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文献修撰部:我如何停止思考并爱上这些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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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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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目前来看,这团忧愁的乌云正笼罩在梁浩光的脑海里,让他陷入在某种深切的感伤之中,无法自拔。 在他的电脑屏幕上,一封来自人力资源部的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 《致与我们同行十年的您:一封感谢信》 他眨了眨眼,光标在这封邮件里的每个字上挨个滑过。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十年的时间已经把他从“那个新来的”变成了“老梁”,他也不知在何时起便对这种称呼上的变化感到习以为常,直到现在,这个一直默不作声,潜藏在冰面之下的事实,现在突如其来的闯进了他的生活,不禁让他感到一丝手足无措,怅然若失。 一个被无数人反复思考过的问题此刻也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时间都去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第二文献修撰部——通常被称为“第二文部”。至于“第一文献修撰部”,据老梁所知,是在千禧年前后就被合并进了RAISA。但奇怪的是,第二文部的名字却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了部门列表中的一座空中楼阁——的工作,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思考。准确地说,反而是要求部门职员主动去放弃一些思考能力,这也给了老梁在这个问题上胡思乱想的机会。 可过去的事情总是显得那么模糊,只留下了那么几个特写:几次升迁、调任;地区级的RAISA总管前来探访;几次加班、请假;因为比较愉快而让他印象深刻的部门聚餐;关于新冠的隔离办公通知…… 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是他比较确定的。至少在他刚被调配到这儿参与工作的时候,第二文部还远没有如今这般规模。即便是在那之前,第二文部也都只是一个负责检查来自中国分部的项目文档是否符合基金会标准的部门,只能当第一文部——那个负责将其他分部的文档翻译成中文的部门——的跟班…… 他再次选择了那篇项目文档,自己这几天的工作内容全都和它相关。 双击。 屏幕上文件加载的图标开始旋转。 ------ ……尤其是,当中国分部也得到了其专属的AI顾问——第一代青花.aic,第一文部被风光地整合进RAISA之后,第二文部的状态便更是每况愈下。人员、设备、资金被不断削减,整个部门的气氛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味道,仿佛距离正式散伙只差一纸通知。以至于当梁浩光前来报到的时候,就连当时的部长都对此感到些许困惑,还以为是人力部门搞错了调任名单。 另一方面,梁浩光也对这里的工作是如此的清闲而感到惊讶。上班,从待处理列表中选择几份文档,交给AIAC审阅一遍,大致过一眼AI提出的修改建议,然后心安理得地点击“同意修改并归档”。下一份,如此循环往复。在这份工作刚开始的那段日子里,他时常担忧这份清闲会不会转瞬即逝。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当初把自己的私人物品从旧办公室搬过来就已经要了他的老命,光是想想可能很快又要再经历一次,就足够让他心烦意乱好几天了。 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工作自有其无可替代之处,是个真正的铁饭碗。因为就像AI没法取代会计去坐牢一样,总得有人为AIAC的输出结果负责,而AI的开发人员与维护人员则坚定地撇开了这份职责。因此,一旦修订版的文档出了什么岔子,那些气急败坏的研究员们,第一个要找的就是那个在审批稿上签下名字的第二文部职员。 不过,随着日新月异的AI技术的发展,一种缺乏严肃论证的技术乐观主义也由此应运而生,并很快充斥在整个第二文部的每一个角落。那段日子里,梁浩光从未觉得这份工作存在什么风险,而事实也大抵如此,在那最初的两年里,他的工作成果从未受到任何来自研究员的质询,于是他也就此相信,自己大抵会“如此生活三十年”,然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平平淡淡地迎来退休—— ——文档加载好了。他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重新聚焦于屏幕上那份待处理的文档。