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送的简·爱莲

[[include :scp-wiki-cn:credit:start]] **葬送的简·爱莲** **作者：**[[*user wlft]] [[[http://scp-wiki-cn.wikidot.com/wlft|作者页]]] [[include :scp-wiki-cn:credit:end]] [[include :scp-wiki-cn:theme:black-highlighter-theme]] [[include :scp-wiki-cn:theme:dustjacket]] [[=]] + **1** [[/=]] @@@@ @@@@ 生于群星圣殿的精灵极少于地上行走。 而人类国度尊称她为“银鸢尾”的那位简·爱莲，曾在星球的表面游历了近一百年。她追随勇者，直面魔王，终结了预言里人类与魔族的战争。彼时，简·爱莲尚是一名青涩的大学生——星轨之上的社会领先地面数个时代。她因某些原因，向学院申请了[[span class="ruby"]]Gap Year[[span class="rt"]]间隔年[[/span]][[/span]]，前往重力环境进行休学旅行，顺势讨伐了魔王。在长寿种的时间尺度下，百年传奇，不过是精灵眼中一个特殊的学年。 天上三学期，地上逾百年。足足一百多年不需要学习和工作，想想就是治愈心灵的体验。然而，在群星圣殿，也有上千年未曾有精灵申请过间隔年了。 从前，精灵们会用休学时光游历人间，环游世界，见证国度的兴起与衰落；如今，却没人敢在自己的简历上留下明显的空窗期。精灵圣权的发展停滞数千年，对新生代的标准却愈加严苛。别说一百年了，就算是半年的假期，也会在步入社会时遭受面试官的诘问——你在空窗期都做了什么？与世隔绝几个月，还能把握市场的变化吗？还跟得上最新的咒法单元理论，能识别流行的植入体款式吗？ “那么，最终你还是拥抱了休学的选择，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面对勇者的问询，简·爱莲从篝火旁抬起头，茫然眨眼，她正从纯白的法师长袍中掏出一把小金桔。讨伐魔王的旅途适才启程，一次位于森林的短休，闲聊时谈及了简的来历。银发尖耳的精灵法师将金黄的小桔子塞入口中，咬开酸涩的外皮，清冷的月色下，橘色的温暖火光噼啪作响。 “因为……我生病了。” 简·爱莲的语气是如此平静。她的魔力失控已出现了解离症状，难以控制法术模型中的情绪成分。遵照医嘱，她每日的法术位受到严格限制，于高塔休养数年才逐渐停药。效仿古人的人间旅行则是她自己的决定——远离众星间的灯影霓虹，循环神经递质雾剂的人造大气，她降落在人类的王国。即便远离学业压力的刺激源，她依然偶尔为病症所困扰。失控的魔力涌动，仿佛脑中正占据着一个与她无关的冷漠小人，仅剩的激情流走。她这样形容自己眼中的世界： “就好像万事万物的颜色都不再鲜艳。” 勇者从来习惯在谈话中保持温柔的语气，饶是如此，她依然被叙述中的精灵都市深深震撼，这与诗人口述的传奇故事都相差太远。她不由得苦笑： “所以，当我们一个个老去，你还是要回归群星之上，面临那些……那些升学和工作的压力？你们负担的学贷要用两千年的工作来偿还，借用生物碱助剂适应不到三小时的睡眠，而你，因病休学，已经注定了交不出一份完美的简历？” “准确的说，是两千四百九十九年。” 来自群星的精灵小声回答，她越过火堆，注视着年轻的勇者，深夜的林鸮在私语。后者的淡蓝色眼眸中如有雪花飘零，暗藏一条春日的溪流，透过灼灼火光是勇者的微笑： “如果打败了魔王，总可以写进你的简历里吧？” @@@@ @@@@ [[=]] + **2** [[/=]] @@@@ @@@@ 勇者的名字叫格尔达·艾斯。她的眼中仿佛有春日短暂的冰雪。 她离开北国的故乡，完成了九年制的剑术训练，又于三年后的高等实战考试中名列前茅。