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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望了望街对面的楼房。它是白色的,线条刚直,挺拔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透着钢铁与瓷砖特有的工程感。楼房的窗户在此刻还是黝黑的,像很多只幽深无神的眼睛,但到了夜晚它们全都亮起来的时候,会华丽得多。

她每天上学总要看一眼那幢楼房。她喜欢它,喜欢它充满现代感的造型。它其实已经旧了,白墙沾染了泥泞的黄;可是在她所在的地方,它最能让她联想起“城市”这个钢筋混凝土味的词。

——她要迟到了,她是在路灯猛然暗下来的时候意识到的。不论春夏秋冬,路灯都在六点三十分准时熄灭,她本来在这时应该已经过了那个工地了。

离工地还有一个十字路口,绿灯在她转过视线的时候闪烁起来。一阵冷风朝她怀里扑过来,她把围巾又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这样它就不能长长地披在胸前了,缠在高领的毛衣外面显得有点臃肿。不过她不在乎。

加快脚下的步速随绿灯穿过路口,所有的交通工具无一不朝着同一个方向,所有的交通工具里好像都有人在暗自庆幸还好有她更迟。她对某个假想敌瞪了一眼,仍自顾自地走着。无论多迟也决不跑,这是她一个奇怪的执念,仿佛那样会让本就狼狈的自己显得更傻——虽然像现在这样拼命跨大步子走路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现在她走到了桥的顶端,开始走下坡路,省了不少力气。她没有抬头看桥上宽阔的风景。

那是一个阴天的清晨,所有的景物都灰蒙蒙地湿气弥漫。但只有桥下的工地,她觉得,是棕色的——而那工地后面就是黏稠泥泞的黑色了,连空气也是污浊的腐臭味。她从来没有去过城的那一片,一大块工地把它围住了,但仅仅是这样远远地瞥上一眼也让她感觉厌恶。

她也同样地不喜欢工地。据说那曾是个公园,不过它的现状完全和清幽优美安静欢乐这样形容公园的词不沾边。也有可能是要建成一个公园——那倒还好,还有点希望他们能把那片城区好好改造一下。

她把脸埋进围巾里,更快地——几乎是小跑地——走过工地外面的围墙。工人的活动房站在悲哀的一堆建筑垃圾之前显得束手无策,门上的大锁已经锈迹斑斑。也是奇怪,从她搬来开始这里就已经开始施工了,但三四年过去了还是毫无进展。她觉得什么人都把见不得人的垃圾往那围墙里扔,尽管什么气味也没有她还是憋着呼吸。

平时走过了工地还能抬头看一眼逐一熄灭的一大排路灯作为安慰的,不过今天来不及了。机动车道上的汽车越来越稀疏,她浸在冷风里的心也急了起来。好像都是那倒霉的工地和泛着黑气的旧城的错,她不悦地想。

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了。她把脸抬起来吸进一口冷气,仍是低着头,周围的空气也开始由灰色变成灰白色。

那么早起床上学实在是太扭曲了。她想。

已经可以看到那扇古旧的电动门了。她就读的高中似乎在新址——也就是它目前所在的地方——只建了差不多十年,但那扇门却旧得像哪个朝代的遗物。她怀疑它是直接从旧址上吃下来的,而旧址是从更旧的原址上拆下来的,漆皮已经掉光,剥蚀得零零落落,加上连年的风吹雨打,使它在开启和关闭时移动得分外艰难。几乎转不动的轮子奋力地抗争着滑动摩擦巨大的阻力,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直接替代了早自修上课铃。

离关上还有好一会儿,她终于加速跑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闪过那扇门,然后慢慢减速走进教学楼。整所校园都像那铁门一样旧得不合时宜,仿佛用的都是五六十年前的砖块,却完全没有半点旧东西该有的有点忧伤的气息,单调得如同那时候就写滥了的作文素材。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把小半面校园都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的一堵高墙,高过了附近所有的建筑物,厚实得令人窒息。没有任何装饰的粗糙设计,上面写满了历届学生毫无美感的涂鸦,多半是泄愤或烂俗的姓名缩写配上一句酸溜溜的情话。她和所有被遮蔽过遥望的视线的人一样诅咒过那监狱一样的墙,但当她了解到那墙遮住的风景是她讨厌的那片城区时,忽然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现在她气喘吁吁地走在阴暗的走廊上,这段艰难的征程终于快要到尽头了。她只抬了一眼,心情又瞬间阴沉下去。年级主任正目不转睛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从对面悠哉游哉地走过来。

“……老师好。”她在擦肩而过时低着头咕哝了一句,然后做贼心虚似的冲向教室门。没有应答,那脚步声依旧从容不迫,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向她投来的“慈爱”的目光。

她生出一个怪诞的想法,大概那人的脸上只有一层霜,而所有的表情都是画上去的。

推了推后门,锁着。她在心里长叹一声,步履沉重地打开前门,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下狼狈地穿过教室最前面的讲台,走到位于最后一组的唯一一个空位。