文件名是“SCP-CN-5971项目修订版-Ver.17.2”,光标正停留在第132页,而文档的总页数是令人沮丧的415页。这还已经是被AIAC初步优化过结构的版本。 梁浩光揉了揉眉心,一阵熟悉的,发自内心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 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基金会的文档开始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直到让人无法忍受。梁浩光隐约记得,十几年前,一份超过一百页的文档已经算是大部头了,而现在,两三百页都只是起步价。 在梁浩光刚加入到基金会的时间节点,正好是一个基金会对未来技术充满无限乐观的黄金时代。那时,“大数据”、“云端协同”、“无纸化办公”这些词汇是各级会议上的宠儿。决策层似乎天真的相信,再冗长的文档也只不过是数据库里多出来的一串字节,只要强大的AI、云端存储和个人信息终端相结合,一切都将被治理的井井有条。而当时的员工们,也被积极鼓励将所有档案扫描上传,纸质档案被视为一种落后的、仅供个别深井储存站点作为“终极备份”的累赘,想要申请查阅一次,需要填写的表格比档案本身还要厚。 然而,技术的玫瑰色滤镜很快就破碎了。当技术发展本身陷入瓶颈时,当初被一股脑塞进数据库的庞杂信息开始反噬。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问题开始在内部通讯中流传。比如,某个几十年前就被基金会控制的Keter级项目,其收容间中隔绝层中的填充料所用到的关键技术文档不见了,原本这也不是什么重要问题,可现有的制作工艺流水线因为故障停机了,这件事也就被迫上了秤。 理论上,这篇文档当然应该被存储在了服务器里,可是,在经历了几次数据库ID标准的变更之后,这份档案究竟在哪里,以何种形式存在,就成了一个连RAISA都感到头疼的谜团。而负责储存纸质档案的深井站点却又意外发现,他们此前并没有保存这篇技术文档的纸质存储备份——这里确实存在一个索引,但指向的却是一个空的档案袋。 眼见着仓库里的粉料逐渐见底,愈发急躁的现任项目维护团队和RAISA遂开始一边发疯般地试图逆向这些粉体的制作工艺,一边发疯般地试图寻找这件要命的文档到底在哪。最终,还是RAISA拯救了世界,他们在一个由早已被合并的部门里出现挖掘出了相关技术,由一个已不存在的团队,在一间已被关闭的办公室里,用一种早已被淘汰的笔记方法记录在了一份与该项目毫无关联的档案里。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场事故,这篇档案大抵会在那间办公室里躺到世界灭亡。 每每想到全世界的安危都是由这样的一群人负责的,梁浩光就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而在那段电子化进展逐渐停滞,信息部门开始焦头烂额的日子里,项目文档的长度却依旧在持续增长,如同一场恶性的通货膨胀。尽管RAISA几次三番地发起简化文档内容的号召,出台了各种指导手册和范例,但最终都如泥牛入海,在发出号召的几个月后就无疾而终。 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起后来被内部称为“千页悲剧”的事故。一个新晋研究员,在一次突发的收容失效中,面对一份长达一千来页、装满了整整三个档案袋的纸质文档,到死都没能从那堆积如山的附录和访谈记录里,翻找出几张关于紧急应对措施的关键内容。虽说那次事故本身并不严重,但却也着实是让某些高层找到了一个推动简化文档内容政策的理由。 于是,一场自上而下、轰轰烈烈的“文档大清洗”运动随之展开。 然而,正如历史上所有因为官僚主义而被层层加码,最终矫枉过正的运动一样,这场“大清洗”很快就变了味。最初提倡简洁的号召,变成了强制精简的指令,最后更是演变成了对文档页数和字数的硬性限制。这便又导致了另一个灾难性的问题:信息缺失。因为缺乏必要的背景描述和理论支撑,新一代的研究员在接手旧项目时变得举步维艰,甚至造成了数次更严重的收容事故。于是,风向再次戏剧性地逆转。为了严谨和负责,文档开始被要求写得事无巨细,同时激增的还有档案袋与打印纸的需求量。 最终,可能是哪篇文档的长度又一次刺痛了哪位O5的眼睛,亦或是又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惨痛事故,总之,这场对文档长度的反攻倒算大抵是又被颠倒了过来,一封来自[[[https://scp-wiki-cn.wikidot.com/statement-on-disabling-offset |O5议会的命令文件]]]杀气腾腾地宣布了“第二次文档大清洗”,于是才有了眼下的这种情况。 如果说有谁真的在这一次次反复拉扯的浪潮中得到了好处的话,那可能就只有第二文部了,随着历史的螺旋上升,这个一直在坐冷板凳的部门迎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春天。其规模从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逐渐扩张到一个办公区、一层楼、一个应用翼,最后,连曾经高不可攀的第一文部都连带着RAISA一起被它们挤出了那栋建筑。 ------ 梁浩光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实,页面向下滚动到P133,距离终点还有遥遥无期的小三百页。