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河
2025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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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人生尽头,往事终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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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掉吧,扔掉吧,已经带不走了。”
永定河边,老周依靠在柳树上,手笼在棉袖,有些可怜地看着对岸的刘春红一家把行李搬上汽车。
“老周?唉老周!——”声音从灰雾中游出。
“你什么时候走啊?”
“啊?哦,我啊,我兴许过几天走!就这几天了!——我得等谢芳好嘛,谢芳好了就走!”
谢芳是老周的妻子,他和她已经在永定河边生活了六十年。
永定河从东往西流,横亘这座郁郁葱葱的城市。古镇所有的房屋都紧紧傍依在这条河的两岸,所有道路也紧贴河岸蔓延,在这个偌大的世界,永定河就像是人们能够依傍的母亲。
六十年都过去了,剩下的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也是顺其自然,没人不这么想。
直到有一天。在那天早上,老周特地起了个早,今天是赶集,人会来的很广,馄饨能卖出很多。在寒冷的清晨,没人不想喝上一碗热乎乎、飘着紫菜和虾米的馄饨汤。
人来的果然很多,但不是很广,只是扎堆,晨雾把一切都融合在一起,河边的人群显得影影绰绰,有的静止,有的却在飘动,人群就像芦苇一样长在河边。有时一阵隐形的风吹着,所有芦苇都不约而同地俯视河岸。不安的低语在严峻的气氛中弥漫。
老周穿过芦苇荡,透过青石砖砌成的河栏,老周只看到灰色的河水,只觉得眼睛被扯了一下,他忽然记起自己有个梦没做完,于是原地睡了过去。
梦中的老周知道,永定河病了。
永定河的水不是灰色的,甚至不会是白色的。平日,在人们的脚下,河水会静静流过,把岸边的柳色浸进去,这时河水会带点透亮的浅绿。在水浅处,能瞧见河底的鹅卵石,青灰的、米白的,有的还沾着点青苔,软润和人,像被河水摩挲久了的玉琮。阳光斜斜地照下,水面就碎成了一片晃眼的银鳞,鳞光映在岸边的青石板上,又反射回窗棂上,能把人间都照的亮堂起来。
但是永定河病了。
小时候,老周见过一个人,他脑袋里长了个瘤子,于是只能不停用手晃着自己的头,这样才能减缓病痛。头发杂乱地甩动,像铅笔的线条,疯子就这样从街头走到街尾,他是在用头发以无声地尖叫。这人没过多久就死了,但老周却一直记到现在。
老周看着翻涌的河水,只觉得似曾相识,他觉得永定河也在尖叫,他知道永定河也病了。水成了死灰,连光都照不进去。底下的卵石、鱼虾,早没了踪影,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灰白。那水翻滚着,已然失去了神志,像疯子的头发,线条里全是痛苦和恐惧。岸上的人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瞧着它挣扎着流远。
老周又梦见自己成了永定河的水鬼。
水鬼老周告诉老周,他在等一个神仙。
神仙能治好永定河的病。
神仙骑着一匹白马,一匹亮银色的、雾气化作的白马,他骑着白马从天上走下,把天河的水引到永定河,永定河的水就又清澈起来。
老周看到神仙停留河岸,白马低头啜饮河水。
梦里,天虽然明了,却很朦胧。然而天边远远传来丁丁的声响,如磬如钵,落在永定河中,一圈圈荡开,叽叽喳喳,老周从梦中苏醒。睁眼,是人群担忧的脸。
自那之后,担忧的脸来来去去,从没有消失过。
城里来了上面的人,他们贴了告示:上游的工厂偷偷排放了化学物质,污染了永定河。大家不要靠近永定河,不要下河。现在,他们要疏散永定河边的人。
刚开始,有人不乐意,居民们在河边生存了一辈子,怎么能搬走,这是在背叛永定河。河最能养人,能抚平一切,这么多大风大浪挺过去了,河怎么不能恢复。
可是这次真的不一样。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无奈地解释,欲言又止。
这次真的不一样。有人喝了永定河的水,浑身变的灰白,和河水一样失去了色彩。人被石菖蒲医疗中心的人抬上了白色的救护车,那救护车和那人一样灰白。
很多人被吓到,于是搬走。留下的人会带着复杂的感情,长久地注目于背井离乡的队列。
告示仍然在张贴,永定河边少了不少人气,但是老周依然出摊,只是不能用河水,每天公家会派发足量的水,供给正常生活,老周出摊,特殊情况,于是多派。除了永定河,清水还是很多,日子也能照样过。
河边,清晨,雾气弥漫。每天必到的几个客人早已到了,他们故意忽视其中缺席的人,刻意大声地问好。早?真早!身体还好?好,都好!他们一到,便上了一条船,互相把持着,决心共同度过这难关。
老周笑着招呼客人,依着几十年的习惯支开架子,搁上板子,动作利索地把食材搬出,铺上菜板,这一切他熟都得很。当他舀出一勺水时,感到气氛沉了一沉,他脸上一白,耳朵却红了,嘴上啊地一声:
“这水是官家给的,干净!”
