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渔王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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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港依旧是海港,可渔王已经,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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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这是我在去到一座小渔村时,几位老人在下棋的时候同我讲的。见他们说得那么起劲,我便问道,你们当真认得渔王么?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摇摇头,才告诉我这确乎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也难怪这些话里有如此多不通之处,大抵是原本的部分早就亡佚了罢。

其实这渔王,本也不叫渔王,只不过官讳已不可考;村里最老的大爷倒是确信自己见过他的官名,不过也只是记得这名字挺好听,其他部分概不清楚。我便常常想,渔王渔王,姓余还是姓王呢?——然而也确乎是无从考证了,只好就这么囫囵叫下去。

我也曾问过,这渔王究竟是何时的人?结果却也是不对:有说五十年前的,有说一百年前的;更有甚者,引出了《山海经》来,告诉我这渔王是个现世的活神仙——也有旁人颇以为然,我却总觉得不对。所以我把这些话录在这里,以免生出更多以讹传讹的误会来。

距我初次听到这故事,大抵也是过去了十几年,中间也掺杂了不少我记不真切、自作主张篡改的部分,若要研究异常历史学的话,仅凭本文大抵是不足为据的,还希望各位放清眼光,不要拿着这篇文章闹出笑话来,且不说羞了我自己,却也实实在在给渔王丢了脸(如果当真有这人的话);只将它当做一篇不知哪里传下来的故事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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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三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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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渔王其实在黍嘉村没有亲戚,也没什么熟人,同样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自打这村子存在起他就一直在这。至于先前的光景,也是一概不晓得,只知道他自从住进黍嘉村以后,似乎就一直在这打鱼。大家对此从未留心,也毫不在意。

倘若有个不晓事的年轻人向长辈们问起这些,多半只会招来这样一句:

“阿呀,认得就行了,管那么多做甚?”

可这些长辈们一面这样说,一面却也要往村东头渔王的窝棚那里瞟两眼。虽说没有人晓得他先前的事,但他毕竟确实在这村里有着一座房子——如果这也能算作房子的话——还有一条船。

渔王最满意的也就是这条船。村里其他的船,一概都不在他眼光里。其他人路过的时候,每每要对着这小木船指指点点,仿佛这不是船,而是什么破破烂烂离经叛道的东西;然而渔王也毫不在意,好像故意要气他们似的,头也不抬,依然一心一意的擦着船帮子,一边擦,一边还要特意地大声哼起曲子来。

至于渔王这个诨号,究竟是何时出现的,却也无人知道,好像这个名字就这么粘在了他头上。村里人叫得顺口,也就没有多管;毕竟在这里官名是罕见的,张三李四之流随处可见,也就没有人太在意这件事了,依旧渔王渔王地叫着。

唯一一点可靠的依据,大约也就是他打鱼确实厉害。他总能在所有人都捞不上东西的时候,从自己的舱里拎起那么两条不大不小的鱼丢给他们;不管风浪吼得多吓人,他总是不慌不忙的摇着他那条破船出港去——倒也没人敢拦他,然后哼着歌又把船摇回来,带着满舱叫不出名字的鱼。这时候小孩子往往就在他的窝棚旁边等他,看见他的船就一拥而上——若是渔王心情好,便从鱼堆里拣出几条小得不能再小的鱼崽子分给他们;若是心情不好,那可就不妙了,轻则吹胡子瞪眼一顿臭骂,重则还要举起橹来在空中挥几下——自然是不敢真下手的——于是孩子们也就一哄跑散了。

不过这后一种情况倒也是少见的,所以孩子们也都愿意没事的时候去渔王的窝棚遛一遛,看看能不能趁机捞些油水。若是弄到的鱼大些,便要洋洋得意起来,总要玩上半天才舍得下锅——当然更多时候是扔掉,或者不知什么时候便丢了。

村里有些老一辈的人传说渔王有秘法,能定风控水观星寻鱼云云,越传越邪乎,最后传成他是得道高人,来俗世云游,特厉害,特玄乎。之后几天,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崇敬,仿佛他真就是从古书里跳出来的人一般。

事情压抑久了,自然就按捺不住。于是有几个年轻人就真的这么去问了。

“阿阿,渔王阿,”在一次出港前,他们就这么问道,“你果真会法术么?”