当她成年，开展征讨魔王军的项目，然后遇到了严峻的经济问题。她是在乡间的水果摊旁捡到简·爱莲的，流落在橘子堆旁的精灵小姐和她一样，没钱。后来她们在冒险途中徒步过泥泞的沼泽，露宿在干草堆旁，吃腻了森林的野果。即使穷得叮当响，勇者也能保有乐观的许诺： “你放心，毕竟，我很擅长演讲。” 征讨魔王的经费主要来自于战利品的变现，还有主动争取来的赞助。在故事的开头，总会有国王赏赐下一把破旧铁剑与寥寥数枚金币，指望勇者一路砍倒魔王。而现实中，魔物材料总会遇到流通问题，这要求创业的勇者四处拉取赞助，向公会或领主。尽管没有任何经验，勇者格尔达信心满满。 然后她就连吃了十次闭门羹。 “排队等候的勇者已经等到十五年以后了！其他人的噱头一个比一个大，十个里面，有四个声称被魔王杀死了妹妹，五个说自己的坐骑是龙，还有一位干脆说妹妹变成了龙。但不编造一些离谱的背景，连被引见的资格都没有呢！”勇者崩溃地挠头发。 “你有说我是传说中的精灵，对吧？” “说了，可惜没什么用。” 她们只得一路探寻其余募集经费的方法，无果，赴往前线的旅程近乎称得上流浪，许多时候都要蹭流民们的营火。新生的魔王刚刚诞生，阴影盘旋在王国的边境，腹地的居民却已流离失所。勇者会在傍晚帮同行的难民驱赶野兽，偶尔回来时，对着简·爱莲，孩子般地低头道歉： “那边的小女孩，她们一家本来生活在东边的那片领土。前年春天，领主打着赞助勇者的幌子，增添了多项苛捐杂税，缴纳不起的后果则是兼并土地。沦为佃农后，父亲又因劳累过世，现在小女孩发了高烧。嗯，没错，我把我那份干粮，还有最后一枚铜币送出去了。” “我会一些医疗魔法。”简·爱莲默默拾起法杖。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很擅长演讲和说服吗？” 勇者若有所思，向东而望，远处领主的庄园尚有一点隐约可见的通明灯火。 当夜，突如其来的是成因不明的飘雪，烈风叩响庄园的外墙，魅影战马上的骑士趁雪夜狂笑着冲开大门。 “开门，该做[[span class="ruby"]]Presentation[[span class="rt"]]讲演[[/span]][[/span]]了！” 此时的庄园正举办一场奢华的宴会，觥筹交错，领主与宾客尚未意识到——何物隐于风雪。冰面凝结，侠盗面具背后的勇者仿佛于水面行走。守卫领主的骑士与法师们迎敌而上，却一个个在瞬间的拼剑中被缴械，冻僵的手指无法合握，而她只是向前。蠕行的冰面于大厅合拢，格尔达斩开长桌，揪出桌下的领主，冰铸的长剑将瑟瑟发抖的宴会主人通过衣肩钉在座位上。 简·爱莲同样戴着象征性的假面，她跟上，挥舞从精灵城市带来的机能法杖，幻术戏法在冰面的荧幕上照耀出精致的演示文稿，她早和勇者预演过精灵们的演讲技巧，面无表情，挥手翻页。 “……以上，便是背景介绍。” 格尔达的微笑带着一丝戏谑，抛起一枚金币。 “下一个部分，我们聊聊魔王。” @@@@ @@@@ [[=]] + **3** [[/=]] @@@@ @@@@ 魔王名叫莉莉安·安。她加冕时第一天飞出森林。 魔王并非天生就是魔王的，她睁开眼，便与自己的七个同胞姐妹竞争，然后与比她更大的哥哥和姐姐竞争，与自己的叔伯和姑姨竞争。预言提到了魔王的诞生，但森林里一半的魔物都有王的血脉，只有最优秀的才能有机会加冕，只有永远优秀的才不会被淘汰。 她够幸运，她比兄弟姐妹们多了一点天赋，也比他们更努力一些。她从记事起就昼夜苦学，凌晨睁眼，自学基础数理，魔法导论，下午则是多门外语，深夜挑灯，学习人类王国的地理和历史，直到戴上厚重的眼镜。她曾捡回了姐妹们被处理后的尸骨，打磨成了一张张的单词骨片，时刻背诵施法用的龙语和精灵语。 “加油，莉莉安，足够努力，才能活下来！”她给自己打气。 她的勤奋得到了回报，镞砺括羽，展露锋芒，她考进了魔王城的实验班。古堡的中央悬挂着一副画作，一位巨人般的魔王，骑白马，手持冠冕和长弓，气势有如千军万马，跨过山脉如危桥。预言中，魔王将以征服大地的姿态归来。 