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黎明
2025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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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user The Obsidian Sh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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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自原野以西吹来,当时草原上星光摇曳,晨露凝结聚集,浩瀚如湖水,几乎淹没我的脚踝。
破晓前的天空永远是湿漉漉的。
夜——这世间第一位与最后一位的天启骑士——倒在星甸上。他的身躯因浸透了人间的愁思而略显沉重,以至星光都被他压弯。我将他的躯体理顺,好让他稳稳当当沉眠于晨昏线上。露水结满夜的面容,原野上不时刮来的微风抚平水面,仿佛此刻天地化为一座安葬夜晚的水晶棺椁。夜的马儿长跪于水间,与它的主人一同融化在破晓前这最深沉的黑暗中。
“末日……结束了吗?”孩子的声音打破了破晓前的寂静,“大人们都说,今天会有世界末日。”
“结束了。”我拉起孩子的手,“我们走吧。”
“夜告诉过我,你或许能帮我回到人间。我的灵魂走失了……”
这种情况我已见怪不怪,帮助迷路的灵魂同安葬夜晚一样,早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稍稍颔了颔头,说:“走吧,上马。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你先在我怀里休息会,一晚上没合眼一定很累吧。”
孩子握住我的手。虽然他的皮肤比我稚嫩得多,少了几万年来在云层之上奔波留下的褶皱,但我们的血管中所奔流的,却是同样汹涌澎湃,如同两条遥远,同样执拗前行的河流,从同一座雪山出发,去往两湾天各一方的海港。于是,孩子坐在前面,刚刚好可以窝在我的怀里。蓝色的马儿驮着我们,从夜晚走向黎明。露水满盈的草原下,映出地球新鲜的肌理:群山再度迁徙回他们的家乡,缓缓沉眠。在辽阔的地表上,破碎的水泥与瓦砾犹如灰尘,透过天空鸟瞰,仿佛钴玻璃上的一抹污痕。在这天地世间,鸟兽无影踪,一切肃穆——破晓之前的时间为世界的琥珀。很快,阳光将带去田野与城市、呼吸与灵魂。
“唉。”孩子在我怀中嘟囔道,“我也记不清,我的灵魂是怎么走失的了。只是记得当时睡不着。”
“为什么会失眠呢?”
“因为……恐惧?一切都会消失的恐惧,没法阻止第二天的到来,正如无法阻止第二天老师检查作业的恐惧。第二天……今天……12月22日!”
我不再吱声,孩子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
黑暗贴着棉被,牢牢裹住了他幼小的身躯。夜幕降临后,心中的情绪仿佛被人敲碎了,溢流满床。时钟的滴答声、父亲的磨牙声与北风击打玻璃的声音有规律的起伏着,化为平稳的呼吸。可他的眼皮怎么也合不上。
过往的时日里,孩子在睡不着时候,往往会望着家旁立交桥上络绎不绝的汽车在天花板上留下的游弋的光斑——它们在黑暗中飞行,正如无数赶路的星。但是那晚,“星星”们相继离开这广袤的天花板,将孩子孤身一人抛弃在这座由棉被与暖气构筑起来的小宇宙中。失去了群星的宇宙荒芜且静谧,他只好向宇宙之外窥探:高楼静穆无声,如沉睡的巨人,将它们的头颅枕向更遥远的天空。天空之上,飞鸟也在夜中无影无踪,只有时不时划过黑夜的飞机。航标灯闪烁不定,略过云层与失眠的他,去往更遥远的地方。
“喂!听说今天就是世界末日!玛雅预言那个2012!”他的同桌,班上那个最古灵精怪的同学这么和他说,眼睛却亮得反常。
又是一架飞机缓缓划过天空,机翼灯光闪烁如同小小的灵魂。至于末日——那是一个遥远的词汇,比飞机将要去往的地方都要遥远。因为他,以及他身边的人们,从来都未曾体会过末日的重量。若非要想象,大概就像三周前忘写数学作业时,老师看向他的眼中不再温柔——不过话说回来,真到了末日,谁还会在乎作业呢?或许末日的尽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块纯粹的“无”,正如此时此刻,他漂流所至的棉被宇宙。