渔王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阿,你们这帮小鬼头,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他便装出生气的样子来,挥舞着他的烟锅子。“现在时代变了,这是封建迷信,你们晓得么?封建迷信!呸!连我老头子都不信这些了,你们又怎么搞起这些来?”

到最后也没人能套出什么话来,于是众人也就失去了兴趣,不再来想这些了;只有当暴雨过后蹲在栈桥上剖着鱼的几个汉子看见渔王的小船从还没平静下来的海面上出现时,才会偶然想起这些话来。

于是渔王也就依旧这么打他的鱼。

------

+ 二

出海打鱼,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压舱。只有底舱够沉,船才能在风浪里稳住不翻——这在边海自然是常识。

大家看渔王的船这么稳,就问他:你拿什么压的舱啊?

渔王摆摆手:不就是石头沙子什么的吗,还能是什么?

于是来人就尴尬地笑两下,有时候再让一根烟,扯几句家常,也就走了。对啊,谁信呢?

不过渔王这船,却也不是没有坏过。有那么一次,他的船底被不知哪里的暗礁磕了个洞,看见的人说那船瞬间就往下沉了一大截。

渔王没办法,只好撂下船,跑到东村找了几个人把船拖上来,又去找村西头做木工的杜三。

这杜三,虽然手艺也不甚好,却是黍嘉村独一号的木匠,将就着请他修一修,倒也还过得去;只要不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手艺不行,他倒还是挺好相处的。

如果你果真这么朝他说了,那可了不得,往往是他就此生起气来,不吃饭不睡觉,一心扑在木头上,弄砸了就重来,一直到你服气为止;老主顾都知道这样激一下杜三会有奇效,然而终究也是不常用。

可是杜三一到,渔王就挥手把边上那圈年轻人全部赶走,好像他们只会帮倒忙似的。小伙子们起先倒是不太愿意,但是看渔王这幅模样,也没有他们留下的余地,最后又交头接耳了几秒,终于不情不愿地散开了。

这可让杜三吃惊不小:人都走了,他连船底都翻不过来,还修什么船?

渔王倒是很淡定。他把烟锅子在船帮上轻轻磕几下,放回口袋里,然后两手轻轻一推,那船居然就骨碌碌翻了个身。杜三愣了几秒,只当这船轻,也没有太在意,凑上去就要看看船到底坏得多厉害。

结果他又被渔王拦住了。

杜三也就对这莫名其妙的老头没了好气,装作发火地问道:“干嘛?”

渔王倒也不生气,只是从不知哪里拿出一块簇新的黑布来,爬上船底从裂口里塞进去,左看右看,确保看不见里面有啥之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招呼杜三上来。

杜三就这么魂不守舍地修完了船。等到小木船重新下水、渔王满足地哼着歌走开的时候,那帮年轻人就又围了上来,争着问杜三底舱里到底有什么。

杜三摇摇头:他也只看见了一片漆黑,更何况渔王一直在旁边盯着;不过他倒也找到了机会,趁着渔王不注意的时候把手伸进裂缝里摸了摸。据他所说,除了一块黑布——那是他亲眼看见渔王放进去的——之外,什么也没摸到。

最后他的结论是这样的:

“阿呀,这有什么?他很会打鱼嘛,肯定有秘方的啦,秘方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散啦散啦!”

