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用发条斩下的头颅
2023年8月30日
修订 2
评分
27
↑ 30
↓ 3
支持率
91%
总票数 33
Wilson 95% 下界
76.4%
在相同票数下更稳健的支持率估计
争议指数
0.331
评分趋势
按周聚合 加载图表中...
最近修订
1 / 1
最近投票
1 / 4
2025-08-17
2025-08-10
2024-11-15
2024-07-21
2024-06-14
2024-05-27
2024-01-31
2023-12-15
2023-12-12
2023-09-30
相关页面
暂无推荐
页面源码
[[>]]
[[div]]
[[module rate]]
[[/div]]
[[/>]]
好久不见阿兰,今日却想见她来。邻居们再忍不住她家无端溢出的臭气,都若有所思地站在她家门口。公寓的防盗门尘灰暗积,一条条水电帐单垂到地上。邻居们敲了敲门,自己都不指望有人来开。人们在漫长无味的等待中,开始讨论起阿兰的去向。阿兰约莫三十上下,短发高个,常戴眼镜,见人话不多,只是笑笑。除此再想不起别的什么,连面容也模糊不清。一个说,是不是欠了债,就去跑她的路?大家都觉得不像。另一个又说,怕是遭了什么意外。阿兰独自生活。出于礼节,人们沉默了一会。这时来了一个清癯的老头,说是上过战场,背手站到门前,吸了吸鼻子。他得出了结论,这味道就是尸臭。于是人群震动起来,报了警。
警察向房东要了钥匙,开门进去,踏在灰扑扑的瓷砖上,一脚一个印子。来的该是富有经验的老刑警,穿了鞋套手套,不时扫些东西放进牛皮纸袋,就这样曲折前行,迟缓而坚定地向厨房移动,四面嗅嗅,一把拉开冰箱门。冷藏室里甚是空旷,几个早就蔫干的苹果梨子,一袋吃了一半又草草卷起袋口的早餐面包,都不能再吃了。冷冻室里只一个可疑的球形包裹,拿保鲜袋包得十分严密。小心翼翼取出来,掀开一看,不免大惊失色。那个是一颗头颅。
头颅嘴唇紧闭,两眼圆睁,也和苹果梨子一样,发了蔫。那不是阿兰的头,它属于一个男子,并不狰狞,就像是正发着呆呢,忽而就截去了脖颈。细细端详,切口处平得可称锋利,一节颈椎被一分为二,也丝毫未显犹疑。血洗得很净,只是微微有一些黑末,被白霜浅浅盖住。气氛冷峻下来。人们不敢相信,这岂是阿兰的杰作?她是最瘦、最苍白的一个,上几步台阶就气喘吁吁。她的形象与刀剑斧钺是那么违和!但警察并不为之所动。他们见过很多,知道一时激愤、十年凄苦,都足以使一个弱女子爆发出他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一切都将以事实为准绳,而不是由形象生发出的印象。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当警察们回到局里,他们发现,阿兰并不存在。学位、驾照,或是一根头发,他们找不到阿兰存在过的任何证明,任何可靠的证明。记忆并不可靠,讲述并不可靠。他们也找不到头颅的主人,基因检测的结果显示,它无法匹配任何一个无头的人,或是失踪的人。他们想象一具无头的尸体静默地躺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反而安了心,因为这样一来头颅就确有身体。像一个太难的谜语,它被遗忘在另一个潮湿的冰箱,直到数十年后烧毁于一团烈火,直到那时,它仍未能瞑目。
粉笔的痕迹显现、消隐,塑料带转旋而去。房东将公寓打理一新,浓浓地喷过空气清新剂,低价出手。那个不幸的购买者并不在意发生于此的前尘往事,很为这亮堂堂的房子满意,直到忽然一天,空气清新剂的效力丧失殆尽,许是迷魂不能安眠,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杀出尸臭大军,并不浓烈,却久久不散,以至他望风而逃。
这样一来,这一切就又都回到了开始时的样子。
@@@@
@@@@
[[collapsible show="万物新生伊始,你尚不解命名," hide="便踏上那通向核心的道路。"]]
**第一日,旅人塔罗兰在万物的中心醒转,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大的暗室。有一种指向实在之物的渴求感,有这样的一团烈火,自内向外地将他煮得滚烂,实实在在地在他颅中复活,又驱策他挣开眼睑,仄背屈膝起身环顾其侧。他但见:兀然四壁,迢递云间;莓莓斧依,迷离水上;又有彩丝提、素纱放,森罗恶色尽数埋伏。好一副妖异景象!塔罗兰决眦用目,方看出这翳景冥漠中更别有大千。冷水深处,冲刷的是他支离破碎的过往千年;在云天错综复杂的核心,高悬的正是对他如影随形穷追不舍的庞硕梦魇。宛若一只巨兽插了刀剑的眼睛,浮沉于它的尘霾鲜血般纷纷洒落;凡它所唳出的钟吕之音,都将塔罗兰的心灵洞彻。塔罗兰战栗于这满目茫茫,于是他说:**
**“要有光。”**
**那发条便给他以光。**
……
置身于实在之物的冰冷质感将塔罗兰赫然惊醒。他并不急于行动,直到痛苦如海啸般自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回归。他睁眼时眼见两只六十瓦的电灯泡摇摇晃晃,接着有人推他走出病房,来到外面。那久已熟悉的巨物依旧悬在空中,下方是火柴盒般滞塞渺小的世界。他等了一会儿,天空没有溶化,人们走过街道。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另一个更加野蛮的力量将他的铁床推动。那力量说道,审判的时候已经到了,现在要叫你起来,送你去受审。
于是,一个黑色塑料袋就套在了他的头上。
@@@@
@@@@
[[/collapsible]]
@@@@
@@@@
小时候,阿兰有许多发条玩具。她一家子的医生,都忙在外面,东奔西走的,家里面总她一个。要她出去跟别的小孩玩,她又不肯,于是无聊的时候她就把这些玩具一齐拧上,叫它们杂乱无章地动起来。呆头青蛙嘣嘣跳,独脚瘟鸡走又停。铁皮的,木壳的,清脆的,沉闷的,通通发动起来,热热闹闹地游一阵,又在卡顿中复归沉寂。阿兰又去拧发条柄,这样就可以玩很久。她一屁股坐到房前阳光直射的水泥地上,叉着腿,勾着头,眼睛是注视着这些木讷的演员,心思却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她常常想,是什么东西驱动着它们,驱这些无知无觉的玩具不眠不休,演一场默然的戏剧?
不玩玩具的时候,阿兰就踮起脚,按响邻居家的门铃。邻居家那个短发明眸的女孩,是阿兰儿时唯一的朋友,她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清楚,可总有些东西比姓名更加可靠,更加难以变易。女孩不比阿兰大上多少,和阿兰一样安静,生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人总像是在质问。已经许多年了,童年,早已与童年时代的街道一同埋葬,女孩水一样的目光却永远封存在阿兰的颅中,只要闭眼,就能看见,就会在这无言的质问中丢盔弃甲,掩住面颊。阿兰与她初识时,就是被这样的一道目光吓住,胡乱地向后退去,险些被绊倒在地。短发女孩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咧出一个笑来,对她说,别怕,我又不是坏人;你,想不想听个故事?不等阿兰回答,女孩就翻开膝头的一本大书,故事的标题是,海的女儿。
后来,阿兰就爱上了听故事。
但故事却给她以犹疑。
阿兰向邻家女孩问道,故事的结局,为什么总是死亡?
阿兰的问题其实不对。大多数时候,故事的结局是人们永远幸福,只有讲故事的人狠下心来,想要听众流泪时,死亡才成为讲述的结局。但女孩并不在意。她稍一思索,便答道:如果不死,就一定还有故事。
这又牵引出另一个问题。什么是死?