窗外的行车不知为何又多了起来,干枯的沥青河床再次涌出晶莹剔透的光,宇宙开始生长。他伸手抓住一颗游动的星——触感冰凉,原来星星只是一个小巧的LED灯球,同商场节日装潢所用的没什么两样。他还没来得及多想,星星便牵着他飞出了宇宙。当他们穿越宇宙的玻璃外壳时,寒冷铺天盖地,汹涌而来,但星星握在手里的感觉却令他舒服极了,寒冷只是化为血管中的一缕温柔的凉意,像海潮轻吻鱼鳞。
当他回过神来时,天花板上朦胧的光斑已经不知所踪。寒风接踵而至,将他的心撞得踉跄:父母、窗玻璃、立交桥……所有日常的坐标都不见了,唯有云海在肩头翻涌。在惊慌过后,思绪像是夏日水潭的浮沫,一个接着一个冒出:那是一个关于飞机、冰冷的星星与空无的终点的梦境。孩子定了定神,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将飞机机翼上的灯光错认为星星,导致了不亚于世界末日的错误:他并没有入梦,而是不碰巧地搭上了一架不知开往何方的夜间航班。更要命的是,突如其来的清醒让他的双手渐渐恢复了知觉,不知还能在这万米高空的机翼上坚持多久。
就在他在机翼上惊慌不已的时候,飞机渐渐放缓了速度,开始在云层上滑行,直到慢慢停稳。孩子从几米高的机翼上一跃而下,云雾如羽绒般托住身体。机舱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乘客也一名接着一名跳了下来,摇摇晃晃,好似在引力与月光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喂,听得到吗——这班飞机要开往哪里?为什么中途停下来了?”孩子试着走向他,却被稠密的云气缠住脚步,只得大喊。
“我们的目的地消失不见啦——因为末日。我们只好迫降在这里,等末日结束后我们会继续出发。”那是一个洪亮的男声,月光朦胧下,孩子看不清究竟是谁做的回答,“后半段路途只好用脚走啦。”
“声音们”说完这段话后,月亮一闪,乘客们便消散了,留下孩子一个人立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只好席地而坐。天空结实而安稳,这令他松了口气,慢慢打起盹来。
“哒、哒、哒。”
空灵的声音从云中传来,惊散了睡意。
起初他以为是冰晶敲打飞机的声响,但很快便意识到并非如此:云雾与铁发出的音声,远没有这般轻盈。这声音反倒让他想起光叩击宇宙外壳上的回声。奇怪,孩子心想,我怎么会知道这种声音呢。
他挣扎着起身,循声望去——不知是他在张望源头,还是源头望见了他——那声音愈加清晰,直到借着微弱的月光,孩子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正顺着云与寒风勾勒出的小径向飞机奔来。那黑点在云层中格外扎眼,仿佛是身后广袤暗夜孕育的独子,别了故土,向着人间远航。那黑点越来越大,直到孩子看清了它:一位骑士骑着黑马,正朝迫降在云层上的飞机疾驰而来。骑士身披一袭黑袍,像是从身后夜幕上裁剪下的一块。
骑士很快也注意到了窝在机翼下的他。孩子似乎注意到了那位骑士的目光,站起身,用力挥了挥手。月光下,飞机这座钢铁巨构更显锋利坚硬,衬得一个小孩在此处愈发格格不入。
孩子看着那位无名骑士的影子在月光下缓缓拉长,直到触到自己的脚尖。他抬头时,骑士恰好拉下兜帽——露出一张俊朗的青年面容,让孩子想起邻居家刚上大学的哥哥,只不过这位骑士看起来似乎更为忧伤。
“居然有睡不着的人类呢。”骑士悄声惊呼。
孩子心中一惊:骑士的声音清脆响亮,似乎更贴近于女声。
骑士看着目瞪口呆的孩子,索性问道:“看你像是遇上了麻烦。不如上马,我们路上细说——我还有任务在身。”
骑士伸出手来。孩子迟疑了一下,迈步上前,被骑士一把抱上马背。骑士将孩子放在身前,两具身躯这样贴在一起,近到孩子都可以闻到骑士身上那股潮湿而冷涩的气息:是雪的味道,孩子暗自分辨,以及草木生长时散发出的清香。这一晚怪事太多,以至于孩子都不愿仔细思考这位神秘骑士究竟是谁。
“你刚才说,还有任务?”孩子率先打破了这如夜般的沉默。
“正是,我是天启骑士。来此毁灭世界,顺带清理些残余垃圾。”骑士的回答轻快如歌,声音嘹亮,即便在飞驰的马背上,孩子也听得一清二楚。
“毁灭世界?”孩子想起来同学和飞机里乘客的只言片语,“这么说,末日是真的?”
