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影
2025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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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纹:三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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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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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安的梦中醒来的时候,名为法尔纳塞的少女魔法使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就像是生命的感觉。没有那个的话,就无法得到安心。没有那个的话,就会被不断不断的说着,大小姐法尔纳塞,不过只是一个外表光鲜的空壳而已。光鲜到连一丝伤痕都承受不了的空壳。
想要红色、尖锐、不断流动的东西。法尔纳塞想要鲜血流淌的感觉。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的鲜血流淌下来。就像她十九岁,第一次出阵的那时候一样。
前方是列成阵型的魔物,漆黑一团的影子们沉默地、整齐地伫立着,黑压压的连接到一起,随后睁开一双又一双人类一样的眼睛,那些眼睛全部都是魔物们特有的永远怜悯的视线,望向自己这边的本阵。
战场上浑浊的空气在号角声中狂乱的流动着,吹动着一面面印着三蛇眼家纹的旗帜猎猎作响。背后旗指物上的家纹沉甸甸的,那重量前所未有地真实。她不敢自顾自的觉得这就是被家族寄予期待的重量,但此刻的她已经是从未感觉到的幸福了。她与数十名先锋武士并列,成为家族锋刃的最前端。
「准备!」
她吟诵起传说中名为基亚兰的女武士手持骑枪在魔物群中所向披靡的故事,魔力从她手中法杖尖端涌出凝结,化作一柄晶莹剔透、流动着蓝色光芒的骑枪,就如同基亚兰的身姿凭依到了她的身上。身边的战友们,亦是如此。数十道光芒汇聚成一片死亡的森林。
「冲锋!」
层层叠叠的叫喊第一次盖住了一直以来她驱散不了的那些闲言碎语,第一次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平静。她不是被家族排斥的孩子,不是那个躲在房间里默读他人故事的女孩。她是法尔纳塞,一名正在冲锋的武士。
她闭上眼睛,用手中骑枪奋力向前刺去。
「吃我一击!」
骑枪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魔物柔软的胸膛。几乎在同一瞬间,鲜血和剧痛从左肩流了下来。魔物的触角也贯穿了她的身体。那是一种她从未感觉到过的沉甸甸的感觉。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是活着的,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奋不顾身的自己,可以与身后的家纹相配,更可以顶着那些她从来就应付不来的声音说,我配得上自称武家的孩子。
这样充实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甚至那段经历的细节,也已经十分模糊了。法尔纳塞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要去感受那道身为武家的孩子的勋章的触感。她的手指停在左肩上,轻轻拉开了衣领。
视线所及之处,是苍白色光洁如同陶瓷人偶一样的皮肤。没有伤疤。那道让她空洞的心充实起来的伤痕从来没有存在过。刚刚还在感觉着的刺痛,也一并消失了。空洞的感觉和那些她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的,那些她应付不来的闲言蜚语,又一次包围了她。
那段记忆,不是她的。
那段第一次让她感受到奋不顾身战斗的充实感的经历,不过只是在使用魔法的时候,要把自己当作其中主角以呼唤奇迹凭依到自己身上的故事。她是如此向往这个故事,诵读了太多遍,以至于将它错认成了自己的人生。
向着魔物们发起反击这种事,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呢?法尔纳塞从床上起来,推开本不应该在这地下五层存在的窗户。窗外没有天空,只有一片广阔到令人恐惧的深坑,坑底闪烁着无数深蓝色的幽光,不计其数的影子在那一片片蓝色光芒之间不断不断地流动,那是深渊的心跳。这深渊监视者们的据点,本来是一座废弃的地铁站。
深渊是集体潜意识的世界,换一种说法,「故事的世界」。而如今,深渊已经侵蚀了现实世界的一半以上。面对深渊,人类根本就没有一战之力,深渊蔓延到哪里,监视深渊的前哨站就要后撤到哪里,再过不久,哪里就只能被放弃。由灰色的砖瓦砌成的窗户,是从冰冷的瓷砖墙壁里生长出来的。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从身后的天花板垂下的,妖艳的深紫色藤蔓,顶着一颗浆果般的果实,果实的正中,睁着一只酷似人类的眼睛,正用那种永恒的怜悯的目光凝视着她。
又是这种眼神。法尔纳塞感到一阵无端的烦躁。她拿起靠在墙边的短柄法杖,低声呼唤了一则故事。当然不是“女武神基亚兰”的英雄史诗,而是一则关于如何点起恰好可以取暖,又不至于被过于广阔的黑夜发现的火苗的实用故事。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从杖尖跃出,精准地落在植物上,那只眼睛在火焰中迅速颤抖着闭合,变成烟雾消失。
几声同样轻微的敲门声传来,几乎被空气吞没。
“进来吧。”