努力控制着尚未均匀下来的呼吸声,她在充斥着二氧化碳的温暖空气里摘下围巾和帽子。头发估计乱成了草甸,而更要命的是——

“啊?”班主任鬼魅般地漂浮在她桌前。她十分愚蠢地回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字。

“你迟到了。名字写黑板上。”语调面无表情。

“哦。”她又只回了一个字。她听见右边传来一声轻笑。

飘浮着的班主任慢悠悠地堵在她的前方,有意无意延长惩罚的时间。急躁的脚步撞上了前方的鞋后跟,她吓得赶紧收住脚,在面无表情的审视中讪讪地放慢速度。

她抽了一支新粉笔,无可奈何地写上名字。才写了一画,面无表情的声音就响起来:“收作业。准备上课。”

“啪。”在“收”的第一个音节发出来的时候粉笔就断了,摔在黑板槽里又断成两截,而握在手里的那截省去了许多磨难,就成为了光荣的粉笔头。

下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面无表情地带上门时渐渐加大起来,在她踮着脚把凌乱的笔画差不多堆好时已经进化成了一片嘈杂。她在嘈杂中匆匆走回座位,手忙脚乱地交起七零八落的作业。当终于好好坐下来的时候——

“你这个发型也是有个性的啊。”先前不怕死地发笑的人说。于是周围的一片响起会意的哄笑。

“有意见?”她没好气地回。从早上发现闹钟响没听见那一刻她就预感到这是诸事不顺的一天,下一分钟镜子里就出现了一缕倔强地折起来的头发。比平时多花五分钟梳头也不肯让它放弃立场,然后刚走到马路对面灯就全暗了。

不过嘈杂声到底让她感觉自在了一点,边上的人摇头耸肩之后又去吐别的槽了。她刚把课本在桌上堆成习惯的“乱而不紊”造型,教室门又轻飘飘地开了,踩着高跟鞋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讲台,成为嘈杂交响曲的终止符。

在嘈杂的尾声里高跟鞋瞄了眼讲台,随即像发现了什么似地用饶有兴趣的语调把黑板上最新的三个字念了一遍,还念错了一个。随身携带的扩音设备把这三个字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穿高跟鞋的女老师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一脸茫然地问:“我们班有这号人吗?”而后她的名字就此起彼伏地被重复了好几遍。

只有她笑不出来,刚刚从嘈杂里消磨掉的不自在又以更强的攻势卷土重来。黑板上唯一一个尴尬的名字不光彩地瑟缩在显眼的角落,字迹扭曲简直不像出自她的手。

“别再迟到了噢。上课。”老师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在有点化掉的霜上面画上去的。

一整个上午都各有注意和没注意或者注意了但没说的老师站在她的名字下,白花花的板书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只有那三个字以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岿然不动。为此她简直不想看任何一个黑板字。

一上午的课程也就在心不在焉和下课倒计时中过去了,异乎寻常的厌烦和想要逃离的感觉。

在面无表情的课上——“估计是霜冻硬了画不上去了”——她习惯性地对着窗外发呆,然后注意到了她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注意到的一样东西。那扇老古董电动门。

它从来没有关紧过。

不知为什么这个事实让她沉寂一整天的心开始悄然跳动起来。

“有特殊事宜需要出校门者,必须持班主任签名的请假条在门卫室登记……”

校规她当然知道,虽然学生手册只翻过一遍。她也曾生病临时出校门过,于是走了一遍上述的程序,顺畅得令人发指。但她清楚地记得,没有人按电动门,她是直接从仅容得下一个半人的空隙里出去的,当时还吐槽了一句“旧得都关不紧了的门也好意思用”。

但如果什么也不干地从那空隙里走出去呢?

她仔细看了看门卫室,隔了一段距离和两扇玻璃窗的人影模糊不清,不过反正她也知道里面是看起来有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保安和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在打瞌睡的——

“请XXX同学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看门大爷。她恨透了这个面无表情的名字。

“呃……”然而开口又是愚蠢的拟声词,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谦逊而有底气,结果当然失败了。在面无表情眼里她尴尬又羞惭,正是最应该有的样子。

混蛋。她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秒草稿纸,当然是空白的。然后只得毫无气势地承认:“我还没做完。”

“那就别开小差了。坐下。”

后半节课里她再也没有望向窗外,但听进去的更少了。她所有的思绪都被一个疯狂而毫无来由的念头占据:逃出去,用行动打那面无表情的脸。

她恍恍惚惚地跟着人流涌向食堂,路过铁门时又瞟到谁的代步器从门口的空隙掠过。想走吗?废话。去哪?不知道。怎么出去?什么时候?找个借口?……

一路胡思乱想着排到队首,仅剩的菜几乎都凉透了。她随手要了一份蔬菜,习惯的角落被一对男女占了,她只得随便找了两群人中间的一个空位坐下。

一直到回到座位上她还沉浸在毫无来由的恍惚感里,盯着一字未答的数学作业发呆。

发了一会儿后坐在右边的人回来了,一脸怒气冲冲却只能不服憋着的神情。

她瞟了一眼,暂时从发呆里走出来,本着“同学爱”的精神随口问了一句“咋啦,被面无表情训了?”