入学的第一天，那副画作上的男人便对她和同学们开口： “我们的口号是——” “苦心人，天不负！”他们异口同声地嘶喊。 “因为——” “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莉莉安呐喊到嗓子沙哑。 魔族的寿命各有不同，少的不到三十年，最多的也就一百年，和人类一样属于短寿种族。而那副画作中，封印着往届数百代魔王的残魂，他们融为一体，永恒注视着魔族的年轻一代。如今，尚是少女的魔王背负的不仅是兄弟姐妹的残躯，更有无数祖先的期许和灵魂。 新的时间表更加紧凑，她要练习法术应用，剑术实战，军事理论，基础的课程也一样不能落下。淘汰的压力如影随形，她首先要胜过她的同学们，然后要比那些失败的魔王先祖更优秀。她的对手是人类的勇者队伍，而魔王只能孤身一人，所以她要比法师更擅长魔法，比勇者更精通剑术。她把历代祖先被打败的原因写在错题本上，在深夜一遍遍地复习。 年轻的魔王做到了。 她在毕业考试中摘得第一，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 “失败的同学已经处理掉了。”老魔王的画作说。 “请留下他们的骨头。”已是魔王的莉莉安点头，摩挲着腰间的单词卡。 她推开了王城最深处的房间，孤独的魔王将为自己加冕。火光照亮落满灰尘和蛛网的王座，由整块的白骨砌成，传说这是那只白马的巨大跖骨。 “坐在蹄上，做题家呀。”莉莉安轻笑。 她仿佛突然间获得了无限的时间，她将倾覆大地，带回征服和灾难，完成魔族的天命，在那之前必须飞出森林。她今日振羽翱翔，飞出古堡的窗，森林的风久违地吹拂，飞向边缘，逐渐接近未曾遮挡的阳光。她感觉心跳时抽痛了一下，全身的魔力刺痛涌动。 “也许昨夜没有熬夜自习，不太习惯呢。” 无数的林鸮伴她起飞，异常般于黎明振翅，近乎遮蔽太阳。她侧耳倾听猫头鹰们的耳语，于是她通晓了人类王国的诸多传闻，知道了诸多勇者正迎战新生的魔王。她也通晓了有一只勇者队伍声名鹊起，逐渐成为最大的威胁。 “别的人都不能理解她的软弱，但我能懂。”魔王轻声开口。 “最容易被击破的，显然是那位精灵的法师——简·爱莲。” @@@@ @@@@ [[=]] + **4** [[/=]] @@@@ @@@@ 假如嫌恶也分等级，简·爱莲，无疑是魔王莉莉安的眼中砾土，羽下蜱螨，狩猎时求不得又在骚动的耗子洞。她听闻了精灵的事迹，那位技艺精湛的法师永远没有悲喜，无人知晓，她逃避了在群星间的学业。魔王背负着祖先们的期许，征服的天命，而简战斗的理由，竟然仅仅只为了是一张更好看的，简历？这简直是一种羞辱。莉莉安曾在同龄人见过类似的软弱，现在，他们全都变成了她挽留后的单词卡片。 “何况，错题本第四条，先收拾那个躲在后面放魔法的。” 刀兵与烈火早已席卷大地。魔王的新生唤起整个魔族不可思议的士气，勇者的队伍此时正行于焦土，收复南部的失地。格尔达斩开覆盖大地的藤蔓，简·爱莲刚释放完一道咒法，此时正沉默神游，仰头看向星空，她喃喃自语： “爱神星……在变亮。” 精灵们习惯以神明命名惑星，此时的她眼中，某颗行星正在夜空中反常地迅速发亮，发烫。膨胀的光线游移，那是一道流星，来自夜空的方向，天外的赤星直冲地上的一行人而落，灼热的气浪逼近。 天上火，地爆星，巨大的蕈状云自撞击中心升起。魔王的身影自火海中浮现，她张开巨翅，足踏陨星，鲜血般的熔岩河流自她的脚下蔓延。 “错题本第二条，别给勇者们成长的时间。” 在陨石降落的前一瞬，反应过来的简·爱莲已携着一行人风行到远处的山丘，避开了第一波冲击。烈火心脏处的魔王同样映入她们的眼帘，灰烬狂舞，少女的脸颊沾染鲜红，烧灼蜃气后的神情似是认真的凝视。 这是魔王莉莉安与简·爱莲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她们也许正是此刻确认了互为宿敌的身份。