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的死亡不是终点
2025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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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_ style="display: none;"]] ==== 没有怨气和执念的人不容易变成“鬼”。 ==== [[/div]] [[>]] [[module rate]] [[/>]] 当月光照过第七条木地板的时候,杏子终于推开了那扇门。门槛是比一般房间要高得多的;她如同曾做过的每一次那样用力摇着轮椅重重地冲出去,碾过那个男人的影子,又重重地落在地上,跌跌撞撞地滑进那条被映成惨白色的走廊。窗外没什么东西;杏子往外看,她没能看见任何东西,只是执着地望着远方。 “你该好好休息。现在已经很晚了。”应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如此说。他并不像是无意间出现在这里的。“夜里出门太危险了。你这样会让我担心。” 杏子仍抬头看着窗外。“我想看看月亮。”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出去。” “你可以白天出去。”她的父亲仍然站在原地——站在窄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走廊尽头,委婉但执着地拒绝了她的回答,也拒绝了她的行动,“多晒晒太阳,心情也许会变好。你不想好起来吗?” 杏子摇着轮椅转过来。月亮照在她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一张遍布疤痕的脸;很快地,光又消失了,于是只剩下一些浓淡的阴影,象征着阴影下的坑洼和崎岖。“我还能好起来吗?”她抛回一个反问,“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到此为止了,不会再变了。我还能再好起来吗?” 男人长长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你妈妈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他靠在墙上,仰着头,背后是一张放大了的遗照,“你妈妈想看你好好学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你只是腿摔坏了。你有多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杏子也仰起头。遗照像是还活着一般宽容地向下看,在月光下,连边框也被染成黯淡的黑白色,那双慈和的眼正对上杏子的眼睛。她看了一会儿,别过脸,轮椅带着自己转了半个圈,避开遗照的视线:“她看不到。我做什么她都看不到。这难道有意义吗?” “你在怪我吗?的确是我的错。”男人叹息着,对她伸出手,“但如果是你的未来,我觉得应该还有挽救的可能。你真的不休息吗?” 轴承的嘎吱声代替人声回答了这个问题。寂静变得像月色下那层轻薄的雾;她忽视了父亲伸出的手,轮椅径自碾过几道格栅似的月光。玻璃相框的反光如同有形的目光般追随着杏子的背影,那遗照淡然地立在父女两人之间,眼睛垂着,姿态平和而安宁。这份安宁让这房子里还活着的人们更显出来几分丑陋:“你该休息的。你不打算听话吗?” 杏子没有理会他。她只顾低头,发垂下来挡住她的眼睛,她的影子先她一步穿过玄关。门外映着些许黯淡的、水一般的倒影,风一吹便融在空气里;待她开门,风又停了,倒影们便又勉强聚集出一抹人形。“我休息够了,我想出去看看。”她自顾自地扫过那些人形的脸,平整的,如反光的玻璃一般,又没有玻璃相框那样熟悉,“妈妈也应该变成这样子吗?” 她回过头。遗照宽容地投下一抹反射出的光线,清浅,柔和,但照不清什么东西。那像是遗照的注视;包容但没什么用处的注视,正像这张挂在走廊上、安宁而对这父女的冲突插不进手的遗照本身。“妈妈也应该变成这样子吗?”杏子看着父亲的影子,背着光,只剩影子,“可是妈妈没有变成‘鬼’啊。” ---- 车祸后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天,是个阴沉的午夜。 杏子躺在床上。病房的灯熄着;月亮也熄着,房间里只有吊瓶漾着一抹微闪着的水光。她勉强睁开眼,只觉得意识曾坠进一池沉暗的黑里,如今醒了,这黑色也仍让人疲倦而麻木,沉甸甸地裹在身上。肢体像是被什么束缚着一般的僵硬,她微微偏过头——转是转不动的,这一屋子的黑影全都压着她——吊瓶和卷曲着的输液管浮在视野的一角,往下是被子,再往下是有点陌生的病号服;一颗熟悉的头颅伏在自己身侧,连着头颅的躯干伸出一只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两手交叠。 