夜里,阿兰非常认真地想着这个庞大的问题,像许多人一样,她选择从自己的回忆中找答案。认识邻家女孩之前,阿兰孤单得怕人了,就自个儿背起书包,到她爸妈上班的地方去。她爸是外科医生,天天要站着做手术的;她妈不很算是医生,医学院的助教,经常带学生去上课。阿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记起有天去找妈妈,在楼下先碰上打杂的老头,正背着个人要上楼去。老头跟阿兰熟,好言叫她过来,跟在后头托着点,不然自己一把年纪腿脚麻烦,一口气背不上去的。老头说他就要去她妈妈那里,自然就带她一块去。于是他们就一起拐进楼梯间。阿兰只觉得这人脚冷,又脏兮兮的滴着汗,所以只撑着脚腕,一面小心别被粗心大意的老头顶到脸上,一面辗转着爬上级级台阶。转过弯,出了门,一阵凉爽,一身臭汗丝丝散开。阿兰见妈妈正在一扇门前张望着,招呼老头快送过来,不自主便松了手去擦额头,谁承想老头不受力,一个踉跄将背上那具躯壳翻倒在地,咣的一声闷响。现在,所有的视线都在这暗淡的走廊中交织起来了。阿兰见这躯壳已变了色,原来是件标本,不怎么异于常人。妈妈见阿兰站在尸体边擦汗。老头摁住腰,露出痛苦的神色。不远处的解剖教室里,中央一座平台,槽中血水环流,福尔马林的气味使人安康。
这安康便是死的味道么?阿兰不能知道,但只要开始思考,童年便沾染上这药品般纯粹而刺鼻的气味,便锻炼出针尖一样令人不安的冷意。那时她小,还在孩提时代,脑还没有生长得过分发达,见过的东西都是进了心里,一辈子也甩不掉,哪怕一星星儿也不记得,一颦一笑里还是时不时抖落些出来,这在旁人,想破了头皮也不能够设身处地,即使是邻家女孩,听过了她的倾诉,也只是歪了歪头,又讲起下一个故事。故事套着故事,连环一样连绵不绝的,却再不是阿兰的慰藉,反成了催促不停的难题。阿兰的童年,再加上一根稻草,就要轰然倾倒。
所以阿兰的童年,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要讲。
在阿兰模糊的记忆里,这大概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黄昏时分的太阳,颜色仿若陈旧照片,干枯而细碎地笼罩着阿兰,她还是坐在树下,坐在门前,邻居家的女孩则站在她的身边。两个孩子抬着头,望向不远处正远去的另一群孩子,他们聚在一块儿,不知玩的是什么游戏,只听见欢声笑语。她们从未因孤独而动心,这天却是个例外。她们不是没有试过融入其中,其实,这群孩子片刻前就在她们面前,领头的高个子男孩气昂昂地讲道,人数已经满了。芜杂的思绪填充了她们的心房,她们一直待到这小巷里再找不见第三个人。阿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断了腿的发条青蛙,放在地上,看它翻滚。一个热得撩起汗黄背心的大肚男性出现在视野之中,略一迟疑,也步向她们两个。青蛙锵锵作响,阿兰蹲下去拨弄。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去和其他小孩玩?女孩清脆的声音应和着问题,阿兰只看着青蛙。水泥地粗砺的表面已将铁皮划得伤痕累累,不只是破了漆,即使是露出的金属部分,细看来也有数不清的丝状划痕。可对于大多数孩子,他们只在乎青蛙能不能跳,跳得远不远,又怎会关心这些。他们不是看不见青蛙的伤痕,只是没有必要去费这番心思,他们不去看。阿兰听见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没能理解她所说出的词语,只是下意识感到一丝焦躁,于是她捧起青蛙,用手轻轻擦拭。这一刻她又灵光一现,悟及发条所驱动的其实不是这铁皮青蛙的本性,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她隐隐约约感觉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却不能用清晰的语言表述。谈话仍未停止,他们都在商讨些什么?阿兰真想离开这里!那个挺着肚子的大人,忍着嬉笑牵起女孩的手;另一只细弱的手,则轻轻拍上阿兰的肩膀。阿兰猛地回头,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带着语焉不详的的笑容,沉默着,招她过去。于是阿兰很是茫然地转过身去,背过了拉扯着的女孩,背过了她所熟知的世界,背过一声纤微的呜咽,提起两只螳螂般伶仃的腿,迟疑地,走向男孩的方向。他们不言不语,一路走到另一条无人的小巷,终于停住脚步。男孩说,阿兰,我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阿兰说,什么事?男孩说,砍下我的头颅,说着,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斧子,交在阿兰的手里。斧子好沉。男孩已躺了下来,躺在阿兰的脚边,双手折叠着放在胸前,闭上双眼。阿兰不知所措,男孩就一股脑地催促,阿兰真是没有办法了,想着再挨一会,就问,还要说些什么?阿兰不是要他说遗言,阿兰其实是想得到一个解释。可是男孩只是说:那,那就像是发条。阿兰愕然,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却忽而有一千座发条时钟铮然鸣响。就像是收到了一句咒语,阿兰说,好,然后就吃力地举起斧头,中了邪一样,在层层将她包裹的迷雾之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着下颌与锁骨间那块模糊的区域,一股脑地下去。
你看,哪有什么卡顿呢。
……当阿兰再次抬起头,不知怎的,她已走到了自家门前。她嗫嚅着,甩甩头,推门进屋,与往常一样,吃饭、睡觉,不愿说话。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饭桌上,爸爸与妈妈为什么事起了争执。他们相互指责,最后没能吃完晚饭。阿兰也放下瓷碗。妈妈抱住阿兰,告诉她,不要害怕。害怕什么?阿兰没有问。在大人们无处不在的私语之中,在爸爸妈妈为愤怒所遮掩的恐惧之中,在果如其然的缺席中,阿兰所有的噩梦都变成了现实,她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妈妈却只是把她抱得更紧。胃在腹中翻腾,脑子一片糨糊,阿兰慢慢地,慢慢地侧过头望向窗外,在那里,有一片花瓣翩然而落。
@@@@
@@@@
[[collapsible show="你若是看见有什么光滑的东西在破碎," hide="我就告诉你,究竟你是哪一个。"]]
//“塔罗兰,塔罗兰,你到底是谁?”//
//“我时刻犹豫着,时刻犹豫着。”//
当塔罗兰再次睁开双眼,他已被带入一间更小的密室。塑料袋被人扯去,一道手电筒的光芒打在他的脸上。他不自觉地要用双手捂脸,却发现它们已被系在了桌上。眼泪从他通红的眼中流下。“填清楚。”那头厉声说道,有手压一张表格向他滑来。塔罗兰咬着铅笔杆,想在泪眼模糊中看清表上的字。
> [[size 150%]]**SCP基金会员工人格筛查表**[[/size]]
>
> ------
> **职称:** //__J.塔罗兰__//
>
> **性别:** //__3级研究员__//
>
> **姓名:** __ __
他停住了笔端。他试探地望向白光打来的方向,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说道:“没有橡皮。”于是他接着往后写,汗水浸湿了他的前额。
> **Q1. 请自述你对自我的认知。**
>
> //我是J.塔罗兰,SCP基金会3级研究员。//
“说谎。”那头厉声说道。塔罗兰的汗水流了下来。他把那行字画掉,却不知道应该补上什么。他又把刚才那句话誊写了一遍,只是将“J”扩写成了“James”。那头怒斥依旧,一道强光再次打进他的眼睛。仿佛是一个孩子,塔罗兰哭起来了:而字迹就在纸上死鱼般浮现起来。
[[=]]
我是塔罗兰,行将死去的
一个三级研究员,与我的同事一样。
我是德莱文的伴侣。我是人,
是水波旁敲侧击中显现的那个影子,
那个湫隘的、不平的,顾影自怜的
人。一个放肆于指尖的刺耳的笑(向内),
是词语中的一个,亦即罗网中的一个。
我是螳螂。我是飘落自空中,爆裂于
地面的一粒杨梅,谁以盐水浸我,谁就
钩去吞吃我心的虫。我是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的那个,是一只空瓶,
细腰束以铁索,一断,就恨沉陈井。
继而我是彩虹下方仰首的一个,
越是深入,裙裙越湿,就越要
剥去外壳,一层层,像个俄罗斯套娃,
拆到最后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见。
有时候,我也纳闷着:究竟我是
如纸的高级妓女,还是如水的奥菲丽娅?