自己发出的声音比预想中要沙哑一些。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像影子一样安静的少女轻轻的走了进来。是洛丝莲,法尔纳塞的搭档,名义上负责保护法尔纳塞的安全。法尔纳塞是以深渊研究员的名义进入监视者队伍的。研究深渊。或者说研究如何让人类在深渊之中生存。这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人类连在人类当中生存都是个有待研究的课题。
她没有抬头看法尔纳塞,径直走向墙角的衣柜,把她们作为深渊监视者的制服找出来,捧在怀里,然后静立在门边,等待着。洛丝莲的那件衣服,也印着法尔纳塞三蛇眼的家纹,因为是法尔纳塞出钱买给她的。当然,把法尔纳塞扔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她的本家早就对她已经失去信心了。
“法尔纳塞小姐,今天轮到我们一起巡视基地被侵蚀的情况了。”
“……跟在我的后面。”
洛丝莲帮着法尔纳塞穿好了衣服,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据点潮湿的走廊里。这里曾是地铁的应急用楼梯,冰冷的瓷砖墙壁被粗糙的灰砖侵蚀、覆盖,每隔一段距离,从墙体中长出的油灯便投下昏黄的光晕。脚下的铁轨早已锈蚀,被一种会发出微光的苔藓覆盖,一路延伸向更深、更加光亮的深处。
这便是她们的工作,深渊监视者的日常。沿着固定的路线巡视,寻找并清除那些从现实裂缝中渗透出来的、属于“故事”的造物。
下到地下五层,从这里的窗户能看到远处那巨大的、本该是尚未开挖就已经废弃的深坑中,生长出的蓝色水晶正闪烁着深渊节律性的蓝色脉动。
在一处拐角,靠近天花板的通风口,一株深紫色的藤蔓又长了出来,顶端那颗浆果般的果实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同样令人作呕的怜悯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们。
又是这种眼神。
它的眼睛并没有与法尔纳塞对视,而是落到了洛丝莲身上。几朵紫红色的花从藤蔓上长出绽放,两只蝴蝶一样的黑影从花朵的包裹中浮现,睁开眼睛向洛丝莲飞去。
“……什么……”法尔纳塞本来做好了放出火海把这里烧尽的准备,但为了不误伤到洛丝莲,要调整成小威力的故事才行。没等她反应过来,洛丝莲已经拔出剑把蝴蝶切碎了。切成碎片的蝴蝶又长出一对小一号的眼睛,继续张开翅膀向洛丝莲聚集而去。
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上了法尔纳塞的心脏。又是这样。连一场像样的“演出”都无法进行。记忆中那柄闪耀着蓝色光芒的骑枪,那份与家族荣誉融为一体的充实感,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遥远且可笑。她能做的,只是从浩瀚的故事海洋里,念起一个最基础、最简单的故事。
「四方法阵」
她低声念起这个平淡的故事,远古时期人类还未与母亲一样的自然分离的时候,与风水火地四元素结下的誓约。只要怀着一颗孩子一样单纯的心,呼唤自然母亲的保护,就会形成一道四边形的结界,把深渊魔物们排斥在外。没有情节可言的简单故事。又补了一次咏唱,火焰风暴在结界外面卷起,蝴蝶的翅膀开始焦黑、卷曲,最终无声地化作一撮撮灰烬,飘落在地上。
一切都结束了。洛丝莲放下了剑,转过身,对法尔纳塞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法尔纳塞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张脸。那张脸上写满了歉意,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将所有过错都揽于自身的歉意。这就和魔物们那些不会变的怜悯表情一样,让法尔纳塞感到生理性的厌恶。这道歉的姿态,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深处最憎恨、最想撕碎的那个软弱的自己。那个面对家族的冷漠、面对他人的非议时,只会躲起来念诵别人故事的自己。
“别用那种表情道歉。”法尔纳塞的声音很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我不喜欢。”
她想要打破这面镜子。可是洛丝莲的神态没有什么变化,让她接下来的话语脱口而出。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连最简单的故事都用不出来。”
那一瞬间的刺痛感,让法尔纳塞的呼吸都顺畅了一瞬。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已经过线的话,但她一点也没有向洛丝莲道歉的想法。她所期待的是一句反驳,一场崩溃,或者哪怕是一滴眼泪。那将证明她的语言是有力量的,她的存在是可以影响他人的。
然而,什么都没有。
洛丝莲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几秒钟后,一个闷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是。”
法尔纳塞预想中的戏剧冲突戛然而止。她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力量都落了空。那刚刚升起的、微弱的充实感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空洞。
她烦躁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窗外那些规律闪烁的蓝色水晶。那无机质的光芒,像极了此刻她的内心。
“算了……”她用一种疲惫的、仿佛在评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的语气说道,“就算会魔法又能怎么样呢?能让深渊的战线往后哪怕一点吗?”
