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夜里取笑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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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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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鬼怪对策部解散已逾十年,旧事堆积成春日里化不开的残雪,沉淀在岁月里,没有结果。熬过无数细小的误会与隔阂,我和杜承来最终还是断了联系。好在几场老同事坐庄的聚会里,这些琐事都无人提起,他也只独自喝着闷酒,像一件旧家具搁在角落吃灰。在所有人把他当做旧部的孤魂之前,他已经混成了一只野鬼。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认同部长说的“辖区内的鬼怪已全部肃清”这一借口。鬼从来没有消失,人有执念,忘不了,过不去,自然就会变成鬼。解散前临退休的老陈,解散后退休金无处讨要,气成了植物人,死时闭不上眼。那年以后,常有人在站点的日光灯里看见蹒跚的影子,每每灯光明灭,我总能听见老陈喃喃低语,叨念着那些再也去不成的上访地点。即使成了鬼,老陈也只是一抹放不下的孤魂,没人撑腰,只能在灯管里游荡。

不过这也没人在意了,当时中国分部在几乎要放弃洱泗港的项目,经费批不下来,每个人周围都或多或少带了几只小鬼。为了省电,站点食堂有时只能亮一个灯泡,一帮研究员凑在灯下,干噎馒头和咸菜,在模模糊糊的暗晕里,能看见每个人身上背着的人。那些人搂着研究员们的脖子,脸长的像一只草鞋,枯草一样干瘪枯瘦,挂在身上一晃一晃。每人身上的鬼都不相同,有的连着脐带,拖在地上,延伸至未知的远方;有的脸上贴满白条,有风吹过时簌簌作响;有的身上摞着物件,车,房,堆成山的档案纸。站点穷了,人一时转不过来,多生念想,也就招鬼。几年后渐渐适应,站点里鬼也就难见,只留下几个驼子,传为笑谈。

我们大多是这样,没什么出息,也善于放弃,即使招鬼,念想也养不起来,脸上不见鬼相。真正被鬼缠上的人身上带着一股味道,像是某种挥而不去的执拗腐臭,阴寒潮湿,远远就能望见。人若有了鬼相,不光招鬼,自己也人鬼不分。去年老同事组局,大家聚了一场,我到得早,去的时候,只看见杜承来坐在包厢一角。屋子里没有开灯,冷的像地窖。我在门口喊了一声,杜承来没反应,自顾自地摆弄着手机。几年过去,他还是一样精瘦,像是搁在椅子上的一捆柴。

我走到旁边坐下,叫他一声,“杜承来。”他抬起头,似乎刚回过神,对我说:“我刚跟老陈聊天来着,峰哥,你说怪不怪吧,老陈一个死人,走得比他没退休那阵还利索。”

“鬼就是一两魂,可不轻快吗。”我说,“老陈还跟你说啥没有。”

“我跟他说要带着他一块上访,”杜承来说,“他没应,只说让我帮他带两瓶酒。”

杜承来那天眼皮一直耷拉着,大口吃菜,闷头喝酒,自斟自饮。途中点了瓶洋酒,他眼看没人开洋荤,就把酒转回自己手边,说着给老陈带去开开眼。席未过半,杜承来已把酒喝干,烂醉如泥,闷头跌下桌子。

还在鬼怪对策部时,我从没在杜承来身上看见过鬼。虽每日都在与精怪打交道,我却几乎笃信他不会招鬼。杜承来爱笑,有莫名的幽默感,不想和任何人起矛盾,但也不会和稀泥,会让你从心底开心。部里的每个新人他都接过手教学耐心诚恳。若有鬼缠上他,想必也是几缕像大福一样软糯的残魂,只会懒洋洋地卧在他肩头,让人想捏上一把。