——我不要是一只粗糙的螯,在静谧的海底四处奔逃!
若是万物以我始,以我终,那就
让我就是这万物,让我成为
悬而未决的那个,
分割虚实的,一粒棋子……
[[/=]]
白光熄了,那头道:就是这样,足够深入,足够坦荡。继续写下去。
这卷子还有不知多少道这样的题目。
……
//一个认识别人,就像认识自己的人//
//是哲人。//
//一个认识自己,就像认识别人的人//
//是病人。//
**//塔罗兰:我们的哭泣之门。//**
@@@@
@@@@
[[/collapsible]]
@@@@
@@@@
阿兰开着车,车上载着一儿一女,前面也是车,后面也是车,他们就夹在中间,慢吞吞行驶在市区的公路上,驶向历历在望的购物广场,这年,她三十岁,稚气全脱。路上,儿子和女儿为了中午去哪里吃饭大打出手,搅得后排不得安宁。阿兰说,别吵,再吵,开回家吃泡面去。
阿兰在七八岁的时候,随父母搬去了另外的一座城市,在那里读了小学,中学,哭过一场,上了社区大学,再后来,就继承家庭的传统,穿一身白大褂,成为了一名护士。大多数时候,阿兰和医院的其他员工一样,对自己的工作尽心尽力;累得不行了,就慵懒地踱过输液大厅,端一盘药水棉球,哈欠着哄小孩别哭。工作两年后,阿兰与丈夫在一场舞会中相识。她老是踩到他的脚,而他一个转身就把她绊倒。他们相视一笑,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不久步入婚姻的殿堂。夫妻关系十分和睦,可以预想,只要没有天仙般的人物出现,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出轨。婚后不久,阿兰就有了身孕,同事低声告诉她,肚里的是个龙凤胎,他们都为此欣喜。阿兰请假在家。生产的过程很艰难,宝宝很健康;儿子像阿兰,女儿长得倒像丈夫。他们很幸福。
只是,有时候,夜深人静,丈夫会被枕边人的梦呓惊醒。丈夫爬起来,搂住阿兰,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只是个梦而已。阿兰的抽噎平复下来,背对他蜷起身来,忽而,睁开双眼,叫道,请不要怪我!然后又闭紧眼帘,呼吸深沉,嘴唇半启,有时,也挂一丝晶亮的口水。丈夫为这问过阿兰许多次,阿兰却并不直截了当地回答。丈夫只是从旁敲侧击中,猜测阿兰是经历过什么事情。
阿兰依旧无法忘记童年结束的那天。有时候,她会做梦,梦里,她又变回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邻家女孩站在角落里无声地望着她,而那个面目不清的男孩,则捧着自己滴血的头颅,不住地哭泣;阿兰低下头,见血都流在自己的手上。醒来时阿兰会忘记做过这样的梦,但睡眠时留下的惶恐不会消散,疑虑不会消散,而且,日复一日地在家里蔓延开来。
若是长此以往,日积月累,这裂纹还会继续生长,直到摧毁这脆弱的家;可现在,它不过是葬礼上的嗟叹罢了。
阿兰带孩子们吃完了饭,就要回家时,在她视野的边缘,忽而有一个飘忽的身影,死死地吸住了她的目光,使她陡然一震。她在梦里一遍遍地见过这人,这莫非是,是她所想的那个人?她的心是跳得像鱼儿一样狂乱。你们不要乱跑,阿兰对孩子们说道,我去上个卫生间。她又招呼了一个店员,来帮她照管孩子。安排好这一切,她便深吸一口气,开始追逐。
头似火,手如冰,阿兰奔跑着,穿过一家又一家服装店,穿过有说有笑的人群,穿过风与回声,追向那稍纵即逝的背影,那背影却永远隔在前方,不近不远。真傻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呢?你怎么就知道那个人真的存在呢?也许,记忆里那个古怪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噩梦,甩甩头就会消失不见的,你孩子一样地跟过去,又是为了什么?但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拐过了弯,又鬼使神差一般,大步向前,一路跟上一架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兰要开口时,那人就转过身来,依旧是一张看不真切的脸庞。阿兰反而冷静下来,她由此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并非幻梦。我知道,你会来的。男人无比忧伤地说道。阿兰没有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讲,她有许多的问题要问,问一个回答,一个迟到了二十三年的回答,一个解释一生的答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又闯入我的生活?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因为有血在流,她在等待。然而,男人只是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还是要请你帮这个忙。登时一声炸响,男人的头颅从脖子上一跃而起,升向轿厢顶部,而厢壁之上,铁索节节断裂。在下坠的瞬间,阿兰只来得及想到,我们之所以上升,是因为就要落在地上了。
@@@@
@@@@
[[collapsible show="也许你并不需要拥抱," hide="可它们总是将你环绕。"]]
塔罗兰终于填完表时,几个大汉一言不发,自背后将他解下座椅,又拷以铁链,推他走出房间,走上街头,那正是他平日里常常路过的地方。
“塔罗兰,愿你龙骨断裂!”一个面熟的中年妇女向他打着招呼。
“塔罗兰,愿你散入海洋!”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指着他喊道。
接着他们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见到塔罗兰,街上所有行人都向他聚集过来,汇成乌泱泱的一片,同时更多人正从楼里涌入、流入、跳入人群。他们十分礼貌地围在塔罗兰的一步之遥,十分有序地排着队儿,向他喷吐唾沫,或是道一声恶毒的咒骂。他们在这热热闹闹的人海里缓步前行,不知过了多久,才登上汽车,关上车门。一分钟不到,人群就散开了,街上复归寂寥。塔罗兰抬手擦脸,才发现早就干了。
这不对。他对自己默默说道。
这不对,他小声说道。
他想:在这近乎私刑的判决之中,每个人都热情高涨,然而此刻他与从前并无不同。在发条降临,他们只是用飘忽的目光扫视一眼,就匆匆赶自己的路。是的,这是个人人忙碌无比的世界,人们甚至无暇行恶。他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稍显怪异的路人;路上应该有路人,这是好的,除此之外就不再需要思虑其他。他被收折成一个黑箱,上书二字:路人,其他一切都被贴心地藏入黑箱之内,这就是我们作为一个系统能够安然运行的奥妙。
而发条使这黑箱翻转。此刻他乃是万物的重心,而其他一切反成了附庸。发条给他以接受全人类的注视与审判的特权。他在心中记下了这点。
@@@@
@@@@
[[/collapsible]]
@@@@
@@@@
十七岁的阿兰,乐于想象自己是一只羔羊,随着吉普赛铃鼓的节拍,肆意舞动在一片草莽之中。十七岁的阿兰大受欢迎。吉普赛的铃鼓锵锵作响,阿兰的发丝都披散在自己的手上,阿兰跳一支没有章法的舞。阿兰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小羊,踏在松软的草地上,步步生花。阿兰将发丝扬起,露出洁白的脖颈,咩咩地叫着。阿兰呵阿兰,横陈的阿兰,十七岁的阿兰,她大受欢迎。