她不再看洛丝莲,径直向前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敲击着两人之间那片令人绝望的沉寂。洛丝莲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固定的三步距离,像一个没有自己意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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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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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尔纳塞那本家传的魔法书里,夹着一页她从不敢轻易翻开的书签。书签标记的位置,是一个名为《归乡路》的故事。那是个宏大而壮阔的故事,效果近乎奇迹:让施法者从无论多远的地方回到心中的故乡。她把那个故事背得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却一次也未曾念出声来。她害怕,怕那奇迹的光芒亮起后,她依然站在原地。她不敢让这最后一个精神寄托也被戳破。一天又一天过去,她能期待的只有本家送到这里的书信,把她接回去。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也越来越不再怀着本家还能与自己联系的希望。
直到有一天,下着瓢泼大雨。雨水顺着据点天花板的裂隙渗下,在昏暗的走廊里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本家的马车拉着地铁轨道上飘动着家纹旗帜的车厢,信使将一封信件交到了法尔纳塞手上。信封上,是她既渴望又恐惧的,三蛇眼的家纹。
洛丝莲站在营火旁,看着法尔纳塞走回来。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几缕深色的发丝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她拿着那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营火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法尔纳塞没有立刻拆开信,只是静静地坐在火边,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仿佛那封信的重量足以将她整个人压垮。洛丝莲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做一个不会被注意到的影子。
终于,法尔纳塞动了。她用一把小刀,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打开了信封。她抽出信纸,展开。洛丝莲看不到信上的字,只看到法尔纳塞的肩膀在一瞬间绷紧了。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整个身体都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营火燃烧发出哔剥的声响,雨声在外面不知疲倦地嘶吼。
然后,那份僵硬慢慢地松弛下来,但不是放松,而是一种……坍塌。法尔纳塞手中的信纸滑落,飘向火堆,她却毫无反应。她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从那具光鲜的躯壳里抽离了出去。突然,她踉跄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陶瓷人偶。洛丝莲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但却觉得她好像时时刻刻都是这个表情。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不成调的音节。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洛丝莲,最终,她举起了法杖。
她开始吟唱。白色的光芒从法杖的晶石涌出凝结成一把折扇,她的脸上长出白色半透明的面具,遮盖住流淌下来的两行泪水。轻轻挥动着扇子所唱出的,是一段洛丝莲从未听过的、充满悲伤祈愿的旋律。
「天王寺的若法师 若法师」
「每日夜来,往复何方?」
「无人知晓 唯有树木 唯有朝露……」
是《归乡路》的故事。听信谗言将孩子赶出家门的父亲,心怀悔意,呼唤孩子归于故乡的故事。
流动的白色光芒包围了她的全身,她变成了无数只蝴蝶飘动着,跟随一股看不见的流动,从地上飘起。这样就可以回到故乡了吗。不敢自顾自的怀着这样飘渺的希望,只要能暂时回到故乡一段时间,看一眼故乡的样子就好了。在这样的平静当中,她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还是只有雨水和火光,映着她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我的故乡,已经是这里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冷的尖刀,刺穿了法尔纳塞最后的屏障。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解。黑色的影子们再次聚集上来了。怜悯的、好奇的、漠不关心的眼神,无数只眼睛向她挤压而来,将她包围、审视、撕碎。她感到一阵反胃。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住唯一的那个“不同”的存在——洛丝莲。那张永远平静、永远逆来顺受的脸。
“洛丝莲……”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你对这一切……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怎么想的?”
