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神殿的一日

[[include :scp-wiki-cn:theme:shancheng]] [[module css]] :root {     --fossil-header: url(https://pokm.wdfiles.com/local--files/wuthering-heights/%E6%97%A5%E5%87%BA.jpg);     --fossil-footer: url(https://pokm.wdfiles.com/local--files/wuthering-heights/%E6%97%A5%E5%87%BA.jpg); } .rate-box-with-credit-button {     background-color: rgb(var(--fossil-dark)) !important; } [[/module]] [[include :scp-wiki-cn:credit:start]] **游人志异：**千神殿的一日 **作者：**[[*user Sharethesilence]]，作者页在**[[[dr-foymug-s-personnel-file | 此]]]** 及[[*user EMON-X]]，我的房间在**[[[emon-x-s-incredible-world | 遥远的特别对外站点十号的走廊尽头]]]** 版式来源：感谢[[*user Odeo]]提供的版式，山城很好看，但是我改了一下。 图片来源：感谢[[*user pokm]]，真的真的非常美好的海洋，现在是我的了。 [[collapsible show="▼ 作者的话" hide="▲ 作者的话"]] 死线行军，真是紧急，可能这就是鸽子之神的惩罚。 [[/collapsible]] [[include :scp-wiki-cn:credit:end]] @@ @@ @@ @@ 仅是开篇。钢笔被我随手丢在稿纸上，在纸上晕染开一大片黑。在黑色之前是一句话：“信仰是陌法托人的生活方式。正如当地居民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在这座群岛城市里，‘只有疯子和傻子才找不到自己的神。’”在黑色之后是绝望的白，在屏息等待着下一步的动向。 《孤独星球：陌法托》的开头并非眼下最紧急的创作：我零星记下的存稿片段依然可以维系至少一周时间。但关键在于这篇游记的结尾。如何为自己的创作书写一个完整并且令我满意的结尾，已然是眼下最让我头疼的事情。 房间里四散着空荡的酒瓶和燃烧殆尽的烟头，在中间则是殚精竭虑后被宿醉折磨的我。阳光刺透窗帘，打在玻璃瓶上，照的我一阵目眩。我决定出去走走，哪怕不为了寻找新的灵感，至少也应该出去透透气，找一些比烟草和酒精更能让人产生愉悦的东西。 打开门，寄宿的水上旅馆宽敞气派，云桕木的甲板让站在踩在上面的人几乎感受不到海浪起伏。船上的水手只有一小部分顺着瞭望台和桅杆爬上爬下，做着例行检修；余下大多数则维持着靠岸停泊时期的慵懒姿态。几个水手聚在船沿一侧，向大海抛出铅勾，用锚式捕鱼法试探运气。船下还有不少船员围成一圈，人手一个酒杯，不时爆发出一阵咒骂和大笑。在这些言语的中间是一个面色枯槁、身形佝偻的人，被十几只手反复地推来搡去，如同误入了狗群的耗子。 当我上前问及此人的身份，出乎意料的，每日厮混在一起的他们给不出一个共同的答案——那些杂七杂八的回答包括了“灌满一肚子水漂回岸边的旱鸭子”、“被海水送回陌法托的觅死者”、“被海洋拒绝的疯人”——各式说法的主体部分取决于各异的信仰，余下的则是对此人状况和外形的评价。耐人寻味的是，他们对他的敌视和轻蔑态度倒是别无二致，这勾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撒出一小把金币，请他们每人一杯诸神的望远镜，水手们立刻哄笑着散去。 阳光此时得以穿透他们用暴力和歧视织成的影子，照在中间的人身上。他衣衫褴褛，身上布满斑驳的血痕，仰起头望向没有离开的我。那是一张容貌全毁的脸，面颊上有数道礁石刻下的伤疤，鼻梁从正中间折断，还瞎了一只右眼。仅剩的左眼当中洋溢着眼泪，显得绝望而悲伤，头发湿润而虬结，遮盖住他的额头。我再次问及此人的身份，片刻之后，我等到了他本人的回答：“我叫亚诺·安柯尔，我忘记了我自己的神。” 