“人类的语言总有些奇怪。”骑士沉思了一会,继续说,“为何要给夜晚冠上‘末日’的名头?仿佛长夜过后,世间便一无所有了似的。”
孩子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尚未琢磨透其中含义,骑士已再度开口:“总之,毁灭世界是我的使命,也是宿命——若我不动手,地球会因承担人类的情绪太多,而炸开的。你可以叫我夜,或是夜晚、子夜……人类给我起过许多名字,随你心意便是。”
于是,夜——这世间第一位与最后一位的天启骑士——带着一名人类小孩走失的灵魂,在地球与宇宙之间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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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孩子在夜的耳畔絮语完这一晚的奇遇时,夜正驾着马儿从云端驰下,最终停在孩子生活的城市边缘。
“我似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夜抬起头,看向茫茫的宇宙,“你的灵魂走失了,这是个大麻烦。如果没能在日出之前找到你的肉体的话,或许灵魂就会永远消失了……”
孩子愣了片刻:“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只是我的‘灵魂’?”
夜点了点头。
“那我该怎么找到我的肉体呢?”
夜思考了一会,说:“在末日之后,你们会再次相见的。现在当务之急的是,完成我的任务。拜托,我可是天启骑士啊。我们得稍等片刻。”
2012年的冬夜,井盖正向外逸散着蓬勃的蒸汽,骑士牵着黑马,与小孩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但是,越往郊外去,街道上、小巷里,梦游的人便越多:他们排着队,像被月光牵引,或穿着拖鞋,或赤着脚,踩过结霜的柏油路面,身后留下一串淡蓝色脚印。
“他们要去往哪里?”小孩低声问道。
“回山中,人类熟睡之后,灵魂便会从城市中出走,回到山里、树上、土中,继续做各自的梦。”夜顿了顿,“唯独你醒来了,迷失在回山中的梦的中途。”
从此之后,二人不再言语,只是顺着这模糊的人群,从沥青街道走至泥泞的田埂,将蓝色填满月光不曾照过的人间的角落。越远离城市,周遭便愈加黑暗,直到谁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孩子紧紧拉住夜的衣角,涉过夜游的灵魂们的那柔和而统一,犹如浪沫拂过沙滩般平缓的呼吸声,待缓过神来,夜的斗篷已经被浸得湿漉漉的了——不知是自己沁出的汗,还是夜晚本就如此潮湿。
夜忽然停住脚步。
“到山脚了。我们不能再往上走,我得开始工作了。”夜说。
“我知道这座山,有时周末,爸妈会带着我来爬。”孩子闭上眼睛——此时睁眼与闭眼本无太大分别,可每当眼帘垂下,山林里草木、岩石与河流的呼吸便会清晰几分。唯独此刻,这呼吸声似乎更沉重,或是更响亮了些,毕竟山上正载着十万个灵魂。
紧接着,云层慢慢被撕裂开,地下传来隆隆声响,把孩子吓了一跳。夜将他抱上马背,从地面一跃而起,径直坠入月光里。
“这是地震吗?”孩子的声音都在发颤。
“不是地震,是山。山要醒来了。在这世上,万物不可能共同醒来,所以白天中山林溪石睡去;而等到夜晚,山便醒来。”
他听到了群山的声音:低沉、浑厚的隆隆声,继而传来山群迈步的沉稳足音,夹杂着水泥崩裂、钢筋弯折的脆响。群山在大地上奔跑,如闷雷碾过。山的足印踏过平原与湖泊,留下的脚印中盛满了月光,人类的城镇如同水洼,偶有山来踏碎,仿佛在雨后嬉闹的孩童。孩子死死抱住马颈,鸟瞰着地球表面那不定型的群山:山脊节节隆起,针叶林竖起鬃毛,在这古老的大地上缓缓挪动,层林黯淡,看不清楚山真正的肢体。孩子想起来《动物世界》里的牦牛:此刻的山们,也是这般庞大、古老而肃穆。
