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无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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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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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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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 x-large]]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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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沿着长河之边走。

天帝把祂贬谪到此,也没有说清缘由,也没有说清后果,只让他沿着这条河向前,并派万法暗暗跟着。

入目是一片空白,上与下是没有交界的,更无论那碧落之外的几重天。

颜色唯有一条河,河是黑的,并不澄澈,宽广的没有际涯。

河边的土壤--当然也是白色的,因为久久没有雨露而龟裂了,墨色的河水渗透到土壤里,汇聚成枝桠一样的细纹,像是枯笔。

“这是河的发丝,伊是年轻的呵。”明台喃喃,并任由那混着河水的泥土从自己的指缝间溜出去。他赞美着这荒芜的土地,仿佛在这之上已经开满了山花。

万法很忠实地记录了下来,朱笔做批:

失心疯。

明台看不见祂,事实上,明台也看不见自己。河水照不出这里的一切,也断然没有熠熠生光的银浪,它只会狡诈地时时出现一些模糊的影子。

明台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万法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们是孤岛,因为他们过于宏大而纯粹,于是那影子就小了,和芥子一般大小。

但是空气中仿佛是有物的--在那陈黑的河面上,原本是天空的地方聚拢着青烟,或许不是青烟,如果你仔细看,那是魂魄,狰狞地搅打在一起,时不时从那一片浑黑中伸出类人的胳臂或足,撕咬,糅合,甚至交媾,孕育。

空气里盈满了鬼。

明台望向了河面,他看到了那些鬼。遂,他惊呼了,有朱砂色的笔墨一般的泪从他的眼眶中滴落下来,速度很慢,像是滚熟的蜜糖,蜿蜒在皮肤上,能感觉到它粘稠的蛇也似的游移。

远远的,河边有一个人形影子,鹤发白袍,像是一截枯瘦的白蜡立在遥遥的顽石上。

明台赶了过去,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别的生灵。

那老者笑了,递给了他一杯酒。杯子同样是白色的,酒是浑的,酒是河水。

明台将饮不饮之时,发觉了身边的磐石上,一圈儿边都摆着同样大小的酒觞。他们站在这中间,老者喝的面色有些酡红了,一只手扶住明台的肩膀,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手舞足蹈地高唱着。

他把明台的身子扳过来,对着那些酒觞,高声引荐:“后生阿,你看他们,看我的老伙计!”

他很自豪地笑,大力地拍着明台的肩,拍得他一个趔趄。明台觉得自己像个稚子,在接受长辈们的注视,耳根渐渐红起来。

自北向南的酒觞,老者叫他们卫公、临川、江陵、浏阳。[[footnote]] 卫公:商鞅 临川:王安石 江陵:张居正 浏阳:谭嗣同 [[/footnote]]

他稀里糊涂地点头,稀里糊涂地一一跪拜,然而终是耐不了了,问出声来:“先生,您们在此可是要干什么…”

“喝酒!”回答是干脆的。“我们会一直喝下去,直到桅杆下一次升起。”

明台刚把酒觞举到唇边,倏地,天地间一切的风都停了,短暂而空远的,坟墓一般的死寂后,天地间开始毫无征兆的动摇了。

于是,呜呼兮哉!

地维摇荡,丘峦震颤。河伯震怒,冯夷鼓涛。但见洪波蹴天,浊浪排空。似万龙纠腾,鬐鬣张而风雷骇;若三军鏖战,鼙鼓动而雪山倾。奔流逆折而回川,漩洑呿吸而喷沫。

沙石齑粉,林木尽伏。颓波所及,陵谷易形。声若雷霆之相搏,轰轰然千里不绝;色如玄黄之混一,茫茫乎四极难分。

天地间出现了第三种颜色——嘈杂的灰,铺天盖地地吞噬尽了纯粹的黑和纯粹的白。吐息之间,明台听见了号角声,带着淳美的,古战场上吹刮来的风,远远的江中之汀,在一层高过一层的洪峰之间隐现,远远的江中之汀,扶桑木的桅杆升起来的……

升起来一面猎猎作响的红旗呵!

东风刮起来了,昂扬的东风刮起来了,大河就像天地的石灰池,风一过,河水就激涌上来,股股的气泡从河底升将起来,在河面上爆裂开,翻涌起油锅地狱的浪花来。

明台很悚然地退却了半步,却被那老者执住了手。那老者,不知何时披上了一件鹤氅样的衣裳,撑一支竹杖,伫立在昂扬的风里,宽袍广袖被风击打,作响声声。

“先生……?!”

明台的声音是敬畏起来了,然并没有来得及说完,老者悠悠然地向前,仿佛只是晴雨后的山道,把那竹杖撇在一边,顶着细碎的击水去了,并朗声笑着。

明台要问些什么,身边耳边却仿佛有人温和而严肃地扳着他的肩,魂灵人声絮絮地响,重叠在一起:“要他去罢,要他去罢,他知道你要问什么。”

他们微顿,

“他是「渔父」[[footnote]] 引自屈原《渔父》 [[/footnote]]呵!”

渔父进入了那滔滔的水,黑水翻滚着,这一点白熔化在了浪花里,然后像是流淌着的金水一般翻将起来了。

洪峰中,浪花中,目中一片万花筒似的光亮,耳边有声,好像那拉洋片的扯绳扯的太快,镜花水月,糊里糊涂地转过去了。

那红旗的边上,白马长嘶着,头顶上生着控水的角;长鲸的躯体游移在滚墨似的云里,长牙上贯穿着纸片似的浮尸。[[footnote]] 李白《公无渡河》 [[/footnote]]翻腾的浪里一层一层,闪着粼粼的光,带着玉一样的美好润泽的颜色的,是浮在水面上的人牙,粉红色的肉舌快活地在水中翻腾反复着。

风的呼号变了调子,隐隐地,从九重天的北面刮来了乐声,击节而歌,又混沌逐渐响亮起来,像是挟着紫电的云雷。

明台疑心自己病了,一抬头,那红旗在腾涌的江心上,随着断剑击打的韵调翻转了,变换了。是簇新鲜红的官袍,系着玉带,绣着昂头的鸟;是纱罗底下覆着白肉,猩甜绵软,香气如油脂一样地黏连在人的面上;是锦绣宫绸,仿佛堆到天尽头的的金瓯珠翠,黄白卖命。

明台的眼框痛苦地痉挛着,带着血丝的湿润的黏膜渐渐覆上了一只清白的眼,凝成了肉红色的,在寒风里颤巍巍皱缩着的肉红色[[span class="ruby"]]叆叇[[span class="rt"]]aì daì[[/span]][[/span]]。[[footnote]] 古代称眼镜,琉璃镜 [[/foot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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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些东西又旋转起来了,妍媸的景物杂糅在一起,剧痛之下,我看见那红旗仿佛落下,现在挂在那扶桑枝干上的是一张皮,涂满了污血的人皮,随着轻风飘飘然落下了,露出裹在其中的,明黄团龙的躯体,长发散垂着,沉默的秋风里,孤独地轻微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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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剑,一闪剑光,劈砍在人的黑睛前方。浪花卑劣地,狰狞地搏击,老者的狂笑和着东风,桅杆倒下了,如此宏大的物,砸落在水面上,如一片无声的叶。

天边升起了一轮纸月亮。

明台枯坐在江边,倚着竹杖,江水静谧地流淌,延到天的尽头。

眼前的两个孩子不知下了多久的棋,黑白两色的棋子,清脆欢悦地击在磐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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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自刎于易水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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