不过这也是他做传销前的事情了。部门解散之后,他在解梦与相术部谋了一个闲职,干了两年,而后向站里请了停薪留职的长假,远赴石化,扑进鬼怪们编织的一个周密的谎言。杜承来坚信自己成为了石化复兴计划的一员,在招商引资,筑巢引凤,建设新石化经济湾区。他的任务是拉齐30个人,每个人七万块钱,他就能上平台,赚个一千万。那时候老同事都穷,兜里渴,但也谨慎,他旁敲侧击问了几个,都没撬动,就约我们去石化逛一个月,说是观光旅游。在石化贴满封条的工厂废墟里,他大手一挥,告诉我们这里有一天会比术加还要好。石化的天空阴沉沉,总也不见太阳,人走在城里,半睡半醒像是在做梦。

老同事几乎都掏出来一万块钱占了资格,说是留着位置之后再凑钱。彼时译制片正火,杜承来常带我们去看电影,看《当幸福来敲门》里克里斯怎么从绝境中崛起,反反复复地放。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赚钱,他说在新部门浑浑噩噩混了两年,从早干到晚,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午休时从窗口看对面顶楼,那里是主管办公室,窗户都反射着豪气。杜承来认真地告诉我,进入解梦与相术部的第一天他就给自己算了命,命途曲折,但终点应该是好的,命里该有大财。

在杜承来心中,这或许是他翻身最后的机会了。迎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见他背后生出的影子,紧紧箍在他背上。那或许就是招偏财的小鬼吧,我这样想。

但我最终也只交了一万块钱抢资格。从石化离开以后,杜承来就此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他两年都没回站点,我们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故意避开石化和一切与钱有关的话题,杜承来就这么从交谈中黯然消失,成为站点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有时我们会提及他的一部分,但是不完整,权当做一个鬼魂,一个难言之隐。

有人传说杜承来还差七个人就凑齐了,不多不少,可能有些难受,还需要一些时间。但说这话的时候,总会有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其他听众低着头,埋首于自己手头的工作。但事实是,无论他们曾对灾难多么言之凿凿,此刻多少都会心头作痒。我们仿佛成了海边小村留守的住民,每天试着通过传来的海风判断出航的人是葬身海底抑或大赚特赚。石化仿佛不再是风险而是一笔错过的巨财。要是做下去了呢,我在工位上时常会突发奇想,自顾自笑起来,像一只劫后余生的鬼。

每个月,总有人报来新的好消息,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但当他还剩最后两个人的时候,石化的风波早已传得满城风雨。连我们都听说几只鬼怪闹过了头,把人活活吸死,基金会要出手了。站点里关于石化的讨论又被摆上台面,总有人阴冷地问起那几个“消息灵通人士”,问他们杜承来之后的打算,话掷在桌上,闪着寒光,带着倒刺。没人接得上来。

微信上,我和杜承来的聊天记录停在去石化的那一个月。几年过去,再看自己的经历,忽然想起好多事。在那里,每一天都是局,每个人背后都藏着鬼,写好了台本,连一个手势都是精心设计的。那一份五湖四海的热乎劲烧得人心跳加速。交了钱后,杜承来笑着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上级设计的。我说:“理解,每个人对下一个都得这样。”虽说如此,但想起他每一次的声音、眼神都与平常无异的时候,我还是恍惚了:总不能都是假的吧。许多细节浮泛出来,我想起有人问到那个上级,是否应该放弃工作全身心投在这里面时,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随你,不过全职肯定赚得更多。”

我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不过回到站点后,我还是惴惴不安,我填了表单,把登记信息留在了那里,而杜承来再次联系我时,也是为了这回事。他终于凑够了三十个人,只差我补交六万块钱。“马上就能上平台了,”他的声音急切又轻松:“差你一个了,把六万块钱和身份证号转过来吧。”

我原以为自己会犹豫,可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我说:“我已经退了,不参与了。”随后挂了电话。我想起自己离开石化的那天上午,杜承来准备最后劝我一次。那天他没用上级教的话术,只说这个位置会一直帮我留着,即使现在不用,以后红利来了也会先拉我一把。他把我送上火车,拍拍我的肩,再没多说话,挥手向我告别。