和他的交流十分费劲，他已经流浪和遭受暴力太久，久到连舌头和嗓子都变得生疏。好在我作为旅行者，有着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当日头偏移过一掌之宽，我弄清楚了他为何会出现在我下榻的水上旅馆附近。在遇到我，或者说遇到那群横行滋事的水手之前，他刚从附近的一间甲板教堂碰壁而归，显然那位名为潜礁圣骸的神祇并不愿意将祂的目光瞥向这悲伤的灵魂，那些主教和信徒的眼神中亦充斥着对失去信仰之人的厌恶和排斥。我询问更远的过去，他的舌头向我罗列着陌法托城的诸多岛屿，以及其上散布的一千座教堂、神庙、祭坛、寺院。仅在过去的一个半月里，他就造访过其中的十分之一。而比这一个半月更遥远的所有经历，包括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都与他的信仰一起藏进了记忆的豁口。又或许它们已经伴随着他散佚在海水之中，冲上了不同的海岸。 如果不是因为丢失信仰，亚诺本可以直接前往各路神明共享的寓所，那座传说中的千神殿：不管什么信徒，都能在那里找到自己所信仰神灵的一席之地。但作为失信者的他已然被剥夺了进入宝石大门的资格。而我作为远道而来的游客，却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甚至任意地邀上同伴，共同成为千神殿的客人。当这一事实得到确认之后，我便立刻由这位刚刚认识的失忆者带向了那个任何旅者都不会拒绝的目的地，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场不期而遇的秘密旅途，一段暗中生长于书籍内的故事。 ---- 沿着乳白色花岗岩制成的台阶螺旋而上，由高高耸立的桥弓支撑起纤细天桥，将各个大小岛屿连接起来。这个步行交通网络由上一时代的高架水渠改造而来，违背人体工学，但依然可靠。脚下的石板仍残留着流水留下的痕迹。如果克服微不可查的坡度带来的眩晕向下眺望，可以看到来往的天鹅颈货船，缓慢移动的白色冰山，还有在被天桥分割的水道中间来回穿梭的手摇小舟。 我一面留意脚下，一面向亚诺再次确认：“你至今无法找回坠海前的生活？” 他用浓郁的陌法托口音回答：“没有从前的生活痕迹，也没有人认识我，连亚诺这个名字都是凭空出现的。或许从前的熟人们都在装作没有认出我的面孔。我不在乎这些。当下我只想找回神佑。” 随着天桥上的跋涉，水上旅馆停泊的外海码头逐渐缩小，位于最中央岛屿的千神殿宛如一座山峰从海平面上升起。发现陌法托群岛的船长最初在此地登陆，彼时的岛屿仅有一小块陆地。经由数个世纪的堆填与雕琢，陌法托人用泥砖、砂土、青铜、花岗岩、大理石将诸神所在的小岛扩建到当下的规模。千神殿从未完工，来自不同信仰的工匠使它至今仍在不断攀高，同时也朝四面八方生长。那个最初的登陆点如今位于神殿的高墙之内，那位船长信仰的万波镜主的宏伟雕塑正矗立于此。据说为了制作这座巨像就搬空了整座岛的石材，而这位左手托镜、右手执剑的海神只是在此供奉的万千神明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花岗岩天桥如蛛网上的丝线不断延伸，由四面八方的各个岛屿而来。所有的线条几经弯折，最终从同一方向汇聚到千神殿的入口，一同穿过那道高耸至极的宝石大门。当我们走近，嵌满宝石的大门向我们敞开，发出尖锐的孔雀叫声。殿内里的布置如同奇美拉的鳞片一样光怪陆离，一千位神明散布在神殿的各个方位，其中不乏令人惊奇的庞大躯干。尽管宝石大门已经足够宏伟，但与这些神像相比仍然相形见绌。我很好奇它们是如何完成塑造和搬运的。也有众多的次要神像拥挤地堆积在角落位置，千神殿内的光源除了烛火之外只有穿透过天井、露台和彩绘玻璃的天光，因此不少神像的面目在全天的大部分时候都隐没在昏暗之中。 神倌们身披暗红色的带兜帽斗篷，安静地侍立在各处神龛周边。当我们走下旋转楼梯，一位神倌朝我们迎面而来。 “千神殿的客人，你们来此是想寻找什么？” 我注意到神倌的目光跳过亚诺，落在了我身上。“是这样的，我的朋友想要皈依。” “我只是前来找回自己的神。”亚诺纠正了我。 “如果是这样，那就请自便吧。诸神在上，一些人的信仰是变幻不定的流水，祝愿阁下的信仰今后如船锚般稳固。” 神倌垂手返回神龛，而我此时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搜索。