阿兰说,她从不饥饿。阿兰是一只羊,羊吃胡萝卜,而圈养的羊从来不需要自己去找胡萝卜。别人抢着还来不及呢。阿兰说,她从不悲伤,她确实如此。只是阿兰有时睡不着了,就想到,那胡萝卜,她是吃不进吞不下更咬不断的,当阿兰飨足了自己的盛宴,那盛宴却是钩子一样,要钩空她的五脏六腑七魂八魄。吃亏的还是她,她怔怔地想道。吃亏的还是我。黑暗里,她对自己低声说道。她发了一会呆,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终于决定先去睡觉。
但她终于没有睡觉,而是爬起身来,赤着脚踩在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外面有什么声音飘过。她屏住呼吸谛听着,然后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一把拉开。阿兰一下子扑到地上,连尖叫也哽在喉里。阿兰痉挛着抬起头来,与门前的男子直直对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认出了那男子是谁。
男人轻轻将阿兰扶起,阿兰不敢再看男人的眼。阿兰说,谢谢,整理了自己的衣裳,等着男人说话。但男人只是说,我来,和从前一样。男人跪下来,在他的背后,有一把斧子。阿兰抽出斧子,抚摸那冰冷得晃人的金属,阿兰真是心也碎了。阿兰说,这一次,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男人摇摇头。阿兰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突起的第三节椎骨之上。
当阿兰洗尽了手,男人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一颗头颅,余者都露水般纷纷消散。阿兰将头颅浅浅地葬在一条水沟,回到家门时,她称作爱人的另外一个男人已等候多时。爱人说,你去了哪里?阿兰说,上了个卫生间,到那边沟上。爱人说,我倒是听到了男人的声音。阿兰说,你耳朵精。阿兰累了,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不想再纠缠下去,但爱人纠缠不休。爱人说,你讲讲,我待你可有什么不好的?阿兰说,我真的只是上卫生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爱人说,我要是搜出来了呢?阿兰说真的没有。于是爱人从屋里提起刀来。接着他们打起来了。
爱人说:他将爱她到死。只是阿兰知道,等不到那天了。
@@@@
@@@@
[[collapsible show="也许无人问津,然而……" hide="词语,将成为你的罪证。"]]
押送塔罗兰的车在驶向法庭的路上,被一个秃头男人拦下。押送者们十分恭敬地将他请上车来。
“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那人说道。
塔罗兰困惑地摇了摇头。
“你填的那张表,是我的杰作。”男人自豪地说道,“我来,是为了在法官宣判之前,向你告知你所犯之罪。听好了——”
**疑病:**你猜度自己是生了什么病。你从床上醒来,感到有一阵微痛自你的右胸扩散开来,仿佛是肋间的肌肉已变色且变质,每一次折叠都使它们发出酸味的痛。此外你为自己细弱的脖颈也感到担忧,每一次你抬起头颅,它们就咯吱作响,宛若生过锈的门页,咯——吱,咯——吱。与前者不同,这是浑圆的痛,且掀开肩骨,沿脊椎向下攀缘。你感到自己如一只拼布娃娃。这是恐惧。
**精神衰弱:**像一只隐匿于阴影边缘的青蛙,你总是蹲伏。你看着街上每一张陌生的脸庞,浮现复消隐,相交又相离。你发现自己无从揣测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涌动在街上,都做着布朗运动。快跑!他们来抓你了!他们会剥去你的化装,把你每一寸的缺陷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但你没有挪动步子,你站在原处,因为如果你是他们,你就将成为最是嗜血的那一个。你真恨哪,恨自己不能加入别人,去剥更多人的化装,恨得曲肠坠直,又寸寸崩断。知道吗?这是嫉妒。
**女性化:**也许发丝落在颈间的触感会使你感到温暖,也许窄肩蜷在外套里的知觉会使你感到安全,你把双手摆在身前,拧作一束矜持的麻花。你砸碎了镜子,却扰不乱一池春水,你远离了摄像头的追踪,远离了一切目光,你要用注视的缺失腾空自己的存在,复又以天马行空的想象重建星空,结果,母鸡就啄去了你的头颅。唉,你一定也知道吧!这是执念。
**∞:**你的血冲刷着血管,我能感受到其中的焦灼。我看着你,望进你安静的眸子里,那眸子是一叶孤舟。你的血永远无法停息,正如死魂无处安眠。告诉你吧,这审判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它是终结的开始,也是开始的终结。在这个我越拉你,你越倾斜的边缘,请记住:那使你不得超生的依旧奔流。别怕,叫它爱。
塔罗兰没有再听下去,他闭上眼睛,抿紧嘴唇。男人自觉无趣,也闭上嘴下车去。车辆继续行驶,不久,就抵达了法庭。
@@@@
@@@@
[[/collapsible]]
@@@@
@@@@
阿兰夹着一只笔记本,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她的几个朋友已经坐在那里,给她留了位置。周二的夜晚属于读诗会,而阿兰从不缺席。朋友们对她说,知道吗,今天晚上,白会到我们这儿来呢。白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诗人,常常出入这样的场合。白不仅因为诗作出名,更为他直率而尖锐的点评为人敬重;对这里的小诗人们而言,能得到白的好评,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阿兰看着她的朋友们,看她们是怎样捂着嘴细笑,心里清楚,她们对白的热情并非全为了诗歌。她们中不只一人说过,以后要成为编辑,嫁给一位诗人,一位作家,甚至同时二者。阿兰觉得有些害怕,文学仿佛成了梅毒病原体一般的东西。她打开笔记本,重重地在上面记下一笔。这时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青年男子走到台前,他是今天的第一位诗人,读诗会正式开始了。
第一首诗刻板无味。有些人掏出笔来,对自己的作品开始了又一轮修改,这说明,他们真的很无聊。结束时,有一阵礼貌的掌声,接着大家都将目光转向前排。阿兰在那里看见了一张特别的面孔,于是她知道,那就是白了。大家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等着白给出自己的评价,白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阿兰翻了几页,咬着笔杆,想着是否应该再添几句,要不就干脆删掉这段。
剩下的时间里又有几个诗人登场,一位披着黑纱的女士,一个胡子拉碴的胖子。一个歪头戴着口罩的人。他们的诗都十分具有代表性:就是说,时有妙语,不能完全,但作为朋友,你心甘情愿把他们捧到头顶。白挠着头,评价第一首诗太过拖沓,第二首诗短于展开,而最后一首,老兄,你戴着口罩怎么念得清诗呢?咖啡馆里轻柔地响起一阵笑声。阿兰合上笔记本,把铅笔插进裤兜。右手边的朋友一把将笔记本抢过,开玩笑似的翻到方才那面。阿兰伸手去捉,朋友就传给下一个朋友。阿兰笑着讲,瞧你们,像是二十多的人吗!
