个去修理水管的工人,只是神情严肃了些。

“克莱门汀……”阿里斯博士在他身后叫住他,“祝你好运。”

克莱门汀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运气也是一个概念。希望它味道不怎么好。”

隔离闸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
克莱门汀站在一片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等待着眼睛适应。

他端起那杯滚烫的黑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像一道烙印,瞬间灼烧了他的食道和胃。

很好!痛苦是真实的,是难以被遗忘的,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B7层的走廊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当然,克莱门汀对“记忆”这个词一向持保留态度。

这里的墙壁、地板、天花板依然是基金会标准的惨白色模块化金属板,但它们给人的感觉却扭曲了。

光线似乎被拉长了,角落里堆积着比正常物理规律更浓重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像是旧书页和臭氧的混合体,那是概念正在分解、逸散时发出的无声尖啸。

他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第一个“游离者”。

那是技术员A,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克莱门汀在资料里见过他的照片。

此刻,他正站在一堵白色的墙壁前,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在墙上画着一个圆。

他的动作精准而重复,脸上带着一种婴儿般的专注和茫然。

“嘿,伙计!”克莱门汀轻声说。

技术员A像是没听见,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那面墙和那个看不见的圆。

克莱门汀走近了些:“你在做什么?”

技术员A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克莱门汀,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我在……走。”

“你在画圆。”克莱门汀纠正他。

“是吗?”技术员A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我以为我在走。我想回家。

但是……家是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那是属于别人的东西。“这是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手”的概念。

SCP-████的效应比报告中描述的更加阴险。

它不是一次性地抹除记忆,而是像滴水穿石一样,先从最外围的逻辑开始侵蚀。

它先让你忘记“目的”,然后是“方法”,再然后是“工具”,最后是你“自身”。

克莱门汀没有试图去唤醒他。对一个溺水的人来说,强行把他拉出水面可能会让他因为压力骤变而死得更快。

他只是绕过技术员A,继续往前走。那杯咖啡已经凉了,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喝着,让那股苦味持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很快,他看到了技术员B和C,他们的情况更糟,他们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

他们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克莱门汀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片小小的空间里,认知正在剧烈地冲突、湮灭。

他们可能在争论一个词语的定义,比如“存在”,或者“我”。当这些最基本的哲学基石被抽掉后,他们的心智世界就彻底崩塌了。

他们不是疯了。

疯癫至少还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有迹可循的逻辑错乱。

他们是——“空了”。

克莱门汀摇了摇头继续向走廊内部深入。

B7层原本是备用服务器和低温存储区,走廊两侧应该是一排排紧闭的金属门。

但现在,这些门变得……模糊了。有些门半开着,但门后不是房间,而是一片纯粹的、吸光的黑暗,仿佛宇宙的切片。有些门则在不断地出现又消失,像一个信号不良的影像。

这是因为“门”这个概念正在被侵蚀。

当人们忘记了门是“用来通往另一个空间”的这个功能时,门本身的存在就变得不稳定了。

克莱门汀停在一扇相对稳定的门前。门上有一个铭牌,但上面的字迹像融化的蜡一样扭曲在一起,无法辨认。他伸出手,没有去触摸门把手,而是触摸了门框。

冰冷而又坚硬。

至少“门框”这个概念还算稳固。

他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台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行的古旧计算机,无数的线缆像藤蔓一样从计算机上垂下来,蔓延到地板和墙壁上。

这台机器克莱门汀认识,它是基金会早期用于处理高维数据的原型机,“衔尾蛇引擎”。

据说它能将抽象的数据转化为可被感知的形态,几十年前就被废弃了。

房间里很安静,但克莱门汀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存在感”。不是视觉上的,也不是听觉上的,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压力。就像一个盲人能感觉到有人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在这里。”克莱门汀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响,但很快就被那种无形的压力吸收了。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脑海中关于“咖啡”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杯子,一瞬间,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拿着它。

来了……

他立刻将杯子扔在地上,陶瓷破碎的声音清脆而尖锐,像一声警钟。

破碎的杯子和流淌出来的黑色液体,这个“事件”足够具体,足够强烈,将他摇摇欲坠的认知重新拉了回来。

他不能再依赖外部的“锚”了。

在这里,任何有明确定义的东西,都会成为对方的食物。他必须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