于是众人也就失望地散开了,没过几天,这件事也就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杜三倒是时常坐在他的作坊门口,一边刨着木头一边盯着东边渔王的窝棚,看着他拎着网上船,傍晚时又拎起网回家来,蹲在门口剖鱼。

他到底是怎么压住舱的呢?——也罢。他这么想着,又用力地削了几下。

------

+ 三

在黍嘉村要认出渔王,除了看他那条破船之外,最可靠的方法便是看他的斗笠了。

其实渔人中间戴斗笠的也不少,但渔王这顶笠子不知怎么就格外引人注意,往往是远远地看见它在人丛中一耸一耸,村里人便认出这是渔王来了。此前也有几位颇负盛名的老人仔细观察过,结果如下:

“诶,你看啦,渔王的这个斗笠是不是比别人的要尖一点啦?”

“还有啦,左边那里肯定是缺了一块的,你怎么看不见呢?”

“这么说来,他脑袋后面是不是还挂了个什么东西来着?这都发现不了吗?”

他们就这么一边插科打诨,一边看着渔王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渔王也不恼,就那么扛着竿子走过去,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其实他们口中“脑袋后面那东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经常见渔王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条木头雕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鱼。

有人问过渔王,这究竟是啥玩意?渔王非但不应,甚至罕见地红了脸,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人看情势不好,随便找了个理由走了;不过他过会又折了回来,看见渔王坐在路边一动不动,手里攥着那条木头小鱼。

之前也有人朝杜三说,别看你整天跟木头打交道,你可连渔王那条木头小鱼都雕不出来——杜三当然也是知道这东西的——于是他就愤愤不平起来了,找到渔王,要仔细看看那木头鱼。

渔王没说行,可也没说不行,只是把斗笠递了过去。杜三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小鱼的手工简直惨不忍睹,远看还没什么,近看却是完全走了样;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回到自己的作坊,不过半天便捧出小小的一块木头来,同渔王笠子上的小玩意分毫不差。

这下就连先前笑他的那人也没了脾性,乖乖认了不是;于是杜三也便得意地把这东西拿到渔王家去,叫他看看自己的手艺如何。

渔王捧着小鱼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把它还给杜三,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然后伸出手去,拨了一下噼啪作响的灯芯子——那时渔王家里没有电灯,之后也从来没有过,他也就一直用鱼油装在碟子里照亮。

于是杜三就很不服;他丢下手里的活计,关紧了门,整天整天待在家里;如果你从门缝往里张望,你就能看见他埋着头撮着个小东西,凿两下,吹口气,再削几下,最后摇摇头,把它丢掉。

三天之后,当他的房子里堆了一层刨花的时候,他终于打开了门。这回他没有出去炫耀,直奔渔王的窝棚;路边闲谈的几个老人眼光里带上了惊奇,好像村里从来没有这个在小路上狂奔的人。

渔王倒没有很意外,不过他的窝棚门口很快围了一大帮人。

他依旧把杜三雕的木头鱼在指头间翻来覆去地看:如果说上一次那条做到了外形复刻的话,这条可就是形神俱备了:不仅形状纹路一模一样,甚至连尾巴上小小的缺口和长期把玩磨出来的光泽都分毫不差。一旁看的人心里都一惊,几乎只差叫出声来;不过渔王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良久,他把手里的木块小心地还给杜三,然后补了两个字:“无神。”

旁边的人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三把木头鱼在手里盘了好久,最后也没说话,慢慢地转过身,回家了;当天也没再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还是有路过的人看见了杜三房里值得一看的事情。他看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何竟然没敢朝别人说出来。

他看见杜三把那百来条木头鱼和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胜负欲一起,烧成了满地的灰。

最后杜三抬起头,疲惫地晃晃脑袋,打开窗子,把手里最后那条木头鱼扔进大海,看着它在夜色中随着海浪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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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杜三有新船了。

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全都聚在窄窄的栈桥上,看着杜三驾着那艘威风的铁皮船在海面上狂奔。它绕着小小的港口转圈,一次,又一次,直到海面上布满了雪白的划痕。

然后他把船小心地在远处停下,把舱门打开来,露出地板底下满载的鱼虾——还有贝壳,在当时可能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东西。他特意在船头叉起腰来,招呼围过来的熟人上船,然后抓起大把大把的收获往他们手里塞。