朋友们读完了诗,都起哄说应该把阿兰推上去。她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在咖啡馆里闹出一阵小小的动静。见旁人都中断了笑谈望向这头,阿兰半推半就地提起笔记本,走向台上。她叹了口气,见白低下了头。她平复了玩闹的心情,忽然就变得真挚。她试探着呀了一声,声音清楚,字词晶莹。于是阿兰念道:
[[=]]
[[div style="font-family: 'Noto Serif SC',sans-serif;"]]
请告诉他们,对他们说
我不会诗。我没有诗心,我不是
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只是喜欢梦未醒时,淋落出我的丝丝思绪,
喜欢迟疑,喜欢延宕。
去,去告诉他们,
我听不懂你们所说的话,也
读不进你们所读的书。
我留着短发,只是为了洗头方便。我只是
在一个春风拂面、鸟语花香的早晨,
骑一辆单车(一辆线车哩),叼着豆浆
滑行过喧哗的街道。
@@@@
@@@@
我并非一无是处。有时候,
也有妙语如鱼儿一样,浮现在我的海中。
我把它们都忘记了。我像一只筛子,
风中漂浮的词语都将我穿过。
有时我谈到死,那只是
一个符号。当我骑过菜市场,我真想
告诉他们,我怕死怕得要死。
我自行车的刹车换得很勤。
这是姿态。
@@@@
@@@@
我曾经倾心于
落花,山海,与天青色的苍穹。
我曾经踮起脚尖。
我好作壮语,我无病呻吟,只是为了
在我生命中,捕捉
一个无穷无尽的,一个亘古不变的……
请原谅我吧。这是执念。
@@@@
@@@@
我在十字路口刹住了车。
恍若灵光一现,我看见,
在我面前,那么多的人生
线一样交织成一张大网。
我能够听见
他们哭,他们笑,
却看不见他们的脸庞,也
留不住他们的脚步。
当红灯转绿,
我还要飘向他方。
@@@@
@@@@
一场大雨倾洒而过,我
湿透。披上雨衣,只要
想起从前,雨滴就打向
童年。我的一生就是一场证明。
我一生迷于形象,飘飞的形象吃下
我栖身的形象。
我的全部的一生,只是落在
一只跳向远方的
铁皮青蛙。我真想哭。
@@@@
@@@@
我闭上眼,熄灭所有的面孔。
雨声也如书页合上。
我闭上眼,想象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
我感到自己是漂浮在半空中,
面前的黑暗,就是一面
隔绝外部的墙壁。去,去告诉他们,
我不再猜测别人的人生了。
我不再设想一种至高无上了。
去,去告诉他们。
这是
我要说的,最后一句。
[[/div]]
[[/=]]
又一阵礼貌的掌声,反正她也没有指望更多。朋友们惊讶的目光从第一个字延续至今,因为这并不是笔记本上写过的诗。有些句子她已默念多时,有些句子只是跟在说出的句子后脱口。她转身下台,忽然想起来应该还有什么。她与白对视了,白正咬着自己的指甲。
白:狗屎。
但是没有关系了,什么都没有关系了。这一夜,阿兰已讲完了她所要讲的一切。阿兰回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置,把冷掉的咖啡啜尽。朋友们拍着她的背说些什么,阿兰没有在听。乐队走到台前开始奏乐。阿兰站起身来,向咖啡馆外走去,走向白方才推门出去的方向。她并不需要追他,他已经在巷角等着了;面目再度模糊。
你不是白,阿兰说道。
真正的白已在昨夜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男人说道,不知是否有意,他吃的抗抑郁药多了一些。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失望,顺便,来找你。
阿兰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装得那么像。
真是令人吃惊呢。男人说道,这次,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阿兰的注视中,男人抽出了那柄一模一样的斧子。
真是没有新意呢。
@@@@
@@@@
[[collapsible show="穷极我这一生," hide="再见不到如你这般的大恶。"]]
他被法警们推推搡搡,关进了名为被告席的牢笼。他向四周环望,所见竟只有墙壁。他抬起头时,才看见密密麻麻的公诉人,陪审员,观众,以及至高无上的,不显人形的法官,那法官独自镶入云天,宛若一只巨眼,分明是发条的形状。
他等待第一个人站起来陈述对他的怒斥,但却没有。他本以为会有弄臣粉墨登场,喊一句“我的荣耀的发条”,又引出他的老师、母亲与伴侣加他以冷嘲。但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以澄清见底的目光注视着他。没有人张口说话。那目光里,尽是嫌弃与同情。小时候,同学作弄他,把他的书包都丢进了女厕所,那时候,帮他拿出书包的女同学也是将这样的目光注射于他。他感觉自己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咖啡勺已将我的人生量去……//他嗫嚅着一句诗句。
这时候,发条的声音悠悠传来。
“在我担任法官的时节里,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能与这惩罚相得益彰的罪犯。若是不能令你就此伏法,我又如何秉承这判决的殊荣?”
于是发条垂衣拱手,轻掷下一根令牌:判你被长钉钉入黑箱。
他已全部知晓,知晓那将人格式化的目光。然而,他依旧是墙上扭动着的那个。
@@@@
@@@@
[[/collapsible]]
@@@@
@@@@
阿兰将柜子锁好,把车钥匙从包里取出来,放在兜里,然后抱起桌上那只冰冷的,光滑的,黑色盒子,摸黑走下台阶,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区域,把脸凑在门边的摄像头前,开门走出站点,浅浅地走向停车的地方。她将盒子顶在腹部与车门之间,开了锁,艰难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几乎是在坐下来的同时,她发现,汽车后排已经坐了一个人。
阿兰没有回头。她将盒子平放在副驾驶座,给它系上安全带,然后拧动钥匙。车里放起音乐,她有些想吐。她失魂落魄地坐了一会儿,等着鲍勃·迪伦嘶哑的嗓音渐渐消失。男人从后排给她递了一张纸巾。道过谢后,她对男人说,麻烦低下头,我要倒车了。汽车辗转着驶出停车场,驶上公路。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电台司令的主唱一遍遍地唱道,那不是我,我不在此。这没有发生。闪光,鸣音,烟火,旋风。那不是我。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风声中,阿兰回到了家。男人跟在她的身旁。阿兰吃力地爬上级级台阶,在门口为难地停下,又对男人说,帮我开下门吧,钥匙在背包里面那层。谢谢。你也进来吧。于是他们这对奇异的组合,一前一后走进这间狭小而黑暗的公寓。阿兰不开灯,将盒子放上茶几,就瘫倒在沙发里。男人礼貌地站在一侧。
阿兰说,知道吗。再有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男人点点头。阿兰接着说,他很好,我们已经同居一年了。他很爱我。就是前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直到凌晨两点。整栋楼里除我外再没有一个文书人员,就像今天晚上。我关了灯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寒冷,即使是在夏天。我战栗着走出站点,发现他还坐在车里等我,等得已经睡着了。你想看看他的照片吗?男人又点点头。阿兰翻出手机,点开相册。男人说,他很英俊。阿兰说,你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男人说,我知道。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阿兰说,去,去你妈的。阿兰又说,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在基金会,也是个三级研究员了;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男人说,我也一样。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未婚夫,男人小心地斟酌着用词,他遭遇了什么?阿兰把嘴唇都咬得要出血了,她说不知道。男人像是套了她的话,因为他接下来就发挥了那么多的话,几乎比他从来说过的还多。男人说,你看看,就是这么个光滑的黑箱。他的所有故事都封存在了里面。从外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知道。我们敲了敲它的外壳,听一声悠长的呜咽,可这都是为了什么呢?男人在阿兰的面前踱步,头一回,阿兰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激情。我们不知道他是死于何事,为何而死,不知道在他弥留之际曾有怎样的声音对他低语。对我们而言,他死了,这就是全部。你会记住他,可那只是你为爱所驱。你向他索取一种爱的证明,继而确认自我的尊严;等到时机成熟,你又会主动将他忘记,甚至不惜向心理医师要一剂记忆删除。而基金会,更不会记住他。他永远存留在事故记录的附录中,伤亡报告的铅字里,而无人试问这名字代表的究竟是些什么。这是一个黑箱,是我们处理他人的方式。我们给一个输入,收一个输出,然后就闭上眼不再过问其他。所有血迹斑斑的过程,都隐没在箱壁之后。