之前,他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将这份文档的前半部分那些关于项目历史沿革和早期收容方案的废话清理干净。现在,他将要面对的是更令人头疼的后半部分。 目前的难题是在一段关于“逆卡西米尔场域稳定性”的论述中,出现了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理论名词,旁边附带了一个蓝色的超链接。他点了进去,打开的新页面里解释了这个名词,但为了解释它,又引入了另外三个他更不了解的理论,每一个都带着自己的超链接。 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试探性地点击了其中一个理论。果不其然,里面又包含了三个他从未听说过的理论,以及更多的超链接。 又一次的,他又一次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张由无数理论编织成的蛛网,每个链接都是一条新的丝线,将他越缠越紧,而不出意料的话,这最终只会导向一个由循环论证构成的死胡同。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篇大灰狼罗克的故事——罗克在小时候获得了一本百科全书,然后就开启了一趟不断从一个条目跳转到另一个条目的旅途。等他终于合上书时,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于是发出了一声感慨——“原来全世界就只有一件事”。 很明显,梁浩光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中具有比在学术的海洋里扑腾更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果断的关闭了所有的页面,回到了自己正在审阅的文档上,然后往下翻了一页。 说起来,这似乎是一种在研究员的圈子里蔓延的瘟疫,所有患者都表现出了一种“写作依赖症”,症结是不再满足于简单地描述和记录,而是热衷于构建宏大而复杂的理论网络,仿佛文档的厚度就等同于研究的深度。面对这样的局面,如今的“青花三号.aic”已经无法再胜任这项工作了,它那基于逻辑和效率的算法,在面对这种堪称学术奇观的论文时,已经开始频繁报错。 于是,第二文部的职员们,也就被迫从清闲的审批者,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修撰工,每天都在无尽的文字地狱中加班加点。 可惜,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工作依旧需要继续。看着这篇让他犯怵的文档,犹豫再三,他还是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再次点开了这个理论名词的跳转链接。 ------ 完成一份,待办列表里又会跳出两份。梁浩光感觉自己就像西西弗斯,而这些文档,就是那块永远也推不到山顶的巨石。他深深地,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把椅子朝办公桌又拉近了些,擦了下自己的眼镜,然后又一次踏上了那片由文字组成的、灰色的、高耸入云的学术山峰。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处理完那篇错综复杂的列表,完成了项目理论部分的收尾。等到下午的时候,他的工作便进入了“附录”环节。好消息是,这部分的工作更加不再需要什么思考,只需要细心和记忆力。他就像一个在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工人,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机械。 从第184页开始,是长达四十页的研究员访谈记录。主要内容是关于该异常项目被发现前,作为一名普通人类时的悲惨童年。首席研究员显然对这个话题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访谈记录旁还附上了大量他个人的心理学分析,试图将其异常能力的觉醒归结于其不幸的家庭环境。 梁浩光只是草草读了一遍,然后打开了内部知识库,调出了《标准人形实体访谈记录规范-Ver 3.2》的PDF文件。接着,他将这份规范文件拖到屏幕的另一侧,与待处理文档并排显示。然后,他开始逐字逐句地进行比对。凡是出现“破碎的灵魂”、“深不见底的绝望”这类不符合规范的描述性词语,他便熟练地框选,然后用规范中推荐的替代词汇,如“负面情绪状态”、“认知功能障碍”进行替换。 这需要相当的技巧,一方面,他必须理解这些文字想要表达的强烈情感,另一方面,他还必须能在此期间不进行任何逻辑上的思考,并精准地将其剔除,替换成一些毫无感情而又简短的官僚术语。这是一种后天习得的、如同外科手术般的技艺,也是在第二文部生存下去的必备技能。 等到了225页,画风一转,屏幕上的内容变成了对该异常能力涉及的某种罕见“以太场论”的背景考据。研究员显然是个考据狂,文档里塞满了各种生僻理论的引用和超链接,甚至还附上了一篇他自己写的、长达二十页的关于“以太场在宋代奇术史中的应用初探”的论文作为附录。 