神殿占据了整座岛屿，或者说，这座岛屿就是神殿：高墙、神龛、巨像、旋转楼梯将内部空间切分成无数宏伟的几何碎片，我无法判断何处是神殿中央，何处又是边缘。信徒在其中穿梭，点燃手中的蜡烛，或是向神明发出热切的祈求，或是用古老的语言低声念诵，而后他们中的一些便会闭上双眼，任由气流和烛火带领着自己找到神像，丝毫不害怕跌下楼或是其他意外。在找到信仰的神像后，信徒们便会跪倒在地，将蜡烛放置在神像面前，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和祭祀自己的信仰。 转念想来，千神殿，一处诸神汇聚之地，神灵们在这里忍耐着自己或暴烈或疏离的脾气，与其他的神灵共同注视着这里。可来到这里的信徒却不会感受到神灵注视的沉重与压迫，或许千神殿本身也拥有着神灵和灵魂的庇佑，替来往的信徒们承担着那份沉重，也是他们，牵引着信徒的手，将他们带到每一个属于他们的神像面前，让他们实现自己的虔诚和信仰。 在这座城市，每座岛屿都有自己专属的神明，每个职业、每种身份也各有不同的守护神。千神殿的一个访客可能在数座神龛前同时点燃蜡烛，而万千个访客加在一起，就让殿内浮动的光影不亚于盛夏子夜的星海。 当他们与亚诺擦肩而过，我听到一两声熟悉的嘟哝：“只有疯子和傻子才找不到自己的神。” “那么，疯子和傻子应该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我转头问亚诺。 “就从我们眼前的第一座神像开始。”亚诺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当我直面我的神，我能感觉到重新建立的连接，就在那一刻，我将重新回到祂的怀抱。” 既然他如此笃定，我便不再多言。抬头望去，蓟夫人的眼中闪烁着紫水晶的光辉，绿色长发无声飞舞。她是园丁、远足者、游商、药剂师、街头流浪儿的守护神。信徒们在神像的脚下堆满了青草饼，供流浪儿和其他有需要的人自行取用，显然每天都有信徒将新鲜的青草饼放置在这里。我拿起一块尝了下，这种朴实的食物带有粗糙的纤维感，伴随着一种奇特的针叶木和肉桂的混合香气，令我想起冬日荒野外的篝火。 当我还在品尝蓟夫人款待的免费点心时，亚诺已经径直走向了下一座神像。这尊黑石雕刻的神像名为恸哭少女，她是一位从背后长出八条胳膊的女神，其中的六只纤细手臂以永恒的羞耻角度遮挡住面庞的每一寸肌肤，位于最下方的双臂则紧紧抱住自己瘦弱的肩膀。她是陷入绝境的穷人、偷情者、盲人、无神论者、蜘蛛和盲蛛的守护神。她的脚下没有食物，只有一些老旧的蛛网，供台上供奉的蜡烛和蜡泪倒是并不比其他的神明少。一位双眼布满白翳的老者此刻正蜷缩在石像边上，只看见他将自己的脸靠在那些蛛网上，仿佛从蛛网的颤抖当中便可以听到少女的哭声。 亚诺的脚步飞快，几乎接近疾跑。我不得不加快脚步跟在后头，此前闻所未闻的各路神明在我的眼前一一闪过。一尊扭曲、多刺、黝黑的超凡机械和一棵长出血肉的枯树躯干彼此对峙，维持着镜像般的相似造型。雕像的铭文显示二者共用同一个名字——先驱，他面前放置的可不止是蜡烛，也有着破碎的机械和依然不断生长的血肉。富豪们信仰的金猫以慵懒的卧姿躺在金币山上，那些新铸的钱币上镌刻着信徒的名字。我好奇地伸手去抠，可惜那些金币纹丝不动，就像是长进了金猫的皮肉里。庇护着旅者的雕塑则是一个伸手指向西方星辰的年轻女人，她佩戴着鸟的面具，宣言着向所有旅行的人指引道路。我在她面前有了一瞬犹疑，思考我是否应该停下来拜一拜；只是当我放慢脚步的时候，我听到细密而危险的低语响起，这似乎并不是人间的语言：最终我还是决定离开这里。我还瞥见一座奇怪的雕像，它是一条竖直的石柱上半端缀着一条横放的稍短石柱，整体造型简单至极，让我联想到倒置的船锚，或是某种测量工具。这个看似随意的雕塑号称是所有人的守护神，雕塑底下的铭文简洁有力地写着，“我是道路、真理、生命。”在下方只稀稀落落地亮着几根蜡烛，比起供奉，更像是有人为了让人相信这石柱真的值得让人信仰而点燃的。 就在读完那段铭文时我才意识到，我竟已经跟丢了亚诺，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千神殿深处摇曳的烛火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唯有静默伫立的神祇与虔诚伏首的信徒。于是我只好重新拾起一个游客的本分，在千神殿里兜兜转转，期待与我那健步如飞的新朋友再次相遇。