洛丝莲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许无措。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法尔纳塞几乎要尖叫起来。然后,她用她那一贯的、轻柔到令人发疯的语调回答:
“我只能觉得……这一切不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回应。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想明白这些的能力,我从来没有被赋予过。”
“从来没有……被赋予过……”
洛丝莲的话语像火星一样点燃了法尔纳塞脑中的炸药。所有的屈辱、不甘、被抛弃的痛苦、自我厌恶的洪流,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那么如果我就在这里说,我不喜欢你,我每分每秒都希望你在我眼前消失呢?你也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颤抖着,几乎是癫狂地一拳向洛丝莲锤了过去。拳头砸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洛丝莲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呼痛,也没有反抗,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她。怜悯的眼神。
“……不要用这个眼神看着我……你这个魔物的孩子!!……你这个……因为被怀疑是被魔物强奸生下来的孩子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再被深渊监视者捡到……连魔法都用不了的家伙……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一拳又一拳的锤下去,法尔纳塞的内心发出着一声又一声尖叫,泪水混着雨水从脸上滑落,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我和她不一样,我是个人类!她不是!她是魔物的孩子!我可以用魔法,她永远也做不到!我和她是不一样的……我好歹也是武家的孩子……所以……哈,哈哈……是不一样的,对吧?”
她抓住洛丝莲的衣领,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灌进这个空洞的容器里。然后,她松开手,踉跄地后退几步,弯下腰,捡起那张掉落在泥水里的信纸。
在大雨之下,在无数她害怕的视线挤压之下,她将那封宣告了她命运的信,一点一点地、仔仔细细地撕成了碎片。
从此以后,欺凌洛丝莲就成为了唯一能照亮她内心空洞的火光。那火光虽然微弱、病态,却真实可触。燃尽了,就再用力摩擦,点起新的火苗。
蜘蛛型魔物会先给猎物注入毒素再进行捕食,宝箱怪型魔物会尝试去除猎物的防护,而章鱼型魔物……真的会试图与人进行交尾呢。这样的魔物小知识,真是太有趣了,对吧?
「这样对你一点也不温柔的魔物里面,」法尔纳塞一边用魔法杖尖端挑起一只黏滑的蠕虫,一边对被她命令跪在地上的洛丝莲微笑着说,「说不定真的有你的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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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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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洒下蓝白色的人造灯光,冰冷的感觉轻而易举的穿透她的全身。这是一间勉强算作办公室的房间,少有的没有一点深渊侵蚀的痕迹。墙上还残留着“站台问讯处”的字样。西蒙端着两杯据点里永远温吞的麦茶,脸上挂着那种法尔纳塞最厌恶的、师长般的温和笑容。
“法尔纳塞,”西蒙说话的语气圆润而亲切,“最近……你和洛丝莲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法尔纳塞脸上没有表现出表情,只是听着眼前这个知心长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几乎都能猜到西蒙这是什么套路:先表达关怀,再定性说是误会,最后提出温和的解决方案。真是令人作呕。他明明和所有人一样,对监视深渊这件破事充满了怨气,却偏要扮演一个乐在其中的知心前辈。
“你知道,大家都在说些闲话。”西蒙见她不语,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为难,“我当然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但洛丝莲毕竟……情况特殊。你这样的身份,又是强大的法师,得多帮扶她一下才是。团队的和睦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法尔纳塞的内心涌上一股尖刻的冲动,想问他究竟“帮扶”了洛丝莲什么。是听着她被自己辱骂时转过头去吗?还是在洛丝莲求助时,把她拉去一谈心就是半个小时,作秀一样的表演自己的善意,然后便无下文?
