馅饼
2025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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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大学旁边有无小吃街,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条评价标准。倘若某所大学的学生出了校门,走路十分钟内,就可以抵达一条小吃街,那这所大学在学生间的声誉一定不差。相反,如果一所学校地处荒山野岭,那学生一定会怨声载道。招生手册写的再华丽也没用了。从此他们的大学时光便少了一些快乐。更甚者,还会被邻校嘲讽:“X大?是那个没有自己的小吃街,还要跑来蹭我们的大学吗?”
吃之于大学生的生活里实在是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恩格尔系数在这里是不适用的——大学生的这一数字常常可以达到六七十甚至八九十。他们都很馋,胃口极好,“刀子一样”。很多人起了床(往往是中午),或是高数、马哲上到一半,脑子里想的总是“等会吃点什么?”。而大学食堂,说实话,仍然不能满足他们刀子一样的胃口。多数大学的食堂,价昂,量少,难吃,三个特点至少占两样。全占的也不在少数。这些大学当然也是没有肯德基、麦当劳和蜜雪冰城的。怎么办?只有出去觅食。于是三五个人互相一发消息,出门了。约饭的理由大都很随意,考好了、考差了;有对象了、分手了;闲的没事了……成个理由就行。
下馆子的对象常常是,烧烤、萨莉亚、海底捞,各种自助。开销不小。少则五六十,多则上百,总不能天天吃呀。于是小吃街出现了。大学旁边的小吃街是不太一样的。那些较为出名的小吃街,如济南芙蓉街,西安回民街之类,消费者多是游客,是不靠回头客赚钱的,往往把顾客当猪宰,下手极狠。大学旁边的小吃街没有这么多尔虞我诈,没有这么多精明的算计。买麻糍的想多滚两圈料,买炒饭的想多添一点饭,买麻辣烫的想多加麻酱,多加辣子,多加香菜梗,老板都是大大方方给,绝不抠搜的。那些卖点心,烤串的,入了深夜,卖的差不多了,若是此时有人来买,肯定会说:“嗨!这个点了,送你点吧!”这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人捧人高的地方。
学生晚上饿了,出了校门,溜达五分钟就到小吃街,比食堂方便,比食堂便宜,比食堂好吃,小吃街呢;有源源不断的客源。大学生与小吃街,实在是互利共生的关系。
Site-CN-91的小吃街,出了站点南门往地铁站走,过第一个路口,就到了。这条街的地理位置很好:91站无论是学生,还是站点员工,出行首选都是地铁。很多特工出外勤任务,夹着公文包就奔地铁站了。这些人总有晚归的时候。等他们下了末班地铁,拖着身子回到地上,看到一片金碧辉煌的招牌的海洋,并且闻到各式各样的混合的香气,如同抵达了天堂,救赎之情油然而生。意志力多么坚定的人,此时也不得不买点夜宵吃了。一来二去,很多来到91站的人都发了胖。他们给这条街起了个很贴切的名字:堕落街。
小吃街的东西,很多大差不差。常见的,计有:
买一斤送半斤的鸡叉骨,这似乎是一个全国通用的不成文的规矩。
烤冷面。
臭豆腐。
麻辣烫。
烤生蚝、铁板鱿鱼。
鸡翅包饭,烤肉拌饭。
煎饼果子、凉皮、肉夹馍。
炒粉、炒饭、炒面。
手打柠檬茶、冰镇酸梅汤、鲜榨西瓜汁。
除此之外,每条小吃街都有点特色。如山东的滕州菜煎饼,天津的老味刨冰、炸素肠,广东的石磨肠粉。此外,有一些食物是独一无二的,出了这条街就没有了,比如堕落街的东北馅饼。
卖馅饼的是个大娘,姓甚名谁,不知道。她管自己叫馅饼姐,别人也都这么叫。
馅饼姐有四五十岁了,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她在这个南方城市卖了十几年馅饼,所用的有些字眼已经变成本地话了,但腔调仍然是东北腔。而且,东北人的那股热情劲儿,无论如何也磨不去。随便聊两句,对面十有八九会问:“您是东北的吧?”“对!”