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对我这次没有预兆的背叛是什么感觉。那之后我知道他欠了很多债,网贷APP能占两页手机桌面。在石化,直到上了平台才知道被骗的人占了一半以上。有的向上级贷款还不上,直接被鬼怪吞掉,就此下落不明。如此看来,杜承来还算幸运。放弃他的,我或许不是第一个,也许他在发消息之前就想好了吧。

可他再一次找上了我,那是他回来后过得第一个站点年会,彼时,他被定性为异常事件受害者,但众人还是忙不迭地躲着他走。杜承来走到我面前,坚持要我收下一千块钱。他竭尽全力,开着近乎恳求的玩笑。“峰哥,那一万块钱。”他说。

我赶忙推脱:“先顾好自己,不着急还。”

“会还的,”他说,“我总会还的。”

那之后,杜承来像是变了一个人,在站点里拼命找着兼职,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他每天都很忙,只穿一件蓝色工装,在几个办公室间进进出出。有一回站点进了一批实木办公桌,很有分量。起先,杜承来怎么都没抱进来,我想上去搭把手,他一只手护着桌子,汗湿的头发贴着眉心,几根绷直的筋脉扯着皮相,突突跳个不停。他讨好地对我笑了笑,我愣在原地,看着他像一个长手长脚瘦骨嶙峋的煞鬼,把桌子拖起,爬似地挪进了屋。搬完桌子,杜承来拍了拍灰,一刻不歇,便去赶下一件杂活。

吃饭的时候,他很少插话,捻着一根烟,对着菜发呆。食堂里,大家聊着自己负责的项目,又聊到工资,聊到谁谁谁要办婚礼,谁谁谁有了孩子。他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听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又变回了一个鬼,一个挺好的鬼,像空气一样稀薄透明,散在站点里。

再和杜承来有交集时,已是又一年的冬天。那年气象部门的同事们传说有雪,我就一直等着,但始终没有,天阴阴的,寒潮好像已经来过,又没留下什么痕迹,乌云像浮冰一样从天空飘过。入夜快睡着时,突然有人敲响了公寓门,从猫眼看过去,是杜承来。他的声音像是刺猬,喇着嗓子,一哽一哽地吐出几句话。

我开了门,让他坐下。

杜承来回来已经两年,拖着二十万的债,每天没日没夜地干,却还是见不到个头。这两年来,又是小灾小病不断。最后他找了老部长,托了之前合作的大灵峰的关系,找一位大师帮忙才弄清楚。他得把联系方式都改了,再有人叫魂,才能脱掉身上背着的鬼。

“得有六个八字相合的人在明天晚上凌晨打新电话号码叫我的名,”他说,塞过来一张纸条:“六个人的顺序不能乱,峰哥,求你再帮我一把。”

我忙不迭答应下来。第二天,我数着时间,一遍遍念他的新号码,那是一串平庸的数字,但却藏着改命的密码。时间到了,我拨通号码,一张口,仿佛有小鬼作祟,字在嘴边走了形,我咬住舌头,控制嘴型。还好,叫了一遍,很用力,一字一顿地又是一遍,好像是第一遍叫出他的名字:“祝你行大运,发大财,从今往后顺顺利利。”

“谢谢,谢谢,”杜承来平静地说:“祝你万事如意。”

几天之后,杜承来告诉我仪式还剩下最后一步,想让我陪他。我心里有些感动,或者说感激,当一个人很惨的时候,无论他做了什么,我还是会隐隐感到抱歉,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对他感同身受了,是我主动放弃了他,躲过了灾祸,也埋下了愧疚。我答应了他。

所有仪式都发生在夜里,命运的转折大概也是吧,我说不清,我只知道所有人的命里都或多或少有着鬼投下的阴翳,是执念,也是妄想。那天没有月亮,我们约好在站点周围的树林相见。正好十一点的时候,杜承来到了,他手里抱着一个盆子,里面装着许多纸钱似的东西。他低着头,看也没看,向我这边走来,挤进树林,挂断了许多乱枝。我看见一团影子,叫他一声:“杜承来。”