他闭上眼睛,开始有意识地、主动地“遗忘”。

他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忘记了阿里斯博士的请求,忘记了“收容措施”,忘记了“基金会”,这些概念太复杂,太“美味”了。

然后,他开始忘记更基本的东西,他忘记了“走路”的方式,于是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
他忘记了“看”的功能,于是眼前的景象开始碎裂成没有意义的光斑和色块。

他正在拆解自己,将一个完整的、由无数概念和记忆构筑起来的“克莱门汀”,分解成一堆杂乱无章的、原始的感知零件。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自杀行为,稍有不慎,他就会和那些技术员一样,变成一个真正的“游离者”。

但他别无选择。要抓住一个幽灵,你必须先让自己也变成幽灵。

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流,剥离了身份,剥离了逻辑,剥离了时间感,他不再是克莱门汀,他只是“存在”。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它。

它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洞”。

一个在认知宇宙中的绝对空洞。

当克莱门汀清空了自己,让自己也接近于“空”的时候,他终于能和那个空洞产生共鸣了。

它“注意”到了他。

一股纯粹的、冰冷的“迷失感”瞬间涌入了他的意识,这不是一个想法,也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状态。

就像被突然扔进了一个无限大的、没有任何参照物的白色空间。

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和一个永恒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

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在这种状态下待上千分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

但克莱门汀没有。

因为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在他遗忘妻子面容的那个下午,在他站在女儿的墓碑前却想不起她笑声的那个黄昏,在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却忘了梦见了什么的午夜……他都曾体验过这种感觉的稀释版本。

别人害怕遗忘,而他,与遗忘共存了半生。

他的意识没有抵抗,反而迎了上去。他像一个拥抱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拥抱了那片虚无……


在认知的纯白风暴中,克莱门汀的意识与SCP-████的“核心”相遇了。

“你是什么?”那个“空洞”传递来一个意念,它并非在提问,而是在“定义”克莱门汀。
它试图通过提问,来让他思考“我是谁”,从而让“克莱门汀”这个复杂的概念浮现出来,然后一口吞掉。
但此刻的克莱门汀,已经是一个被拆解的集合体。他没有“是”什么。
“我不是。”克莱门汀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他传递过去的,不是一个否定的陈述,而是一种纯粹的“非存在”的状态。
这是一个危险的博弈,双方都在试图定义对方,同时避免被对方定义。谁先构建出一个完整的“自我”概念,谁就会成为对方的盘中餐。
“空洞”开始向他展示一些画面。
他看到了童年时期的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木地板上。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这是在引诱他去“回忆”,只要他开始追寻这段记忆的细节,回忆起那个女人的脸,回忆起“家”的温暖,他就输了。
克莱门汀的意识毫无波澜,他“看”着这幅画面,就像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画。
他没有去想“那是我母亲吗?”,而是将这个画面分解成最原始的元素:光,颜色,声音的振动,他拒绝赋予它们任何“意义”。
画面崩碎了……
“空洞”又向他展示了另一个场景,他穿着基金会的制服,站在一面巨大的荣誉墙前,墙上挂着他的照片和奖章。
阿里斯博士正在为他授勋,周围掌声雷动。这是在引诱他去确认“身份”。只要他心中升起一丝“这是我的荣耀”的念头,他就输了。
克莱门汀的意识依然平静如水,他将这个场景分解为:一群人在鼓动空气,一个男人在给他挂一块金属,一些闪光,仅此而已。
“空洞”似乎被激怒了,认知风暴变得更加猛烈。这一次,它不再使用诱导的策略,而是直接将纯粹的“遗忘”灌入克莱门汀的意识。
一个概念消失了——“颜色”。克莱门汀的感知世界瞬间变成了黑白。
又一个概念消失了——“形状”。他感知到的一切都变成了混沌的流体。接着是“空间”、“声音”、“触感”……
他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抹除。
然而,克莱门汀的意识核心,那个他守护了半生的、最宝贵的“锚”,依然纹丝不动。那不是他的打火机,不是他的特工身份,也不是任何一段具体的记忆。
而是他失去女儿时的那份“痛苦”。
痛苦,是所有情感中最原始、最顽固的一种。它不需要逻辑,不需要上下文,它就是它自己。
快乐需要理由,爱需要对象,但痛苦本身就是理由,本身就是一切。你可以忘记快乐的原因,但你很难忘记痛苦的感觉。
“空洞”可以吞噬记忆,可以吞噬概念,但它无法吞噬痛苦。因为痛苦不是一个信息,而是一个烙印。
它就像宇宙的背景辐射,无处不在,无法消除。克莱门汀将自己完全蜷缩进这份痛苦之中。这是他的庇护所,他的最终堡垒。
在绝对的“无”和绝对的“痛”的对峙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终于,那股试图抹除他的力量,开始退潮了。“空洞”感到了困惑。它遇到了一个无法被“消化”的东西。一个比它自己更加顽固的“存在”。
“你……到底是什么?”这一次,那个意念中带着一丝真正的疑问。