梁浩光并不需要去判断这些理论的对错,那不是他的工作。他只需要判断这些内容是否必要。显然,对于收容一个连站点大门都出不去的异常来说,它在宋朝的亲戚是谁,一点也不重要。于是,他熟练地将那些复杂的论证过程折叠起来,只保留了最核心的名词。几十分钟之后,这原本十几页的内容就已经被他压缩成了一个不到两百字的摘要,下面罗列着一排蓝色的链接。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对于任何需要深入了解的人来说,这些链接就是入口,但对于只需要一份简洁明了的收容文档的人来说,这也就足够了。这需要一些细腻而微妙的直觉,想要达到这种效果,非得有丰富的处理经验才行。 第245页的内容倒是很有意思。在这里,项目的首席研究员再次没能管住他那颗多愁善感的内心。在总结了项目的现有成果后,又用了好几段话来反思收容这一行为本身的伦理困境。末了,还提出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质问:“我们筑起高墙,为了什么?究竟是保护了墙外的人,还是囚禁了他们的未来?”。 他仔细品味了一下这段文字中的感情,陷入了片刻的思考,然后带着一种略有幸灾乐祸的快乐选中了它,再从粘贴板里选中了一段用于替换的话: “综上所述,对该项目的收容是必要且紧迫的。所有人员应严格遵守既定协议,以确保帷幕的完整与常态的稳定。” 这段话空洞、乏味,毫无意义,却绝对安全、绝对正确、绝对万能,放在哪里都不会出错,因此也经常出现在每一篇被第二文部改造好的文档里。 ------ 又是个加班的日子。太阳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下。当梁浩光将今天的进展保存完毕时,窗外的天空早已被深沉的墨色彻底浸透。他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将这块巨石又向上推了一小段距离,然后等待着它明天再次滚落下来,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像一层厚重的、橘黄色的雾霭,笼罩在夜空之上,将所有真正的星光都隔绝在外。但他忍不住去胡思乱想,星星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在更高、更远、更冷的地方闪烁着。所谓白天,所谓城市的灯火,无非是一层更明亮的幕布,让人类可以暂时心安理得地假装它们不存在。 一如既往。 今天的夜空中没有一朵云。可那团灰色的、名为“十年”的乌云,又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徘徊、聚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就在这时,电脑屏幕右下角那个被他忽略了许久的邮件图标,固执地闪烁着。系统管理员似乎在催促他点开看看。他心不在焉地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封来自人事部的邮件。 发件人:人事部。标题:《关于梁浩光先生十年员工特别奖金及年假发放的通知》。 一笔相当可观的奖金数额和额外的带薪年假天数,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他心中积攒已久的块垒。他紧锁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这笔钱……足够他把家里那台用了快五年的旧电视换掉了。或许还能再添置一个不错的环绕音响。他开始饶有兴致地盘算起来,刚才还觉得面目可憎的电脑屏幕,此刻也变得可爱了许多。 口袋里的手机也恰在此时震动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犹豫了一下,通常这种电话不是推销就是诈骗。但不知为何,在奖金的加持下,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宽容。 系统管理员似乎也鼓励他接听。于是他划开了屏幕。 “喂?是梁浩光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听起来很年轻、很热情的女声,带着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亲切感。 “是我,您是?” “哎呀梁先生!我是恒泰房产的小李啊,您还记得吗?您之前看中的那个滨江时代的小区,8栋12楼那套三室两厅,业主终于松口,同意降价啦!比您上次看的总价便宜了快二十万呢!” 一瞬间,仿佛有一束阳光,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他脑海中那片厚重的乌云。梁浩光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二十万,这个数字像一个甜蜜的炸弹,在他疲惫的神经里轰然炸响。西西弗斯的巨石、永无止境的文档地狱、十年如一日的麻木,所有这些宏大的、抽象的、关于存在意义的烦恼,在这一刻,都被这个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喜讯彻底驱散了。 “……真的吗?