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身
2025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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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得退出竞赛班了。虽说在班里排名靠前,但愈发感受到自己思维无法跟上他人的节奏。努力到了极点,看见天赋无法弥补的差距,那一瞬的打击几乎是对我人生价值的否定,精神也早已紧绷到几欲断裂。我明白自己不是天才,再学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拼搏过的时光白费了,再纠结沉没成本只会更耗心神。以前我总自豪地想自己毕竟是最优秀的班级里靠前的角色,但现在这层骄傲如纸般褪去,我究竟还剩下什么?我英语和生物都很差。
我总怀着憧憬的心态眺望窗外的社团,竞赛班不允许参加这些活动,坐在教室里只会浪费大好时光,所以今天我不打算再写新发的不等式卷子,和英才班(其实就是普通班)的朋友出去散散心。
她是美术社的,跟我说今天食堂三楼美术社有办展,大家筹备了很久,她也有两幅画和一件雕塑入选。好厉害,我想,她有美术天赋,性格和口才都好,结识朋友很多,懂摄影,演过话剧,可我一旦离开了教育体系,就什么也不会了。但这也许只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我眼中闪烁的她是否也有自己的烦恼。可我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因为我总在否定自己,要开口就必须得说个没完。
我本以为会很放松,可并不如此。她带我到她的画作前,期待我说点什么。我没有审美,评价之词说不出口,想由衷地夸赞有那样困难吗,但是否会显得太过敷衍,可创作者不就希望认同和赞美。一定会有其他人认真分析,给出有用的意见,作为外行人我没必要佯装内行贻笑大方。唉,好羡慕没学过电影也能大聊特聊的人们,我好累,没办法给出回复。
每件作品墙边都有张简介,我如摸到救命稻草,把其中的字词稍微做了改动,复述给她。她奇怪地看着我,问我需不需要离开这里,是不是室内通风不好,颜料气味太怪,身体不舒服了。
我们到门外坐下,她让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话。被严肃而认真的双眼审判着,我不得已说出了刚才的想法。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它呢,吓死我了。”她放松地笑了,“但其实就算你不喜欢它,说出来就好了,没必要非得迎着我的感受夸赞。你想啊,如果我什么东西拿给你看你都说很好,那我反而要担心了。”
“是吧。”我没了力气,“不,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只是觉得画得很真实,但我也说不出什么透视光影是否真的正确,嗯,就是如此。”
“我想问个问题。”
“请便。”
“为什么你刚才不愿意这样直率地开口说呢?”
“呃,这些都是些没有营养的话吧。你问我画怎么样,我却满脑子想着该怎么回复,心中的窃窃私语恐怕也没法被你这样开朗的人理解。嗯,我们这些人总喜欢为内向性格镀金,说虽然一言不发但已经看穿对方本质啦,说厌恶轻度社交能耐住寂寞啦,同时将对外向者的羡慕扭曲成蔑视,想着对方不会理解自己而因此窃喜。”
“你觉得我是很外向的人?”
“呃,从表现上,是的。”
“其实我真没那样觉得,不少朋友只是泛泛之交,我也有能力维系与他们的表面关系,其实我也有很多想说的话,也像你一样总是否定自己。你觉得我朋友很多吗,估计真聊得来的屈指可数,你算是一个。”
“我以为你觉得我很合不来。”
“别犯傻,如果我觉得跟你合不来又为什么要叫你出来,你会主动联系表面朋友吗?”