克莱门汀的意识开始重新组合。他从那片纯粹的痛苦中,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重新拾起那些被分解的碎片。

他拾起了“语言”。

“我是一个悖论。”

他用最简单的概念,回答了那个问题。

“悖论?”

“是的。”克莱门汀的意识逐渐成型,“我是一个记得‘遗忘’的人。”

这是一个“空洞”无法理解的陈述。在它的世界里,记忆和遗忘是绝对对立的。一个东西要么被记住,要么被遗忘,不可能同时处于两种状态。

“你来到这里,吞噬我们的记忆,让我们迷失。”克莱门汀继续“说”道,“因为你本身就是‘迷失’。

你没有名字,没有起源,没有目的。你只是存在着,像一个语法错误。你通过让我们遗忘,来确认你自己的存在。”

“空洞”沉默了。它似乎在理解这个全新的、从未接触过的逻辑。

“但你有没有想过,”克莱门汀的意识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锐利,“遗忘,并非记忆的终点。它只是记忆的另一种形式。就像寂静是声音的一部分,黑暗是光明的一部分一样。”

“我们遗忘,是为了给新的记忆腾出空间。我们迷失,是为了找到新的道路。一个从未迷路的人,他的人生该有多么贫瘠?

他永远只能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行走。而我们,我们这些会迷路、会遗忘的生物,我们才能探索,才能创造,才能在犯错中成长。”

“你不是敌人。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这个宇宙运行规律的一部分。

你不是一个需要被收容的‘异常’,你是一个需要被‘理解’的现象。”

克莱门汀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空洞”的核心。

一直以来,基金会用“对抗”的姿态面对它,将它定义为“威胁”,这反而强化了它的攻击性。

因为在“对抗”这个概念里,“遗忘”必然是负面的,是需要被消灭的。

而克莱门汀,第一次,给予了它一个全新的定义。一个能够与“记忆”共存的定义。
“你没有名字,所以你只能盲目地游荡。”克莱门汀的意识凝聚成一个最终的意念,像一把温和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空洞”的本质,“那么,我给你一个名字。”

“我将称呼你为——‘路标’。”

“当你出现时,不是为了让我们迷失,而是为了提醒我们,我们正在忘记一些重要的东西。你不是吞噬记忆的黑洞,你是指向被遗忘之路的路标。”

“你不是‘遗忘的同义词’,你是‘记忆的守护者’。你守护着那些被我们丢弃的、但又至关重要的东西,等待我们有一天重新找回它们。”

这个全新的定义,这个充满了善意的、包容的、甚至带着一丝敬意的“命名”,彻底改变了SCP-████的性质。

在模因和逆模因的世界里,“定义”就是一切。

克莱门汀感到周围那股令人窒息的认知压力,如潮水般退去。那片纯白的、令人迷失的风暴,渐渐平息。

他重新“看”到了那个房间。古旧的“衔尾蛇引擎”静静地矗立在中央,仿佛只是睡着了。

那个“空洞”,那个“遗忘的同义词”,消失了。

不,应该说,它“转化”了。它不再是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实体,而是融入了整个认知背景之中,变成了一个……潜在的法则。

