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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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lude :scp-wiki-cn:theme:inland-empire]] [[module CSS]] #page-title {     display:none } :root {   --prologue: "……最终,那就是教皇,老鼠之王,至高无上。——马丁·路德"; /* 修改页眉正中的白色标语,即副标题 */     --purpleColor: #808090; /* 修改板式主题色(默认紫色) */   --lightPurpleColor: #C0C0C0; /* 修改已访问链接与鼠标悬停颜色 */   --darkPurpleColor: #808090; /* 修改未建立链接与引用块烟雾颜色 */ } [[/module]] [[module CSS]] div[class*="hovertitle"] h2 span.placeholder {     display: none; } div.hovertitle-1 h2::after {     content: "一. 白鼠的眼睛"; } div.hovertitle-1 h2:hover::after {     content: "一. 圣徒的眼睛"; } [[/module]] [[module CSS]] @import url('https://fonts.googleapis.com/css2?family=Noto+Sans+SC:wght@300;400;700;900&display=swap'); div#page-content {     color: #E0E0E0;     font-size: 0.9375rem;     font-family: "Noto Sans SC", sans-serif; } li, p {     line-height: 175%; } p {     margin-block: 1.5em; } span.ruby {     height: unset;     display: inline-flex;     flex-direction: column-reverse;     align-items: center;     vertical-align: top;     text-indent: 0; } span.rt {     display: block;     margin-top: -0.625em;     margin-bottom: 0;     line-height: 1.25; } @media (max-width: 767px) { div#page-content {     font-size: 0.8125rem; } } div#page-content h1, div#page-content h2, div#page-content h3, div#page-content h4, div#page-content h5, div#page-content h6 {     font-family: "Noto Sans SC", sans-serif;     font-weight: 700; } div#page-content h1 {     color: #E0E0E0;     font-weight: 700;     text-align: center;     margin: 4rem 0 2rem 0;     border-top: solid 2px #CCC;     border-bottom: solid 2px #CCC;     letter-spacing: 0.25rem; } div#page-content > p, div#page-content > div.blockquote > p {     text-indent: 2em; } div#page-content h3 {     border-left: double 6px #CCC;     padding-left: 0.5rem; } [[/module]] [[include :scp-wiki-cn:credit:start]] **作者:** * [[*user Odeo]] - [[[https://scp-wiki-cn.wikidot.com/odeos-members-page|作者页]]] *  [[*user Elena Coli]] -  [[[https://scp-wiki-cn.wikidot.com/elena-coli-personnel-file|作者页]]] [[include :scp-wiki-cn:credit:end]] [[div class="hovertitle-1"]] ++ [[span class="placeholder"]]@@ @@[[/span]] [[/div]] 我第一次见到崔千山的那天,是个淋漓的午夜。 