两个小时的漫游之后，我依旧没能捕捉到亚诺走失的身影，却在神殿偏隅的一处廊柱下意外重逢了初入神殿时打过照面的年轻神倌。 回想起神倌面对外来者的友好态度，我大着胆走上前：“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神倌报以微笑：“为来访者解答疑惑，同样是侍奉千神殿的职责之一。” “我注意到，本地人在见到我朋友的第一眼就能认出他弄丢了自己的神。” “这是每一个陌法托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他们依靠口音和习惯就能够分辨本地人一样，他们完全能够分辨出现在眼前的失信者，依靠的只是日常和力量。” “信仰也有力量？”我疑惑地问，“一个平民的信仰，也具有着每日能让人辨识周围的能力？” “当然，人信仰神灵，神灵也依靠着人们。人们将自己的信仰用行动和言语表达给神灵，尽管他们并不是每天都来到千神殿，但只要他们来到这里，神灵就能够将自己的力量放置在他们的心里，不多，但是够用。这也就是本地人们能够认出失信者的力量本质。” “除了认出之外，他们似乎对他不太友好。”我评价道。 “他们只是太害怕了。”神倌的声音始终带着如歌的韵律感，“他们害怕与失信者接触，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失信者。在千神殿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失去信仰的人带着大量的神像和物品沉入海底，导致三分之一个岛屿的居民失去代表自己信仰的神像。失去神灵的力量，大量居民失去了辨认周围的能力，变得开始不再信任神灵；千神殿也几乎坍塌，维修持续至今日仍未结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背起如此沉重的东西的，但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千神殿历史上最严重的事故之一，在那之前人们还不那么歧视失信者。” “失信者的身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吗？力大无穷只是副作用？” “失去神明的信徒面临怎样的归宿？失去船锚的航船将会驶往何方？你一定听过那一句，只有疯子和傻子才找不到自己的神。更精准的说法是，迷失信仰的陌法托人最终都沦为了疯子和傻子。” 亚诺·安柯尔算半个疯人吗？我回忆起亚诺的行为模式，随即想到这番表述和我查阅过的资料之间的细微矛盾。“据我所知，神倌们不信仰千神殿内的任何一位神明。” “在吾等的眼中，诸神是千神殿的羊群。”年轻的神倌正色道，“自始至终，我只信仰千神殿。我将我的一生奉献给千神殿的砖瓦，至死不渝，愿众神成为虔信者的见证。” 现在是神倌的日巡时间，我请求随神倌同行。前方的通道穿过一道拱形门扉，继而通向一处天井。此处盘踞着一棵脉络发光的古树，神倌告诉我，它是守梦者索姆尼尔遗落在凡间的一颗种子。前来寻梦的信徒们在门前留下蜡烛，随后鱼贯而入。一部分人席地而卧，在树根处酣然入梦。另一些信徒则开始攀上高枝，寻得空置的树洞，便以胎儿的姿势蜷入其中，在睡眠中寻求神谕。 “并不是睡在这的人都是守梦者的信徒，也有很多来自其他信仰的人。”神倌伸手指向那些睡在树根的居民，“睡在树枝上的距离守梦者更近，自然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多；那些睡在树根处的，更多的是来这里获得安眠，他们想象一场平安的梦境能够让他们见到神灵。在他们的口中，第一次见到神灵称之为参观，第二次称之为漫游，第三次则称为回家。梦到三次神灵的居民或许就会成为神灵的眷者，谁又说的准呢？或许神灵只是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们的眉心。” 神倌踩着零落的话语与斑驳的光影走进天井，他的目光扫过这片区域——枝桠间的信徒们正在熟睡，没人从高处跌落。我们转身穿过拱门时，烛火微微晃动，无人注意到我们来过。空气中弥漫着兰草的香气。 神倌继续在迷宫般的殿内穿梭，最终来到神殿的边缘。他拉动摇杆，让一人多高的切割冰块顺着水流滑入神殿的水道，为神殿内的信徒们提供清水。神倌在工作的间隙向我提及，在上个时代，群岛的淡水来源是间歇泉。