她卖的馅饼大概有以下几类:猪肉大葱,牛肉大葱,酸菜肉,土豆丝,豆沙,板栗。除此以外,还有韭菜盒子,各种馅的水饺。馅饼和水饺都是现包现做的。因此,馅饼姐总是很忙碌,和面,包饺子,烙馅饼,还得招呼着客人。她干这些的时候很卖力气,全神贯注,动作干净利落,使人看了心里感到舒服。馅饼刚上锅,得等一会的时候,买馅饼的人就看看馅饼姐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并不觉得无聊。
馅饼姐的人气颇高。有人提议让她建一个微信群,发出摊通知用,也方便91站的人预约。五百人的群,刚建好就满了,现在已经到了五群。她下午五点出摊,晚上十一二点收摊,这期间,总有人来,很少有闲着的时候。
馅饼姐的馅饼好吃吗?答曰:很家常。这就是很正宗的,在家就能做的馅饼。很多北方人是吃这样的馅饼长大的。91站在深圳,但北方人并不少,山东的,河北的,东北的……他们之中不少人好几年没回家了。馅饼姐总是勾起他们一点淡淡的乡愁,使他们想起北方的秋天,想起那些已经记不清名字和面孔的中学同学,想起在家盼着过年的父母。
91站又一届学生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馅饼姐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话:
“孩子们,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认可和支持,今天你们就要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堕落街,虽然有很多的不舍,但更多的是祝福,馅饼姐祝你们,在今后的道路上,一帆风顺,所求皆所愿,所行皆坦途!在每一个工作岗位上发挥自己的光和热!成为各个行业的佼佼者,宝贝们要好好工作,好好吃饭,好好爱自己!少吃外卖!多吃健康食品,在外照顾好自己!常回来看看!我会想你们的!你们是最棒的,加油!爱你们![爱心][爱心][爱心]”
这并不是什么很优秀,很有文采的祝福。但,很恳切。这段话一定是她戴着花镜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像一个母亲对即将远行的游子的叮咛。毕业生穿着学士服,等着上台和校长合影时,最后一次打开这个微信群,没看几句话,就湿了眼眶。还没毕业的,看到这个,想到自己还有一年或两年或三年也要毕业了,心里也有点酸酸的。
91站有些学生在深信读了四年书,连专业课老师都未必认得全,但他们中很多人都记住了馅饼姐和她的馅饼。有人工作十几年了,回母校的时候,都还专程来馅饼姐的摊子前待一会。
馅饼姐下午五点出摊,第一个来的人准是李世庆。
李世庆是黑龙江人,在91站上学。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东北人,高大壮实,很“性情”,到哪儿,哪儿就格外热闹。他大一第一次来堕落街,尝到馅饼姐的饼,就记住了。从此只要她出摊,李世庆就早早的来。不出半学期,两个人就熟悉了。他们的对话很简洁:
“姐,下午好!”
“来啦?”
“对!来个猪肉大葱的!”