简·爱莲也曾设想魔王可能的样貌，却未能料到少女在厚重镜片后的执拗目光，她在精灵的反重力圣殿中，见过无数次同龄人相似的神情；而魔王眼中的精灵法师披散银发，长袍随风飘摇，似因紧急释放的御风而行陷入疲劳期，莉莉安太过熟悉过度施法的虚脱，她自己就常在凌晨的训练中过载，只要趁此刻出手，简·爱莲最多施放一些低环的法术回击。 魔王开口吟唱，黑色的闪电在她手中汇聚，对准简·爱莲的心脏，射出投枪。精灵挥舞法杖，用简短的咒语射出一道粉碎音波，微弱的攻击，在这种等级的战斗中似乎……不痛不痒？ 然后声波击中了魔王鼻梁上的镜片。 “所以精灵中流行隐形眼镜。”事后的简·爱莲解释说。 眼镜，在声波振动下瞬间碎裂，细微晶片于眼前飞溅，下意识地魔王闭眼，然后感受到透着寒气的剑芒逼近。她紧闭双眸，后退半步，手中的黑雷化作长剑，架住暴风雪般的刺击。她瞑目时与勇者拼上数剑，随后振羽，在身侧卷起气浪，在更多的攻击到来之前冲天而起。魔王的身影消失在天空远处，留下的是飘渺的回音： “吾名莉莉安，新生的魔王，我会把你们全都做成单词卡片！” 深夜，魔族少女在错题本上补上全新的一条——准备一副备用眼镜。 @@@@ @@@@ [[=]] + **5** [[/=]] @@@@ @@@@ 魔王戴上了新眼镜，强攻不成，她决定智取。 后续的发展证明了决策之正确，那位精灵法师果然是最大的威胁。成为魔王后，她的事务几乎比大考冲刺时还要繁重，魔王白天时要降落在数十处战场，驱赶那些勇者队伍，夜晚则拜托猫头鹰给各处的军队传讯。 转眼间，她阻碍了所有推进的人类，除了在简·爱莲和格尔达那一处失利——在莉莉安召唤陨石偷袭后，她们迅速准备了数个触发的反制魔法，精灵们优化千万年的防护法阵在魔王看来也十分难以解析。 捷报频传，巨大的压力却让魔王难以平静。她的心脏跳动时时常带着抽痛，魔力如浪潮般不安翻涌。她连续好几天都吐不出毛球，只是难受地频繁干呕。她想不通这些躯体化症状的原因，明明她胜了又胜。她只能将其归结于简·爱莲带来的焦虑。 她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魔王莉莉安吟唱咒文，变形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人类少女，隐藏了自己的灵光，还有眼镜。她接近勇者队伍所在的位置，手中提着一篮金色的诱人橘子。根据调查，这是精灵小姐最喜爱的水果。只要成功骗她吃下这些特殊的橘子，可怕的诅咒就会发作，教她永远不能打扰自己的大业。 此时的勇者们正在一个人类的村落休整，趁着远离魔王的安宁，帮助遭遇魔物袭击的村民们重建家园。接近前线，此地的祥和如此难得，工匠与农夫来来往往，莉莉安提着篮子，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间烟火，毫无违和地融入人群之中。她很快就接近了勇者们的棚屋，轻轻叩门，简·爱莲探出头来。 “您好，买橘子吗？” “好呀，多少钱一个。” 魔王莉莉安一下愣住了。 她突然就想起一个致命的事实，她一点也不知道一个橘子多少钱。 成绩优异的魔王支吾着开口，抓紧回想，头脑中闪过一切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南方的季风送来暖雨，中部的长岭将降水分隔，而最寒冷的北方也曾有果实招摇；人类王国以黄金为本位，价格取决于需求和供给，劳动价值遭受剥削又倾进江海；愚人金的骗局摧毁一个王朝，贤者之石的炼成止于黄化，魔王的先辈曾出海寻找黄金的永无乡……莉莉安综合地理、历史、魔法的知识迅速推演出了一个橘子的价格，自信而大方地微笑： “一百枚金币！” “啊原来橘子那么贵吗现在？” 几乎是话音刚落，莉莉安就后悔了。面前，沉默寡言的精灵小姐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夹带罕见的愕然情绪开口，倒装句都吓出来了给她。此刻，魔王莉莉安尴尬地想要学习林鼠刨洞，永远地躲进去。 