降了这么多?” “……行,行,行。有时间!我明天就跟您联系!” 生活的列车,仍在轰隆隆地载着他,继续朝着远方前行。 ------ ------ ------ 自从O5-3的全知人在月度例会上,当着现场正式出席的全体西欧事务代表,以及远程参会的四位监督者议会成员的面,勇敢地提出了他那个用于贴补组织经费的天才创想——[[[https://scp-wiki-cn.wikidot.com/kawaii-o5-3 |让O5-3号出道去当虚拟偶像]]]——之后,[[[https://scp-wiki-cn.wikidot.com/rounderhouse-proposal |Chelsea]]]就再也没从见到这位点子王出现在Site-01里了。 彼时的Chelsea正在执行一项[[[https://scp-wiki-cn.wikidot.com/blackmoon |外勤任务]]],因此很遗憾地没能在会议现场见证这震撼人心的一幕。等到她得知有关这场会议的消息时,相关故事已经衍生出了四个不同的版本,每一个听起来都十分有趣。 可惜的是,就后续情况来看,O5-3显然是没有接受这个建议,至少Chelsea完全没观察到这件事还有什么更加有趣的下文,比如在组织的内部账目上,找到什么来自“AiSaraChan舰长群”的神秘捐款。当然,也从没人敢去问这位监督者,他的全知人此后又到底是去了哪里,这位“全世界最有权势的议员”的秘书,貌似在这场会议之后便就直接人间蒸发,下落不明了。 不过有一些流传于中高层交际圈间的流言蜚语声称,那位前全知人目前正在他们脚下Site-01的地基里躺着呢,而且是被O5-3亲手给锤进去的。但很快就有更多的“知情人士”对此进行了系统性的反驳,声称以O5-3的体格根本就做不来这种事情。而就最新的传闻来看,O5-3当时貌似是真的有这个打算,但因为伦理道德委员会的火速干涉而没能成功。 平心而论,Chelsea其实与O5-3没什么接触,因此,对自己上司的这位同事平时如何为人处世,她也几乎毫无了解。不过,她倒也不怎么相信一位监督者会因为这种闹剧就把他的全知人埋进水泥里。在她看来,八成是O5-3为了让这个干事不过脑子的蠢货在将来继任他的位置时还能剩点脸面,于是决心冷处理此事,进而把点子王扔到什么清水部门去打闲杂了,以防他再冒出什么新的好主意。 不过,抛开这些有趣的八卦不谈,这件事本身也揭示了一个严峻的事实:组织的财政状况,已经到了一个需要让监督者的助理们都绞尽脑汁、甚至不惜冒着被填进水泥的风险去胡思乱想的地步了。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Chelsea,她早在[[[https://scp-wiki-cn.wikidot.com/wages |Site-19的那场大罢工]]]爆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时常在闲暇时间去考虑一些更加现实的,关于如何开源节流的方法。而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有了些眉目。 ------ 资金到底是怎么被浪费掉的?如果不能在这个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官僚体系里,快刀斩乱麻地砍掉某个具体的部门,那就最好先尝试一些影响面更广、但看起来更温和的集体政策。至少,这个想法比再去劝说O5-5也试试出道当虚拟偶像要安全得多。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开始了自己的调查。却很快就发现自己也陷入了一张蛛网之中,仿佛每一笔被花出去的钱,都能找到一种独特的意义,都有无数的报告可以证明其为组织的伟大事业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 然后……大概是在几个月之前吧,她开始将注意力投向一个长期被忽视的部门:第二文献修撰部。 这个念头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直觉所引导的,毕竟,在基金会的绝大部分部门都在因为技术壁垒、官僚主义、路线纷争、派系内斗而或是陷入停滞、或是陷入衰退的时候,只有这个部门正在如同腐殖层上的蘑菇一样,以一种奇怪的速度成长起来,虽然直到此时,这个部门的规模依旧算不上大,但这种蓬勃发展的态势看上去却还是尤为反常。 彼时的她只是出于纯粹的兴趣而在搜集相关资料,并未将这件事与当下的资金问题联系在一起。可随着她调查的深入,某些幕后默默运转的底层原理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并与她最近观察到的另一些现象产生了相互验证。最终,她有些确信自己找到了当前基金会所面临的资金问题的关键所在。 顺便一提,她向来不指望超形上学部能解决基金会的资金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人——哪怕是高层——都会对这个部门存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仿佛他们能挥挥手就能从虚空中变出支票来一样。然而现实是,这个部门行事诡秘,且并不总是站在“现实”这一边。毕竟,这个部门的那些更高维度的朋友们想要的是精彩纷呈的故事。