克莱门汀睁开眼睛,他依然站在房间的中央,身体因为精神的极度消耗而摇摇欲坠。

他环顾四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门还是门,墙壁还是墙壁。空气中那股概念分解的味道也消失了。

他成功了。他没有消灭它,也没有收容它,而是“驯服”了它。他给了这个宇宙的“遗忘”,一个名字和一份工作。

当克莱门汀走出B7层隔离闸门的时候,外面早已乱成一团。由于他切断了所有联系,在阿里斯博士和其他人看来,他已经失联了超过十个小时。

他们几乎就要启动“归零协议”,将整个B7至B9层用核爆装置从物理上抹平。

看到克莱门汀安然无恙地走出来,阿里斯博士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

“你……你做了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喝了杯咖啡,散了散步,然后给一个老朋友起了个新名字。”

克莱门汀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反复拧干的海绵,空空荡荡,却又异常的平静。

“新名字?”

“从现在开始,SCP-████的档案需要重写。”克莱门汀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项目等级,从Neutralized……改为Thaumiel。”
在基金会的体系中,“Thaumiel”等级的项目,是指那些基金会用来收容或对抗其他异常的异常本身。

“它的新代号,叫‘记忆的路标’。”克莱门汀说,“它的效应已经改变。它不再主动抹除记忆。

相反,当基金会内部出现重大的逻辑谬误、方向性错误,或者有人开始遗忘基金会的核心使命——‘控制,收容,保护’背后的人道主义精神时,它会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显现’。”

“显现?怎么显现?”阿里斯博士追问。

“比如,某个一心只想晋升的主管,可能会突然忘记自己办公室的钥匙放在哪里。

某个试图将D级人员用于残酷实验的研究员,可能会突然想不起实验的关键参数。

它会制造一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遗忘’,像一声声警钟,提醒我们:‘你们走偏了’。”

阿里斯博士愣住了,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转变。一个Keter级的反模因怪物,怎么就变成了一个道德纠错系统?

“这就是悖论,博士……”克莱门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你们越是想用铁壁高墙去围堵它,它就越是会变成洪水猛兽。而当你理解它、接纳它,给予它一个存在的‘意义’时,它就会成为你的盟友。”

“我们之所以迷失,往往不是因为我们忘记了道路,而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我们为何要踏上这条路。”

克莱门汀的目光变得深邃,“基金会也是一样。我们掌握着足以撼动世界的力量,我们每天都在和神魔鬼怪打交道,太容易迷失在力量和知识的迷宫里,而忘记了我们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守护。

守护那些还在阳光下,为晚餐吃什么而烦恼的普通人。”

说完这番话,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彻底昏了过去……

一个月后,克莱门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很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文件柜。墙上是空白的。

他正在撰写一份新的报告,关于如何利用“记忆的路标”来对基金会人员进行定期的“认知体检”。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Site-34恢复了平静,那三名“游离者”技术员,在“路标”的效应转化后,奇迹般地恢复了神智。

他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关于寻找什么的梦。

而阿里斯博士则成了克莱门汀最忠实的“信徒”,开始在基金会内部推广一种全新的“共存性收容理念”。

克莱门汀拿起桌上的那个打火机,熟练地在指间转动。

他知道,那场与“虚无”的对峙,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他现在比以前更健忘了,生活中的琐事对他来说就像流沙,根本抓不住。

但他不再为此感到痛苦。

他接受了这种“空”。因为他知道,正是这些“空”,才让他有空间去容纳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他打开文件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相框,背面朝上地放着。

他拿起相框,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将它翻过来。

他知道相框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他知道她们对他来说,曾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也知道,他已经记不起她们的脸,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名字。

那段记忆,连同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都在与“路标”的交锋中,被他自己主动、彻底地“献祭”了。

他用自己最宝贵的记忆,为那个迷失的“虚无”,做了一个“路标”。

他遗忘了她们,以此拯救了所有人的记忆。

这,是他的悖论。

我们究竟为何遗忘?或许,是为了铭记。

我们究竟为何迷失?或许,是为了寻找一条真正值得走的路。

克莱门汀将相框重新放回抽屉,背面依然朝上。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玻璃窗前,后面是无数身着白大褂同事忙碌的身影。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迷失了过去,却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他忘记了一切,却也因此,记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