一瞬间的沉默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发生什么事了？”名为格尔达的勇者从屋内出现，揉着眼睛，她打量着莉莉安变化成的少女，从衣角到眼神。 “你知道吗，现在橘子特别的贵。”简·爱莲转过头，颇为认真地比划。 “她在读你的防护魔法！”格尔达愣了瞬间，惊呼出口，这位蓝眸的剑士将手按在腰间，却迟疑了一瞬。莉莉安的眼中映出复杂的魔法纹路，瞳孔中的光芒破碎，她死死记下了这些特殊的符文。后退半步，现出原型，她飞向远方，当天所有的村民都看见了掠过天空的羽翼。 记住橘子的价格——这是当晚错题本上的更新。 @@@@ @@@@ [[=]] + **6** [[/=]] @@@@ @@@@ 魔王沉寂了。 她不再降临在战场，落下天火，干扰勇者们的前进。一路无阻，魔王城很快出现在了旅程的尽头。森林深处的古堡，孩童的尸骨埋在道路的两侧，都有些不属于人类的特征。门扉幽暗，其后仿佛萦绕着厚重而悲伤的琴音，又好似久无人烟，只余空空寂静，回首不见来时路。 “魔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勇者格尔达提醒大家诸般小心。 城堡的内部冷冷清清，一排排教室早已空荡，一尘不染似有人时常打扫。 她们于某处推开房门，简朴的寝室满是生活的痕迹，一叠叠翻旧的课本，封皮脱落后经过精心修补，其中有不少简·爱莲熟悉的精灵法术教材，走私后于地上广为流传；满地的稿纸，一本本写满的笔记，其中插满彩色的便笺；还有一叠叠的单词卡牌，由晶莹的骨头打磨成片状。精灵小姐简单地拾起其中一张： “[[span class="ruby"]]abandon[[span class="rt"]]放弃[[/span]][[/span]]。” 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肩膀，黑暗中传出鸱鸮的笑声。 “我解出来了。” 披头散发的莉莉安，神情空洞，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骄傲的魔王眼中结满血丝，黑眼圈愈发深重，距离近到能听见彻夜不眠后的过速心跳。那只手就这样穿过简·爱莲身边闪烁的符文，精灵千万年的反制和触发魔法如沙般瓦解，天才的魔王已将它们彻底解析。传送魔法的光芒闪过，二人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几张飞舞的稿纸。 一片荒芜的沙漠，苍白得仿佛曾见证众神死亡。太空无垠，寂寥的群星缓缓闭眼，一颗蓝色星球自大地上升起，精灵们的太空城市在星环上隐约成列。两位少女降临在零落的环形山与平原般永静的海，此处正是莉莉安挑选的决战地点。 月球。 维生气泡同时在她们的体表出现。太空无声，真空裸寒，她们必须时刻用魔法维持呼吸，同时，施法时不能使用任何语言成分。噤声的宇宙吐不出一句咒语，只有丰富的情绪才能填充法术模型。魔王莉莉安诚挚地相信，若论内心的炽烈情感，她一定，一定不会输给面前沉默寡言的精灵。 莉莉安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眼中的血丝如火焰般蔓延，白沙如浪，她腾空而起。凹凸的月面收纳在她眼中，目光所及，无数的陨石逆向飞上天空，又落回大地，如爆裂无声的庄重进行曲，环形土丘，向前扩散。面对饱和的灾难，猝不及防的精灵法师只能勉强闪躲，在低重力的月面跳跃漂浮，静止的月海掀起恐怖的海啸，微小的身影消失于沙尘。魔王的羽翼后此刻虹光万丈，太阳从月亮背面升起。 听啊，这就是我的心声！我炽烈的呐喊，寂静月面上唯一响彻的独白！我从学生时代就习惯了撕心裂肺的呼号，直到面前的白纸染上色彩，那些口号让我竭尽全力至今！我绝不会被压垮，绝不会被粉碎！我会用意志征服软弱的本能，以苦作舟，横渡无涯学海，我会成就魔王的天命！ 