急于证明般,他自己重又舀了一勺,倒得一杯,口渴似地咕噜噜灌下去。水桶放了一夜,地气浸地有些发凉,老周给自己顺了顺,讨好地笑。
大伙看老周生龙活虎,重又热闹起来,拍腿拍手,挠背清嗓,混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时而哗然大笑。仿佛这个小摊重又洋溢感情,氛围很快伴着馄饨摊沸腾起来,发出温暖的烟火味。
照例先给谢芳煮了馄饨:头汤。谢芳捧着碗,有些心疼地望着老周,她轻轻吹拂,把发白的虾米和发灰的紫菜吹去,露出鲜白的头汤。馄饨热腾腾的雾气与清晨的雾气交织,没有升起,反而落下。落在汤里。
老周老了,很多事情得想一会,一愣神就反应不过来,等他回了神,谢芳就褪了色。
他看着谢芳,谢芳看着他。
老周颤抖。他害怕了。
他拨打了急救电话。但是一生的见识让他知道已经无济于事。
他看着灰白的谢芳被抬上灰白的救护车。河边,只有红蓝光闪烁,掠过车身的三箭头。
“老爷子,节哀。”
“老爷子,不怪你,是我们通知不及时。具体原因我们还在检测……”
小李是个好孩子,年轻有为,二十出头考上了公务员,平时就是他组织居民疏散。
“老爷子,走吧,离开永定河吧,这河吃人。”
老周点点头,是啊,该离开了。
小李看看老周,有些于心不忍,迟疑了一会,转身给老周泡了杯茶。
“老爷子,喝吧,喝下去会好受些。”
好,好,老周点点头,喝下了茶。永定河水已经不能抚慰伤口了,但是这杯茶可以暂时忘却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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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边,老周依靠在柳树上,手笼在棉袖,有些可怜地看着对岸的王夏一家把行李搬上汽车。
“老周?唉老周!——”声音从灰雾中游出来。
“你什么时候走啊?”
“啊?哦,我啊,我兴许过几天走!就这几天了!——我得等谢芳好嘛,谢芳好了就走!”
谢芳啊,谢芳。谢芳和老周相识六十年了。
六十年都过去了,剩下的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也是顺其自然,没人不这么想。
老周离开了柳树,开始沿着永定河逆流而上。
“蜜嘞——”
这是什么声音?老周停下了脚步,他转动已经有些浑浊的瞳孔,想从迷雾中看出什么。
“蜜嘞——冰糖葫芦!”