至于故事里的组织能不能在结尾处苟存下来,以及人类文明在这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并不关心。何况就最近几年的情况来看,这群人对此貌似是愈发的不关心了。 Chelsea从加入基金会,再到成为现在的全知人,中间大抵花了四十来年的时间,这已经算是火箭式的提拔了。可即便是她这样的基金会新人都能明显的感受到,一种大概是在十几年前曾经流行过的,只为博人一笑的风潮目前正在悄然回归,从基金会近期遇到的种种麻烦事里就能闻到这股味道——巧的是,她上一次接手诸如“[[[https://scp-wiki-cn.wikidot.com/scp-6987/offset/4 |500英尺高的大鸵鸟袭击澳大利亚]]]”之类的任务,距今整好有十四年,只不过那次是一只300百英尺长的螃蟹,也是她当初作为研究员时接手的第一个项目。 ------ 一种危险的思潮正在组织内部蔓延。Chelsea以一种冷静的、如同医生诊断病情般的分析态度剖析着这个事实。 她发现,一种自下而上的弥赛亚主义正在基金会内部悄然传播,受这种思潮的侵染,有一批异见者随时有可能变成潜在的叛徒,准备拿着组织的钱和资源,去实现那种四海皆准但唯独在基金会行不通的正义,以解放那些确实不该被收容但依旧必须得被基金会把控的异常。 对于这个组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Chelsea自认比谁都清楚。考虑到她那作为仙灵的母亲,其亲属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被基金会赶尽杀绝;而她那作为特工的父亲,则在某个蠢货的冒进指挥下,于她童年时便消失在了一场本可避免的灾难里。外加上在成为全知人这一路上,所目睹的无数黑暗与妥协,她对组织的本质早已不抱任何幻想。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历,她才比别人更明白为何这样一个烂透了的组织仍有继续运转下去的必要。毕竟,如果基金会没了的话,还有谁去充当那几百个来自不同体系、却又同样易怒的神祇之间的缓冲带,阻止祂们为了争夺奴役人类的优先权而把地球变成摔跤场呢? 当然,即便是她也得承认,在某些辗转难眠的深夜,她也觉得对于基金会而言,“为了公道得胜,哪怕世界灭亡”确实是个大快人心的结局。而她也时常祈祷自己不要活到帷幕秩序崩盘的那一天,否则以她的履历,大概率连海牙国际法庭的门口都进不去就已经被吊死在绞刑架上了。 然而遗憾的是,现实中这些天真而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与其说是能清理这摊烂泥的救世主,却更像是一群驾驶着樱花战机的神风特攻队,总是喜欢高喊着“正道必胜!”,然后一头撞向基金会这艘战列舰上最坚固的装甲板,最终除了一片转瞬即逝的浪花外,什么也没留下。而他们造成的唯一成就,或许就是让组织的其他人不得不花费更多的资源和时间去抚平他们留下的烂摊子——比如,让某个由基金会秘密操控的福利院,一次性地、毫无征兆地多出几十个有着严重心理创伤问题的孤儿。如果这也是他们对帷幕体系的某种报复,那他们确实是成功了。 而与这些激情四射的救世主相映成趣的,则是另一批仿佛失去了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能力的官僚。他们热衷于提案和建造那些[[[https://scp-wiki-cn.wikidot.com/admonition |宏伟、复杂、耗资巨大的收容奇观]]],其目的似乎仅仅是为了向基金会的其他人证明“我们能做到”,而非出于“我们有必要这么做”的现实考量。他们仿佛拿着鸡蛋壳,就敢宣称自己能以此为材料盖起一座摩天大楼。这种没来由的狂妄时常让Chelsea感到莫名其妙,如果说帷幕外的普通人对异常的威胁会有所误解的话,那这些人又为何能如此频繁地干出在地雷上跳踢踏舞的事情呢? 她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那些记载着过往惨痛失败教训的文档,实在是太长、太枯燥、太像一部二流小说了,以至于他们这些大忙人,根本就没兴趣去读一读。 ------ 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思潮,就好像是同一株葡萄藤上向着不同方向野蛮生长的藤蔓——一种是饱含着自我牺牲热情的狂热理想主义,另一种则是用预算堆砌奇观的浮夸官僚主义。而这两条藤蔓的末梢,它们都深深地扎根于第二文献修撰部的工作范围里。这绝非巧合,这就像一个病人同时表现出发热和畏寒两种症状,几乎可以确定,病灶只有一个——因为组织的官方文档正在变得越来越长,内容越来越丰富。 Chelsea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图景: > 想象我是帕斯卡,一个刚刚通过严苛审查、怀揣着为人类集体福祉服务的朴素理想的年轻研究员。 > > 当我第一次获得权限,访问内部资料库时,我所接触到的,不是那些上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如同尸检报告般冰冷、枯燥、只讲求事实与规程的旧式档案。那些档案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一行行毫无感情的文字告诉我:这是一个危险到超乎你想象的世界,而我们是那道在风雨飘摇中勉力维持着平衡的堤坝。