但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西蒙和那些只会窃窃私语的队员一样,都是那个她不愿意去应付的闲言碎语的洪流的一部分。真正说着和她一样的话语的,只有那个逆来顺受的影子。
只有洛丝莲才能和自己说话。
洛丝莲,必须只听我一个人的话语。
今天的法尔纳塞,少见的没有再把洛丝莲带到现实与深渊交界的深处去,而是拿出了一本崭新的书。书的封皮是硬壳的,封底贴着价格标签,应该是刚刚买来的精装书。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家臣。”法尔纳塞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家臣就要有家臣的样子。看过「太平记」吗?”
洛丝莲摇了摇头。法尔纳塞接着说道。那是由源氏所开创的镰仓幕府的时代,平氏北条家,窃取镰仓幕府的大权已有千年之久。每个源氏的子弟,都在北条家的阴影中出生,过上一辈子听命于北条、忍了又忍的生活,运气好还能得个善终,否则就是被北条以莫须有的罪名杀鸡儆猴,在屈辱中死掉。足利尊氏是源氏少主,祖父死于北条之手。他的家臣右马介,全家都被北条杀害,幸得足利相救才保下性命。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天壤之别,可是只有一种感觉是两人共享的。被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凝视着的感觉。身处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的正中心,只有他们二人可以互相依靠。
「你是被我救下的,他们就像我和你呢。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所有人都说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话。一辈子都没有听过什么温柔的话的感觉,你一定明白吧?不是怜悯的眼神就是挖苦刻薄的话语,就算有那种温情的话语,也只不过是想利用我们而已,就像西蒙那样啊。他算个什么东西,到底在装什么,袖手旁观就能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吗?你的衣服,你的吃穿用度,都是我给你的,那些人给过你什么?他只是想利用你啊!知道吗?」
洛丝莲看着法尔纳塞,那双总是燃烧着什么的眼睛里,此刻满是专注与偏执。不会用魔法的她,无法像法尔纳塞那样,用自己的感性,去设身处地的感受那种感觉。她只能用理性去理解,法尔纳塞正在扮演武家的孩子,她被分配的则是家臣的角色。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洛丝莲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打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对母亲打骂个不停,质问她到底是不是被魔物掳走那段时间怀上的。被抛弃再被深渊监视者的队伍捡走,再被培育成打手,人仅凭自己的意志,是得不到自由的。她也从一开始就知道,法尔纳塞的眼瞳中永远燃烧着的,是被剥夺了存在的位置的人的愤怒。她也很清楚西蒙没有给自己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他只是想把这两个人熬走。
他们都很可怜。她想。
几天后,深渊出现了异变。那巨大的深坑底部,原本节律性闪烁的蓝色光芒变得狂乱起来。紧接着,一束束金色的光芒从深渊中喷涌而出。那些光芒在空中凝聚成实体,是闪闪发光的金属、晶莹剔透的宝石——那是传说中,属于古老的“黄金时代”的故事碎片。
“是黄金乡!会在被抛弃之人面前显现的黄金乡!从深渊里凭依到现实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一些胆大的监视者们纷纷涌了过去,他们太久没有见过希望,以至于将这些致命的诱饵当成了救赎。
法尔纳塞对那些财宝毫无兴趣。她站在高处,冷眼看着那些因为贪婪而失去理智的同僚,心中升起一股病态的优越感。看,这些愚蠢的家伙。只有我,才是清醒的。这种清醒,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足以掌控全局的错觉。
咆哮声毫无预兆地从深渊中炸响。一头巨大的火龙型魔物从坑中冲天而起,它被那些金色的光芒所吸引,身上燃烧的烈焰将整个地下空洞映照得如同白昼。凭依于此的不是什么黄金乡,而是满是财宝的洞窟,与守卫财宝的火龙的故事。
混乱瞬间爆发。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不要慌乱!结阵!”法尔纳塞下意识地喊道,她盲目地相信,此刻的自己比任何人都适合指挥。手中青蓝色光芒的骑枪在她手中旋转,就是这个感觉,让火龙那两道巨大的视线熄灭掉。她转向身后的洛丝莲,用命令的口吻吼道:“洛丝莲!到我前面来!吸引它的注意!”