我们每个人,都有天该成为这样一个黑箱。男人总结道。
阿兰没有开灯,于是光线都从窗台外面照射进来。广告灯牌五颜六色的油光在她的脸上滚滚流淌,看上去多么湿润。阿兰说,我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可对于我,你也是个黑箱。一个不能理解的黑箱。我并非没有试着窥探箱壁之后,我并非满足于这千篇一律的输出。所有用斧子砍下的头颅,它们使我感到惶惑。我已经不再记得这是我们的第几次会面。我一次次地向你索要一个回答,你却从来语焉不详。我的人生在从我的掌中丢失,一遍又一遍。
男人说,因为你,我才是个黑箱。也许有一天,这发条一般的回环将会消歇;我衷心等待着这样一天。然而在那之前,请记住:我们还会再次见面。说毕,没有一丝征兆,男人“嘭”的一声消失不见,只在对应的墙上留下一丝阴影。
阿兰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咀嚼男人说过的话,想着是否还应该把这些都记下来。但她终于没有起身。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她也会像男人一样消失不见,醒来时,就已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境地。她会一直活下去,直到男人再次现身,请求她,斩下一颗头颅。阿兰注视着窗外,一声警笛响过,红蓝交错的光芒刺在她的眼中。她倾着身子解开茶几上安静的那个黑箱。虽有心理准备,见了还是大惊失色。里面没有骨灰,只有一个圆滚滚骨碌碌看不清楚的玩意儿,那个是一颗头颅。
@@@@
@@@@
[[collapsible show="别怕," hide="是我。"]]
(判决作下,塔罗兰掩面而泣。陪审团发出刺耳的大笑,持续约十秒后,法官敲下槌子,要求在场人员肃静。法警准备带走塔罗兰,押向刑场。)
**塔罗兰:** (低声) 我没有犯罪。
(法警被塔罗兰阻拦。塔罗兰用脚踢、用手抓、用牙咬,旋即被法警击中后脑,昏迷过去。观众席再次发出大笑,有人起立鼓掌,法官不再禁止。)
**塔罗兰:** 我不是。
(这时,地面开始摇晃。塔罗兰四周的地面锵然迸裂,一面材质不明的围墙从中升起,环绕着塔罗兰,并在半空中向内转折、交汇,如一座巨箱将塔罗兰与外界隔绝。)
(之后没有声音。)
@@@@
@@@@
[[/collapsible]]
@@@@
@@@@
阿兰已经老了。阿兰穿裤脚翻起的裤子。阿兰独自一人,生活在一处偏远的公寓。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是老了。阿兰不与外人来往,出门也很少。阿兰做些文字工作,不怎么和人打交道。阿兰缩在家里,要什么东西就请人送到门前。阿兰已经老了,就是说,离死也不远了。阿兰每一晚睡前对着镜子,张牙舞爪。
阿兰是愤怒的,但她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阿兰是愤怒的,但她日日在衰老。
门铃响了,阿兰去开门。女士,你的快递到了。门铃响了,阿兰去开门,女孩子家,我们新搬进来,认识认识,以后邻舍多关照。门铃响了,阿兰去开门。小妹,咱家钥匙忘带了,从你家阳台过去一下。阿兰真想推他下去,但是忍住了。
阿兰是愤怒的,但她时时在衰老。
这天夜里,阿兰坐在电脑前,不开灯,啃食一袋面包,有人轻轻敲门。她把椅子往后蹬去,到门前把眼睛贴上猫眼。接着阿兰开了门。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男人说,怎么会。
但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天不下雨,我手腕处的旧伤,又开始痛了。
于是他们两个仿佛是一对故交,无言中走向客厅。男人拿起茶几上的物件,又随手将它放下。他们坐下来。男人说,没想到你还留着它们,已经那么多年了。男人说的是茶几上的发条玩具,呆头青蛙嘣嘣跳,独脚瘟鸡走又停,都是从前的形状,不是当年的色泽。时间的沙已将它们磨得粗砺,又包上泪与汗的外壳。阿兰看着它们,不觉泪水暗滴。阿兰说,青蛙冷冷的。男人重复了一遍,青蛙冷冷的。他们都觉得这就像是一句咒语。阿兰小声说道,后来她回到老家,曾去走访过年迈的居民,他们都不记得那么一件事了,那目光逼人的邻家女孩,也终于失去了现实的锚定,弹指间就在记忆里风干如灰。阿兰还去走访了那座母亲工作过的医学院,那里标本依旧悬浮在福尔马林安康的环抱之中。阿兰签了协定。想到自己死后,也将各自装在玻璃罐里倾听日月星辰的序列,阿兰就由衷地感到温暖。阿兰回到老家并非出于心血来潮,她是来探望父母的坟墓,在他们倏然去世之后,十五岁阿兰就独自离开这座城市,闯荡向外面的世界。她做过打字员,餐馆侍女,也曾在黄色小报上投稿粗制滥造的专栏故事。现在她回到这里,几乎就像是落叶归根。阿兰最后补充道,那次从老家回来,她就一直全心全意的等待死亡,或者是等待男人。后者的来与不来,都是奇妙的故事,前者却是确定无疑的。阿兰就说到这里。
男人富有耐心地听完了这一切,接着他站起身来。男人说,你一定是等了很久,才会连愤怒也浸没了棱角。男人说,我可以在今夜解决一切,可以向你打开所有你无从理解的黑箱。可在那之前,我想听你讲讲,这只青蛙,对你都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全部的一生,阿兰嗫嚅道,只是落在一只跳向远方的,铁皮青蛙。她其实是被问住了。她闭上眼睛,忆起青蛙跳下她的手掌,引她背过女孩,走向已等候多时的命运。但它都意味着什么,她却从来不能知道。
男人说,青蛙是发条的扩写,发条是回环的线索,而回环,是发条的象征。我讲完了。现在,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踏上那条通向发条的路?如果愿意,我将向你讲述我知道与不知道的一切;而如果你选择拒绝,也许这是个更为明智的选择。斩下我的头颅,这次,我将一劳永逸地从你的生活中离开,而你,也将回到从未见到过我的时光。我把选择的一切权利,都交付于你。
阿兰说,我愿意。
阿兰说,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男人说,好的,好的。我会告诉你的。我将会告诉你一切。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如果你真的想结束这一切,你就往下看。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
再往下一点,你就看到了。
@@@@
@@@@
[[collapsible show="于是你走向烟水茫茫……" hide="……海姑娘的歌声里,我们溺毙。"]]
@@@@
@@@@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围堵着阿兰的四壁在此刻向外倾倒,折断。玻璃声声爆裂,一笔一画涂在上面的风景也就随之破碎,扬起一阵微红的浮尘。天花板十分顺畅地融化、蒸发了。墙外天风浩荡,将泡沫材质的沙发、方桌与床铺一齐卷向天空,它们旋转着纷纷解体,洒下白色的球状颗粒。电脑屏幕后,一张褪色的铅笔画猎猎飘荡。一切联系都在阻绝,一切常态都在终结。脚下瓷砖沿接缝格格作响,终于颓然陷下,那薄薄的一层硬纸壳,如何承得住现实的重负!风声依旧暴烈。在颤抖的残渣中,在蛇行的废料下,在舞动的尘埃里,飞沙走石,昏天黑地,阿兰与男子一起,置身于飓风的中心,向下
@@@@
@@@@
@@ @@坠
@@ @@落
@@@@
@@@@
--停止--
@@@@
@@@@
--得以控制--
@@@@
@@@@
--残留少许--
@@@@
@@@@
@@@@
落地。
……
他们被风声吵醒,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荒原。风如野兽的呼号,自充溢臭气的胃囊中团团鼓出,刮过一望无际的苍青岩原,长驱直入,涌向酒色大海。他们相互扶持着,自陨石坑似的凹陷处立起身来,又奋力站稳脚跟。此前发生过的崩塌宛若一场幻梦,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阿兰的头发飞舞空中,那就像被风弹拨的弦。他们几乎睁不开眼。
“这里是哪儿?”阿兰扯着嗓子喊道。
男人回头:“此地在我。”
男人的容貌在风中逐渐清晰。她从来没能见到的面庞在她的面前逐渐呈现,却并不如她从前想的那样,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模样。这副面孔平凡而且普通,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阿兰没有细究男人的答案,只是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谁?”