复杂至极的风力机械结构将喷涌的泉水驯服成稳定的水流，通过高架水渠送往各个岛屿。 我闻之不禁咋舌：“这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可靠的供水方案。” “而运输冰山的成本则高昂得让人无法接受，不是吗？”年轻的神倌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如果没有诸神的护佑，陌法托群岛可能会产生几个渔港，渔民们用陶罐收集雨水度日。但现在我们拥有十二座鱼贩码头，三处市集广场，还有能容纳两千人的圆形剧院。这座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万千众神播撒的神迹。” 陌法托人因此如此重视信仰，这是一纸与生俱来的契约。没有信仰，陌法托就不会存在。 在一桩震惊世人的群体投毒案发生后，水渠之神阿卡狄斯的信徒遽然减少，不少人改换门庭改信了冰冠主母。在若干个年头之后，水渠之神的神像被搬出千神殿，旧神岛上的间歇泉随之枯竭。毕竟连神灵都离开了这里，泉水又怎么会幸存。只有一座又一座冰山飘越海洋而来，为新神的信徒们带来诚挚的回馈。 “当失去了太多锚点，神明的辉光也将变得晦暗，乃至完全熄灭。” 我不由好奇：“当失去所有信徒后，神还存在吗？” 神倌沉静片刻，接着再次向我低声念起那个问题：“失去船锚的航船将会驶往何方？” 他随后将我带到下一个区域，那里的信众寥寥，空气中传播着比烛火还要微弱的喃喃低语和轻声哭泣。此处供奉的是各路死神。溺童的信徒们相信海底深处是新的天空，不老肉的信奉者则痴迷于凝固的哲学。还有将死亡视为蜕变的蛾神、追求死后欢宴的夜饕、骸骨王座上的三面神……苍白蜡烛将众神的面庞一一照亮。在跳动的光影中，那些雕像的嘴角仿佛在蠕动，咀嚼品尝灵魂的质量，为信徒送上最后一首歌和阖眼的力量。 巡视一轮过后，神倌向我解释道：“千神殿内永不举行葬礼，但有些时候，垂死的人会选择来到此处为自己点亮一支苍白蜡烛，提醒那些象征死亡的神灵前来收割和称重灵魂。而后在角落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所以我们每日都要来此查看，确认有没有溢出供台的烛泪，或是……未来得及收拾的躯壳。” 我望向仅有几个的信众，看着他们在神像面前念念有词，浑浊的眼神当中是满溢的对于安眠的向往和魂归的迷茫，情绪混杂在一起，发出迟钝的光。我不由得想象神灵在看到烛火之后低下头，掀起自己眼前的绷带，看着将死之人闪烁的灵魂，将其放入自己的手中：这也是烛火为他们带来的仅有的力量，就和将死之人一样微弱。祂就这样带着他们再次离开。我被这一幕的庄严所震撼，只得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些死者。 我品尝着神倌的话语，永不举行葬礼，好决绝的规则。我的大脑此刻抛出了一个问题：“当一位终生侍奉千神殿的神倌走向死亡，千神殿会为他准备怎样的送别之礼？” “四十九个昼夜前，在神殿外的高台上刚举行过一场神倌的葬礼。那时我还是见习神倌，那场葬礼属于我的师父。我亲眼目送师父的灵柩被推入火焰，肉体的燃烧持续了整整一个黎明，我看到师傅的骨头在火焰当中泛出琉璃的色泽，但这还不够。七日之后，师父的骨灰经过进一步加工，与金刚砂混为一体，被用以打磨一座新落成的神像的尊容。这是属于神倌的轮回——生前侍奉众神，死后化作侍奉众神的器物。死亡并不能中断神倌的工作，他们的骨灰变为神灵的面具，他们的灵魂将会一直徘徊在这里，为每一位信徒引路至他们的神面前，为他们带来千神殿的祝福。”神倌的目光闪烁，投向遥远的角落。我猜想他此刻应该是在眺望他师傅所化成的那张面具，那张面具携带着神倌的一生的虔诚，也将信仰的力量通过更多的信徒传承到永远和更远。 随着夜幕降临，一些神龛和神像的下方开始亮起长明的灯火。神殿内的人工光源只有诸神面前的蜡烛，烛芯掺入火盐、霜盐和其他我无法辩识的矿物，发出的光彩不逊于日间的阳光穿过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斑。另一些神祇的轮廓逐渐没入影影绰绰的黑暗，身形被拉长成扭曲的剪影。当夜风掠过烛焰，那些隐匿的神明便会在墙上一闪而逝。 由于整个白天只吃了一张青草饼，我最终被饥饿所战胜。我放弃了寻找亚诺·安柯尔的念头，转而向往起水上旅馆的餐厅里陌法托特色的蜂蜜乱炖和柠檬冷虾。我谢过年轻神倌，请他为我指明了千神殿的一处出口。