"抓紧了!"夜的黑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你看,人类灵魂的密度,比月光稍轻。”夜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指向山体表面:灵魂晶莹剔透,悬浮在空中,仿佛群山最纤细的毛发,正随着月亮的盈缺一起缓缓发光。"看他们的脐带。"夜又指向那些摇曳的光丝,每一缕都伸向不同去处:或潜入溪流,或扎进腐土,抑或衔入年轮之中,"人类总以为自己在做梦,其实只是走入这片土地的记忆。"
“那山们要去哪里?”
“它们在迁徙,回到它们出生的地方。同时,也把灵魂们带入宇宙的心室——那也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的家……是不是也变成……废墟了?”孩子喃喃道。
“或许吧,这是属于群山的世间,而不是人类的,毁坏在所难免。”
“就是什么都没了?”
“对的。”
孩子叹了口气:“所以这就是末日了。世界终结了,那我能否找回自己的肉体,也便不重要了——即便找回,我也无家可去了。”
“但是,日出之后,就是人类的时间啊。‘末日’并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一日的终了。这样的所谓‘世界末日’,在你们的历法中,每隔不到十小时便会经历一次。”
孩子沉默了,过了一会,便笑了起来:“所以,那个什么2012预言不过是在瞎扯喽?”
“嗯?什么预言?”
“就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一群人类说啊,在今天,地球就要毁灭啦,什么都不存在啦。可听你一说才明白,原来每天都是世界末日啊。”孩子又没忍住,如释重负,笑了出来。
“嗯哼。”
“所以我明天还要去上学喽。”
“嗯哼。”
“那么,夜,末日结束之后,你又要去哪里啊。你的家乡在哪?”
夜沉默了,像真正的长夜般寂静无声。
“我要回到宇宙中去。”片刻之后,夜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我诞生在宇宙的心里,那里,关于时间的定义与你们这里不一样,我在那儿生活、学习了二十年,然后骑上家人备好的马驹,将夜晚带到人间 —— 那时,你们刚送别夕阳,天色正慢慢暗下来。”
“宇宙的心,又在哪里?”
夜用手指了指那颗阴晴圆缺的月亮。这时孩子才发现,此刻月亮仿佛吸收了世间一切的光亮——烛光、白炽灯、镁光灯、霓虹与LED,以及人类眼中点点的星光,变得光彩夺目,从朔月——漆黑的夜空中寻不到它的位置——充盈到满月,而后又从满月衰减,化为新月。月相的变化在此时被压缩入呼吸的时间,一盈一缺,宛若心跳。
“那便是宇宙的心室。从它跳动开始,宇宙向外延展,而记忆、情感与爱便填满了世间的所有生物的皮囊。所以才有我这样的天启骑士——我收集人类的灵魂输入心室,取出一部分忧伤与痛苦,由心泵入宇宙的虚空,再将幸福与满足留下,沉淀在你们灵魂深处。这才是末日的意义。”
孩子听得目瞪口呆,只是将手也伸入风中,感受着万米高空的冰冷、无情的风,与月球的搏动。
“所以啊,最好别熬夜,不然灵魂会被留在昨天哦。”夜最后留下一句俏皮话。
夜拉紧缰绳,马儿顿住脚步,在夜空中轻盈地腾跃几下,便落回地面。“我们到了。你看,群山到达了它们的故乡。”
月光下,群山静卧如沉睡的巨兽,脊背绵延起伏,一直铺展到草原尽头的夜色里。孩子这才注意到,那些山峦并非静止,它们正在缓慢地呼吸:每一次吐息,山间的雾气便随之流动,松林的阴影也随之舒展。在群山与草原相接的地方,无数细小的光点正从土壤中升起,像泉水般蜿蜒流向湖泊。湖面平滑如镜,当光汇入湖水的刹那,连月亮都似在微微震颤,湖面泛起从深处透出来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柔光。
"那是……什么?"