那应该是她的父亲。杏子张了张嘴,声音是久未摄入水分的干涩:“……爸爸?” 那头颅突然被惊醒了似的,倏地便飞起来,露出一抹困倦而惊喜的神色:“杏子!你……你醒了!你还好吗?我叫医生看看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松开手,扶着床沿站起来,头颅连着的完整的身躯也一面显现出来。“你的腿伤着了,你不要乱动。”他叮嘱说,“我只去一下……” 随着这句话而来的,仿佛是在这陌生的黑暗的房间里而迷了路、现在终于找到了方向一般的,杏子迟钝地找回了自己的感知:脸、手臂烧灼般地痛着,只要一呼吸,胸口就针扎似的疼;腰以下像沉进了水里,应该是腿的地方仿佛是一片虚空。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我的腿?” 她慢慢伸出手,沿着腰向下摸过去,绷带交叠着缠绕出一个不太熟悉的形状。这不大像是她的腿,也可能根本不是她的腿,只是被摆在这儿:“我的腿怎么了?妈妈呢?” “只是伤着了……”她的父亲已站了起来,头到了高处,黑眼珠与因焦灼而干枯灰败的脸色也便融化在了那夜色的海里,惊喜的神色浪一般褪去了,只留下一些强撑着的发涩的苦,“你的腿只是伤着了,会好的。你妈妈看你醒过来,她会高兴的。” “妈妈呢?”杏子不肯松口。 父亲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具预先设立了种种应答的人偶,而杏子的提问超出了他应有的反应;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按照原定的程序作答:“她会高兴的。我去叫医生……” 杏子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车祸时的种种景象幻影一般从这暗的底色中拂过,她闭上眼,又睁开,血色的幻觉浸在夜里,看起来不太分明。父亲询问似的牵起她的手;杏子不再问了,疲惫地移开了目光。 伤不算难治。也或许是父亲安慰她的话,伤在他的口中不太难治。只是要住许久的院;父亲要忙于工作,若是回家就没有人照看她,治病要一笔大钱。白日如水一般逝去,杏子伤得多,她太累了,于是白天大半时间都在安睡;她的父亲也总在夜里来看望她,他在白天需要做工。亲缘的相聚于是大多在暗的夜里,苍白的月光映在脸上,滤过了三分色彩,人们便常常容易显出一些冷而僵硬的容色。疲倦在这卷暗色的胶片中反而像是常态了:“你今天怎么样?” “医生叫我慢慢养。”杏子回答他,“我还能站起来吗?我的腿使不上力气。” “对不起。如果我开车再小心一点,也许现在会好一些。”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裹在杏子腿上的绷带,力度和落下一抹阴影等同,“我经常不在,你一个人还好吗?” 那条干枯的腿被月光映着,显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惨白色,并不像是还活着的什么东西;杏子也用力地按了上去,但没感觉到这个力度应有的感觉。“我在医院见到很多‘鬼’。妈妈没有来吗?” “没有怨气和执念的人不容易变成‘鬼’。”男人阻止了她的动作。他牵起女儿的手,摸了摸她的指甲,又一点点将这只手展平,柔和地将它禁锢在自己掌心,“你妈妈一定是看你还活着,觉得你以后也能好好的,所以才自己走了。你会好好的吗?” 杏子抽了一下手,没抽动。月色投下的阴影在父亲的脸上刻出一些不容拒绝的神色,她只能顺从地伸着手,把对双腿的感知再沉回那片虚无。“我不知道能恢复成什么样子……” “只要你愿意,一定会变好的。”她的父亲如此说。 夜是黑的,很冷。本应温和的关切浸在这冰凉的暗色的夜里,转瞬便沉没了,没有人知道它是否落到了实处。杏子沉默了一小会儿,她看不太清父亲脸上的表情;输液管扭曲的阴影落在她的腿上,她试着抬了抬腿,被阴影束缚着的肢体没有给她任何回应,那是一片没有回音的虚空。“只要我愿意就会变好吗?” “一定会的。”男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手有些疼,那应该是安抚;她的腿感受不到,但她的手能感受到这疼痛的安抚。这总归是在父亲的疲惫之中能拿出来的所有的东西;“有”也许总要优于“没有”的,父亲愿意给她她所没有的一切,尽管这所谓一切并不一定真的如何安宁。杏子没有动弹,她放任自己沉在这疼痛的安抚里:“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我不想一直在床上待着。” 她低头往下看。盖着腿的被子堆叠出一些并不柔和的弧度,月亮照着,像一座难以跨越的山峰。 ---- “我觉得你不需要太好的轮椅。” 杏子伏在床上。