这处出口正对着大海，上百个已无人信仰的神像被堆放在月光下的海水中，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和面容，甚至连在这停留了多久都无人所知。我在白天已经听年轻神倌讲过这些旧神像的归宿，它们是千神殿扩张历史的一部分，有朝一日它们会成为托起千神殿的新的基石。 ----- 我的余光忽然捕捉到，某个石像的身形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屏住呼吸，凝神望去。明亮的月光下，亚诺·安柯尔的身影正从一堆废弃神像间缓缓直起身来。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以至于最初我将他错认成一尊苏醒的石像。此刻他正对着一具完整的半身像，那是一位头戴花冠的女神。亚诺并没有留意我的出现，只是长久凝视着那双空洞肃穆的石头眼睛。 当我第三次呼唤他的名字，他终于转头看向了我的方向。我发现他仅剩的左眼目光如炬。“我记起了在神殿内发生过的事。我的神明需要我，这就是一切的始末。”信仰的力量将他的精神重新拉回了从前，当时的他简直光彩夺目。 亚诺用手指轻抚过神像开裂的唇角，接着热切而莽撞地向我描述百日之前他做过的那场梦。他的神祇，那位无罪者的女神在树下的迷梦中显现，向他宣告一个事实：在离乡多年之后，他是祂最后的信徒——使用信仰来维系道德的方法在岁月和法律的冲击下早已磨损地不被人所知，即便是最虔诚的信仰者也有可能在最无意识的时候犯下罪行。歧视，暴力，言语……有太多的事物违背着女神的存在，甚至只是短暂的情绪奔涌也会导致女神的锚点松动。 他本来应该注意到女神话中的警示，但亚诺只将这个梦视为一场神启，神灵在他的眼里俯下身亲吻着他的额头。这位自封的神眷者第一时间走遍陌法托，迎接他的现实却是当地的信徒们集体改信了宽恕之神。人们发现承认罪行然后乞求宽恕，比长期维持清白之身更容易获得救赎感。更何况还有律法之神透过法槌和天平严厉注视着世人，严刑峻法也更让人能够保持警醒。 此时无罪女神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庙宇，唯有千神殿的一隅还供奉着她的神像。千神殿是一个神明在陌法托的开始与结束之地，当神明的信仰诞生，或者一个外来神明的信仰被传播到陌法托，祂第一个神所通常位于千神殿内部；而在信徒凋零殆尽、一切落幕之前，千神殿也是沉寂神明的最后归宿。亚诺因此在一段时间里频繁出入千神殿，一直到那个命运中的黄昏。 “看看信仰把我变成了什么？”亚诺的声音像钝刀划过石面，“老神倌执意要清空神龛，那里面供着她的最后一尊像。当我的理智回归时，我已经动了手，他在我面前像截被砍断的桅杆一样倒下。我自认自己成了渎神者，不再是无罪的纯白羔羊，也因此而万念俱灰，在犯下罪行的当天走向了大海。但海浪把我撕碎又拼好，仅夺走记忆，却赦免了我的生命。我不知道……也许这一切正是她的旨意？”我沉默不语，我不敢说这是旨意还是惩罚：女神或许并不慈祥，她想让眼前的人用此后的一生都为自己的冲动赎罪。 他站在海水中，颤抖着取出蜡烛，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盒火柴。第一次，火苗刚舔上烛芯便被咸腥的海风掐灭；第二次，火光挣扎了两下，化作一缕青烟；第三次，他整个身子蜷成挡风的姿势，可那微弱的亮光还是在掌心倏忽而逝，如同被黑夜吞噬的叹息。 我看着他徒劳的尝试，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换个神去信吧，你无法继续再信仰她了。” 亚诺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千神殿内跳动的烛火。“就像换掉一件旧衣服？” 他的嘴角突然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喉咙里挤出某种介于嗤笑与呜咽之间的声响——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彻底沦为了疯子。我盯着他的瞳孔，只看见光芒的消散和解脱的轻松。不不不不不，并不是这样的。我抓住亚诺的衣领，将他从海水中拖拽上岸。他仍在不停颤抖，如溺水般痛哭，发出断续的、不成调的呓语。 