当然也有不少人推让;于是杜三就越发起劲了,叫剩下的人一起上来,让他们看舱房里各式各样的轮盘,甚至几个孩子还亲自上手摸了几下。杜三也不拦着,笑呵呵地在旁边看。

他想起之前,大家都说,只要有渔王在,这全村人都不会挨饿;这倒是真的。如果有谁家断了粮,大人就告诉小孩:找渔王去。等到磨蹭了半天、终于找上门的时候,渔王大概率就在窝棚旁边,整理架子上沉甸甸的干鱼;跟他说清楚来意,他好像满不在乎,随便人家拿多少。成堆成堆的鱼也就这么散了出去。

也有几个贪心的,专门挑着最大的几条拿;渔王倒也不恼,依旧随他拿了去。不过若是家里还有存货,还想捞渔王便宜的,那可就惨了,往往是还没开口,就被渔王指着鼻子一顿数落,撵出门去,好像他都一清二楚似的。

不过碍着之前救济过的面子,对着渔王也不太好动怒,于是这些人最后也只能笑笑,然后跑回家去;只不过之后不再经常来借粮罢了。

渔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送了多少鱼出去;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出海,回来了就剖鱼、晒鱼;时不时坐下来,往烟锅子里加点烟丝,看看天边落下去的太阳,然后继续干活。

杜三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鱼,但他知道渔王打鱼厉害——也许他真的能打到呢?

不过这日子结束了。他的新船绝对可以比渔王更强,他撒一把网就可以把渔王连同他的小船一起捞起来——还能再加上他的窝棚。

他想不起来自己花了多少钱买这条船,也想不起这些钱是哪来的。是一万?两万?还是五万?十万?反正是很大的一笔数字,全黍嘉村都掏不出来的一大笔钱。

但是他给得起。

于是他轻轻地把旁边的几个孩子推开,走到操纵台前,看着水天相接处渔王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使劲拉了一下汽笛。

汽笛声刺破渔村的黄昏,吹散了远处的一缕孤烟;云间的海鸟从他眼前掠过,海浪收住了它的波涛。

他看见渔王的小船似乎顿了一下;但它终归还是上前来了,只不过看上去有些迟疑,也没有之前那般快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

不过很快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又一次拉响了汽笛,更响,更尖,让整个黍嘉村,还有天边的太阳,都充斥着属于他的声音。

于是此后杜三的木头作坊也就熄了灯。当渔王把船停好、从作坊前面路过的时候,他再也听不见刨木头的声音,也听不见年轻人在锯坏木头之后的叹息了。

是少了什么吗?

没有,其实什么都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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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大雨说下就下。

起先还是淋漓的细雨滴滴答答,一连洒了三天;后来就突然变成了大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杜三的铁皮船顶上。

村里早就没人出海打鱼了,所有人都蹲在屋檐下搓着手,思索什么时候才能放晴;就连渔王都把他的船牢牢地拴住,此刻他正忙着收拾早些时候搬进屋里的鱼干。

这几天杜三的铁皮船可是出尽了风头,除开渔王不算,他的收获能赶上全黍嘉村的一半;现在下起大雨来,他也不恼。他刚好需要时间来打理船舱。

所以杜三没有闲下来。他拿着一块破布,忙着擦驾驶舱里的每一处角落;他把目光所及的所有仪表都擦了不下三遍,直到它们光洁得能映出自己的影子为止。

他满意地抬起头,然后看见了舷窗外面正在逼近的东西。

那是浪,一面平整的、仿佛凝滞了的墙。杜三一开始还疑惑为什么涛声如此之响,而当他敲着后腰抬起头来看见天边看上去足有一人高的那道深灰时,他明白了。

他跌在地上,疼痛很快让他清醒过来;于是他盼着控制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狠狠拉下了连着汽笛的那根细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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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杜三帮着刚上来的人把扁担送到高处的石头上,然后把船上拿下来的雨衣裹得更紧了几分。