这是屠龙英雄传说里介绍的经典阵型。那是个很美丽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运用起来绰绰有余。但深渊是至高的故事,名为现实的故事。
火龙的吐息如熔岩洪流般席卷而来。法尔纳塞的魔法屏障在炙热的能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瞬间破碎。只有四方法阵还艰难的维持着,死亡的灼热扑面而来,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连逃跑的本能都已忘记。
就在这时,一个单薄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了。外部世界所有的喧嚣——龙的咆哮,建筑的崩塌,人们的惨叫——全部褪去,化为一片死寂。法尔纳塞的视野里,只剩下洛丝莲的背影。她看到洛丝莲在被火焰吞噬前,似乎极快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她熟悉的表情——没有恐惧,没有顺从,只有一种她永远无法解读的、平静的决然。
然后,洛丝莲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无声地、失重地向着下方那片闪烁着蓝色幽光的无尽深渊坠落。
法尔纳塞愣在原地,瞳孔急剧收缩。
她拼命想告诉自己,洛丝莲只是一个玩具,一个很好用的、逆来顺受的玩具,没了就没了。可是,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在她脑中回响着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太过分了。
还没有做好……面对这种生离死别的准备。
洛丝莲是我的……朋友,对吧?是理应……与我心灵相通的友人,对吧?
她为自己精心构建的、用以确认自身存在的这个故事,在洛丝莲坠落的那一瞬间,连同那些坚硬的伪装一起,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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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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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几天,法尔纳塞像一个幽灵般在据点里游荡。
火龙巢窟的故事与深渊交叠只是暂时的。伴随着坚硬的金币像海水一样狂乱的流动翻卷起来,慢慢的像退潮一样,连带着火龙一起退回深渊之中了。火龙的袭击已经平息,但留下的残骸和烧焦的痕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一天发生的事。据点里的人们忙着修复、清理,向前哨站之后的人们发布撤离预警,或是为死者哀悼,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可以成为什么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不断回响着“怎么会这样”的空洞。
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那个被撞毁的站台边缘,这次她的身边,只有篝火还在陪着她。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闪烁着蓝色幽光的深渊。她在这里站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时间。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下方,试图在那片深蓝中找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那个声音非常安静,轻柔,不会认错,那是洛丝莲的声音。
“这些糖果是留给妹妹的,你想成为一个好孩子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地问。那是法尔纳塞早已模糊的、属于母亲的记忆。
“我不知道,”小小的法尔纳塞回答,“为了得到更多糖果的话,不成为好孩子也可以吧?”
“这也是一种答案呢。”母亲并没有反驳,而是帮她接着设想,“但如果舍弃掉成为好孩子的资格,那么有一天,当你的想法变成‘为了成为好孩子,不要那么多糖果也可以’的时候,你就没有选择了。”
这个被她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寓言,此刻被洛丝莲的声音唤醒,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印在她的灵魂上。她一直以为自己选择的是「不成为好孩子也可以」,用伤害、控制、扮演他人来填补空虚,换取片刻的满足感。直到她失去了那个唯一默默承受她一切的人,她才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原来是那个早已被自己亲手舍弃的、成为“好孩子”的资格。
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不是因为歇斯底里,而是纯粹的、为时已晚的悲伤。她跪倒在深渊的边缘,向着那片空无的黑暗伸出手,发出了此生最真诚的祈祷。
“……我想要成为好孩子……”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听见了。
“如果……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的话……可以祈求属于我的奇迹吗?”