“嘁!”他大声地嗤之以鼻,然而半路就破了音,“他能训我倒很荣幸嘛。耳机被收了。”

她隔着过道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人为了买那牌子的耳机似乎省吃俭用了将近一学期,不过谁让他作死非要戴着那么酷炫隔音效果一流的高档货在信息课上打游戏被发现了还不自知啊。

那边依旧愤愤不平地絮絮叨叨。“你说这面瘫是有病吧一天到晚啥事不干还就知道刁难人我看他是——”

熟悉的骤然一静。空气面无表情。

“把名字写黑板上。”降临在隔壁桌上空。

他撇嘴,起身,撞上了擦黑板的值日生,拾起一支粉笔头,在她的名字上方一笔一画。底下响起一片暧昧不明的哄笑声。

面无表情说着什么违反纪律啦引以为戒啦学校是学习的地方啦,她盯着数学试卷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带上门的同时没有再度嘈杂起来,有的人已经倒桌不起了,更多的人像她一样埋头苦干。

第一题选A。她心里翻涌着莫名其妙的勇气。“校门好像是关不上的。”她在草稿纸上写,然后示意他看。

“你还打算出去啊?”那人瞄了一眼,小声地嗤之以鼻。

“我这题不会。”她不打算吵醒午睡的人,或者说不打算被前后发现。右边的人接过草稿本。

第四题选C。她有点不耐烦地扫了好几眼。

“建系。”他把本子扔给她。

在看上面的内容之前她先换了一页画了一个直角坐标系。“那门旧成这样早该退休了,就像行政楼里那群老掰掰一样。你想假装请假逃课啊?太low了吧你?”字迹乱七八糟。

“直接出去。”她撕掉一张已写满的草稿纸,在笔画的缝隙里写上四个大字,然后扔到地上。

他捡起来瞄了一眼,然后把它扔进垃圾袋。

第八题选D。第九题猜一下好了。她画着直角坐标系上的点。他把自己的草稿本放到桌子左上角。

“保安估计会拦住你。不过我看他们挺头脑简单的。”

百分之六十的人已经趴下了,她咬着笔杆沉思,早该袭来的困意全无。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抬头时又扫到了她自己写的名字,丑陋,促狭,瑟缩,可笑。第十二题(3,1)。

“体育课?”她直接问。

“那不行我还打球呢!”然后那人忽然急了。

她盯着题目假装没听见,恼恨此人明目张胆引人侧目。没错侧目。才不是误用。“意思是说你加入咯?”同样地把草稿本甩到桌子右上角。

“体育课下课吧。你今天有点不正常。从发型就看出来了。”

她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午休还有十分钟结束。

体育课是喜闻乐见的自由活动,她在操场上走了两圈,拿了个羽毛球一个人玩掂球,然后在哨声吹响的时候躲进厕所。

她对着镜子拿下皮筋,所幸那缕头发已经肯妥协了。她又摘掉围巾,脖子立刻冷飕飕的,但很快适应了。

下课铃已经响了,她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在半路碰到了一个故意停下系鞋带的人,用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继续走。

门还开着。

容易得令人发指。

她继续走。

脚步声从身后传过来。

她放慢脚步。继续走。

近了。

她继续走。

还剩一步之遥的时候那扇老旧的铁门忽然咆哮起来,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冲撞过来,目标是正在通过的少女,她惊骇地看着野兽般向她扑来的门,肩膀已经擦到了墙壁,冰冷坚硬的触感铺天盖地,铁锈的气味占满了大脑,然后整个世界碎裂开来,血水四溢。

……

她定了定神,一个保安走上来问她:“要出校门?请假条呢?”

“忘了。”

“有请假条才能出去。没有就回去。”

“哦。”

上课铃已经响起来了,她在注目礼下回到座位。右边的桌子是空的。

她不想请假了,毕竟还要上课。

她认真地听课,做笔记,写作业。这些事情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容易过。

下课时班主任过来收拾好了他的东西,说那位同学已经转走了。她没有抬头。

放学前还有一节自修课,她做完了所有的作业。她感觉充实。毕竟,高中生的任务就是学习,也只剩这三年可以拼搏了。

想想自己喜欢的钢筋滚凝土城市吧。只有那里才会有高薪的工作。考上好大学,就什么都不愁了。所以,继续努力吧。

她往书包里塞了几本课外练,没有戴围巾就走了出去。她不觉得冷了;她的脸上已经积了一层冰霜。

她走出安静地敞开着的校门,路过工地的围墙,上桥,下坡,穿马路,到家了。

晚饭时父母照例询问她的学习情况。她告诉他们,她要努力学习,找份好工作,这样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她觉得自己就该争第一,毕竟好的地方只要最优秀的人。

她相信着,并且将一直相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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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六点十五分。

她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猛地坐起来,一缕头发顽固地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