那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借用白鼠的眼睛。 白鼠躺在铺着天鹅绒的石台上。空气中泛着一股带着腥气的潮气;也许是雨时潮湿的泥土,也或许是另一种更强烈的味道,一些温润的血气。它从高空中俯视着教堂前的战场,熟悉的气味勾起了些模糊的回忆,稍稍抚平了些许陌生视角带来的不安:母亲的腹部,那块滚烫的皮肤,那些血液一样滚烫又湿漉漉、黏糊糊的皮肤……那是一种让它长久怀念的触感;当那些人类向它跪拜、向它伸出手臂,露出雪白的双腕的时候,泪水与血的混合物也会为白鼠带来相似的触感。它因此才感到宁静,才得以在此处安眠。 但那些会向它祈祷的人类已经死光了。 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教堂门口的台阶前,鲜血混合着雨水流过铜制大门,渗入泥土,在一片混沌的污浊中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崔博士,小心!” 木门被一脚踹开,巨响打断了它的回忆。有人踩着一地的塑料圣诞树叶簌簌沙沙地走了过来:“……没事的。”他伸出手,带着手套的手冷得像一块冰,“只是一只白鼠……” “这可是‘圣徒’,谁知道有什么别的能耐。”穿着全套防护服、看不清面貌的特遣队员摸了摸枪,“您可不能出事。” 在白鼠受惊般的吱吱声中,崔千山无奈地笑了一声。“小东西……你瘦了。”他垂下眼,并没有理会身后特遣队员的回应,“在外面过得不好吗?” “‘圣徒’已成功回收。行动结束,收队。让打扫卫生的上来——” 崔千山轻轻顺了顺白鼠的后颈:“你在害怕吗?……我们马上回去。” “——啊,是,崔博士在这里。好,好,我告诉他,您在车里等他……” 崔千山注视着手里的白鼠,目光却散在了空中;探照灯飘摇的白光打在他的脸上,有点像濒死的迪斯科灯球。身后传来聒噪的喊叫声,崔千山睫毛微颤着,像是在遮掩恐惧,对某种即将来临而又难以阻挡的事物的恐惧;白鼠看着他的眼睛,动物的警觉总是让它回避这些目光,唯有不被注视的此时它才能仔细观察人类的眼睛。 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崔千山把目光转了过来: “别怕,小东西……” 不知是在对白鼠说还是对自己说,崔千山喃喃着:“……我们回家。” 他把白鼠放进一个四面有窗的小盒子里,下楼,跨过重重的血、木质的碎片和笑颜如花的尸体。教堂里萦绕着一种像是被强行掐灭而断绝的生机,并不明显,在这个冰冷的雨夜却有些让人心里发寒。他提着小盒子,钻进一辆厢式车的后部,刚把白鼠放好,部门主管的声音就从前面幽幽地传过来: “怎么不坐过来?” 崔千山顿了一下,张了张嘴,声音有点闷:“防护服还没脱。” “现在想起惜命了?”钢板那边扔来一声冷笑,“发现自己没那么容易死了?” 生死在基金会永远是需要追求的事。人们挣扎求活时是这样,被折磨而寻死时亦如此。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白鼠放在自己膝盖上,手指隔着盒子在它鼻尖前慢慢地晃;空旷的车厢里没有第二个人,一时间只能听到崔千山沉重的呼吸。在一阵纸张翻动声后,一张白纸被“啪”地拍在了观察窗上:“跑有个屁用,该来的总会来。——审判结束了,产生了一个新D级。” 崔千山惊惶地抬起身子,这个寡言的男人在面对自己一直在逃避之物时依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白鼠数到第三次呼吸声时,他慢慢坐了回去,抱紧怀里的盒子,扭头看向窗外。那里有一具尸体正在被塞进尸袋:那是个高大的少年,被扯得丝丝缕缕的罩袍下,年轻的裸体伤痕累累,他的右手布满青筋,软绵绵地在地面上拖动,头颅耷拉在肩膀上,双眼微睁,对车里的崔千山展露着一个平和的笑颜。 @@@@ @@@@ [[div class="hovertitle-2"]] ++ [[span class="placeholder"]]@@ @@[[/span]] [[/div]] [[module CSS]] div.hovertitle-2 h2::after {     content: "二. 铁风铃的眼睛"; } div.hovertitle-2 h2:hover::after {     content: "二. 绞刑索的眼睛"; } [[/module]] 判决书送到办公室的时候,崔千山不在。 