她的下半身没有力气,只能伏着,和她刚进医院时一样,总是软弱地依靠在床头。身上的绷带和敷料都已拆了,月一般的白色褪去后是暖但干枯的肤色,原本合身的衣服宽敞地挂在身上,显得有些空。她捏了捏自己的腿,又很用力地掐了一把,勉强才找到一点痛感:“可是爸爸,这个轮椅不是很舒服……我真的能治好吗?” “也许你很快就能站起来了呢?也许很快你就不需要它了。”男人许下了一个美好的幻景。这天的月色很亮,是平日难得一见的亮色;他许下的幻景也像撕裂了平时的暗的夜一般的亮堂,亮而不耀眼,像一个杏子从未见过但一直在这里的黎明。“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如果你很快就能站起来,我们就不需要那么好的轮椅。你白天也要出门走走吧?” “白天有很多人……”杏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一些新生的、稚嫩的、脆弱的组织,布料拂过也会刺痛;这是一幅陌生的面貌,她尚且还没有照过镜子,未知让她对此有些恐惧。她看了看窗外,不太自然地把话题转开:“今天外面的‘鬼’没有那么多了。是因为亮吗?” 男人怜悯的目光在杏子的脸上停顿了片刻:“你好奇它们吗?光线是会影响一些。” 窗外的月色清透。光轻盈地散在外面的空地上,看不清来处,只有低矮的灌木才偶尔投下一抹小小的阴影。一些稀薄的人影正紧贴在檐或树下的阴影之中,互相比比划划,抑或手舞足蹈;那是它们的交流方式,“鬼”不能发出声音。男人看了一会儿,把视线收回来,落在女儿的腿上:“还是要多出去走走。不然的话,你妈妈会不放心吧?不用太在意你的脸,那不是你的错。我觉得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嘲笑你。” 杏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幻想放大了她的恐惧,小小的凹陷在她脑海中变成纵横的深沟。“不放心的话,妈妈会变成‘鬼’回来吗?” 窗外的人影在空气中漂浮着,掀起一些光影的浪。那里有许多彼岸的旅者,尸体已破碎了,月光下是一些完整的灵魂。它们也许比杏子要更完整许多;她向里侧躲了躲,躲到一个窗外望不进来的角落去:“不过那也挺好的,至少身体是完好的。但那样她就不能和我说话了。” “不会。她已经走了。”男人停顿了片刻,“如果我开车再小心一点就好了。” 杏子没有接话。她没有代替自己的腿原谅父亲,也没有代替父亲原谅他本人。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月光滤过的冷白色让这里变得像上世纪的一部旧电影。 旧电影是黯淡的灰白色调。期盼的幻景如同肥皂泡一般绚丽,可也像肥皂泡一般虚浮而轻薄;电影一开幕,这虹彩的幻景便失掉了几分绚丽的色彩,只留下一点吊着人心的少少的反光。治疗和康复训练的进度有些慢,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复健对她这种程度的患者而言几乎只剩下心灵上的安抚,杏子很快熄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求。学自然是不能上了:“我们的学校,台阶修到门口,我进不去。我不能在家待着吗?” 她的父亲露出一点怜惜来。可那怜惜转瞬间又收了回去,像一颗刚凝聚成而又蒸发的露珠;他不愿让女儿觉得自己可怜:“考试还是要考的,你以后难道不出门吗?书要照看。也不要总是太晚出门,很危险。” “晚上人才少。我总怕撞到人。”杏子把自己的脸掩在窗帘后面。她已照过镜子了,照片撕毁了后又粘回去一般的面容;只那一次,卫生间的镜子也贴起来了,后来她就没有再回去。“我几步也走不了,家里的空间都多余。——何况练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男人用训诫的口吻说。 杏子不愿理会他。她只是愁苦地看着窗外,看着一些黯淡的影子轻飘飘地散在晨雾中。她喜欢看那些“鬼”多于喜欢看窗外的路人;她刚刚出院没多久,还不会应对路人的善意,不会说话的影子让她感到安心。父亲却误解了她的情态:“你想你妈妈了吗,还是想和它们玩?我还是更希望你多和人打交道。刚死的‘鬼’没有什么理智,很危险,你要小心。” “……附近的‘鬼’我都认识。它们很稳定了,也不会嘲笑我。”杏子扯开了话题,“我觉得它们挺好的。” 男人的脸上挂起一抹不赞同的神情。 他犹豫着想要说什么,又放弃了,未说出口的话化作一团薄薄的雾气散在空中。他看见女儿伏在窗帘的阴影里,向外望的神色仿佛有些期盼;墙上挂着的遗照宽容地看着走廊的一角,玻璃反光正照在女儿的腿上,这视线让这家庭中最为完整的男人觉出几分心被揪住似的自责。残缺自然是无法弥补的可怖;他迟疑地发了问:“杏子,你觉得‘鬼’很好吗?” 