当我回首望去，神明的半身像终于在此刻崩解，无罪女神的躯干如不堪重负的船锚直直地坠入海底。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竟亲眼见证了信仰在陌法托的消散。亚诺只是跪倒在沙滩上，不再移动，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理智，他的力量在海风中弥散，这次应该是永久的了。我本想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手掌却迟迟无法落下。地上的人正轻微颤抖着，他残缺的面容陷入沙土之中，沙石混杂着言语和眼泪，最终平静于海浪之下。 ----- 我已经不再有帮助亚诺的能力了，可能这世上没有人能再帮助他。我艰难地提起他，半是带着半是拖着地回到桥上，在进入千神殿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曾经半身像的位置，那里现在只剩下了一点没有被水流冲散的固执的石灰，那可能是女神在这座岛屿最后的残余。神倌此刻正站在千神殿的门口等待着落汤鸡一般的我们，他的眼中充满了对于结局的不出意料的平静，和对失信者的警惕。神倌快步走来，与我共同承担人体的重量。 “失去神明的信徒面临怎样的归宿？失去船锚的航船将会驶往何方？”神倌再一次将这个悲怆的问题放到我面前，但我此刻已经不再具有回答他的力气。我只是叹息，而后更深的叹息。神倌也停止言语，他用力地将肩上的臂膀往上送了送，他的眼神当中依然充满了对于千神殿的和对于自己职责的热爱，这是好的。 桥梁的道路其实并不漫长，但我依然感到了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只能一屁股坐倒在地。亚诺就瘫坐在我的对面，眼神中尽是翻滚的迷茫。“我真得吃点东西，神倌。”我恨不得直接躺在地上，“你能不能替我看一下这家伙，至少现在看一下。”神倌非常适时地为我送上一杯冰水和一大块圣油酥：“好的，即便你离开了这里，我也会替你看着他的。” 我惊讶地抬头看去，却被蜡烛发出的光芒晃到了眼睛，只看见神倌胸前挂着一块吊坠，那看上去像是一块琉璃，形状却是人骨的模样。我的视线在面前的两人之间跳跃，神倌冲我轻微地点头，不知道是向我示意他听到了杀人者的自述和忏悔，还是向我致意自己将会恪守维护千神殿的安全的职责。 蜡烛明灭，信徒们依然在千神殿中行走着，他们的脚步在殿内回荡着。我想亚诺曾经也是他们的一员吧。我用力站了起来，先是向门外的海洋鞠了一躬，又回去找到了庇佑旅行者的神灵雕像，点燃了属于自己的那支蜡烛，祈祷自己的旅途将会一帆风顺，获得我想要的结束。 ----- 在接下去的几天中，我一直将亚诺留在我自己的房间当中照看着他。我其实无法衡量这是一种保护还是监视，如此限制他的行动自由真的好吗？但亚诺已经不会再向我发表他的意见，他就只是静静地坐在我房间的地上，将自己的视线投向海洋。我应该能够理解他的行动：他的人生，他的记忆，他的神，都在那片大海之中。 我的假期并不是无限的，在离开陌法托之前，我再次找到了那位年轻的神倌，给他留下了我的地址，希望他能够不定时地将亚诺的状况通过书信邮寄给我。神倌轻快地接受了这件事，并且决定和我一同去我的房间接走亚诺。我和他行走在陌法托的大街小巷当中，是与行走在千神殿当中完全不一样的体验，我享受着阳光在我脚下跳跃的感觉，而身旁的神倌依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 “感谢您的慷慨，愿意帮我照看这个可怜人。” “这只是一件小事，照看一个人并不需要多少的力气，千神殿也有足够的角落能容纳他。”神倌依然平静地前行，双手藏在衣袖当中。 我犹豫了一下，“您已经知道了当晚发生的事情？”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可能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代价吗？” “对的，代价，万事万物都有着他们的代价。”他的语气变得沉着，“就像您，您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文字和灵感，您也付出了自己的代价，您多了一件需要挂念的事情，身上多了几个伤口。他也是一样。” 神倌的双眸当中反射着整个陌法托，这座美丽的岛屿。