一阵风吹过,将薄薄的A4纸掀起,铁风铃被一根细麻绳悬在窗前,垂着脑袋,叮叮铃铃地读着上面的句子。 [[div class="blockquote"]] ……其破坏“圣徒计划”数据成果与研究设施,导致重要实验品丢失,背叛基金会的罪行已被查实,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依据相关规章条例,该职员立即降级为D级人员,编号为D1056,以示惩戒。 不再接受有关此案之任何上诉请求。 [[>]] 2025年7月23日 Area-CN-07纪检部 [[/>]] [[/div]] 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些往事的碎片,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亦不知我要去何处。 在大雨之前的那些闷热深夜,一些人悄无声息地逃向了他们心中的理想乡。宿舍角落的晦暗之处,厕所某个始终上锁的隔间,亦或是温度常年在冰点徘徊的空置收容区——他们带着早已被潮气侵蚀的梦想投入了这些暗昧的阴影,直到几周甚至数月后,工作链条中产生的细微空缺才会被人察觉。至于这些逃离的缘由,也不过如灯下逐渐积聚的尘埃般无人在意。 那时世界的腐坏已经启动,菌丝在湿润的空气中扎根,自下而上,传播霉变和分崩离析。现实与梦境的边界一点点溶解,流进下水道,在那里与成群结队的眼睛面面相觑。庞大的组织在水蒸气的重压下大汗淋漓,想法与执行之间被巨大的脂质物质填满,让它只能干躺在床上,大声喘着粗气。 至于外面是否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也许只有逃出去的人知道。 那时崔千山和一群人一起,围在某间宿舍墙角的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前。那几个从此处消失的人如何挖开墙壁的?他们如今逃到了何处?未来像洞口对面难以探知的另一方世界,他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像鼠群从下水道中流过的脚步;没有人知道自己将会走上什么样的路,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很久之后站上受审席。 世界短暂地停在了一个可供人幻想的混沌的片段里,而我只是站在崔千山身边,默不作声。 “你相信吗?”崔千山问我。 “相信什么,外面的世界还是圣徒计划?” “圣徒计划,那个东西……真的能再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那你呢?你相信吗?” 崔千山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微笑。昏黄的灯光洒向了他的脸庞,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晶晶的,让我记了很多年。多年之后的那个雨夜,我会随着轰鸣的雷声,富有节奏地砸碎圣徒计划的实验室,看着那只被称为“圣徒”的小白鼠像一道光一样窜得无影无踪;彼时彼刻,我会再度想起那个微笑,还有他身上讨厌的香衣丸味道。 但还站在宿舍里的我只是低头沉思,尚不知晓之后会发生的一切。窸窣的声响从散去人群的低语中扩散开,散到他们的脚步声中,又散到一些建筑碎片堆叠的缝隙里;我走在最后,无端地回头一望,其中正在发生的事向我展露无遗—— ——那会是谁的未来吗? 我睁大了眼睛,震惊万分。 眼下,我蜷伏在收容间的地板上,一边回想往事,一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观察窗外的崔千山。 “一个月,D1056。”崔千山的语气和记忆里不大相同,“如果一个月内你的身体没有发生反应,实验没有进展……你将被划入月末处决名单。” 说着,他从手里撕下了了什么东西扔掉了。 我笑了:“这时候,不应该说一句好久不见吗?” 崔千山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收起记录簿,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走远了。我移开视线,望向斑驳生霉的墙壁。我知道多年以前已经在墙壁深处开始的一切,如果将这些松脆的砖头完全剖开,如同掰开动物的肋骨,让其内部之物暴露在空气下,就像逃脱者们扒开的那个大洞——一道黑色的活体溪流将会从我眼前流淌而过,浩浩荡荡,从一座老鼠国度奔向遥远的另一座,闪耀着互相纠缠着的腥臭荣光。 @@@@ @@@@ [[div class="hovertitle-3"]] ++ [[span class="placeholder"]]@@ @@[[/span]] [[/div]] [[module CSS]] div.hovertitle-3 h2::after {     content: "三. 