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傍晚，杀死昼与夜

[[>]] [[module rate]] [[/>]] 黄，白，黄，白。他看着隧道内的灯光交替，愈发煎熬。 他从来不喜黑暗。 而在从来之前，他曾在黑暗中经历了20多天漫长而又孤寂的等待，直到他的降生。他出生于午夜，毫无征兆的。当时他的母亲正处于熟睡之中，在意识的前几个瞬间，他并没有哭泣，而是像无数新生一样窥探着同样新生的世界。而后，他在夜色中第一次感受到了黑暗。漆黑、厚重、深邃。像蜜一般进入他的口鼻之中，温暖却又苦涩。他感到黑暗正包裹着他，就像日后他的母亲与襁褓一样包裹着他。他闭上了眼却发现了另一片黑暗，于是，他在春节前夕的午夜中爆发出了他的第一声悲鸣。 车厢里冷气开的很足。刺耳的摩擦声不时从车底传来，伴随着阵阵晃动，他扯开脖下的第一个纽扣，让西装的紧缚变松，而衬衫早已湿透，冷风流进他的领口，让他打起寒颤。他应该是在5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早已习惯日复一日的平庸，每天朝九晚八，再加上漫长的通勤，每天回家后就只有无尽的疲惫，再也无力思考别的什么了。而在喘息间，他也会抱怨，他微薄的收入，老旧的冷水器，静脉曲张，还有最重要的，5年来从未，从未出现过的机会。是因为他的懈怠吗？当然不是，他除了身体可能在有些时候跟不上年轻人，但其他方面算是部门里干的最好的，只是因为他的学历（初中文凭和文盲又有什么区别呢？）有时他自己也会怀疑，他到底是凭借什么得到这份工作的。 列车的轰鸣声愈发剧烈，车轮不断摩擦着扯出苦涩的噪音，他看着窗外运动的漆黑，不住的用指甲击打着座椅，他感觉有些烦躁。而且背后的汗又流出来了，他继续解开几个扣子，闭上眼，尝试去回忆什么。 他曾是一个矿工，他还记得这些。在他17岁的某天，他回到家，缓缓看向他的母亲，然后是他的父亲，他好像下定决心把放下手中的碗筷，说，“我不上学了，”这时他的肌肉完全是紧绷的。他害怕下一秒他的父亲便从板凳上跃起，然后随手抄起什么东西就能向他砸去，而他的父亲只是同样放下了碗，说那你去干嘛？他说：“去祁连山挖煤。”因为他的父亲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他的父亲大笑起来，说你他妈知道祁连山在哪儿吗？他摇摇头，（后来他才知道这座山峰在他父亲的故乡，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而他的父亲一直对这些守口如瓶。）他同样摇了摇头，沉默片刻，然后说：”那我就去别的地方挖煤，这些四面哪不是山，我肯定能有活干。”这次他的父亲只是胡乱的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但听起来却又像倒吸了口气一样，“去吧。反正你也不是个读书的料。”他说。 他望着那深邃的井口，沉入地下。黄白的灯光闪烁着，但也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越往深处走，灯光就越微弱，像是被侵蚀了一般。地下与地上不同，地下就像是生命般，是闷热的，就像有着自己的气息与温度般（有时他会想，自己会不会其实在某个巨兽的体内），就连呼吸也变得粘稠，而地下又是黑暗的，更何况他还几乎赤裸着弯着腰在矿道中前进，这让他止不住的想起子宫来。他会仔细端详着那些动物和植物的尸体，然后拿镐头将他们刨下，碎块状的煤堆积在他的脚下，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像一棵树了，在原地扎着根，无法动弹般开采自己的同胞们。汗液渗透头发流进眼睛，不断滴溅在煤片上，渗透进他的根，突然他又开始恐慌，他觉得自己要被活埋于此处了，他害怕成为神木，更害怕被永远埋在黑暗之中。他听到煤哗啦啦的落下，像流水一样，铁器乒乓摧毁岩石，他感觉已然被黑暗包裹了，未曾焚烧的煤的黑暗，在热的另一种浑浊的黑暗之中流动，正将他淹没。 “没事，坐。”他回想起这是12年前。那年矿长开上了小汽车，而他因为片帮砸坏了腰，好几个月没下井，只是在上面打打杂。他在矿长对面坐下，什么都没说，只是揣着双手，矿长呷了一口三炮台，紧接着搓了搓手，开始了无所谓的寒暄。矿长说了一堆废话，然后他停下，接着问马翕的父母怎么样，他尴尬地说了些诸如一切如常之类的话带了过去。矿长又东拉西扯的聊了大半天，最后又搓了搓手，说，你也知道啊，这几年生意不好做，我们也一样。然后伸出双手在空中不停比划，“综合下来呢……总之，很抱歉呀，老朋友，”他这么说着，走到彩钢房门口，这时外面的雪缓缓的飘落下来，将黑色的石头染的雪白，同时落在人与人的帽子与肩上。但是老弟呀，矿长回过头来，”这年头人都得往外面走，这地方啊，养不住人，”他最后说道。 后来呢？他记得他离开了那里，然后在不知什么人的引荐下，他来到了另一个深坑之中，他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事。还有一些朦胧的不真切的记忆，若是曾经，他会在孑然中怀念自己的妻子，然后感到迟钝的心痛。他会无数次懊悔的打开自己地钱包（这种动作甚至成为了一种下意识般的行为），然后发觉自己并没有妻子的任何照片。但是如今不同了，一些清晰却又不完整的回忆同时也回荡着他，他是最近才想起这些的。哪怕他们依旧朦胧，但他明白——那些回忆，他们不是假的。 每当他被噩梦——这种寄宿于睡眠的顽疾所惊醒时，在他的记忆深处总会迸出一些景象，又像是闪回一般骤然消失，他尝试抓住他们，却发现那些画面就像是在闪烁般，又被一些情绪包裹着，无法看透。