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狄何须怨
2025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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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dule rate]] [[/>]] “二十八年了,我老了,你还没变。”你把一壶好酒洒在她的坟前,为她插上了最后几炷香,“但我还挥得动刀。杀你的人,我找到了。赢了,他们给你当祭品;输了,我去下面陪你。” 二十八年前,你和她新婚还没满一个年头,她刚怀上你的孩子。你拎着几斤刚切好的牛肉,想给她补补。进了家门,院内却是死一样的寂静。你走入房间,一把长剑插在她的肚子上,她的头不见踪影,血染红了你们崭新的婚床。 你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愤怒,而是害怕:现场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痕迹。她没有挣扎的痕迹,在被杀之前甚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邻人也都不曾听到任何动静—— 绝世高手。 你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酒,痛饮,一坛又一坛,从月升到月落。然后你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声音比黑夜更绵长,惊起一片燕雀。你随手抄起了刀,不住地向墙上砍去,刀法凌乱,不如平日那样精妙,却更加狠厉,每次都在墙上留下一道刀痕。 最后,刀断了,墙塌了。 你茫然地在废墟中呆立。过去那些对生活的美好憧憬一夜之间化为泡影,你不知该往何处去。直到太阳升起,晨曦蒸干了泪痕。这时你才重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尽管她的离去宛如苍穹崩坠,生命也仍在继续。如此顽强,如此可鄙。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你回到屋中,拔出那把剑,抱起她的尸首,将她小心地安葬。你收拾好屋子,捡起被你丢在地上的牛肉,清洗沾血的床单然后晾在院中。然后你坐在院子中央,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这并不是一件太着急的事,毕竟在她死后,所有事情突然都变得不重要了,还有大把的时间供你想清楚答案。 床单洗了晒,晒了洗,上面的血渍却丝毫没有褪色的迹象。你每天做的事只有拿着你的新刀和那把剑在她坟前坐下,对着那块小小的墓碑沉思。人们都同情你的遭遇,也惋惜你的颓废。有人说,你受到的打击太大,发了疯。这个说法在不久后得到了印证。一天你像往常那样买了一坛酒回到家中,却一反常态地把酒坛砸在地上,在淌出的酒浆中点了一把火。火势迅速蔓延,吞没了整间屋子,而你在火中怀抱着那把剑,背上背着你的刀,岿然不动。 人们忙着救火,却惊奇地发现这火似有神异,绝不踏出院子一步,也非水与沙可以熄灭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从屋中走出,身披那张血红的床单作为披风,浑身焦黑,步伐稳健,片刻便消失在山野间。人们说你最终决定殉情,然而怨魂却残留于世,游荡着寻求复仇。只要大仇一日不报,烈焰便一日不熄。于是他们纷纷离开,任由大火在屋中燃烧。这火果真烧了二十八年,冬日里常温暖着饥寒的流民,一如你“生前”乐善好施的习性。 之后坊间关于你的流言越来越多。有人说你跌下悬崖,捡到了记载着武林绝学的秘籍,正幽居于山洞中苦修。有人说在一座高山上见到了你,你一刀劈开了晚霞。有人说你成仙了,在天界惩恶扬善。这些都不是你。你只是在某天敲开了百里外一个铁匠的房门,用剑抵着他的脖子,质问他这把剑为谁而打。 你打听过了,铁匠姓史,精明而贪婪。他打的剑质量上乘,坚硬锋利,天下闻名。