老梧桐树的眼睛"; } div.hovertitle-3 h2:hover::after {     content: "三. 死去旧神的眼睛"; } [[/module]] 传说植物活着的时候就是在做一场不醒的梦,老梧桐树也一样,但它知道,梦醒的时候要到了。 它生长在这座设施中央的宽敞天井里,温室玻璃和白色支架如今已坍圮碎裂,不复昔日的痕迹;但它仍泡在黑色的水中,耐心地在自己身上培育青苔。不久前,在梧桐树的绿荫尚未凋零殆尽的时候,有两个研究员曾在它身边驻留,一个是我,一个是崔千山。 “……已经很久都没有新的D级送过来了。”崔千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焦虑。 “即使这样,上面也不会放弃月末处决的。”我仰着头向上看,语气冷淡地回答他。 “毕竟,都是重刑犯……”他声音微颤着,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这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事,即使其它项目都已经停摆,圣徒计划依然在消耗大量D级。瀑布般倾泻着雨水的天井四周,锈迹斑斑的螺旋阶梯上,身穿橘黄色鲜艳连体服的D级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围绕着栽种在天井圆心的濒死梧桐向上攀行;雨水从朽烂的阶梯扶手上滚滚淌落,竟有几分清新雅致的江南意趣。他们面容呆滞,眼神痴傻,领口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涎水;这是与“圣徒”深度连接的迹象,他们的灵魂即将离开此世,前往我们难以探知的远方。崔千山不忍地低下头,我则继续凝视着最高处,那个离水泥穹顶的圆形缺口最近的地方,吞噬了一个又一个D级的房间:“圣徒”就在里面,而它连接着它的羔羊。 这是一个离目标渺茫无期的计划。在高层的设想中,由这个计划所制造出的那个生物将成为一个中枢,一个凝结核,而它将会统合整个残余基金会、整个此界现实中依然存在的所有思维,不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的。意识个体与意识个体之间的厚障壁将不再存在,唯有一个整体,或者说,唯有一个“圣徒”;个体的意义将在计划成功后彻底消散,无论现实如何,灵魂亦无分别。在这天幕倾颓、现实裂解的末日,也许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基金会找回当年统御天下的荣光。 ——如果计划成功的话。 “……这是天意!就算没有这个计划,所有人也都会溶解在一起……时间到了!”一个D级在踏上阶梯时神经兮兮地冲我喊着,泥水在他脚下啪嚓四溅,“世界终究会变成一锅乱炖似的玩意儿……你们只是慢我们一步!区别只是在于……顶上那个东西是不是你们选的……” 他大笑着攀上朽烂的旋转阶梯,笑声在天井里荡开。这种声音我们已经听过很多遍,但想到他刚才的比喻,我还是觉得胃里有些翻腾。这些虫豸般向上蠕行的橘黄色人形终将要归于我们脚下,归于那个雨水不声不响消失的地方;就在那血管般盘根错节的下水道深处,宽敞的停尸间正等待着这些已将灵魂奉献的躯壳。滑溜溜的象牙色瓷砖上液体横流,雪白青紫的身体重重叠叠,在深度未知的地下深处形成了某种震撼的景观。 这些尸体的数量可能已经比基金会还活着的人要多了,可即便花费了这么多重刑犯的命,“圣徒”也没有再降临到他们任何人头上。事到如今,计划制造出的唯一一个合格品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小白鼠;基金会不能接受一只小白鼠成为联系万民的至高节点,可他们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放上神座。 重复的尝试也许只是徒劳。结果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 “D级总有用完的那一天。”崔千山说着,把身上的白大褂裹了裹紧。 很快了。等D级用完……就该轮到我们了。 “如果我们也,像这样……”他迟疑一下,没有把话说完。我知道被省略的部分是什么,未来,抉择,无非就是这些;但我们没有能选择的东西,我们无法选择这个世界的发展,也难以选择生死或基于此的相聚与分别。那时,我看着阶梯上那些已不可以被称为人的生物,回了他一句话。 那天晚上,崔千山在我的上方辗转难眠,引得上铺的铁架嘎吱作响。但我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终于安静下来,屋里只剩他的鼻息。