简·爱莲的身影在月面上彻底消逝，接近极限的魔王终于确认了自己的胜利，她于低重力的真空中盘旋。只是，此刻白日惶惶，冷眼高悬，太阳直射在她的羽翼之上，仿佛有融化的蜡流满全身。她只是，松懈了一口气，瞬间感到眼前一黑，坠落，一头栽进无边月海。 @@@@ @@@@ [[=]] + **7** [[/=]] @@@@ @@@@莉莉安在窒息。 她跌入月壤平原，全身的维生气泡刹那消失，风化后的沙砾挤满她的翅膀。她试图重新控制魔力，但濒死般清晰的心跳和反胃的痛苦阻止了她，她早已到达极限。她从喉咙里挤出无声的挣扎，翅膀在荒原上刮出一道道尖利的沙痕。她还是未能成功站立，未能施展魔法，未能摆脱窒息，黑暗的窒息，从前她呼吸空气吐出烈火，如今她呼吸虚无。死亡扼住她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阵无名的风抵达她的面前。 一根金属法杖立在月的平原，风，像一颗种子，从中萌发生长，在真空的荒漠开拓出一片容许尘埃落定的净土。气流环绕，在复苏之风的领域徘徊，清凉的空气重回莉莉安的肺部，她听见自己渴望的呼吸声。简·爱莲从月沙堆中钻出，解除身上的幻术迷彩，拍拍沙尘。 声音重回大地，劫后余生的精灵小姐开口： “你的魔力失控了。” 魔王莉莉安试图回应，但她的肺部仍残留着烧灼的痛苦，剧烈咳嗽。 “和我当初很相似的症状。我休养了十多年才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看来，疗效还不错。”简·爱莲轻声陈述。 莉莉安感觉身体沉重，漆黑和黯蓝在体内流淌，张了张嘴，只觉魔法离她远去，全身的魔力时刻失控。酸重的委屈涌上她的眼睑，她终于能够开口。 “可、可我还有魔王的使命……” “那么重要吗？”简·爱莲看起来在认真聆听。 “你这种悠闲的长生种又怎么会懂！”少女咳嗽不止，“我生来就注定作为魔王的候选，我还没破壳的时候就在承受同族的期望了！” “我是精灵的生育工厂里出生的，难道我生命的意义就只是整个高中在还的生育贷吗？”逃离群星的精灵简·爱莲说。 “呃……”莉莉安有些怔住，她有些逞强地追问，“你们从前几点睡觉？” “凌晨三点吧。” “我们熬到那个时候，会往太阳穴上抹点提神的药水。” “啊，我们都是直接把睡眠抑制剂加进空气循环系统的。” 长久的沉默，眼前是静谧无边的月海，二人共坐在苍白的沙地，眼前的蓝色星球在眼中仿佛转动不停，又似在永恒的尺度下亘古不变。尽管有些沉默，莉莉安依然感到了此生难有的安宁，她贪心地多留恋了几分钟，呼吸。下定决心，最后的魔王抱住膝盖，低下头，失落地开口： “杀了我吧。” “我们一族从来只有战死的魔王，不会养阁楼上得病的疯女人，现在的我是一个废人无疑。我有我的耳目，知道，你一直渴望，回到天空后有一张更好看的简历。击杀魔王的千秋功绩，只要你……” 莉莉安说着忍不住涌出泪水，于是简·爱莲轻轻抬手，拔起沙地中的手杖。真空的沉默像大海一般合拢，莉莉安的后文全部被月亮吞没，她反应过来时转为恼怒而焦急的比划。当法杖再次落地，传入耳中的是莉莉安的咒骂： “你怎么这么拎不清！真的不怕别的精灵说你休学时什么都没做吗？” 名为简·爱莲的精灵少女持杖而立，开口，坦坦荡荡： “我正是为了什么都不做才休学一百年的。” “所以……所以我才会讨厌你啊——” 莉莉安应激般地嘶喊，眼泪止不住地崩在灰白的月土，模糊了面前的镜片。她所知身处浩瀚宇宙，她的呼号传不出星风与月海，于是她声嘶力竭地吼叫： “我从一开始就羡慕你啊！不像我，一直以来承受无限的期望，随身承担生命和死亡的重量！我不能退缩，不能软弱，不能逃避，只能背负天命前行。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能力不足，我竭尽全力的过去会成为我的弱点，努力还有错吗！我也想有伙伴能告诉我，我没有输给任何人啊！如果我放弃了，我该怎么面对过去那个努力的自己！妈妈啊，我一点也不想学下去了！” 