哦。这是冰糖葫芦的吆喝。自己怎么把这个也忘了。
“抓半空唉——多给——”
“大小金鱼嘞——来几条不来几条!——”
“换衣裳来,破布烂来买——”
卖水果的、卖茶的、卖羊肉的、卖衣布的、收破布的……各色商贩、各色吆喝,一面升起,一面落下,都像戏里人似的亮了相。
过去从心底涌起来,夏日的蝉鸣在雾中突亮,于是迷雾变成了一道淡淡的,灰白的发光的幕布,慢慢地散开,透出一线流光,叽叽喳喳,咿咿呀呀,扯起,底下——人:人群慢慢地聚拢,发出欢喜的声音,叫嚷的声音,密集却细腻,这有些微带喜剧气味的朦胧的意义,与那阳光——来自远方的过去的夏日,一个一个将人间点亮,重又有了色彩。
老周有些感动地看着这一切,然而脚步急切——自己也有摊位。正午阳光洒下,河面水平如镜,在水面上,柔和的光环漂浮在人间。河边,这一长列的摊子,在青石板路,老周挤在熙攘人群中,倒像永定河中的鱼,逆着河水洄游。
老人远远望见自己的摊了。
巷口的馄饨摊被阳光照的发亮,因处树荫,却不燥热。泛青竹竿支起的蓝布篷,边角被夏风掀得轻晃,底下悬着电灯,玻璃罩子闪着阳辉,在雾里如星一般闪烁。
谢芳穿件洗得发浅的青围裙,正弯腰揉面。面团在木案上揉得 “沙沙” 响,揉透了就揪成小剂子,指尖一捏一搓,眨眼便是颗圆滚滚的馄饨皮,码在竹匾里,一层层白珍珠在光中闪耀。
身侧,煤炉,铁锅,沸汤 ,咕嘟咕嘟——骨汤浇下,鲜虾皮、黄瓜丝、青葱花、紫菜,鲜活地翻腾,白汽裹着骨汤的鲜气飘过来,勾人脚步缓缓。
“喂!——”他挥舞着有些干枯的臂弯。
谢芳听见动静,抬头笑一笑,她不知何时这么年轻。
正午阳光正盛,从篷顶的缝隙漏下,刚好落在她脸上,阳光一照,极白。女孩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树荫投出几缕阴凉,风一吹,影在白净的脸上轻轻晃,只是遥远,只是静谧。
煤炉上的白汽,绕着她转了圈,又被阳光打散,她的脸便在汽与光里忽明忽暗,指尖沾着的葱绿碎叶,落在白净的手背上,安安静静,像幅油画,让人记挂。
老周一怔,谢芳不知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年轻,这使他诧异。他有些无措,立在原地,远远看着谢芳睁大明净的眼睛,同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永定河水,方涣涣兮。老周听见河流的提醒,这才发现河中的自己也是这么的年轻。白发、岁月,都被河流冲走,现在老周又回到了周文的岁月。
“喂!谢芳!——”他挥舞着有力的臂弯。脚步有些急切,却有些胆怯,想要奔跑,但似有若无的衰老绊住了腿脚,而香气又拉着他的衣角,醇香,鲜明,似烟似绸,又十分真实,他一路踉踉跄跄,倒像个归家的孩子。
谢芳听到声响,扬起头,远远地凝望着,堆叠馄饨皮的两手动作也慢了。
“谢芳!”周文定定站立摊前,觉着从内到外都被热气围着,脖颈流了汗,故而在树荫下感到爽快,于是声音都变得有力。
“谢芳!……”周文又喊了一声,然后只是忙着喘息。
三声催促,谢芳停下了动作,白嫩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青衣上了层粉,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等着。
“你别喝汤啊!”老周郑重其事,自觉不足,又补了一句。
“头汤也别喝!”
女孩有些呆滞,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红,随后噗嗤一笑,周文眼前一亮,夏日明媚了几分。
“多热的天,喝汤热死你!”
“水也别喝!”
“热出病了?我早说改卖酸梅汤!”