“一个基金会的三级研究员,再平凡不过。我的名字,”男人说道,“则叫作塔罗兰。”
塔,罗,兰。阿兰将这一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对她没有意义,不过是三个音节罢了。阿兰缄口不言。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石原上行走。脚下石砾酥碎,不时被风刮得抖动,宛若憋着潮汐的灰色海洋。有时碎石擦着他们的双足掠过,有时腾空而起的石砾打在他们的身上,噼啪作响。石头的天气,石头的心,在这旅途之中,你也将变成石头。天空是一如石原的青灰,且被粗砺的云烟遮蔽,那烟是孤行的岛屿。塔罗兰说,我们登上一座山,就知道应该向什么方向走了。而最近的山峰仍有数十里远。他们打点过行装,两个人、两套衣服,双倍的疑问,与口袋里尚未丢失的一枚硬币。他们就向那里出发。
一路上他们并不言语。既不闲谈,也不争吵。他们走了很长时间,黑夜早该来临,天地之间却依旧一片昏沉。山体如波浪耸起,平缓,因宽广而高耸入云。他们将脚掌插入流动的石砾,希冀能够向上登去,石砾却只是携他们回到山脚。他们最终选择匍匐前进,横下身子,压在自己的胃上,五指深陷石缝,每一次从中抽出,都带出一蓬灰烬。他们从不饥饿。他们从不厌倦在半山腰上,阿兰说,你依旧没有给我答案。塔罗兰在她三拃以高,不回头地答道:
“答案并不在我,我和你一样,不过是个为之跋涉的可怜人罢了。”
仿佛是应和他的言语,几颗石子打在他的背后,又沿着脊柱滚下,擦过阿兰的发梢。
他们继续苦熬。越向上,坡面越加平缓,几只老鼠从他们的身侧吱吱走过,这是他们坠落以来第一次遇见活物。接着有野草从石缝中钻出,他们揪着草根前进。他们猜想是否本有蚂蚁出现,却没有被他们发现。蚂蚁总是能活。又爬了八百余掌后,他们直起身来,石砾依旧滚动,但他们可以立足于石砾之下的岩块,宛若涉过江河。接着他们抵达峰顶,环顾四周。
所见尽是山峦。铅灰与麻黄交织成一幅斑驳的风景,烟幕覆盖着它们。在他们左手边,有颜色稍深的一片呼吸般起伏着,那是大海。他们抬起头时,见到天空清楚的模样。日月不生,白光自然晕染。那片青灰原来不是云气郁集,只是岩壁,与他们脚下的大地别无差异。有时一阵大风吹过,刮下一层尘灰,它们就垂帘般倾泻而下,汇入压着石原的云烟。如果眯起眼睛,可以隐约看见,在迢迢远方,地面陡然向上卷曲,一直连到天际。
“这就是我们所处之处。”塔罗兰说,“没有一处出口,就像是个密室。”
“我还是怀念我生活过的世界。”阿兰说道。
时间的流驶已经不留遗痕。永远是石头的天,石头的地,永远他们两个。植物仅限野草,而且早已干枯。老鼠远远地避开他们,其他的动物更不见踪影。他们决定走向大海。下山的路要好走得多,他们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石头便开始流动,载着他们,时浮时沉,一路涌向海岸。他们在山脚起身。风声再次灌入耳道。从这里能够闻到盐的腥味,可以感到拍碎在岸边的海浪是如何被风吹上他们的面颊,给他们清凉的感觉。在远方,大海笑盈盈。
@@@@
@@@@
@@@@
他们用了很久才来到海边。
海水略带暗红,使人回想起孩提时代包裹身体的羊水,黏腻的,温暖的,轻轻拍向石砾拼成的海滩,沙沙作响。海水的边缘泛起白沫。海水的中心升起雾气。细碎的海的絮语从四壁倾泻而下,将他们淹没其中。海水带来生命。这里有野草繁花稀稀拉拉,也不时能听见小鱼在水中穿梭。他们走在海边,向内部久久凝望。
他们能够隐约望见那座海中升起的巨构。
塔罗兰说,那就是他们要找的发条。
他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才看见有一支堪堪容一人乘坐的小舟,再一个人的重量,它就嘶嘶地向下沉去。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把小舟拖到岸上风干。他们在地面的凹陷处生起一堆火堆,烧的是半腐的大鱼,大概是鲸。他们不冷,只是想要试试。浓烟倾斜着通向天穹,在那里熏出了一块黑斑。他们捕捉小鱼,用鲸骨穿着在火边烤得油滋滋。他们不饿,只是想要留一个幻觉。他们在小舟的背风面刨出一个小穴,在那里睡了一觉。他们不困,只是想要再挨一会儿,再拖一会儿。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但抉择的时候终于来到。
塔罗兰与阿兰坐在海边,望向海中升起的巨构。那是纠结的一团,无数个圈,塔罗兰称之为发条,但阿兰却叫它线团。从这里很难确定,那东西究竟有多高;但塔罗兰说,他曾经与发条直面相对,那发条耸入重霄。
塔罗兰说,是的,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还没有试着讲过,对别人,对自己。他说,我需要想一想。他几次试着开口,但又黯然地闭上嘴唇。最后他说道:
“对我而言,故事始于一个形象。”
对塔罗兰而言,故事始于一个缭绕于他的形象。他无以解释这形象的来历,只能说,这形象降临于他年幼时的一个夜晚。他独自一人侧躺在床上,像只虾仁,窗外雨水滴答。像一支断断续续的钢琴曲,又像千万只鱼眼。那形象从闪尸的车灯中生发,从回荡的雨丝中显现,倚在他窗边盈盈地微笑,轻巧地跳跃着,坐在他的床边,就像夏娃从亚当的肋骨中生出。塔罗兰并不害怕,只是感到一阵释然。他想,好哇,这下一切都有了答案:降临之前,那形象就已存在了,而且不厌其烦地偷着他人生的每一个时刻。他翻了个身,仰躺在被窝里,寒意从他的脊柱蔓延开来,这都是因为,入冬了,又下着小雨。
塔罗兰的人生偏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就失之千里了。塔罗兰是谨慎的,他小心地涂抹着肆意生长的形象;塔罗兰是孤僻的,他将自己长成了一只洋葱,一层一层地包着,终于连自己也不能记住,最红的那滴心在哪儿。有时候,塔罗兰怔怔地想,如果给一个如果,自己的人生又会变成怎样迥异的模样。他想了很多,只是并不乐观。生命。他喃喃道,人生。他真想挖出这两个词的根儿来,看看是指向了什么方向。
毕业、面试、工作。一星星儿偏差还不足以使塔罗兰跳出这一轨道,只是让他在每一个节点都稍一迟疑,像一颗岔道里的钢珠,滚向少有人迹的方向。他的面试官们,身后是更多的面试官。听到了满意的回答,他们就掀起帷幕,显露出自己的身影。塔罗兰于是进入了基金会。他在这儿见到了人们幻想中的一切,可他幻想的那个依然是憋着一腔冷笑,他也是有着几个名字的人儿呢。他老觉着这辈子就是要消磨在这一种僵持之中了。
这时,转机出现了。
起初,是桌上少了一只马克杯。接着,一个叫做比利时的国家水一般溶解在地图册上。下班路上,他打着哈欠坐着末班地铁,沉重的岩层在他四周飞驰,又火焰似的熄灭了。一丝光也没有。他试探着喊了一声,空荡荡没有回音。眼前的黑不是黑,是无光无色,比黑更黑的黑。这颗星球上一切物事都倏然远去,消失不见,独悬他在空中。于是他就漂浮在无中,无知无觉。又不知几世几劫过翼般翩然归去,他睁开双眼,见一些迷离的光点浮现,连接,交织,并呈现出万千色彩,幻化作各种物质。起初是一只马克杯,倾倒在他面前一尺远处,没有光源,那杯子的一切细节却尽归眼底。接着是一道飞走的光。然后对身体的感觉如海啸般归来,自他的每一根神经涌向大脑。他真想哭。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他平日里熟见的事物已全部归来。他走下自己上班的大楼,踏在每天回家时走过的马路上,仰面大哭。他真以为那片空无只是个过于漫长的噩梦。