魔王出生前就被选中，莉莉安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简·爱莲轻轻叹气，她好像在哪见过这样的呐喊，是群星之上，银发面对的堂前明镜吗？她刚得知自己的病情时遭遇了什么样的打击？她确定了一下，总觉得记忆中的自己也早无悲无喜。同样迷茫的少女便回答： “问题太多了，一次回答不了。” “不过，也许放弃并非注定，无法逃避的问题并非只得托身静默永冬。我无意阻碍你与终局的交汇。但，假使死亡是一场盛大的毕业典礼，死线迫近，我也愿意分享个人的方法——你可以向死神递交间隔年的申请，人生短短一百年。” 即使，那是你们的一辈子。 [[=]] + **0** [[/=]] @@@@ @@@@ 当她们从月亮之上落回地面，勇者们早已在休整中等待。遍体鳞伤的莉莉安被精灵小姐搀扶着，面对昔日的敌人们有些不知所措。简·爱莲倒是随便地就把曾经的魔王推向勇者，她知道格尔达一向擅于灵活变通。 “你，给我看着她！” “啊……我吗？” “各位，事情也许还没有结束……”莉莉安有些胆怯地开口。 大地颤动了一下。 “还有……真正的魔王。” 话音刚落，她腰间的单词骨片全部不受控制地飘浮，被狂风卷走，过去离她远去。森林的地底，无数的尸骨破土而出，汇聚在魔王城的上空。第七日，白骨的魔王回归现世。他的身躯如山脉般高大，骑着一匹白骨的白马。那兽有十角七头，角上是征服的冠冕，头上有亵渎的印记。狂笑着的，是与预言中一致的现世恐怖魔王，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地狱千军万马，而他跨独木桥回归。这古代魔王的残魂，是他曾吸干姐妹们的血肉，吃尽尖子们的骨髓，为回归筹集鲜血时将恐怖散播于森林，莉莉安昔日的同学就被他一个个吊死在密室。他低下巨大的头颅，对那莉莉安怒吼： “你辜负我们的苦心栽培！” “你让整个家族为你失望！” “我们一个个的，不都是那么过来的吗？怎么就你做不到！” 莉莉安左右两侧的勇者们纷纷拔出武器，覆霜的长剑，轻灵的法杖，霎那间给了莉莉安错觉，自己也是同伴中的一员。尽管失去魔力，她还是按住了随身携带记录魔王弱点的错题本。就在刚才，她还在月亮之上哀悼浪费的努力，她曾无数次挑灯苦读，希望铭记的这些知识在未来发挥功用。尽管直面恐怖大王的责问，她却不再困惑，不再恐惧，左右上前时她也忍不住迈出步伐—— 毕竟，她凑巧押中了人生的真题。 @@@@ @@@@ @@@@ @@@@ @@@@ @@@@ > 后来？一百年实在太长，太长，长到根本不必详细记载几次微不足道的胜利，错题本在完美应用后投于火光，随后是为某位魔王准备的欢迎庆典。简·爱莲与同伴们有的是时间，继续旅行，一点点抚平战争给大地带来的创伤。她们惩戒过贪婪的贵族，寻觅过异族的生母，带回和平的事迹长久传诵，有人传闻，她们三人最后隐退，一同售卖畅销的冰镇橘子汽水。笔者不便一一详述，毕竟，握笔太久会让墨水结冰。我们可以认为，她们旅行到了时间的尽头。 > > 生于群星之上的精灵，总归是要回归群星之上的，简·爱莲还要面对精灵们独特的升学和就业压力。只有极为稀少的野史声称，她最后决定一生停留在重力的束缚中，但人类王国总没有后续的事迹。人们会关注她那近乎永恒的寿命，她最终如何面对同伴们的老去？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 > 群星之上的精灵们不理解她的选择，他们总说，简·爱莲在不够成熟的两千岁时，轻慢地休学，旅行了整整一百年，人类王国发生的一切在他们眼中无需在意。这最为关键的一百年，即使用后续七千九百年的时间也不能弥补，她的抉择葬送了自己幸福的一生。 > > 人类的观星师发现，精灵们的反重力城市于星环上不断远去，他们凭依于近乎永恒的寿命，以极慢的速度将文明推入星海。 > > 她是最后一位在地上旅行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