“等五分钟哈,给你烙上了!“
李世庆拿了馅饼,便吹着气,一边吃着,一边悠哉地逛一逛堕落街。馅饼不算特别大,当晚饭吃不太够,拿来开胃倒很合适。
他和馅饼姐是老乡,很聊得来。李世庆经常给她讲一些他记忆里的家乡。比如十年没变过的物价,比如雪原、烤肉和晚霞。他们都很想念自家小区楼下的油边和宫后,想念家里的冻梨,铁锅炖,烧的热热的炕头。
馅饼姐也欢喜这个孩子,给他烙的饼总是比别人的大一圈,还经常塞几两刚包好的饺子给他。有一次她在家做小鸡炖蘑菇,多做了一个人的。用饭盒装着,给李世庆捎过来。李世庆吃完,只说了一句话:“和我妈做的一个味。”馅饼姐便隔三差五地带菜过来,锅包肉,地三鲜,尖椒干豆腐……把饭盒塞得满满当当。李世庆每回还回来的饭盒都干干净净的。他胖了不少,原先宽宽松松的衣服,现在已经有点紧了。
吃饱了,他不着急走的时候,就在馅饼姐这待一会,看久了,他也能上手干点活。和面,拌馅,烙饼,手艺不比馅饼姐差。后来,没事的时候,他就留在摊子上帮馅饼姐干活。他很喜欢这个地方的味道,葱香,油香,肉香,板栗和豆沙的甜味,这一切组成的复合的香味。他回宿舍的时候,总把舍友馋的不轻——他身上,喷香!不搞点夜宵吃,很难受得了。
大四毕业,李世庆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留在91站。导师,家人都来劝他——他的成绩很不错,完全可以去更大的站点高就,留在91站,只能当个研究员,兼职给学生教课。可是李世庆吃了秤砣铁了心,谁也拗不过他。他从来没和人说过为什么要留下。也许他说过。可是,因为喜欢吃门口摊子的馅饼就留在学校了,除了李世庆本人,还会有别人信么?
光阴荏苒,眨眼的工夫,十几年过去了。李世庆变成了李教授。他忙了,没法再给馅饼姐帮忙。但每天下午,馅饼姐停好三轮车,仍然能远远的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
他成了家,妻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已经满地里跑了。
李世庆带着儿子一起来买馅饼了。这孩子张口便叫:“奶奶好!”
李世庆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话,叫阿姨!”
“是该叫我奶奶咯——”馅饼姐笑道。
李世庆心里一惊。他以前总觉得馅饼姐永远是那个馅饼姐。现在却发现她的白头发,她的皱纹,她迟缓了的动作,全都那么清楚。他想要争辩什么似的,急忙说道:“哪有,您还年轻着呢。”这话塑料袋一样,轻飘飘地在空中飘了半天,自己落了地。
馅饼姐真是老了。她准备不了那么多种馅了,豆沙的,板栗的,已经没有了;她收摊一天比一天早,休息的天数多,出摊的天数少。她总觉得骨头疼,做一会馅饼,就要锤一阵子腰。李世庆的儿子快比她高了。
一天李世庆照例去买馅饼,馅饼姐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
“这是?”
“馅饼,我多做了几斤。下锅十分钟就行啦,舍得搁油更好吃。干煎也行。健康。“
“您这是要……?”
“退休咯,不服老不行。喏,明早的火车。”
李世庆沉默了。他想过这一天会到来,想过很多次,但至今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回答。他干巴巴地说:“您保重。等我放假回东北,到那会,还吃您的馅饼。”
李世庆回到家,一个人连着喝了三两白酒,翻出馅饼姐的微信收款码,转了一千块;看了看旁边的包裹,又转了一千。
他不大去堕落街了。他渐渐地吃起了炒青菜,清蒸鱼,还经常买了排骨,乌鸡,党参,五指毛桃之类,拿砂锅花好几个小时炖了汤喝。他手里老拿着一杯凉茶。他瘦了。
年关将至,李世庆收到馅饼姐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李世庆说,他要加班,可能得在深圳过年了。那天的晚霞特别漂亮。放下手机,他决定去堕落街上走一走。馅饼姐的老位置现在是家卖烧烤的。他在烧烤摊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老板是个小伙子,冲着李世庆笑:“哥,来两串不?五花肉一块一串,十块十五。”
李世庆摆摆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只闻到孜然辣椒的香味儿。目光所及之处,有卖煎饼果子的,卖肉夹馍的,卖酱香饼的,甚至有一家卖滕州菜煎饼的,偏没有一家馅饼摊。他好像有点惆怅。他想绕着堕落街再转两圈,兴许能找到一家新的摊子。不大一会儿,这点意兴也消失了。
这个黑龙江人站起来,沿着深圳的一条陌生的小吃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