深渊回应了她的祈祷。
无数蝴蝶的影子从那片深蓝色的光芒中飞出,被一股看不见的流动牵引着,翩翩飘起,飞到法尔纳塞的眼前,在篝火的影子照耀之下,互相连缀到一起,聚合成洛丝莲的轮廓。随后,睁开一双安静的、怜悯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法尔纳塞。
是奇迹,翩翩飞起的蝴蝶,这次终于给了自己以奇迹。她看着洛丝莲迈开坚定的步伐,她的脸上嘴唇的轮廓没有动过,她的声音却如阳光般洒满了整个据点。一个个光点,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从她身上飘散开来,轻轻落入每一个监视者的眉心。
那一刻,法尔纳塞看到,那些终日愁眉不展、麻木不仁的同僚们,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真实的、孩童般的笑容。他们仿佛从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醒来,回想起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感受到了久违的希望。
这就是洛丝莲带回来的奇迹——名为「光之种」的故事。
那之后的一天,是法尔纳塞的人生当中,最为幸福的一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变得完整了的感觉。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不再生活在那些向她挤压而来的视线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广阔的世界上。而在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让她兴奋异常。与自己同样是深渊研究员的同事找到了法尔纳塞,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尊敬。
“法尔纳塞小姐!这真是奇迹!洛丝莲……她是从深渊归来的人类,她就是能让人类在深渊里生活的关键!我们会把她护送到中央研究部去,有了这份功绩,您想回到本家,也不再是梦想了!”
回到本家。
奇怪的违和感。
这个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词,此刻听来却如此刺耳。
要回去的是哪个本家?是那个成为好孩子的故事的在处吗?还是那个用归乡魔法回不去的地方?
深夜,法尔纳塞无法入睡。她悄悄来到篝火旁边,想来寻找应该在这里安静的休息着的洛丝莲,但却找不到。她正和以往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而广场的阴影里,她看到了队长西蒙,正与几个同样穿着深渊研究员制服的同事低声交谈着。
她屏住呼吸,躲在立柱后,凭借法师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几句足以让她血液冻结的对话。
“那个孩子的马车已经发出去了,说好的三十个银币。”
“二十五。”
“……三十个银币,不能再少了。这从深渊里归来的人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当了这么多年队长也才见到一个啊!”
“那是因为你在这种偏远的小地方,这种人我们见得多了。她的能力还基本上没什么用,二十五,不讲价!”
是西蒙的声音。那个扮演着知心前辈、虚伪地讨论着“团队和睦”的男人,正以贩卖奴隶的价格,将那个刚刚带来奇迹的“孩子”卖掉。他脸上的笑容,和白天对她说话时一模一样。他也一定被「光之种」触碰过,但显然,那颗种子在他的心里,连一株小小的嫩芽也无法长出。
这一刻,嗡的一声在她脑子里闪过。她就像一瞬间从梦里惊醒。是啊,洛丝莲给予她的,其实只是一个故事。而如果就这样把洛丝莲卖掉的话,自己也许确实可以以此回到本家。就这样把洛丝莲的事情忘掉吧。如果可以回去的话,像洛丝莲这样逆来顺受的玩具肯定还可以遇到的。回到那个,她想要变成蝴蝶跟随看不见的流动一起回去的地方——
她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自己胸前,三蛇眼的家纹。突然间,无数双眼睛凝视着她,向她挤压而来的感觉,把她又一次包围了。连带着,催促她做出选择的声音,在她心中逐渐回荡,震耳欲聋。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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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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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所做出的行动,都只是在无意识中,复演更为古老的故事当中的角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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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又是否可以做出,并不是从更久远的故事中继承,而是纯粹发于自己本心的行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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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至少有一件事很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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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超越性的,编织故事的故事,深渊,「神之手」,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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