然后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带有可怕气势的脚步声:就在我的枕头侧旁,墙壁之内,那里有黑色的老鼠形成的大群。 它们在粘稠的黑暗里横冲直撞,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而我毫不怀疑,一旦它们的王——所谓的鼠王——诞生于世,它们便将破墙而出,冲到破碎的天空下,将这锅正在熬煮的、混合了雨水和血的大乱炖吞吃殆尽。到时——我的手心在滚烫的被窝里被我攥得生疼——到了万物都走向终结的那一刻,有一个人将会获得永恒的自由。 @@@@ @@@@ [[div class="hovertitle-4"]] ++ [[span class="placeholder"]]@@ @@[[/span]] [[/div]] [[module CSS]] div.hovertitle-4 h2::after {     content: "四. 死乌鸦的眼睛"; } div.hovertitle-4 h2:hover::after {     content: "四. 燔祭品的眼睛"; } [[/module]] 此时此刻,我是这里还有实验价值的最后一个D级。这个进展显然比崔千山预料得要快太多;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怪异的寒意,说不上来是在不满意什么。我只能回以歉意的目光,他却眉头一皱:   “D1056,回答我的问题。” 我茫然地看他:“什么问题?” “认知与交流能力大幅衰退……不过至少还能沟通,再看吧。”部门主任压低声音冷哼一声,“你觉得他能给我们惊喜吗……好让我们多留他一阵子?” “我觉得……不能。”崔千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最后一个D级”,已经不能完全算作和他们平等的人类了;制造新“圣徒”的失败品更是如此,我曾经的同事和领导们懊丧地在失败中颤抖着,而我未来的同类则佝偻着团坐在墙角,像某些无脊椎动物一般,堆叠在一起,温驯地抬头注视上方。 高高的天花板上,被铁链吊起的那个透明盒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正无声地窜来窜去;这就是刚刚被回收的那个东西,基金会也许不承认这些,但对于其他D级,如此照耀着他们的信仰之物就是“圣徒”。一个还保留了一点交流能力的光头D级深情地对我呼喊: “圣徒果然到哪里都是圣徒啊!即使是跑到外面,要召集信徒也是小菜一碟啊!”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趴伏在地上,盯着已经没有人了的观察窗,听见崔千山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渐渐消失;光头D级则凑过来,像是要看我在做什么、又像是要偷听什么一样,学着我一样趴下,把声音放得很小,喃喃低语: “在外面,圣徒大人可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这家伙的头颅光滑得像一颗怪异的蛋,几乎看不到毛发存在过的任何痕迹。他浑身上下只着了一条内裤,橘黄色的布条挂在这条泛白的内裤上飘荡。不知是谁恶趣味地在他眉骨上方拿黑色记号笔画了一圈无花果叶,他扬起眉毛的时候,那些叶片也随之扭动起来: “外面的人,逃出去的那些人,最终都会回来。无论他们在哪里,跑了多远,总归还是要回家的嘛。” 他嘻笑着,语调带着一点感慨,一点高高在上、像是先知般的嘲笑。这种感慨在无花果叶和几片碎布中让我有些茫然;在橘黄色的戏谑声响中,我的视野迷离了。现在想来,从那个发出阵阵巨响的雷雨夜起,我便从未再通过自己的眼睛追忆人间。 当那只死乌鸦出现在众人身前时,我们才终于知道那些逃走的人最后去了哪里。随着一股葡萄似的液泡,以及一阵湿润的咕噜声,一团庞然大物从实验室的天花板上塌了下来,还有八只手和八条腿,以及连接着这些手脚的紧紧纠结在一处的棕色的肉团;一堆散乱的羽与喙便被紧紧地攥在其中的一只手里,浑身湿透,阴冷地瞪着离它最近的两个人。 我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四个难解难分的人体,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该说这在意料之中:“天,他们也没逃出去。” “你看……”崔千山指着这团濡湿的生物,“他们还没有死。” 他转过头,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看着我,笑得礼貌但不合时宜。通往外界的幻梦随着某种渺茫的希望一起碎得彻底,一种奇异的麻木感开始在他脸上蔓延开:“就像‘鼠王’一样……你知道‘鼠王’吗?” 我摇了摇头。