“好吧,谢谢。”
“还有一个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美术社的学姐。她总能用作品表达些精彩的哲思,内涵和技法都远超同龄人。有一次,社团里没其他人了,我们偶然聊开,才发现有许多相像之处。时至今日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开口,我估计会一直把她当成孤傲冷淡的天才,难以亲近的偶像。所以,有些事情,你愿意交流说不定就能解决了。”她啃着指甲,眼睛微微上抬回忆着,“啰唆这么多,是因为我觉得,至少在我跟你的关系中,你可以稍微吐露点真实想法。这究竟是一剂良药,还是一厢情愿,就由不得我来判断了。”
“一剂良药,只不过我是讳疾忌医的病人。”我说,“这样一说,我倒想看看那学姐的作品,如果这里有的话。”
她忽然不悦,眨了眨眼,很快从沉闷转向坚定,示意我跟上。平日话那么多的她忽然不愿开口了,我想知道那一瞬她脑中究竟飞过了什么,可或许不问为妙。
雕塑展里多是头像,无珠的眼睛看向四面八方,仰头者刚毅有加,垂脸者悲天悯人,也有些全身像,看得出刀工相当娴熟。几个同学比着千年杀要往其中一尊屁眼里捅,但终归被严肃的氛围击垮,简单笑了几句就低头跑走。那些端详的观众脸上挂着矫饰的满足感,虚伪的微笑证明他们脑中空空,难不成大家都和我一样?但驻足较久的那些人似乎要端详尽每处细节,评点功过。
朋友把我带到角落。那是具身体,无头无臂无腿,既没有健美的线条,也不病态的瘦弱,如此普通,甚至腰腹周围有点赘肉。不过如果谁有这样的身体,穿上衣服后兴许是会被别人说瘦的。这股普通震住了我,我转而思考它是否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普通,可看不出来,从我的角度来说,它似乎天生就该如此,天生就普通寻常,这般自然,这般惬意。我明白刚才为什么夸不了朋友的作品了,虽然有点对不起她,但,嗯,朋友的作品远没有这样自然。学姐是天生的天才,就像班里不费力就能解开复杂谜题的人,而我和她都试图做他们的模仿者,虚伪地照猫画虎。
抛却杂念,我认真地看它。它给我一种平静的印象,可说不出为什么。人们往往通过微表情微动作来判断一个人的心理,譬如眼睛斜瞟便是谎言,手臂放于前便是防御姿态,而这具作品抛却了一切能传达情绪的渠道,只保留身体,不左右扭,不前后仰,就像走路时放松的姿态。“它就在那”的理念一遍遍震撼到我,我仿佛坠入温暖的宇宙中,感受电磁波的微微震荡,要被一点点烤热。
忽然,我感到电磁波中有些不祥的成分,似乎宣告着邪恶的东西。平静的感受瞬间瓦解,我战栗着回到现实,冷汗直流。她观察着我的反应,两眼只剩哀伤。
“你怎么看?”
“太精彩了。虽然我很想照顾你的感受,但它比你的更好,不愧是学姐,不愧是被你称为天才的人。她今天来了吗?”
“她一直在这。”
“哪里?”
朋友指了指那具雕塑,我苦涩地笑笑,但她没等我说话,就凶恶而小声地止住我:“我没开玩笑,你敢笑我就跟你绝交。你眼前的这个雕像,就是学姐本人。”
许久我才缓回来,整蛊?她不像是会整蛊的人,曾说让人误以为拥有希望的玩笑不该开,戴着鬼脸吓人的事不该做,所谓玩笑本该让双方都开心,就连聊奇幻故事也该事先挑明其虚构性。
“谁切下她的身体,抹上石膏做成雕像?”说出口后,我逐渐有了实感。是啊,为什么没有可能呢,学校里偶尔发生一两场他杀也没什么奇怪。
她没说话,抓起我的手,放在无头身的胸口。我差点惊叫出口,那当然是石膏,但表面的触感仿佛蟒蛇老虎这些凶恶的动物。渐渐的,我感受到其内的温度,以及心跳,那里面有活生生的身体。
终于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绝望地跪倒在地上,狠狠拍打自己的脸。她眼神柔缓,蹲下来看着我。
“不跟我绝交吗?”
“我不是那种人。”她说,“总之,你理解了吧,它就是学姐。”
“可……为什么?”
“有天她出车祸没了右脚,我代美术社前去探望她。她说觉得右脚有点痒,我心头发酸,它已经没了。是啊,她当然知道这点。我们抱在一起哭泣。这是我第一次闻到这么好闻的病床,我的脸上盖过她的头发,忽然,我觉得耳朵上一阵发痒,似乎是一个简易的吻,太过突然,没来得及反应就消逝了。我们分开,她听我讲学校里的事情,美术社的后辈们都很关心她,希望她早日看开,她也跟我说医院里的事。失去肢体的人会感受到幻肢,有时候会痒,有时候会痛,有时令人发狂。有天她半夜醒来,觉得右脚在汩汩冒出脚汗,裹在石膏里发臭,皮肤长出肉瘤。她仿佛真的看到肉瘤了,它一点点生长,先是绿豆大小,随后婴儿手掌大小,最后竟成了婴儿的脚般。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些只是幻想,不可能,比左腿短了一截的右腿清晰地告诉她,这只是她没能完全适应。聪颖如她很快想到一个问题,怎么证明感官感受到的是真实的?”
“对不起。我怀疑是自己脑子僵化了没转过来,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她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用右脚踢床脚会感到疼对吧?”
“没错。”
“失去右脚后,用那团空气踢床脚,也会因错觉感受到疼痛,是吗?”
