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疏性

[[include :scp-wiki-cn:theme:petrifaction]] [[>]] [[module rate]] [[/>]] [!--萍虽浮逸终需水，气自无凭始能空。--] //##grey|如果一种固体材料在空气中既不亲近油、也不亲近水，则其具有疏油性与疏水性，可以称之为双疏材料。##// ----- 其实，她说的这一切，对我也很陌生。 什么样的人是石化人？这并不是一个多么要紧的问题。石化太平凡。它不是京城，有那么一群在某个年代也当过新客的人，从小浸淫在无处不在、深不见底的历史里，脸上写着老百京三个字，活得像个古董——识货的人看来当然是美丽的，可只要你一开始抱着几分敬畏之心来，认真待些日子，没多久就会被规矩、人情和老人臭味熏到。它也没资格当海陆对面的大苹果，无论真实与否，至少在人们信念中存在的金鸟满天飞舞，引诱着边缘系统与肾上腺髓质，引导着多巴胺与肾上腺素，画出一个个叫“纽约客”的名字。石化两者都没有。//你好，我是某某人。//——这个某某的空位地价太高，石化没有历史，没有激情，它买不起。 我生下来的时候，石化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我父母不是石化生人，也不做石油工作、不是油田职工，更不是别的什么产业工人，就是被生活死水上的一点微风吹到这里的，当当职员之类，乱七八糟。他们拔起本来就不深不固的根来，走到石化，相遇，结合，生我，养我。一切平平无奇，没什么好说的。 她也没和我说太多，两个人聊天说话时如果有着比较相似的背景知识，是不需要那么多修饰、限定、解释性的语言的。我知道她说的东西是怎么来的，那时候石化照旧没历史，你不能要求一座刚刚诞生的城市有历史。但那时还有激情。石油会战。我不记得是哪一场了，盐碱地，大荒滩，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种方言的人们。红旗一展，大军冲向前。十九局——当时应该还不叫十九局，总之是当初的他们协调的——从中拔尖掐头，优中选优，挑出最出色的一批，送到这个当初还只是个寻常口袋空间的枢纽来。不为几个子，为那个头一次归了他们自己、可能比他们还年轻的旗帜下等着燃料和原料，等着塑料、汽油、温暖和光的与他们和他们的亲朋无二的人。芦苇丛里的候鸟痴痴地看着那些铁打的人，嚼着不比泥巴里掺杂的石头软的干粮，用肩用背运来井架和发动机。我是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决定在这个口袋空间挖油，可能异常地点的油也有什么神奇的异常吧——无论如何，等基金会惊觉一个枢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建起来的时候，石化油田已经立住脚跟了。论规模当然比不过帷幕前头的大庆胜利，可精气神据说是一点不少。//我是油田的人。//那时候，还会有人骄傲地这么说。 但这终究不是她要和我说的东西，充其量是个背景。 ----- 我不知道大院里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国企办社会”这么一个会在书里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地提到的概念。不过她生在里面，长在里面。 一开始单纯是因为住进了那个片区，后来升学什么的，自然而然就跟着那个系统上了。总之不管怎么样，我考进了油田的高中，在那见到了她。两个烦闷的高中小畜生崽子，或伤感或蠢，或又伤感又蠢地憋了一肚子话，在别处不能乱扔垃圾，就彼此聊上了。我早不记得很多上学时玩得好的人了，不过跟她聊到今天，聊到现在。 你能责怪谁呢？油田的光环一天比一天暗下来。油田的人都装，地方人心眼脏。说不上有什么货真价实的严重对立，反正这种窃窃私语、好像庸俗肥胖的中年主妇骂街时说的话，每个人都时不时能听到。长子死了，春风刮不过山海关去。渤海湾周围昏昏沉沉。浦东的楼高，影子遮住了纺织厂和自行车厂。石化免俗不了，连十九局的人都要打招牌卖酒了，油田硬绷着一张面皮有什么用。不过地方也没整起来，也是，谁上这里来做事，跟芦苇荡里的鸟大眼瞪小眼来吗……到最后，谈到谁家油田谁家地方的时候，甚至没几个人再去讨论往日热度颇高的待遇问题。那些宣传栏上的旧照片蒙了灰，像乱葬岗里的碎墓碑，连对着它们细数陈芝麻烂谷子事的怀旧老头都没有。 黑金也是金嘛，黄不黄你别管，反正黄金时代有过，然后过去了。不过油田还是存在。大院也在。一座大院，幼儿园，小学，初中，医院……各种各样的社会服务和基础设施。你的同学是同一群人，你的老师是同一群人，给你喂糖丸、打屁股针的大夫是同一群人。她说她八岁那年才发现，原来出了他们小区，世界上还有其他活生生的人。哈。 她是油三代。爷爷那一辈不仅在石化干，也被调去慰友[!--狄瓦柯尔克孜自治州--]那里，开发北疆的油田。石化油田不止在石化有业务，过去，全国凡是又有油又得跟帷幕后打交道的地方都有他们，有时十九局碰上了麻烦的空间异常也会从石化请顾问。