杏子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的脸上聚起一团古怪的波折,其意义因这坑洼不平的面容而难以被琢磨清楚;但总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波折正由她的父亲的罪过所造成。男人慌张地错开视线,匆匆按下心底的一抹不敢深思的念想,没有等待女儿进一步的回应:“我要去上班了,工作很紧。你好好在家看书好不好?若要出门就白天出去,晚上我们一起复健。杏子,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和别人打交道吧?” 杏子慢吞吞地转过头。晨光投在脸上,这深浅的阴影令她的神色显出一些难以言说的茫然的苦痛:“复健会有用吗?我不想总在这个轮椅上。这样让我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我不想这样。” “是我的错,年底攒够钱我会给你买一架更好的。到时候你要记得多出门。”男人毫不迟疑地揽过了责任。他觉得一概责任全在自己身上。“只有轮椅不舒服吗?” “也不完全是吧。”杏子说,“但也只能这样了,别的也没什么可改的吧?” ---- 换了新轮椅之后,杏子并没有比之前要多的走出门。 她先前还有时在白天出去,补考时被同学撞见过几次,后来就再也不肯敞着脸见天光。男人不清楚那些孩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他只管得到自己的女儿:“我不是说过,要叫你白天出门吗?作息颠倒过来就不是好事。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你不去睡觉吗?” 连日的劳作掏空了他的身体,男人的脸色枯黄,有时月光照在脸上,像髑髅蒙了一张过季的人皮。他比那些已死的“鬼”们更少了两分自在;夜里见到杏子,也只是沉重地教训,心里有股不甘愿的火,只含着,而发不出来。这心里的火烧成一盏微闪着的、叫作“假如”的灯笼,在他面前吊着;他凭这灯笼看路,才勉强做了许多工、跑了许多医院带女儿复健,才坚持到现在。只是杏子的这盏灯笼早已熄了:“我白天睡过了。晚上出去不是挺好的吗?” “你总白天睡,到学校怎么办?”她的父亲在愁苦中烦恼着或许不会再次发生的事,杏子坐在轮椅上,男人从这坐姿的背影幻想起女儿在教室的背影,“书也不看。你不考学了吗?” “我已经不去学校了!”杏子的语气开始波动起来。她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晚上才没有人,晚上怎么了?” 男人叹了口气:“不好总和‘鬼’混在一起,你是人。不管怎样,人还要继续生活的。” 杏子脸上见了泪。那泪在坑洼的疤痕里滚着,凝成许多细小的湖;眼也是还未开闸的湖,月光从这许多湖里反射过去。他看不清自己女儿的眼睛,这脸上像是全是眼睛:“这也算生活吗?死了也不会更差吧!” 她尖叫着,拿袖子擦了脸,半晌才把翻滚的情绪收敛起来。盛了月的湖干涸了,杏子看着墙上的遗照,仿佛想要从中汲取一点勇气。男人骇住了:“死了也不会更差?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杏子的气息翻腾着,许久才发出声音:“……对不起,爸爸。” “是我的错。我对你的要求太多了。没想到你居然这样想。”她的父亲也低了头。“要是你当时也……不,还是算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可我这样不好。同学不爱看见我的脸。”杏子含着泪转过脸来。她摇着轮椅到了窗边,轮子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满月。窗外有几个熟悉的影子,挺直地飘着,四肢齐全,头脸是一应平整的雾;连死了的人都比她强些,虽说也看不清脸,至少平整:“我不想白天出去……总有人问我,而且轮椅很不方便。白天就让我在家里待着吧……爸爸。” 男人怔怔的。女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她的腿摔坏了,长相也坏了,她不想面对这些东西,于是只能躲。该怎么叫她从这地方绕开?是叫她到一个没有人关心她的地方去——这不成,人要适应生活——还是弥补她的缺失?可这又是弥补不了的东西。 “你还是想出门的吧?” 杏子应该是眉的地方又蹙起来。“……白天,不方便的。晚上就挺好,晚上他们看不清我。要说安全,有月亮的时候,晚上也亮堂……晚上就挺好的。” “如果……” 迟疑的话尾散在空气里,杏子疑惑地回过头。月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像干枯的树,她偏过身子、回了头,树上便长出叶子,树影正遮在遗照上。目光似的反光消失了,现在是独属于父女二人的密切的场合;杏子突然心慌了:“爸爸?” 男人张了张嘴,又放弃了,生硬地把话音收了回去。“没什么。”