这里是黍嘉村东边的那座山头,杜三拉完汽笛之后,就在全村的大街小巷跑了个遍,人们匆匆忙忙地抓起几件东西,跟着杜三往村口跑去。跟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汇成了河,乌泱泱地朝村外涌去。

他看着人流在他面前缓慢地往山上蠕动,看着花花绿绿的人丛中一耸一耸的衣服捆、箩筐和鱼干,他瞬间感觉自己伟大起来了,一股暖流充斥在他的胸口。

等等——

“诶,看见渔王了么?”他拦住离他最近的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抓住他的双肩摇晃着。

那人好像这才想起渔王这么个人,推开杜三的手,左右看了看,然后回过头去,朝排在后面的亲家问道:见着渔王了么?

问题就这么一个个人地传到了队伍末尾,然后回答很快又传了回来:没有。杜三挠挠头,又跑到队伍前头慌慌张张地问了一通;最后还是一开始他拉住的那人最先弄清楚了情况。

“没有!杜三啊,没有!”

“那人去哪了?”

于是旁边的所有人也都跟着慌张起来了:渔王虽然脾气古怪,平时待人却也不错;更何况村里的人基本上都吃过他送的鱼。于是几个小伙子就撂下担子,把老婆孩子什么的安顿好,满山上下跑了几遍,依旧没见着渔王的人影;最后还是几个早先爬到山顶上的妇女把杜三喊了上去。

“杜三啊,”她们朝他挥手,指着黍嘉村的方向。“你看看那小黑点是什么?总不会是渔王吧?”

于是杜三也攀上去往海里一看,最先出现的就是先前把他吓得不浅的浪头,现在它几乎就来到了村子旁边,涨得同这山头一般高,除了翻滚的浪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在旁人指点下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在灰色的水中几乎不可辨认的小黑点点——那摇摇晃晃的小船,除了渔王还能是谁?

旁边的几个妇女终于确认了这一点,失声惊叫起来;站在下面的几个小伙子也发声大喊渔王的名字,想把他叫回来——然而他又怎么听得见呢?况且就算听见了,他又怎么回来呢?

村里最老的老人颤颤巍巍地靠着他们脚下的岩壁坐下,大口喘着气,朝他们说:

“哎呦,我不是讲过了吗,渔王这人,会定风控水……哎呦……怎么不看好他呢?”

杜三倒是反应了过来。他转身从山顶那块大石头上一跃而下,冲向离他最近的一颗树,哆哆嗦嗦地在不离身的挎包里摸了半天,拽出手斧和凿子来,咔嚓一声砸在树上。

旁边的人都蒙了,看看海,又看看杜三,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

杜三狠命地凿着树干,旁人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只知道那树很快被凿下去一大截;然后又是不知怎么回事,杜三只是往树上吹了一口气,等木屑散开之后,临近的几个人就看清楚了:他雕出来的是渔王的脸。

正当他出了一口气,继续修着木雕的鬓角时,大石顶上又是一阵惊叫;杜三猛然回头,正看见他最开始拦住的那人从上面跳下来。

“怎么啦?”

“渔王……”他大口喘着气,“渔王他船翻啦!”

杜三一把推开他,手忙脚乱地攀上去,把凿子斧子随手丢下,跌跌撞撞爬到石头边缘,探出头去往下看。

他没有看到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也没有听见背后那棵树轰一声倒下的动静。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棵树是齐刷刷拦腰断的,他们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杜三雕出来的渔王在哪,只有满地湿答答的木头屑。

------

+ 七

浪头终究还是打下来了;它狠狠地砸在黍嘉村的每一条街巷上,砸在草扎的或是铺着瓦的房顶上;它把杜三屋里没来得及清理的刨花不知冲去了何方,浇灭了渔王家里还闪着火星的油灯。它把全身的力量宣泄到这小小的村庄上,宣泄到破木头栈桥上粗石板路上还有老人们经常坐着谈天说地的压街石上。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起到作用。