“从她的角度看,确实如此,但是,这很明显是错觉吧。”
“是啊,但怎么证明用存在着的右脚踢床脚时感受到的疼痛不是错觉呢?你看,其实两件事情都是用右脚所在的地方踢到了床板,且大脑都清晰地感受到了疼痛的信号,右脚是否真实存在似乎并不影响这两件事的因果。”
“虽然有点难以理解,但我大概能get到。”
“以此类推,感官所传达的感受,与它是否存在似乎并无关系,这太荒谬了。你现在看到的东西可能也是幻觉,毕竟你睡觉时闭上眼也能看到画面啊;你睡梦中忽然有坠落感也是幻觉,毕竟你好好地躺在床上啊。你怎么能确定你所感受到的是真的,你的肢体给你传达的又怎么是真实的感受。想到这点,本就因断足而沮丧的学姐陷入了极端的恐惧,她不再相信自己看见的听见的,认为护士也是假的,只是在她的世界里看上去好像真的有那样一个人一般,而我也是假象,只不过看上去像是个知心朋友。她哭了,她并不是没接触过缸中之脑哲学僵尸中文房间这些构想,但曾经只把它们作为创作的主题过,直到那只不存在的右脚持续地向大脑输送痛觉,她才真正体会到自己很有可能真的是缸中之脑。世界的真实性在她眼中荡然无存了,她只能尝试着去相信,就像我们相信被拐卖的孩子终究会回到家里,大山中走失的人们没有遇难,好人有好报,正义不会缺席,她尝试去相信这一切,相信世界是真的,相信因果,相信连续性。我们又一次拥抱,只是我明白,这次我的体温不再能让她安心。我们聊了很久,直到我妈打电话让我回去。道别时,我忽然想到,那吻是真实的吗,还是她头发拂过时产生的幻觉?”
“之后,你没去问过她本人吗?”
“我想问,但问不出口。我感觉自己有一点喜欢她,但也只有一点。究竟是慕强心理使然,还是看到她受难时的悲悯,或是真真正正的对她本人真心的爱,我搞不清了,甚至连那一点点究竟有多少我也弄不明白。我想我受到了她的影响。她那样痛苦,我实在不忍心用无谓的猜想打扰她。等我终于做足准备时,已经没有机会了。她,当晚就切掉了自己的整条右腿。尽管医院方极力压制这条消息,可血腥的传闻依然不胫而走。”
真巧。我想,不胫而走的本意就是没有大腿也能走。
“然后,她切掉了自己的左腿、左臂、右臂。大家已经严加看管了,把所有危险品都从房间拿走,不放任何可能用于自残的东西,墙壁和地板都是软绵绵的,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没人知道。就算真有把隐形的手术刀,她又怎么用最后的右手切掉自己的右臂?她缄口不言,别人怎么问也问不出话来。有天,她忽然说,想回美术社看看,收拾自己以前的东西。那天家人把她推到这里,社员看了都痛苦地离开,不忍心看到那具身体上头颅平静的笑容。收拾完东西,她让家长离开,要跟我聊一会儿。我们简单聊了些平时会聊的话题,我试图,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她四肢健全,只是睡了场很长很长的梦然后醒来。到最后我也不忍心问当初她是否给了我那一吻,因为她的表情神圣而平和,我忽然觉得人世间的一切,就连被诗人反复歌颂崇高的爱情也什么都不是,何况那个犹如错觉的浅吻,就当作她的头发撩过吧。就算是友谊,我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我们聊了很久,她说她累了,想一个人看会儿夕阳,让我出去。她当时就在那里。”
她给我指了指一处窗子,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山,可看不到人群,平地尽是荒草。据说学校以前是乱葬岗,只需要从这窗户往外看一会儿就明白此非虚言。
“过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冲进房间。窗户前只剩下她无神的头颅,涣散的瞳孔怔怔看着夕阳,身体消失了。警察翻遍周边都没能找到,但我找到了。她无头的身体藏在雕塑中,抹了层石膏,像水藏进大海,树藏进森林。她为什么要砍掉自己的头?我猜,她在最后得到了答案,因为一切都是幻觉,而幻觉都是大脑所造。为了摆脱让她困扰的幻痛,她最终切下了头部。但这假说,有多少是对的,多少是错的,我都不知道了。”
我竭力用理科思维出点主意:“其实,只有身体也可以传达信息的,你可以用手在她身上写字,身体往前扭就是yes,往后扭就是no,也能,嗯,交流。”
“你当我没试过吗?”她悲伤地看着我,“她什么都不回应,我就像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没有回声的树洞、空无一物的洁白,呐喊,但什么也得不到。我只能感受到她的心跳,有时快有时慢,但这频率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怎么才能知道呢?她知道把手放在胸口的人是我吗?她知道藏身的诡计被我看穿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不到。”
她泣不成声。
我安慰说:“我们没法得到回应,但我们还能相信。我相信她得到了答案,你相信她依然幸福,作为旁观者,这样就足够了。”
“谢谢你,不过,对不起,我需要静静。”
她抹着泪逃走了,我也不忍心再看那无头身,随便逛了会儿展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