他说,“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晚休息比较好。来,我推你回去。” 杏子不大想违背父亲的话。父亲做工很辛苦,有时浸着晨雾出门,月升起了才回家。可她也不大愿意被推回去;腿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轮椅总是她自己的,这路是任谁都能走的路,不能只她一个人被四处安排。“可我想出去看看……” “夜里还是要休息。”父亲教训她。 教训得少了,这是教训。教训得多了,就变成吵架。先时几次她还乖乖回去,到了后面,就总要争辩。暗淡的月光照进走廊的地上,照出一地细碎的星星;是杏子砸了玻璃杯。“你为什么非要我像其他人一样生活?爸爸!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谁都不一样!” 她用力抬起自己枯树枝一样的腿,尽了力,只一点点,然后又卸了力气,重重落下去,没有砸出什么声音。躲在阴影里的脸上浸了泪;泪的海和崎岖的面容,像夜色之中偶尔露出来的暗礁。她哭着朝父亲喊:“晚上出去活动一下不好吗?你一定要我白天去听别人的嘲笑吗?我只是想看看月亮!” “如果我再小心一些就好了。”她的父亲着了魔似的轻声道歉。夜已经深了,星与月都落尽了,这事情早就难以回转,他仍道歉。“你和别人一样,就会好些吗?” “我怎么可能和别人一样?”杏子摇着轮椅往后退。她开始畏惧父亲的注视;父亲的注视灼热,有着和遗照的反光不同的带着温度的执念。“爸爸,我已经不能走路了……为什么还要像以前那样要求我?我不能上学了啊!” “可是生活总在继续啊。如果你愿意努力,你一定可以的。你是觉得自己不能,所以才不愿意去做吗?”男人又问她。 杏子不说话了。她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走廊一角,靠着墙上的遗照,疲惫的表情和墙上的安宁迥然不同。遗照柔和地向前、向下看着,看着自己,而父亲站在遗照视线的死角。他即将要被夜色的暗吞噬了:“身体上的残缺不妨碍心灵上的完整,杏子,你还有你的未来。你难道不应该为此努力吗?” 他拾起杏子早已不愿翻阅的课本。精装的硬皮封面被随意的翻开,胶版纸在月下泛出一点冷光。 ---- 没有怨气和执念的人不容易变成“鬼”。 妄念会蒙蔽人的心神,也会蒙蔽“鬼”的魂灵。刚刚脱离躯壳的灵魂常常混沌,有时会有令人不安的暴烈的攻击性。“你妈妈一定是太放心你了。”男人轻轻摆弄着杏子的头发,把这潮湿了的发丝拨到一个不妨碍视线的位置,“不过要是她真的变成‘鬼’,恐怕一开始也认不出你。要是再弄伤了你,反而没有现在好。杏子,你说呢?” 杏子没有说话。她虚弱地躺在地上。外面的天阴着;月亮熄着,让她想起车祸后刚从医院醒来的那个晚上。身上很痛,衣服湿了许多处,只有腿松快一些;她的腿本来也没有多少感觉。视力倒还够用,虽然已经模糊了;她微微偏过头,脸旁边是父亲的手,手上湿着,手臂连着一副宽厚有力的躯体,上面浮着一颗悲伤而期盼的头颅。 月是冷白色。她将视线偏了一点,夜的月能掩盖许多东西。她喜爱夜晚出门,如此就有许多人看不清她的脸;至于别的,月色自然也是一视同仁。她仔细看父亲那湿了的手,看不清什么颜色。她连声音也发不出;头颅却已经猜测着她的意图,自己贴心地为她续上了话头。“你怪爸爸吗?”他低下头来,捧着杏子那已肿胀了的脸。这面容原本就已残缺了,丘陵一般,现在倒平了几分,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本来也是我的错。如果当时开车小心一点,就没有后面许多事。带你复健的钱也不够,轮椅也不是最好的。是我的错,杏子。你要是怪爸爸就来吧。” 杏子不说话。她已发不出什么动静,呼吸也浅。意识仿佛将要坠入一池暗的海里,边缘延展出去,连上一抹夜色;这夜色笼在她身上,发沉、发紧,不像是月光那样轻盈。那头颅仍在说话,声音却仿佛渐渐离她远去了:“疼吗?这是会很辛苦。但如果你愿意,事情一定会变好的。杏子,你要努力。做事怎能没有付出呢?你若是怪爸爸,我也愿为你付出。你多多地怪我吧。” 杏子闭上了眼睛。身上每一处都有的烧灼般的痛已经淡了,她合上眼,放任自己的感知往下坠。声音已几乎听不见了:“学虽然不能上了,但这不代表你不能出门。你多么小!要是我能为了你的后半辈子而牺牲我的后半辈子,这交换也划算。只是要你疼这么久。这也没办法,杏子,你是好孩子。你从不怪我,我知道。只是现在就要你怪我;你越是有怨,你才越能变好。杏子,你愿意变好吗?” 他放低了声音,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许久才发现自己女儿已经没有了气息。男人这才闭了嘴;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具软烂而几无形状的残破躯体放下,端正地摆好,开始在漫长的寂静中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