当浪涛退去,杜三看见黍嘉村依旧是黍嘉村,错落的房屋依旧是原本的模样,纵横的街巷依旧是熟悉的走向。

除去石板路上正缓缓向海里退去的水流外,一切如常。

杜三大声喊起来,于是剩下的人也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朝山下冲去,没有理会仍在滴水的房檐,径直奔向毫发无损的栈桥,跳上自己的或不知何人的船,朝最后看见渔王的方位开去;黍嘉村旁看上去平静如常的海面一时间洒满了渔网。

所有人都想着,万一渔王活着呢?

然而他们终究什么也没捞回来。他们厌烦地把网里面的鱼虾倒进海里,马上又不知疲倦地再撒一网;依旧是水产。他们就再倒,再撒,直到每一寸海面都被细细地搜了一遍。

真的没有渔王。

等到天色真的黑下来时,渔人们只好叹着气把船慢慢地挪回去,看看自己家里是什么状况;几个勤快些的小伙子帮着把渔王的窝棚收拾了一番,发现他本就不多的几件东西倒都还在,只是不见了成堆的干鱼。

杜三开着他的铁皮船在海上拉了三天网,好像仔仔细细地把这一大片海犁了一遍;最后别说尸首了,连块破木片都没找到。

第三天他回去之后,就把铁皮船搁浅在滩上,再也没出去捞过鱼。

从此他依旧干他的老本行。

------

+ 八

不知道多少年之后的一天,当年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们此刻都长出了几缕白发;他们也像他们的上一辈一样,有了家业,有了孩子;不出海帮忙的时间里,他们也依旧坐在压街石上谈天说地。

“这块石头啊,”有人便这么拍着他屁股底下的石头,“当年那浪打来的时候,冲跑它那可一点不费力气。要不是……”

他的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双眼紧盯着刚刚从他面前走过去的那个渔人,看着他的斗笠一耸一耸。其实渔人带斗笠也不少见,但是这人——

“诶,你看看,”他这么招呼他的同伴,“你看他像不像渔王?”

“当真么?”

“哎呀,你看看,看看。”

于是这消息很快就悄悄地在黍嘉村里传开了;每个听见的人都凑了上来,跟在那渔人背后,小声地讨论着他的身份,仔细地找出每一处能证明他是渔王的细节;那渔人好像根本没听见这些动静,依然扛着一枝竹竿自顾自往前走。

直到他走出了村口,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都没人敢上前和他搭话。

最后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去;他们知道在山路上按他的腿脚走不快。然而渔人却了无踪迹,就好像蒸发了一样;他们沿着山路走了两三里,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最后还是有眼尖的人看见有什么东西躺在路边,一看,是顶破破烂烂的斗笠,左边有个尤其显眼的口子,顶上也比一般笠子尖些;最重要的是,后面还拴了根短短的细绳,系着一条走了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木头小鱼。

杜三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群,走到人丛中央把那斗笠捡起来,刚刚来得及仔细看看它的模样,嚓的一声,那斗笠就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团还带着余温的黑灰,飘得满地都是;只有那条包了浆的木头鱼,依旧在他手里泛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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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杜三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攀上自己不知多久没发动过的铁皮船。他的动作很慢,也很小心,不知是因为昨天发作的关节炎,还是他不放心这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梯子。

他慢慢地在驾驶位上坐下;老化开裂的人造革椅子终于还是支持住了他的重量。

他看着夕阳从天的尽头沉下去,把簇拥着它的云染得通红。于是他伸出手,小心地把紧紧攥在掌心里的木头鱼挂在面前那根孤零零垂下来的细线上,然后,轻轻地拉动了它。

死去的船只连呜咽也没有发出,但他却分明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声响;那是不知多久前的,一道迟来的长音。

日升月落,海港依旧是海港。

可渔王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