崔千山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视线故作正经地在周围扫了一圈;尽管面前还有着几对向四方叉出蠕动的手脚,我还是难以自抑地回忆起了那所大学的阶梯教室,和一部分曾经和平的时光。这种回忆在当下的情境下显得如此怪异,我干咳了一声:“那是什么?” “鼠王是一种现象,或者一种都市传说。我在德国看到过它的标本。当老鼠……拥挤在下水道里的那些,挤在一处时间长了……”他抬起手,僵硬地做了个手势,“尾巴就会缠在一起,和油脂和秽物混合,打成一个死结,它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然后呢?”我问。 这种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的问答带着一股像已经从大脑里溢出的逃避感,但没有人提及这些,只是语调平和地阐明一道无关紧要的论述题:然后人们有时候就会在田野或街道上看到一大团纠缠着的老鼠窜来窜去,直到它们变成一个标本,或者变成某些东西的其他代名词—— “就像他们一样?” “就像他们一样。” 他望向上面的方向,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突然想起那天我们肩并肩站在梧桐树下,抬头看着走向圣徒的D级队伍。他那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厌恶,愤怒,也是笑得这么不合时宜。 那个光头上画着无花果叶的D级还是被拉走了,和其它那些或爬行或蹲坐的D级一起。他呼喊的声音被从我身边拉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地缠上老梧桐树:“连接了之后,就再也分不开了啊!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直到,直到——” 然后他在湿漉漉的阶梯上滑了一跤,身躯撞断朽烂的扶手,整个人翻了下去,在梧桐枯枝的哗啦啦欢送声中摔成了一摊泥。我听着他的临终遗言,正迎上崔千山观察窗之后的目光。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我哑然失笑。 这种癫狂中又残留了一丝冰冷秩序的江南意趣仿佛吓到了一些研究员,随着橘黄色无花果叶的枯萎坠落,有些人不自觉地微微向后退去;崔千山没有动。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白炽灯的光辉洒在他额前和肩膀上,看起来竟有几分雕塑般的威严;我思绪如电,不由自主地直直地看着他,似乎要将这寂静而模糊的面具之后的一切看穿。在这不合时宜的笑容之后,在这冰冷的话语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将有其缘由,为何这个人想要我,D1056,死? 当我捕捉到他眼中划过的——停留刹那便隐去的——对解脱的无限期待和祝福,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雨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天空是从什么时候糜烂坍塌,看起来像腐败尸体的皮肤的呢?意识的边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溶解的呢? 黑色混沌的雨幕之下诞生的生物,初次睁开眼睛时也能看到光亮吗? “D1056,”崔千山摊开双手,任记录簿落到地上,“对不起。” 我终于想起来我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如此。原来你的算盘是这样,D1056。 雷声越来越近,回忆涌现得如此恰到好处,让我不禁感叹D1056的计算,暗自叹了口气。曾以为是稳赚不亏的交易,却让他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本应是属于我之诞生的隆重典礼,却要被另一个人分掉一半荣光。 最后一轮祭品已经献上,新鲜的肉泥随雨水一同汇入下水道,沉闷的枪声在地下深处接连响起,如同喜庆的鞭炮,与即将到临的大团圆结局相得益彰。我的视野从未如此清明,满目所见之旧日蜃景皆一尘不染。那天有两人一同站在梧桐树下,烟雾缭绕,于水帘洞中目送着朝觐圣徒的无魂躯壳们手脚并用攀爬天梯。那时,有人提出了一个请求,有人暗暗应允。 “如果我们也,像这样……” “那我宁可死掉。” 他妈的崔千山,记性这么好做什么了。 眼下我跪伏在地,眯眼抬头,强光下的人形轮廓模糊不清,如同金佛列开;直至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而崔千山低眉垂目,带着一种与他很相称的慈悲:眼下我即罪恶,而他仿佛金口一开,一道令下,便可赦免天大的原初罪行。 