到她爸爸那一辈，虽然不至于往新疆跑，但为了工作时不时在石化市里换着地方住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住的都是油田的社区。有些地方除了还有职工时不时来住一阵的几间房，整个都荒掉了，她跟我讲过，没人的超市，没人的幼儿园，没人的食堂，没人的电影院，没人的公寓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荒掉的公寓楼里有些居然还通水通电，倒也真神奇。野草长在砖头缝里，黄色墙皮从楼外头掉下来，小巷尽头砂石碎树枝子和陈年塑料瓶妥帖安稳地睡在一起。还热情的只有涌上来蹭她舔她的流浪猫狗，它们都跟她爸爸混熟了。 大院。油田。石化子弟。她去北京看病时，借住的都是隔壁电气系统的家属院。直到前一阵子她还下意识地以为我是油田的人。哈，我连石化地方人搞不好都不是，我户籍不在这里。石化子弟。油田。大院。 没有恨。或者说有一点，不重，偶尔浮现的厌恶。还有一些依赖，肯定存在，影响不了大局，只能作为一点情绪背景的底色。 她想离开。 ----- 她考去了山城，在那里上大学。我没走多远，还在华北华东待着。我没什么一定要考去什么地方、待在什么地方的执念，去南方灯红酒绿我无所谓，去疆藏老少边穷我耸耸肩。不过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就应该留下来，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某种神秘的东西，它自然而然地运行，有自己的安排。再远的未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神奇的宿命论既视感毕竟只是我脑子里幻想的东西，它左右不了真正的未来。 我不知道她现在究竟生活得怎样，她在山城开心吗，有没有去过大名鼎鼎的山城图书馆？我不知道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的下一步是如何，留在山城，去香城，或者大胆一点，留洋三波特兰抑或支边慰友？我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猜不出来。但我知道她走不进去，就像我知道我走不进去。 她曾经和我讲过，油田分几个“队”，什么大队二队小队分队生产队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队会在什么站里工作，她爸爸没和她讲太明白，她也就没和我讲太明白。在山城，她跟同学聊起这些。她感觉良好，自顾自说着她的那些事，说着她爸爸怎么在站上养了二十多只猫。站上？站上是什么，加油站吗？她愣住。她不知道怎么说，怎么解释。一个硅基生物正在问晚期智人到底什么是水。水……水是氢二氧一，氧烷。她颓唐地回答。错了吗？没错。好像就是味道不对。也许下次就说她爸爸工作的地方，或者干脆就说她爸爸的房子。她爸爸在乡下有那么一栋大房子，里面养了二十多只猫咪。嗬，听起来真厉害。 她约我出来玩过，那种购物广场之类的地方，吃喝玩乐那些东西。我到得早，于是无视了服装店、手机店和街机，在小猫小狗小兔子大鹦鹉的摊位前停留一阵，最后钉在了书店里，也没看几页书，反是去钻研能把那种大开本的书完完整整塞进那小书架上的店员是不是自己就沾点空间异常。还有一次我干脆迷了路，迷迷瞪瞪地走着，低着头摆摆手用几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苍白话语去应付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兜售优惠的店员，数着地上瓷砖的规律，等着她出现拽住我。我讨厌很多东西，我讨厌那些东西，我适应不了那些东西，我无能为力。人潮涌起，水的压力等比于压强乘上面积，给我胸廓的扩张带来阻力，妨碍我呼吸。 我不好交朋友，与小圈子里的人无法避免地熟了，也就是熟了。带顿外卖，互相笑话两句，有时帮彼此一点忙。她好交朋友，不像爱好，倒真像有什么强迫倾向。社交恐怖分子。 最后也许我们都一样。 ----- //我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我只能旁观过去的腐烂和现在的新生，过去腐烂不欢迎我，新生现在也抗拒我。// 也许我们属于石化城。也许我们属于那个靠一点点占比不大的头面就恬不知耻地自称光鲜亮丽的世界。也许我们属于彼此。也许这些都是幻想，是无用思绪太多的人脑海中溢出的无数无用云烟。也许我们疏离一切，一个液滴滑落，任表面张力把它的表面积维持在最小的状态，不浸润，不扩张，直到蒸发消散。也许我们彼此也是疏离的，友人不是你中有我、分享一切，而是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自己也信任对方不会触碰自己的逆鳞。也许我们都称不上友人。也许我对友人的定义太蛮横太武断了，典型的自信心爆棚的疯言疯语。 而今唯余几张稿纸，不幸被写满了胡言乱语，摊开在我桌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