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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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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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惊觉那禁锢灵魂的枷锁,原是自我编织的虚妄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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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红线第一次出现时,我正蹲在母亲的病房外削苹果。消毒水的气味像透明的胶,把走廊里的脚步声、仪器蜂鸣和自己的呼吸都粘成粘稠的一团。



苹果皮在刀刃下蜷成螺旋,视野右下角忽地晃过一抹亮红——不是果皮的棕红,是那种扎眼的、像血又像绸的艳色。



我猛地抬头。空荡的走廊尽头,只有保洁推车的蓝色背影慢慢消失在安全门后。“阿哲,苹果削好了吗?”母亲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带着呼吸机特有的嘶哑。



我低头看向水果刀,果皮已经断成几截,而那根红线……正牢牢缠在刀刃上。



那天晚上,红线缠上了我的手腕。不是实体的线,更像投影在皮肤上的光痕,细得像缝衣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约束力。我用肥皂搓,拿酒精擦,甚至用美工刀划了道浅口子——红线安然无恙,反而随着我的挣扎越收越紧,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



“你最近总是走神。”心理医生推了推眼镜,钢笔在病历本上沙沙游走,“自从你母亲确诊胶质母细胞瘤后,出现幻觉是应激障碍的典型表现。”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着放松,阿哲。你需要保持理性,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我望着她胸前的工牌——“林慧,主治医师”——忽然发现她的白大褂领口也有一根红线,细得几乎看不见,正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微微收紧,像一根无形的指挥棒。




第二天探视时,母亲的眼睛亮得吓人。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红线所在的位置:“它在控制你。”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呼吸机的管子在嘴角扭成狰狞的弧度,“你看窗外——”我猛地转头。


楼下的停车场里,一个穿蓝校服的女孩正仰头望着病房窗口。她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红线,像一条勒紧的项链,而她的眼神空洞,四肢僵硬,仿佛提线木偶。从那天起,红线开始发号施令。

起初只是微弱的指令,藏在日常的噪音里——“快点,别迟到了”“多吃点,保持体力”“去工作,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它的指令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置疑:“给她用最高剂量的止痛药”“别听护士的,这个药效果更好”“她太痛苦了,让她解脱吧”。“该给她停药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给母亲喂水时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太痛苦了,你也累了。”



水杯“哐当”砸在地上,水混着药片在瓷砖上洇开。


母亲惊恐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我捂住耳朵冲进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手腕上的红线已经蔓延到小臂。


林医生给我开了新的精神类药物。药片是白色的,圆片有点像母亲化疗时吃的止吐药。她递药的手指上,红线已经爬到了无名指,在阳光下耀着诡异的光泽。

“吃了药,你就能控制住自己了。”


她微笑着说,声音温柔却带着的命令指示,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是为了你妈好。”



我站在医院天台上。城市的霓虹在脚下铺开,每一盏灯里似乎都藏着一根红线,牵引着无数行色匆匆的人。手机屏幕亮着,是银行的催款短信——母亲的手术费还差三十万。“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你解脱了,她也解脱了。”我低头望去。天台边缘的阴影里,站着那个蓝校服女孩。她的脸在夜色中看不真切,脖子上的红线却亮得刺眼。她抬起手,指向我身后,动作僵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天台门口。她没戴呼吸机,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手里紧紧攥着我的素描本——那是我高中时画的画,每一页都有两个牵着手的小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一个扎马尾的女人,中间连着手腕的红线。



“这是你画的全家福。”母亲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力量,“你那阵儿说,红线代表爱,是我们彼此牵挂的纽带,不是用来控制的枷锁。”


她的眼泪落在素描本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可是现在……它在命令你。”红线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杀了她——”“跳下去!”“放弃吧?”“你不行——”。



无序的话语从我嘴中迸出,我嘶吼出声,第一次反抗红线的命令。我踉跄着后退,撞到了天台的护栏。母亲扑过来抱住我,她的手指触到我手腕上的红线,那触感烫得像火。


“别让它控制你。”她的身体在发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不移,“痛苦是真的,但选择也是真的。”


红线突然断了。

不是消失,是真的像绳子一样断裂,末端弹出细小的光点,像萤火虫般飞向夜空。母亲的手垂落下去,我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也有一圈红线的浅痕,只是早已褪色,像一道愈合多年的伤疤。


“其实……”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里的光芒渐渐熄灭,“妈早就被它控制了。每次化疗后,它都会让我放弃治疗,我知道我拖累你……但我一直在反抗,为了你……”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我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坐在天台上。晨曦刺破云层,把城市染成一瓶温暖的橘子酒。

手机屏幕亮着,是林医生发来的消息:“昨晚忘了告诉你,医院决定减免部分费用,手术可以安排在下周一。”

胶质母细胞瘤会影响大脑的决策中枢,让人产生被控制的错觉。而长期的精神压力,会让照料者也出现类似的应激反应。

可我至今仍记得那根红线的触感,仍记得母亲最后说的话,记得那个蓝校服女孩消失前,脖子上断裂的红线像流星般划过夜空。

或许那真的是幻觉。或许只是我太渴望摆脱沉重的责任,才把所有的压力和恐惧都化作了一根控制我的线,一头连着母亲的生命,另一头……连着我渴望自由却又不敢挣脱的灵魂。

我正把那本素描本放在母亲的墓碑前。画里的红线依旧鲜艳,两个小人牵着手,站在一片空白的背景里。风穿过墓园,带来远处城市的喧嚣。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线圈似乎从未出现过。

真正的枷锁,从来都不是别人强加的,而是我自己给自己戴上的。

而我的自由,始于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