"被山归还的梦境。山会把人类的梦消化为光,而现在,这份承载着灵魂、情感与梦的光,正由群山还给月亮。"
水汽氤氲的湖畔,草叶沾湿了他们的衣裳。这片湖泊辽阔得望不见边际,像草原上唯一睁开的眼睛——浩瀚、晶莹,倒映着月亮和它被风吹散的数千个姊妹。孩子突然转身望向四周的群山,那些沉睡的巨兽轮廓在月光下起伏。
"我似乎来过这里,"他说,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但这里与我记忆中的那片湖泊有点不太一样。我印象里,这里是一片大草原,比这里广阔得多。"孩子的手指划过远处山峦的阴影,"又或许,是因为群山们卧在这里的缘故吧。"
"毕竟这个地方,是在地球上确实存在的哦。这片湖泊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远在人类诞生之前,毕竟,这里可是月球的入口。"夜指向湖心,水面下隐约可见流动的光带,"此刻,在宇宙的心室里,该已盛满这连绵群山中所有生灵的梦了。这里是你灵魂本该栖息的地方。去吧。"
孩子低头望着湖水中晃动的月亮倒影,突然明白这便是终点。夜的马儿在岸边低头啃食青草,鬃毛沾满露珠,不时发出轻柔的响鼻。
“好好留在这里,别再乱跑了。” 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黑袍的下摆浮在水面上,像一片正在消融的夜色。
月光在涟漪中碎成千万个跳动的光点。湖水渐渐漫到膝盖,冰凉刺骨。孩子看见水底有光点在汇聚,像无数条发亮的小鱼正游向同一个方向。他知道,那就是回家的路。
“夜,在我走之前,还有个问题。你说过,你的任务是将这颗星球上所有的悲伤与痛苦取出一部分,将它们丢到宇宙中去。但是,这份忧伤如此庞大——哪怕宇宙一直在膨胀——若某一天,将宇宙塞满了又该怎么办?”
“所以啊,这才是我当天启骑士的意义呀。”夜在岸边,冲孩子挥挥手,“回去吧。”
孩子扭回头,长长憋了一口气,跳入湖中。起初,湖水刺骨,冻得他浑身发颤,但是,越向湖的深处潜去,水温便愈是让他感到暖和舒畅,湖底的光芒也越发明亮,这给了他一种怪异的错觉:仿佛他并非向湖底坠落,而是朝着天空上游——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空还不是由云岩与星沙垒砌起来的戈壁滩。那时的世界刚刚破晓,天空还是片变幻无穷的海洋,飞机穿过天空,留下长长的白色尾迹,像游艇划过水面所留下的纹路。这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孩子自己也说不清,毕竟只是自己闲暇时编的小故事,可此刻在水底,这故事却让他感到格外安心亲切。
最终,孩子自水中露出头来。湖水仿佛融解了月光,好将他稳稳托起来。在湖底——草原的另一面,或者说宇宙的心室中——充盈着干燥的光。孩子在湖面上轻快地游着,身上的月光没多久便干透了,动作也愈发轻盈。很快,他便爬上了岸边——一片苔原,正温柔地拢着这湾月光,仿佛一个孩童怀抱着另一个更年幼、更轻盈的灵魂。可苔原很小,没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再往外便是连绵的灰色荒原。