他咳了一下,说:“还得往里走两步。”抱着盆子,低着头往前赶,我也跟在他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紧。一路上他说了许多话,仿佛半梦半醒时的梦呓。他说他认识一个人,和所有想上平台的干部一样贷款买了二手的奔驰车,每天就开着它在石化城里游荡,饿了就随便进一个餐馆,总能弄口吃的。

“他告诉我说在这里什么都是他们的,都不用花钱,而跟了他们,就能大笔大笔地赚钱,”杜承来说,“我信了他的话,那里看起来什么都是真的,奔驰车是真的,饭是真的,钱也是真的。”

杜承来最后一次看见那人是在石化城外的破庙里,当时那人被挂在墙上。他最终也没凑够三十个人,又欠了上级的钱,到期还不上,被鬼怪吸成了人干。“它们把他挂在墙上,”杜承来说,“肌肉,血管,骨骼,全被吃了,最后只剩下一张人皮,像块破抹布一样挂在墙上。”

杜承来走到了林中的一片空地,就地坐下,把盆里的纸倒在一旁。我们都不说话,过了一会,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说:“辛苦,今天烧小人。”他捡起几张纸,拧在烟上,我才认出来那纸有一个个人形。烟在纸上烫出几个洞,杜承来把烟撇在盆里,问我:“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了。”我说。

“抓紧,”杜承来说。他掏出打火机,一抖手,晃出一团火光,映亮了纸人。我一愣,那上面写着一个个真实的名字,杜承来向我介绍过他们,在石化,他们曾经是他的朋友。名字是朱砂写的,血痕般印在纸上。它们躺进盆底,那里有一片火红的大海,翻涌着炽热的波涛,火焰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嘶鸣,似是小鬼的嚎叫。纸人被热气托着,抬头仰望空无一物的深空,接着蜷成一团,把头埋进灰里。杜承来抓起一把把纸人,把它们丢在火盆里。在黑夜里,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不见杜承来的,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忽然看见一个纸人身上写着我的姓,刚要细看后面的名,那纸人却已消失在盆底的灰里。

“你知道那之后我每天都干什么吗,”杜承来说,“我也去贷款,借的网贷,买了辆二手奔驰,天天开着它上别人家。我们的任务就是抛头露面,披上上级准备好的人皮,一遍遍讲一个虚构的成功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他会是一个来自山村的青年,一个垃圾二本的学生,一个中年危机的丈夫,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一切都在他来到石化之后改变了,他发达了,一千万,他在石化做上了大买卖,辉煌豪气的买卖,每年都能再挣个新的一千万。今年他的老婆就要生孩子,生在石化,上石化大学,以后最好的大学,比清华大学还要好。

纸人烧完了,盆里留下黑色的灰。杜承来盯着铁盆。“峰哥,你见过所谓的百鬼夜行吗,”他说,“就是那几位大师在培训课上给我们讲的那种情景。”

“我见过。有几个晚上,我们统一安排开车出街,几百辆二手奔驰,在一座城市的废墟里面乱窜,引擎的噪音震得整座城市尘土飞扬,车灯把半边天照亮。灯光里藏着鬼的影子,我能认出它们,但已经太晚,我走不了了。”

我看着杜承来倒掉了盆里的黑灰,把盆埋在树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感到鼻尖点上一股清凉,那场雪还是下了,黑茫茫的一片。雪落在每一寸土地上,落在站点光秃秃的建筑上,落在石化灰黑的废墟上,厚厚地堆积在树林的阴影里。我看见杜承来挣扎着向前,化不开的黑夜里好像藏着无数的魑魅魍魉,浓雾似的绊住杜承来的脚步,但他总会走回站点的,我想,他能踩着雪铺就的道路,甩开背后无尽的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