“忍着吧!太阳一落,晚上也别开摊,别争!——我说,去夜市逛一逛……”
现在周文只是呆滞地站在案板前,傻乎乎地点头应和。
周文把青葱啪地拍在砧板,菜刀便嚓嚓切了起来。
鲜虾皮、黄瓜丝、青葱花、紫菜,各色菜式,便又在阳光下纷飞,井然有序地落在大碗里,封起。把调好的肉馅搬出来,搅散了,洒几滴香油,香味溢出而后弥漫。
小马扎团团围住折叠矮桌,从天光到天黑,人声鼎沸后冷却又沸腾,晃眼的白炽灯光与素夏的太阳交替,于是河边又涌入了喧嚣的叫卖声和烟火气。
谢芳扎起头,布满面粉的青裙围在身上,来来去去,前前后后,端菜送汤,收拾碗筷,清扫地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周文的视线,只觉得摊子前挤满了谢芳的身影。
没客人时,周文就蹲在路边石阶上,像尊孤零零的石狮子,又像屋檐下镇宅的瓦猫,安安静静瞅着来往的人,时而会无端落入不似午后的寒意,这时他会突然慌张地喊一声谢芳,看到妻子以后才会松一口气。
转眼就入夜了。
河边的灯一盏盏亮起了,都够亮,光裹着光,连绵的辉映。偶尔有风吹过,灯影像麦浪似的往一边涌,每个灯焰都拉长些,风过了又缩回去。
在这片灯光中,在这微黄,雪白,昏暗,皓洁的流汇之中,偏偏有朵明光清清楚楚显出,那是馄饨摊的灯。
可这光总高不过屋檐,远不过河对岸,它被天、被河、被淡淡的雾拦在地面上,到了十二点,就慢慢暗下去,没了踪影。
一天还是这么过去,西天又烧过了金子般的晚霞。清风带来银月,万家灯火的梦境涌入,好似翻涌着千万愁思,整个宽阔的河面就像一面明镜,又像一条盛满泪水的绸带。
周文扛着馄饨摊的百货,谢芳在路前蹦跳,逛夜市让她很是高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周文猛一转念,大为惊愕:怎么,天已经黑了!这几乎是不能置信的,然而的确已经黑了,远看河上已落了火光,水面起雾,渐浓的夜寒也开始逼近了。少女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威严又刺耳,似乎在嘲笑着老周,又带着神秘与不可置疑。
谢芳的背影突然间开始褪色,周文又被吸进了时光的漩涡,记忆中的深远的永定河的天空,逐渐被充斥迷雾的灰白世界取代,天地忽然化作一片,无限广大,却挤压着周文的心脏。
皱纹攀上了周文的脸,心脏一抽抽地疼,谢芳消失不见,他又变回了老周。
“老爷子,不怪你,是我们通知不及时。我们没想到雾气会有致幻效果……”
小李是个好孩子,年轻有为,二十出头考上了公务员,平时就是他组织居民疏散。
“老爷子,走吧,离开永定河吧,这河吃人。”
老周点点头,是啊,该离开了。
小李看看老周,有些于心不忍,迟疑了一会,转身给老周泡了杯茶。
“老爷子,喝吧,喝下去会好受些。”
好,好,老周点点头,喝下了茶。永定河水已经不能抚慰伤口了,但是这杯茶可以暂时忘却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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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边,老周依靠在柳树上,手笼在棉袖,有些可怜地看着对岸的张秋收一家把行李搬上汽车。
“老周?唉老周!——”声音从灰雾中游出来。
“你什么时候走啊?”
“啊?哦,我啊,我兴许过几天走!就这几天了!——我得等”
我得等谁来着。
老周迟疑了,随即恍然,他想起自己的梦。
神仙骑着一匹白马,一匹亮银色的、雾气化作的白马,他骑着白马从天上走下来,把天河的水引到永定河,永定河的水就又会清澈。
“我得等神仙嘛!神仙来了永定河就能好了!”
声音沉默了。之后是汽车启动的声音。
秋天,病河病入膏肓,人越来越少。老周穿梭在迷雾里,偶尔看见一点影子,形单影只,那是和老周一样的人,有希望的人都离开了,都把老周们忘掉了。
河水依旧灰白,新添了混浊,飘着破纸箱等垃圾。老周仍守着馄饨摊,背更弯了,铁锅里没有馄饨,只是支着,尘烟从铁锅里冒出,这烟来自过去,老周望着锅,能望到过去。往事尘烟飘到河面,又很快散开。
“我是要找神仙的。”老周自言自语。
可是神仙在哪呢?