此时,他看到了夜。夜像往常一样骑在马上,在月球的荒原上踽踽独行。孩子想向他打招呼,想对他大喊,想冲过去紧紧搂住他。然而他做不到——孩子才想起来这是他自己的梦境。此刻他的灵魂,或许正在月球的某一个角落,等待月亮将他的愁苦分离出来,想到这里,孩子挠了挠头——此时此刻,自己还有什么忧愁呢?他能想到最大的忧愁,无过于对于末日将至的恐惧,但是天启骑士让他明白,“末日”只是人类必然经历的一段时间,早属于日常的一部分。若真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孩子只是觉得,哪怕在这月球的无尽荒原中,心情也是轻快的。
月球稍稍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座环形山中喷出来暗灰色的光。那光在夜空中闪烁了一会,便消失了,仿佛彻底溶解在了夜中。孩子看到,在月球荒原上行走的夜似乎年长了几岁,随着一道道灰色的光消失在空中,夜的姿态仿佛也变得愈加老态龙钟。
孩子突然懂了。
这月球中并没有他的梦。
而夜晚,本就是盛放人们愁思的容器。
孩子想要跑到夜的身旁,用尽一切的力量向夜晚道别。然而他做不到——月亮已将他吸入心室。孩子只好顺着所有人类的梦境拾级而上。
孩子最先造访的,是月球上一座暴雨连下六月而不绝的城市,雨随着他的到来而停下。孩子在已被大水淹没的城市中游荡,此时城镇的主人为雨水受困水泥中心不知多久——在暴雨开始之前,他的屋子便一直在下雨了。于是他割开自己的皮肤,将自己体内翻涌的雨水归还天空,天空便报答他以六月无休无止的垂死雨季。在这暴雨深处,他敲碎水洼,从此世界中的色彩不再分明,而是混在在一起,像泥泞的雪。高楼首先崩塌,巨大的混凝土墓碑溶解在雨水中,随后是他的玻璃与血液,以及金鱼。但这都是孩子到来之前的故事了——此刻雨已经停下,孩子将月球上的这般色彩打包好盖住天光,光线透过凝固的颜料,令路灯化为一颗黯淡的花。他还需要更多的梦,好用一个梦填补另一个梦,等到悲伤的梦汹涌地奔向夜色时,让他再见夜一面。
突然,月球将所有的门一并打开。孩子想在人类的梦中抓住些什么,但是梦境湿濡,在孩子手中滑溜溜地跳了几下便逃开了。他感觉到下坠——突然自梦境中飞离的错愕。地球先一步远去,很快,月球也在茫茫宇宙中隐没,而宇宙以其浩瀚的内里,将他温柔包容。
孩子不知在宇宙中漂泊了多久,早已将数不清的梦悉数做完,此刻他的梦中只剩空虚,正如宇宙本身。孩子就这样在半梦半醒间漂泊,直到他被一阵熟悉的鼻息声吵醒。他在黑暗中四处摸索着:坚实的肌腱、温暖且湿润的呼吸——是夜的马儿。他努力怀抱住马脖子,将自己安稳放在马背上。马儿感受到了他的重量,轻快地在宇宙间奔跑。他们先是跑过平滑的星星沙地,南十字座高悬其上。天王星、海王星,马儿仿若点着涟漪般在行星上空飞跃而过。最终安稳落在地球那朦胧的天色里。
夜的躯体显得疲惫、衰老,在短短的几小时中,夜晚已经走完了一生。
“去找黎明吧。他或许能把你带回人间。”
从此长夜寂静无声。
---------------
“我还想再看一眼夜,最后一眼。”我讲完了故事,对着黎明说出我的请求。
黎明点点头:“只能一小会哦,你要在日出之前回到家中。”
我翻身下马,踏入晨露中。晨露冰凉,如同其下的星光。夜的残骸在我脚下铺展开开来,他的面容早已苍老,星星的光芒从他破碎的躯体中长出,朵朵闪烁不定的微光覆满夜的半边面容。
“所以,日出之后,夜便会死去。对吗?”我问。
“是的。”
“那你岂不是也在日出之后死去吗?”