它们不会给你任何情感慰藉。 > > 取而代之的,我看到的是如今的高质量文档。这些文档的附录经常比正文还要长,仿佛一场喧宾夺主的劣质戏剧。里面塞满了对异常项目在成为“项目”之前那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人生传记的文学性描绘;对首席研究员在某个午后散步时“灵光一闪”,从而解决了关键收容难题的英雄主义想象;以及大段大段关于收容行为本身是否道德的哲学思辨,其深度大概和大学一年级的伦理学入门课差不多。 > > 那么,当我日复一日地沉浸在这些“故事”里时,会发生什么?这些文档是一台台精密的宣传机器。通过精美的图表、看似客观的访谈记录和饱含情感的个人日志节选,它们持续不断地向我灌输着同一种经过巧妙包装的思想: > > 现有的秩序是僵化而冷酷的,帷幕协议是不人道的,那些按部就班的收容措施是如此缺乏想象力的愚蠢行为。而组织本身,则是一个身患精神分裂的跛足巨人:它是如此的脆弱和腐朽,脆弱到只要一个心怀不满的初级研究员就能找到它的阿喀琉斯之踵,一击致命;却又是如此的强大和富有,强大到可以把一座纯金打造的喷泉,仅仅当成高级休息室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装饰品。 > > 在这种叙事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自然会将这些危险的、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视为基金会运行的底层逻辑。因为组织、帷幕、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都不再是一个由无数复杂个体组成的、在无数灰色地带中艰难前行的现实实体,而是被简化成了一个需要被“拯救”或被“利用”的扁平符号。 所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 【我,作为一个拥有更高道德良知与超前远见的独特个体,有责任、有义务去挑战它、改变它。】 > > 【如果我认为组织走错了路,我就要用它的资源,去实现那份正义;而如果我认为组织的目标是正确的,那我就要用最宏伟、最壮观、最不计成本的方式去实现它,以彰显这份事业的伟大。】 这或许就是当前基金会所面临的资金问题的病根。疯狂的理想主义和铺张的官僚主义,不过是同一条藤蔓上结出的两串看似不同、实则同味的葡萄,而它们都由一种被精心培育出来的、脱离了现实感的傲慢所浇灌。 ------ “……因此,重新提倡简洁、高效、去个人化的文档风格,被认为是有必要的。这不仅仅是为了节省纸张和存储空间,更是一场必须进行的、针对组织内部混乱的意识形态再生产的重新校准,以及对基金会当前面临的资金问题的根源性解决方案。” Chelsea看向坐在办公桌后的O5-5,后者正看似漫不经心地审视着纸质版的计划书。 “——我目前的初步想法大抵如此。” “说得好。用一个官僚主义的补丁去修复另一个官僚主义造成的漏洞,这很基金会。” O5-5的语气中带着某种调侃的意味,“你知道吗,Chelsea,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能吞噬现实的怪物,而是我们自己的官僚主义。我们设立一个部门来解决问题,然后很快就需要再设立一个部门,来解决上一个部门在解决问题时制造出的新问题。就像用一张更大的网去捞一张小一点的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Chelsea那份条理清晰的计划书上。 “不过,你的想法很有趣。我喜欢这个切入点——从净化语言开始,净化思想。我批准了。” 他拿起钢笔,在计划书的封面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随意地画了一个滑稽的、戴着单片眼镜的小鸟头像。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给我把那些多愁善感的文学家们重新变回到只会写‘主语、谓语、宾语’的报告员。去把这份计划书完善一下,加一些具体的执行细节,然后在下次例会的时候向其他监督者说明。” “我明白了,先生。”Chelsea向O5-5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去开启又一场注定要被记入组织内部斗争史的漫长战役。 在基金会,答对问题的奖励,往往只是在未来引出更多、更复杂的问题;而一旦答错,其惩罚则是无可挽回的,可能会拖着整个组织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至少,她现在有了下一个明确的问题要去解决。 她走到门口,身后再次传来O5-5那带着笑意的声音。 “祝你好运,Chelsea。希望下一个十年,我们不用为了清理今天造出的烂摊子,而真的搞出一个基金会真理部来。” 窗外的天光透过单向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中,几粒尘埃正上下翻飞,无声地起舞,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