方圆百里内只有他的剑样式恰与你手中这把相当。他错愕,他惊恐,他否认,于是他的颈上被剑划开一道口子,缓缓渗出一丝血迹,他才终于哭泣着哀求放过他。他的剑卖给了行走江湖的大侠、衙门任职的捕快、路边剪径的土匪,三教九流无不包含。他磕头求饶,口中交代着他做过的所有亏心事,从欺压隔壁老太到帮强盗埋尸,那神色像一条狗。 恶人。你作出了判断。你记下了他提供的每一条线索,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用那把剑刺穿他的腹。第二天,人们发现铁匠死在了家中,尸体被烧得焦黑,现场却没有纵火的痕迹。有人欢喜,有人哀愁,欢喜的多,哀愁的少。 不过这都和你无关了。天上飘起细雪,丝丝寒风刮骨,你裹紧衣衫,又咽下一口酒,莫名觉得云间隐约的月倒像她的脸。你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小心地展开,再次确认你刚记下的信息。地跨十八州,涉及二百人,每一个都有嫌疑。不过……好在,好在你还有时间,你有的是时间,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本将整个余生都交给了她,现在你的余生仍是她的。 你踏上了旅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你游历四方,打探着仇人的消息。你原本就没有几个仇家,连关系不好的熟人也不多。你就这样一路走来,一路查来,很久才能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新线索。你也在一点点变得强大。你的身体变得强壮,你的心变得坚硬,你的刀法炉火纯青。你也行侠仗义,帮了很多人,杀了很多人,结了不少善缘,学了不少武功。你与各路豪杰交手,在江湖上打出了名气。江湖上赠你个诨号“赤刀阎罗”,因你身披一张血染的披风,刀法犀利狠辣,性里孤僻冷峻却菩萨心肠。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仇敌,他们说你是一个索命的厉鬼,冰冷的身躯只依靠仇恨充当心中熊熊烈火的燃料,借此来维持体温,冒充活人。 这些年你倒是也有一些收获。某县的小吏久仰你的大名,盛情接待你后告诉你当地多年前也有一起诡异的凶杀案,死者也是悄无声息地被取走了头颅。你在周边打探调查,发现那人和她的唯一共同点就是都是关中人。你觉得这是巧合。羌人进犯以来,关中之民东迁者不在少数,光你认识的就有十几个。那假定的仇敌不可能杀尽天下关中人。你不能确定杀他们的是否为同一人,杀手是谁;也不能确定为何而杀,因何而起。 当夜你第无数次回到了那个烈焰中的房屋,那张婚床鲜血淋漓,她的无头尸体仍然躺在床上。你十余年不曾流泪,却每次都会在床前跪下用泪水洗涤她冰冷的手。你第无数次向她忏悔没能保护好她,你第无数次向她发誓必将为她复仇,你第无数次倾诉对她的爱和思念,你第无数次问她究竟是谁杀了她。无数次她一如既往回以浸着哀伤的沉默,无言中仿佛也在诉说自己的无知与无奈。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那具无头的尸体向你投以深情的目光,她唇间淡淡嗫嚅出几个音节。你激动地站起,紧紧握住她的手,大声问她那个困住你数十年的问题:“是谁杀了你?” 复仇主义。她说。 你从诡谲的梦境中惊醒。你笃信这是她的魂灵托梦于你,可她到底想说什么呢?凶手是她的仇家吗?可从七岁那年的相遇以来,你们从未分离,她又怎么会有如此凶恶的仇敌?你站在时间上向前追溯,却发现过往一片虚无。是啊,她从未提及自己的过去,你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不知道在你们相遇之前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每当你问及她的家庭,她总是带着一抹复杂的微笑冲你摇摇头。当你问得急了,偶尔能从中捕获只言片语:她曾经很幸福,家庭亲密和睦,生活富裕,但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毁灭了这一切。大概她与你一样,也是个苦命人,也是被羌人所害而失去所有,不然她怎么会跟着你结为同伴到处流浪呢?