“并不是这样。”黎明微笑道,“虽然,在你眼中黎明只是短暂的一瞬,但我已经活了上亿年,我自我记忆诞生起,便永不停息地追逐太阳,同时,我也会将夜的尸体安葬——这是我的使命。”
“照你这么说,似乎你应该更贴合天启骑士的名号,所有的一天都是由你来开启的呀。并且永远奔忙,永远存在,这称谓该属于你才对。”
“我并没有开启什么,我只是处理夜的死亡。所以按照你的看法,我理应是一个关于结束的的象征。就像此刻,你的梦得醒了。”
“还能再见夜一面吗?我不要其他的夜,只想再见昨天的,2012年12月21日的夜。”我心中泛起落寞,呆呆盯着水面。
“会的。正如同每位天启骑士的结局一样——他消失在晨露中。他的身体会重构,为风为云,最终如夜幕滑入人间一般静悄悄地回归大地。或许是一场大雪,又或许是淅沥的小雨,你们人类的愁思啊,会带着夜的碎片落回人间,回到溪流与漂泊的云的怀中,汇入大海,或是一株麦子的茎秆。最后的最后,就像河流涌向海洋,这地球上自古以来所有夜晚的碎片终将回到你的梦中。”
我不知说什么好,那股无名的落寞依旧在我心中翻滚。思来想去,问出了困扰在我心中的最后的问题:“夜在最后,将我的灵魂交给了月亮。但我在月亮中游遍了所有人的梦境,都没有找到我自己的,以致最后月亮将我抛弃。我该怎么回到地球呢?”
“很简单啊。”黎明坐在马背上,马儿碧蓝如空,几乎与远天融在一起,仿佛黎明正坐在云端,“从这里跳下去就好了。只要让云朵知道你哪怕不需要它们的支撑也一样可以生存,云便会知趣得离开。但是,你要先做一件事。喝一捧星光上的露水,且牢牢记住它的味道,从此以后你便可在世间漂浮。反之,如果你忘记了,那么现实的引力便会将你撕碎,这一晚所发生的所有事情——甚至对于情绪,与梦境的感知,都会丢掉。我习惯将这一过程称为坠亡。在这几亿年中,我确实已经见证了无数坠亡的人类。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记住。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祝福。”
我蹲下身去,夜的残片在我身边飘荡。我在浓郁如墨的夜中接来一捧晨露,慢慢饮下。露水苦且涩,让我想起自己的泪水流进嘴中的感觉,但当彻底咽下后,心中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可以称得上快乐。这感觉太过舒服,竟让我在将尽的夜色里哭了起来。有光,正自东边溢出。
“回家吧。我的旅程还要继续。”黎明掉转马头。马儿在地上轻轻一蹴,便飞向了远方。锅炉声破开云层与长夜,从此星星们离去我的身旁,而我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坠落——在坠落的尽头,是母亲刚刚端上餐桌的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我猛然睁开眼,恍然意识到天已破晓。周末的清晨总是惬意,正如一个在脑中回荡的渐远的梦。心中回味着那难以言明的味道,想着黎明现在骑着他那匹蓝色的小马,是否还在追逐着他花一生时间追逐的太阳,又是否正安葬完夜的尸体,将北极星别在夜的长袍上。在我想到这里时,突然意识到我居然从未记得黎明的面容。记忆中黎明的面孔模模糊糊,只是记得他似乎和我一般高——多奇怪,一个活了几亿年追逐太阳的骑士居然还只是孩子,而另一个在月球中生活了二十余岁的骑士却只用一个夜晚便走完了一生。
等我吃完早饭后,像往常一样接过母亲的钱,出门打奶。这座城市如同往日般喧哗,高楼大厦是何时被重建的,群山的的脚印又是何时消失的?或许正是是阳光洒下来的那一瞬间吧。刚刚走出小区,天空便阴了起来。在这群山沉睡的时间里,末日过后,世界开始下雪。
我张开嘴,好接住一片雪花,以及那一抹我需要牢牢铭记的苦涩。
从此一生,我漂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