自远方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在一万里之外,这片冰封大陆的边缘便是大海。黑色的潮水拍打海边的玄武岩,海中的鱼会在梦中见到一株生长在钢筋水泥坟墓里的梧桐树。崔千山曾说,入职这里之后想去看看那片海,如今我已经看到了,通过鱼的眼睛,通过珊瑚礁的眼睛,通过水的眼睛。 当我与崔千山四目相对,我的神经末梢立刻伸至无人可以想象的远处,那里的海水淡蓝泛金,落日如血,白色的浪花从湿润的皮肤上退去,露出年轻膝盖内侧的青色血管。海鸥遥远的鸣叫在海天间回荡,薄薄的化纤泳裤被海水濡湿,沙粒紧贴在腰间的白皙肌肤上闪闪发光。涛声依旧,海风依旧。 如今的末世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景象,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崔千山脑中的回忆剪影。我笑起来,像拆穿了儿时玩伴的蹩脚谎言。崔千山那副道貌岸然、万念俱灰的肃然面容下,居然是这么一幅唯美梦幻的图景。这个视死如归的家伙,全身心期待着遁逃至深暗地底永恒沉睡的男人,在拿起手枪之前,脑中想的竟然不是什么慷慨激昂的口号,而是某片已不可能再回去的晴朗海滩,真是丢人。 “你怎么还记得这些……”从我口中吐出的竟是这么一句。 一扇开在高处,与地板以阶梯相连的小门吱呀呀打开,崔千山手持一柄手枪,出现在门后,“时间到了,D1056。” 崔千山的眼眶红通通的,一定是这个房间里的灯光太亮导致。他的脚步轻若无物,踏在铁架阶梯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如同踏着渺渺云雾,小白鼠此时也安静了,雨声,风声和雷声变得极度遥远,我再一次真切地听到了墙内的声音,巨鼠的狂奔和低鸣,成千上万,动地而来。与此同时,一种可怕的摩擦声和磋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近在咫尺。见崔千山脸上的肌肉颤了一下,我立刻明白那应该是什么:是千万计的巨鼠啃噬钢筋水泥的声音。 “这里要塌了。”我干渴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你不怕死啊。” 他摇了摇头,脸上虽然挂着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可那片夏日海滩却依然在他脑中晴朗明艳。我的负责研究员,真是谎话连篇。 “……要瞄准哪里好呢?”他站在台阶上举起枪,指向已经被万千无形的丝线束缚,动弹不得的我;明明已经眼眶通红、嘴唇颤抖着,他的手还是很稳,足以证明他的决心。束缚我的是无穷无尽的回忆与思念,是这座建筑里正在溶解的意识,我感到一股暖意将我包围,让我不愿动弹,只得愣愣地看着崔千山的脸;他双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我却只来得及听清他后半句的内容。 “……,我们一起走。” 随着已经分不清是炸雷还是枪声的一记巨响,屋顶连带着墙壁一起坍塌了。 一片狼藉之间,我抬头看去,却发现灭世的雨已不知何时变成了雪,自天地四方茫茫而降。铁青深紫的颜色在天幕上交融流淌在一处,颜色最斑斓的地方,是一轮肮脏又诡异的太阳,正向地平线缓缓沉去。在这世界最南的荒凉大陆上,万千山脉终结之处,暮色雪花飘落之时,极夜降临了。 我看不到云,也看不到星星,但我能看到世界摇摇欲坠的背影,现实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在许多维度上同时崩碎,声音清越悦耳,在瞬间贯穿我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刚刚簇拥在崔千山身后的人群已经无影无踪,在末日的终章,他们识趣地给新王的诞生留出了空间。 我握住崔千山的肩膀,将他从瓦砾堆里拽出来,他浑身是血,发丝也灰扑扑地贴在渗血的额前,狼狈不堪,一个没站稳,全身的重量砸在我身上,我不由得向后倒去,却看到了他手里紧攥的一片刀刃形状的透明塑料。 “里面那只白鼠呢?”粗糙的水泥摩擦着我的腰窝,我被他紧紧压在身下,说一句话都很费劲。 “逃掉了……都逃掉了。” 崔千山一手捏住我的脖颈,一手高高举起那枚碎片。纷飞的雪花同时将我们两人的头发染白,似乎被雪粒迷了眼睛,他狠狠地眨了眨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那片塑料刺进我的脖子。 梧桐树轰然倒下时,我的血液和鼠潮一起喷上了空无一物的高处。 鼠群在一秒内便将我淹没,却绕过了崔千山,向这座孤塔深处狂涌而去。崔千山脸色大变,手下迟疑了一秒,猩红的血泊便已被黑色的鼠群吃干抹净。