“我的师傅也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他的代价，但他的灵魂依然在千神殿里行走，他的身体已经化作了神灵的面容……我想这也是他愿意付出的代价。我成为了正式的神倌，因此我也需要承担自己的代价，看管住他，让他的人生在疯狂和黑暗中继续爬行。” 我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复仇的快感，但神倌将他隐藏得很好。“我很抱歉……” “没事。”我的话语被打断了，“我说了，他已经付出了他的代价，我会负责任地看管好他的。以及，如果他后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我也会通过书信来让你知道。如果不是你，或许我会暗中监视着这位失信者，那可能是绵延数十年的痛苦，所以我也想对你说上一句，感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看上去神倌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已经说完了他想说的话。他的脚步变得比之前更加轻快。阳光就那样在他的双脚直接舞动，我感觉有些情绪像是幽灵一样被光所化解，这一定是一件好事。我跟了上去。 ----- [[=]] 后记[[footnote]] 该部分是本文的后记，而不是《孤独星球》丛书的后记。游人志异编者注 [[/footnote]] [[/=]] 在完成本文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了许多次来自陌法托的信件，就和神倌本人的形象一样，他的书写显得规整而正式，期间弥漫着信仰的味道。我不好说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味，更像是一种感觉。 在书信中，神倌以日记的形式向我记录着亚诺的日常，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都保持着安静，就像是一根安静燃烧的蜡烛，就静静地坐在千神殿内；只是他不再将视线看向海洋，而是低着头，可能是千神殿里其他神灵的注视压得他喘不过气，想让他皈依一个新的信仰。只是猜测，可能当初的那位失信者就是承受了这些，最终用自己的性命向那些重量完成报复。 除了日记之外，神倌还随信附上了亚诺平常在地上或墙上用蜡泪涂抹的图案的拓印。大部分是些杂乱的线条，小部分是用陌法托早已弃用的文字所书写的戒律，看来他潜意识里依然执着于女神，只是女神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 只有一幅，只有一幅栩栩如生，笔锋锐利犹如大师之作，即便所用的材料是蜡泪也无法阻止它的美丽。 那是在一片用直线来描绘的光芒之中，一位女神在矗立的影子下俯身，用自己的指尖轻戳人的额头，女神此刻正在片片碎裂着，却依然含笑，仿佛她在最后依然送给了自己最后的信徒一份礼物：一份精神的解脱。 我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被其中的悲悯和解脱震得站立起来，耳边重新回荡起亚诺的声音。我将视线投向陌法托的方向。那座美丽的群岛也在千里之外和我对视，在他的身旁是千位神灵，他们用面具覆盖自己的脸，行走在光线之中。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我收到了亚诺的死讯。他最终还是死在了千神殿当中，令人意外的是，他依靠自己行走到了供奉死神的区域，没有点燃任何一根蜡烛，只是静静地侧身靠在台阶下，就那样永远地睡了过去。神倌在信里说，在那个晚上没有其他人死在千神殿当中，那里所有的蜡烛都停下了燃烧，那些原本只是翕动的死神据说发出了尖锐的叫声。我在回信中是这样说的。 “或许那些死神想要争抢的不止是一个人的灵魂，也是一位神灵的离开。而亚诺在那里离开，可能也不是寻求其他死神的帮助，他只是找了一个角落，看看有没有收留死去神灵的神，能够在那里与某位存在重逢。” 仅以此后记，向亚诺表达我最诚挚的哀思和祝福，愿他在虚界能够见到自己想见的存在，在黑刚玉的照耀下得以永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