广播响起一天将尽的通告,不厌其烦地告诫雾中人明天应快离开。夜雾降临,喇叭把声音咽下,像只鸡把头缩在翅膀里睡了。这时老周还坐在雾中,他几乎比夜更静穆,几乎比夜更深沉。老周决定沿着河去找神仙。第二天清晨,在浓雾弥漫之时,老周出走了,他将在空虚混沌中行走。
灰白的永定河散发出永恒的雾,浓雾锁住了小镇的容貌,四周的空旷是辽阔的虚无。脚下,永定河水持续着她那长远又孤独的哭诉。
在浓雾中,这个小镇失去了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风被雾吹起,晨风干且冷,老周紧了紧自己的布衫,他最后看了看身后的馄饨摊,转过身去,脚下的青石板路在灰白的雾色里无穷无尽地向未知延伸。
老周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路走着,一些灰色的人在他面前游来游去。他感到有些害怕,于是闷着头走着,他这时候发现自己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丢了,他赤脚走在青石板路上。青石板潮湿、冰凉,被雾气浸润,在坑洼中积聚着露水,但上面却落满了灰尘,这很不和谐,过了一会老周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灰尘,这是褪了色的苔藓。
老周继续走着,但是没走多久便停下脚步——一个分叉口让老周进退不得,他卡住了。
他有些迷惘,河边的青石板路怎么会有分叉口呢,青石板路就像是流淌着石头的永定河,永定河直直流淌,是没有分叉的。
他定在原地想了想,决定抬脚向其中一方走去。
然而他又顿住了,浓雾之中,他却听到许多人声在另一条道沸腾。他一时间感到有些迟疑,只能虚无缥缈地站在原地。
一阵铿锵出现,一位老者骑着白马走了出来。
他从老周本应该走的那条道中生出来,浑身灰白,好像把雾穿在了身上,湿漉漉的。他经过了老周,然后径直引马走了过去。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老周。
“不要走这边。”
他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
老周看着他,有些发楞,觉得这个人很重要,但是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走那边。”老者平静地说,伸出灰白的手指。
老周顺着灰白的手指看去,远处的迷雾似乎正在宽广地散去,在迷雾的尽头,有一些橙黄的亮色细线,蓝色的灯和红色的灯不停交换,争前恐后地照亮着这一切。
老周走出了迷雾。
迷雾外面简直是汽车组成的城市,大大小小的黑色汽车杂乱地将永定河围住。在这座车城里,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手上拿着病例,焦急地像蚂蚁一般走来走去。
老周走在被红蓝色灯光照亮的城市里,医生与车辆熙熙攘攘,景物依旧,可是他的行走置身其外。在这里,太阳是燥热的聚光灯,医生们穿过闹哄哄的声音,走进入另一场嘈杂,挥舞着手上的病例,叫嚷着特遣队怎么还没有到。老周不知道特遣队是什么,他闻到一股茶香,于是他避开了嘈杂,向寂静走进去。
他继续走着,四周熟悉的景象逐渐茫昧,不论是车辆和医生都开始模糊不清,他隐约感到自己行走的地方正在崩塌,变得虚无缥缈。
他看到了小李,小李站在一个货车的车尾,货车上面印着三个弯弯绕绕又四平八稳的字母。老周没有学过英文,不知道那三个字母怎么念。他看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很生气地训斥着小李,睁大了眼睛在烟雾里瞪着他,好像在对小李喊叫什么。
老周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是他看到了小李手上的试管,茶香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老周忽然感到深深地自责,觉得是自己害的这个年轻人挨了训。
浓雾还没有散去,老周还在走着,他被嘈杂和寂静反复扫过,感到耳膜一涨一涨地疼。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
老周看到一片没有汽车的空地,于是他迟缓地坐在了这片寂静之中。他已经老了,而且他还走了一整天。没理由的,他忽然有些想家,他想起了自己在河边煮馄饨的日子;他感到昏昏欲睡,于是再次闭上眼睛,倒在了灰白的迷雾之中。
迷雾就像潮水一样把老周冲上了沙滩,现在潮水退去,又把老周带了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周再次睁开了眼睛。自己原是在馄饨摊中睡着了。尘烟从铁锅里冒出,飘到河面,又很快散开。
秋天已经悄悄逝去。冷风从河面吹起,沙沙地近了,它掠着摊中的一切,也掠着人心,仿佛是谁的压抑和哭泣。
老周呆呆坐在铁锅旁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似乎已经死去了。仿佛沉没在迷雾之中,迷雾之中,婆娑万物都在消失,而他自己也在消失。
这时,风吹动了迎客铃。
白马从帷幕后探出头来,悲哀地注视着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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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边,小李依靠在柳树上,手笼在棉袖,有些可怜地看着对岸的陈冬一家把行李搬上汽车。
“老周?唉老周!——”声音从灰雾中游出来。
“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不是老周!”小李喊回去,想了想,又喊。
“你知不知道老周到哪里去了?”
“——老周找神仙去了!”