你这么想着,于是你渐渐收起了好奇心。你从未想过她那一片空虚的过去会追上她,同时也毁灭你。 你决定回到与她相识的地方。你也说不清是为了追忆过去还是为了寻找线索。但那里能有什么线索呢? 你来到关中,推开瓜都城郊山寺破旧的门,询问独守寺庙的老僧,关于她的死亡。老僧听罢,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告诉你,杀死她的是羌人。你问他何以判断,他点点头示意你跟上他。他领着你到了山另一侧的墓地,那里布满了墓碑。老僧告诉你,这都是当年抗击羌人的英雄,有些在战争时牺牲,有些在战后也在坚持这项事业。他们有僧侣,有道士,更多的是江湖豪侠。他们不为名利,只为杀尽天下羌人。现在他们全都已经死去,只剩下见证了这一切的他。老僧向你讲述羌人犯下的种种暴行,你耐心地听着。 //羌,西蛮也。瞳有赤色,善方术。先帝征西域,羌人降,约为代行。// //羌使朝,献异兽,帝以为陋;献机巧,帝纳之;献美人,帝不屑。索千金以为偿。羌使讥帝以贪吝,帝怒,斩之。羌人叛。// //昆仑军与羌人战于河西,大败。羌人斩首十万,俘三千,悉坑之。// //羌人破瓜都,屠之,血流千里;焚城,火三日不熄。幽谷淌红流,深山鸟鸣泣。// 你当然知道。你不是瓜都人,但你的父母就是被羌人所杀。羌人!羌人!你一定是世上最恨羌人的那群人之一。因为羌人,你流离失所;因为羌人,你孤苦伶仃;因为羌人,你失去一切。最后,当你们相依为命终于顽强地在土地中扎根发芽,重新找到安居之地,即将回到平凡的生活时,又是羌人杀了她。你对羌人的仇恨比起对杀害她的凶手的仇恨也相差不多。 羌人该死!羌人必须死!仅仅是死还不够,应当千刀万剐!全部车裂、凌迟! 你跪下来,向着这片墓地三叩首,感谢这些英雄一生致力于消灭羌人。可你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如此确信是羌人杀了她。“你不明白。”老僧叹息。他指引着你走下山去,去到十几里外的一片桃林。那里会有你苦苦寻找的仇敌。老僧说。 你听从他的指引,穿过盛放的桃花。桃林后是一座小小的房子。你走入其中,里面的场景吓了你一跳:密密麻麻的骷髅头堆叠成一个个小丘,几乎填满了屋子,还有蝇虫在苍白骨骼的孔洞间来回穿梭、萦绕盘旋。屋子正中间,有一块碑。 你立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但你在它将你支配之前死死按住了它,拼命控制自己停止思考。你小心翼翼绕开这些堆叠的头骨,木然地走近那柱石碑,阅读起上面刻着的字。 前半段内容和老僧所言相差无几,细数了羌人的罪状。他们杀人放火,劫财掠命,无恶不作。 //羌人屡战屡胜,自傲于国人,欲吞中原。帝御驾亲征,阻之,誓以血还血。// //帝设猎羌令,以羌人瞳为战功,赏金银、布匹、官爵。江湖多义士,慷然赴楼兰。羌人,天下共剿之。// //战胜,兵卒十不存一。羌人溃,可汗亡,敌国灭。羌城尽屠之,快意一时。时多有小民相争,夺羌人瞳之故也。// //敌国虽灭,羌人未绝。众豪侠不为战功,誓屠尽天下羌人,可谓英雄。// //灭羌者非猎羌令也,实羌人也。若非羌人暴虐,不至于此。灭羌,大义也。// 恍悟。 这是一座纪功碑,正面记载抗羌的历史,背面记录屠羌的战绩。大侠们多被羌人杀了亲朋挚爱,于是结下死仇,像他一样决定用余生报复。他们共聚于此,相约灭羌,然后四散开来,到全国各地寻找尚未被清算的羌人,斩下他们的头颅,带回这里。仇恨使他们成为绝世高手,只有勤学苦练方能对抗羌人的方术。仇恨使他们的双眼灼灼如炬,从茫茫人海中揪出隐姓埋名的羌人。仇恨使他们的心无所畏惧,纵使身死也要拼尽全力多换下一条羌人的性命。 他们悲壮,他们英勇,他们的决心配得上所有人的敬意。 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也杀了她?!羌人确实应当灭绝,但她呢? 你回忆起你们共同的过去,她那神秘的过去,她那泛着暗红色光泽的眼,她那怕生的性格……她……她原来是羌人吗?不,你见过羌人,那鲜红色的眼眸宛若盛放的红石蒜,倒映出深沉的死亡。她的眼比这暗得多,否则在多年前那个夜晚你们对上视线时,你就会拼尽全力去杀她。或许她是混血?从她一语带过的过去中,她的父母是恩爱的。