而后来随着他愈发受到荒离梦境的折磨，那些东西反而更加真切了一些，到了后来他们甚至不再消失，只是仍然模糊罢了。 他依稀追忆起自己曾处于另一片有别故乡之景的荒山之中，还有鼹鼠，他在田地中曾看到过他们，那些居于地下的目盲者，但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代号，“Zeat-9-EX，鼹鼠”，15个矿工同他一起归属于它，可是那里没有煤，有的只有无尽的黑暗，或潮湿，或干燥，他们穿着厚重的密封服，下潜，横渡，攀爬，在那些比最深的深层煤都要深的地方，在那里，黑暗也有别于其他，他们像是被提纯过的恐惧一般，让视觉几乎退化，后来，在那些枯燥而又折磨的任务中，他干脆会闭上眼，去面对那些黑暗，还有黑暗背后的。 他记得曾被告知，不要多问，等他到了某个位置上，该知道的都会知道。而后他发现来确实如此，随着自己的老练，任务的配装也原来越繁杂，而他所能够窥探到的所谓的真实也愈发真实了。当他成功的越过了那道门槛后，日子变得逐渐忙碌起来，他的后天的能力得到了基金会的注意，于是很快便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危险，还有梦境，而他的睡眠问题也就是在这是开始的，他时常梦到那些黑暗中的血肉，它们死于他的枪下，却在他的梦中肆意妄为着。当他褪去血肉混合着泥泞的衣服倒在地下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每当他拿起枪的时候，那种来自脑干的呕吐欲还是会再次传来。 那段日子里，他发自内心的为自己感到骄傲，他甚至拿到了一枚银色的基金会之星——一种至高的荣誉，但与此同时，他开始失去了对恐惧的遏制，那些不可说不再是仅仅在他的睡梦中作祟了，而是会在噩梦之后留下一些痕迹，他们就像毫无底线的顽童，完全随机的出现在他生活和工作的每个角落里，他愈发焦躁和不安，他表面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却暗自估算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多久。于是在春日的一天，他在山峦之下的深坑里看到倏忽魔时没有逃跑，也没有射击或是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好像温暖的日光能够透过百米的岩层，在潺潺的地下溪流中折出光辉，直到它飞扑而来。 等待着他的是一个苗条秃子，这佐证了他自己并没有死掉的猜想，因为该人在见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来谈谈从今往后你的安排，”于是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而是出于一个低落的状态中，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宣判，对方拿出一张他在几天前就已近看过的报告单，它证明了他的极大的失败，并说明他早已不适合在基金会继续工作了，他只是不住的点头，好像否定自己也能为自己带来满足一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弃子——然而本来也是如此。 如果这一切都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应该只是一个在某座城市里碌碌的小小职员，为了生活和微薄的薪水而奔波，免得他去琢磨自己的过去，就像无数其他的自己一样，日子也只是将将能过得下去（说不定还要再多打一份工）。可记忆删除从来都不是真的，他们做不到。那些亲身经历的事，尤其是那些痛苦，他们做不到。他们只能将记忆埋在其他记忆的最深处。再用无数空洞的泛白的谎言与幻想去遮蔽他们。可他们仍然存在。只是被埋没了。而总有一天，那些一直存在的，活生生的东西，它们会一点一点敲碎那些空茫的桎梏，将无论痛苦不安的一切重新宣判自由。这几天，他甚至想起了洞窟，他盘算着等到哪个假期，他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去看看那些自己所留下的痕迹是否存在。 车辆到站的提示最后一次传来，伴随着周围稀疏的脚步，他缓缓醒来，仍有一口气卡在胸口，令他无法呼吸。他感到自己比刚刚更疲惫了，他回忆着自己到底是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最终还是没想起来。他登上扶梯缓缓的离开地铁。此时入夜已深，没有忽然乍现在眼前的光亮，连晚霞也没有。久坐使他的腰椎早已麻木，他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前的繁华，感到无比空惘，他知道这一切并不属于他，换个说法，他想，他曾经知道这个词，他站在原地，看着啤酒与椅子愣了一会儿，对，帷幕，他大概能猜出这是什么意思，他曾经在帷幕之内，又在帷幕之外，而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但他明白，他和这些人不一样了，他再也无法在下班后悠然的坐在破塑料椅上安然自得了。或许有一天，他能想起缠绕在腰间的那些疤口是怎么来的，还有那些他曾知晓的一切。他如此想着，继续走入了夜幕之中，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