锋利的獠牙刺啦一下划开了我的皮肤,剧烈的疼痛随着最后一滴血的消逝而消逝,我圆睁的眼珠被一口叼走,两口爆浆,但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我已经融入了我的国度。 我在黑潮中缓缓坐起,面目全非,破碎不堪,煞白泛红的肋骨根根翻出如同羽翼。我张开嘴,白鼠的头颅探出来,红色的小眼睛直直望着崔千山。后者跪倒在地,满脸的泪痕为这荒唐的末日图景贡献了最后一点亮色。他伸出双手,颤抖着抚上我血淋淋的脸庞,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你……到底……是谁?” 我是D1056,我也不是他,属于他的最后一点残留在此刻被稀释得无影无踪。万物归一的时刻,我从每一处缝隙中奔出,如黑色的潮水席卷一切,吞食一切,仿佛永不可能餍足。自我睁开双眼以来,便不再有任何一个意识在我怀中消逝,因为这片混沌将接纳万物,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或是沉眠不醒的,因为我便是为此而生;当洁白的雪花飘向四仰八叉敞开胸怀的停尸间,当我通过亿万双眼睛观看世间,我的领土将在瞬间跨过分割大陆的海洋,我观看并铭记一切生者与亡者的记忆,微笑的残缺尸体会手拉手朝拜我的足迹,因为他们将会想起我的名字是下水道里的弥赛亚,因为我即是圣徒,又名鼠王。 @@@@ @@@@ [[div class="hovertitle-5"]] ++ [[span class="placeholder"]]@@ @@[[/span]] [[/div]] [[module CSS]] div.hovertitle-5 h2::after {     content: "五. 鼠王的眼睛"; } div.hovertitle-5 h2:hover::after {     content: "五. 教皇的眼睛"; } [[/module]] 不会有任何一物从我的怀抱中逃脱,除了那一个人。 交易的细节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打雷的日子。在那间实验室里,即将成为D1056的人类和笼中的白鼠签订了一个契约。人类活动着手腕,神色轻松:“一会我开砸的时候,你就可以进行融合了……痛一点没关系,我能忍。 “我把身体送给你,融合之后,鼠王就会出现,我就不会再有意识了吧?” 白鼠点了点头。 人类拎起一柄大锤,波澜不惊地说:“那我的条件,你可不许忘掉了。” “尽管只有他一个人也好,让崔千山获得自由吧。” ——于是契约达成,我自鼠潮中诞生,混沌便吞噬了一切,唯独留下了崔千山。 他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空澄净得像一块冰,天地之间空无一物,此世崭新如初,如同万物刚刚诞生,过去从未到来。我的存在已成为这片宇宙新的支点,堪堪撑起现实的大幕,将整个世界拖入怀中;亿万年之后,亡灵们的躁动低语也许会安静下来,也许会有新的生命行走于大地上,孕育新形式的意识,但那只是一个虚无的数字,对个体而言几于永恒。绝对的死寂中,暴雨不再,暮色不再;在晦暗的末世之后,广阔的白色荒原如同幻梦,无边无垠,只留下崔千山单薄而渺小的身影。 风猎猎地吹起他的白大褂和因消瘦而变得宽松的衣裳。他现在还不知道自由代表着什么,但当他发现自己永不干渴也永不饥饿,甚至不再需要睡眠时,他会理解那个人付出身体所赠予礼物的意义。活下去吧,我将让你千秋万代地活下去——唯有如此,你才能从无处不在的我的手中获得唯一的自由。 我站在无数经线交汇之处目送他的背影,很乏味的姿态,却没来由地回想起自己初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狭窄而昏暗的产房,四处皆是小鼠的窸窣声响。我安安静静地躺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心里,蜷缩着,让每一寸身体都被柔和的温暖包围。崔千山和那个我依然不知其名的人类站在一起,后者的手扶在崔千山肩膀上;崔千山低头看着我,微微笑着,指尖轻轻抚摸我的后颈。他的眼中仿佛有某种晶莹易碎的物质流动,折射出一些暖黄色的光。 当崔千山的身影完全消失,我突然之间意识到他再也不会以那样的眼神注视我了,尽管他所注视的从来不是我,正如那种满足而平和的炽热暖流永不会再度到来。一种冰凉的空虚随即充满我的全身,盛宴已经结束,不再有另一缕可与我相握的体温,不再有存在可与我紧紧相拥;我将手指伸向现实边缘,迎接我的却只是寂静的虚无,就像积聚在全人类记忆深处的无数个孤独的夜。我站在世界中心的万米高空,如野兽般呼喊崔千山的名字,而他并没有回头。 第一次地,我发自内心地想要哭泣,却不知眼泪为谁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