可是,她的父亲或母亲,为何会爱上一个羌人?你想不明白,苦思冥想,在痛苦中抱头蜷缩。其实你不愿去想,因为最能理解这一切的本就是你,你也爱上了半个羌人。 羌人该死呀!成婚二十九年后你对着你的岳父或岳母突然抱有恨意、敌意乃至杀意,虽然他或她也许早就死在了乱世,也许也被侠客们猎杀成为这座房子的一部分收藏。她也算是羌人的孽种吗?可是你是如此深爱着她,而她绝不应当死亡,她本应和你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你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你需要想出一个理论为她开脱。你要从结论推出理由。总之,她是不应该死的。 春寒料峭,可是你汗流如注。你握拳,把指甲扣进肉里,牙齿嵌入下唇,在混乱与迷茫中颤抖。终于你想出了你的论据,顿时一身轻松,长出一口气,却像疯了一样开怀地笑起来。 是啊,往回倒推,战争结束时,她才三岁。她才三岁啊……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她会做什么呢?她能做什么呢?她纯净圣洁,那些肮脏丑陋的战争罪行都与她无关。她无罪!他们不能杀她!什么英雄侠客?畜生!败类!屠夫!凶手!还好意思立碑夸耀自己的罪行?他们为了自己扭曲的心而加害一个无辜的女人,他们……他们简直就是羌人!你也应当把他们当作羌人对待! 罪从来就无关于血统。 你觉得你是正义的天神,将要去审判过期的罪恶。你黯淡的眼睛重新明亮了起来,振奋精神,重新站起。你冲出小房子,挥舞着刀砍断了周围所有的桃树,再回到山寺,质问那老僧。面对你义正词严的批判,老僧只是嘲弄地笑了一声:“你说她无罪?她父母的一方是羌人,另一方则是倒向羌人的叛徒。虽然她当时年幼,可她终究是个羌人。羌人在火烧瓜都时,可曾谈论正义?所以,我们也不谈正义,只谈仇恨。”眼见着你郁积眉间那沉默的愤怒,老僧无所畏惧地辩驳:“你想为她报仇?英雄们都早已死去,而我只是老命一条,只怕你是没地方寻仇喽。而你,知晓她的身份后仍不知悔改,你也是个叛徒。可惜我只知吃斋念佛,不曾杀生,否则定要效仿先辈,也把你诛灭。”话音未落,你先动了,一刀封喉。老僧直挺挺倒下,你用刀把他的尸体细细切成数段,丢入山林喂了野狗。 事已至此,你并不着急了。你慢慢地走到那片墓地,挖开他们的坟,将里面化作白骨的尸首脖颈,拿出来堆成小丘,就像他们对她做的那样。你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她,其实无所谓吧,全干一遍就好了。你推倒了那些墓碑,坐在地上,面对着那些因为你的不小心而变得破破烂烂的头骨,平静地诅咒他们在冥界受像你一样的恶鬼永世折磨。等你骂够了,就站起来一脚踢去,把几个头骨踢飞,整个小丘忽受这一击顿时散架,头骨们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你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到了那座小房子。 你看着那座纪功碑,觉得可笑,便用烂泥泼在上面,对它比了个中指。你就地坐下,背靠着污秽不堪的石碑,忽然觉得它巨大而冰冷。一个怪异的念头在你脑海中冒出,你似乎在与一只冷漠的巨兽搏斗,而你也是这巨兽的一部分。你的复仇还未结束,你还有什么事未完成。 你沉思一会儿,把这件事终于记起。那些屠杀羌人的豪侠杀死了她,或许还有其他无辜者,他们也是羌人;而对豪侠挫骨扬灰的你,同样在以残暴的行径进行无谓的泄愤,你也是羌人。那许多头骨中有一个是她,你想着。你摆满望着屋子的羌人头骨,顿时感到无比亲切,仿佛这些羌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都是你的爱人。你沉浸于血亲团聚的喜悦中,幸福地扑入骨堆,紧紧抱住这些久别重逢的亲朋。 羌人可恶,羌人该死。你说。于是你最后一次拿起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膛,把你身后的披风染得更红,倒在密密麻麻的骨堆里,释然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