河对岸沉默了一会,然后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迷雾笼罩了一切。
小李是个好孩子,年轻有为,二十出头就进入了基金会,平时就是他组织异常地区周边居民疏散。
在最近的一次异常组织工厂造成的异常倾倒事件中,整整一条河流被污染。基金会焦头烂额,小李被分配到了这里组织工作,他也焦头烂额。
更让他焦头烂额的是。这次疏散活动的“钉子户”,周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消失不见了。
这位老人的情况很特殊,他的爱人是第二批被扩散污染的人群,因为年老体弱,甚至没能赶得上抢救人就没了,感染源至今不明。小李实在看不过眼,偷偷弄出一些记忆删除液体,帮老人忘却了伤痛;后来永定河开始起雾,迷雾居然致幻,周文又是第一个中招的,小李再一次使老人镇定,同时他哀求似的宽慰道:
“老爷子,走吧,离开永定河吧,这河吃人。”
现在,老爷子终于走了。但是他走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连监控组也搞不清楚。
这时记忆删除液体的事情又东窗事发,前些日子刚好有一批液体被盗走,整件事情敏感地令人发指。组长狠批了小李一顿,告诉他这事没完。
“本职工作你也做不好!——”组长甩出一沓照片。小李默不作声,卑微地弯腰拾起。
“那个周文,找到了——淹死了!”
照片里,老周蜷着,像是睡着了,他的青布衫干净、整洁,平展得没一丝皱。头发花白,梳得齐整,贴在头皮上,没沾半粒河泥。脸色灰白,唇却不见乌紫,只是抿着。全身上下,没一点河底的黑泥。
马,一匹白马,卧在老人身下,通身的毛雪样白,没一根杂色,也是没粘上黑泥。鬃毛垂颈,很是柔顺。眼睫合着,沾了点细白的霜似的东西,像雪,又像泪。
人和马挨着,身上没半分水浸的软塌,倒像刚被人轻轻放在这河底,泥也没粘,只是湿漉漉的,却没有河腥味。
小李看着手中的照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哪里来的马?
小李郁闷地坐上自己的车。老周的事情像个鱼刺一样卡在自己的喉咙,怎么也下不去。他觉得自己是竹篮打水,嗓子有些发涩。
“老周,你跑到河里干什么,那河吃人啊。”
“我是要找神仙的。”
老周说,声音带着源远流长的疲惫。
老周的鬼魂很急于诉说自己,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的一生急切地说给小李听。把太阳说的升起来又落下去,再把月亮说的落下去又升起来。
小李很想知道那匹马是怎么来的,所以一直耐心听着。所以他在开车的时候听着,他在汇报的时候听着,他在写报告的时候听着,他在申请异常检查的时候听着,他在被检查的时候听着,他在被告知无恙的时候听着,然后他在回家路上听着。
但是老周的故事怎么也讲不完,故事里的馄饨汤总是沸腾、鲜美、富有色彩,直到那天清晨,一切失去了色彩。
小李到底是个好孩子,他总是耐心地听着。他很好奇那匹马是怎么出现的。
老周的鬼魂却总是不谈那匹马,这令小李很苦恼。于是小李问老周:“老爷子,那匹马是怎么来的?”
“马?”老周的灵魂迟疑了一下,随即恍然。
“神仙骑着一匹白马,一匹亮银色的、雾气化作的白马,他骑着白马从天上走下来,把天河的水引到永定河,永定河的水就又清澈了。”
“但是这匹马是您骑着的。”
“我骑着的?”
“那可不是,就在您身下,就在河里,骏白。”
“可那应该是神仙骑着的。”
“那您不就成神仙了!”
小李这么一说,原在等老周的下文。但是久没有声音,他扭头一看——在月光下,老周的眼睛流出悲悯来。
“我是被河淹死的。”
老周起了身,好像一下子轻盈了很多。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当时不应该让谢芳喝那碗头汤。
然后起了雾,老周转身,走进雾中。小李呆立在月光下,打了个冷颤。他像是在一个梦里。
迷雾散去了,外面的天宽宽的,罩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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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又一个梦境。小李梦到了馄饨摊。老周和谢芳,他们正在摊前说笑着。
老周的鬼魂突然说:“我知道你死掉了。”
谢芳的鬼魂听到这话,安静了下来。老周看了看谢芳,谢芳看了看老周。
然后,他们一起号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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