然后,天空溶化在十一日帝国的巨口之中。而所有质壁分离的色彩里,[[[SCP-3999|发条]]]伟岸的剪影赫然耸现。
归来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万物始于他,终于他,在这个为他而生的宇宙里,他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的核心。发现这一切需要一点直觉,一点时间,但却是不容置疑的必然。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纵有千年之久,也不必多加赘述。发生于他的故事发条般回环着,卡顿着,充溢了无意义的血腥与无穷尽的奇景。而那发条,这场闹剧的另一个核心,则永远不近不远地俯瞰着他,凝望着他,不言不语,操控着以他为主角的木偶戏场。在这无法数算的时间里,他人的模样早已被发条以暴戾污染,能支撑着他的,竟只是那个飘飞的形象。
他虽生犹死,直到回环终止,直到**第一日**终于降临。在那天,对他的审判终于开始。然后……
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你若回过头去,就发现处处有我的身影。塔罗兰说,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他们都思索了一会儿。阿兰说,我们还是要到发条那去。只有一个人能到那儿去。塔罗兰说,我们也可以沿着海岸继续走下去,也许,还会有第二条船。阿兰摇摇头,我感觉,不会再有了。这是天意。我们可以掷硬币,我口袋里还有一枚。阿兰接着说,不管谁去,一定要记得回来,把另一个人带走。
阿兰说,数字是你,图案是我。
阿兰将硬币抛向天空,又用手背接住。他们定睛看去,发现是数字朝上。阿兰眼里花儿也谢了。但阿兰还是说,一路顺风。等你见了发条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塔罗兰说,要是我回不来——阿兰说,那我就沿着海岸一直走,直到第二条船出现。或者我让鲸鱼载我过来。他们都笑了笑。他们将小舟推向大海,塔罗兰只身钻了进去。阿兰站在海岸喊:不要忘记我。
而塔罗兰掌着船桨,欸乃声声。
……阿兰目送着塔罗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过了许久,她最后一次松开拳头,看向掌中已经汗湿的硬币。这时,她才发现,这硬币双面都是数字。阿兰冲向大海,低下头看见了自己飘摇的倒影。她的脸庞与记忆里塔罗兰的脸庞陡然重叠,电光火石间,塔罗兰所讲述的故事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明白了塔罗兰口中的所谓形象是谁,也明白了自己名字的由来。她在此刻解开了自己求索的一切疑问,于是,就露水般丝丝消散了。涟漪摄取了汪洋的魂魄,四远无声。
@@@@
@@@@
@@@@
**第七日,塔罗兰立于船艏,如一支利箭刺向自己旅程的终止。身后,他所出发的海岸凝作一条细线,又寸寸没入海雾之后的乌有;而在他身前,那发条是越近越显其崔嵬,威压住整个海面。海风烧他的肺,涛声扯他的桨,他低头望水,那水是烟波茫茫。他不明白,自己将飘向何方;但他已决心将自己敞开,把一切熟悉与陌生的来者拥抱。他回头望海。他见这海有大丰饶,复见这海是大荒疏,他终究不能知晓,海中晃漾的便是他的终局!他已满渡这既丰且荒的三千形色,以至无路可去;在这万物归焉的时刻,他驾着大海奔向已等候多时的发条。波光相射,飓风翛翛,他就直面这闹剧错综复杂的核心,向它喊道:**
“我已越过大海,我已来到此地。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在此,我将结束一切。”
发条道:“你已越过大海,你已来到此地。你做足了一切准备,在我却仍是小打小闹。回环不会结束,回环仍将继续。审判不会结束,审判仍将继续。”
塔罗兰抬起头颅,那发条如一座大山,在海面投下宽广的一片阴影。发条低悬在海平面上不过几米高处。塔罗兰从船上起身,丢弃了铁锚船舵。
塔罗兰道:“我已越过大海,已眼见这海中点点盐潮,尽是回环中渗出的血泪。我不会再度躲藏,我不会再度逃窜。如果你仍是不可触及的那个,那就让我的死亡终结这无止休的回环。”
发条道:“你已哭过且已忏悔过,你已逃过且已死亡过。回环并不因此而终止,你也并非首次站在此处说出此语。你无法将我战胜,因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每一场无望的挣扎,都在海的那头留下一颗石砾。”
塔罗兰道:“我不相信这世间有永恒存在,我不相信这世间有无穷存在。如果失败已在海边堆作层层山峦,那就让我作一只填海的小鸟。”
言毕,塔罗兰腾空而起。发条使他向上升去,直至半空,直至与发条的独眼齐平,那眼是熔岩的炼锅。海天皆已漶散,所见惟有他们二者,那凝视着彼此的两个。
发条道:“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塔罗兰道:“早已知悉。”
塔罗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我曾称你作3999,也曾叫你作发条,然而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的真名,也无从显示出你的本质。在重叠明灭的回环之中,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我已知悉:你并非他物,恰是恐惧本身。对外部的恐惧给你以力量,束我以黑箱;于斯阻绝之中,我深陷回环。我已知悉你的一切,也就手握足以将你终结之物。”
发条沉默。
于是所有用发条斩下的头颅,每一次的回环里被斩下的头颅,埋葬于海下的头颅,都在此刻浮现、攒聚,一跃而起,列队而行,自四面八方涌向这座环状山峦,冲撞着,怒斥着,将要向外奔去。它们敲击着发条未曾受过敲击的外壳,刨挖着发条未曾受过刨挖的内质,宛若围攻巨鲸的狼群,而远方还有更多的头颅跳向此处。发条冲天一唳,那唳音满溢苦痛,歇斯底里。
发条开始崩塌。
发条土崩瓦解,宛若流质溶解,与此前它令现实溶解别无两样;发条土崩瓦解,而黑箱中的现实也将随它终结。海洋开始沸腾,蒸发,迎面向他们扑来,而环绕海洋的群山则向他们席卷,所到之处沙石横飞。发条继续向下落去,又发出最后的一声哀嚎,在那哀嚎声中,石青的天空开始坼裂,缝隙之中,有光。
塔罗兰继续上升,这时黑箱内的重力已完全消失。天空的裂口继续扩大,露出其中富丽的东西,而石块轰鸣着四散脱落。一切坚固的都在瓦解,一切现实都在消弭。天空坍塌,大地坍塌,命运的铁壁訇然坍塌。
所以死亡不远,新生不远,回环的终局不远。
塔罗兰已上升至裂缝之中。他尚不解此物的材质,就用手去触碰。
他知道:此洞可通。
@@@@
@@@@
@@@@
塔罗兰走下台阶,他的腹部有一个大洞,内脏如万家灯火团团滚出。他走到哪儿,哪儿就留下一道血污。这是好的。
塔罗兰看着死去的孩子心如刀绞,他真想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这一切,但主管告诉他,没有了。他们所能用的只剩下记忆删除。这是好的。
塔罗兰开始溶化,但他没有停住步伐。这使得他轻而淡的肉色拉成了一条仍在洇散的轨迹,肿胀的样子,像小孩手指上涂了颜料胡乱涂抹。这是好的。
塔罗兰咬着笔杆,寻觅一个词语,用在自己的日记本上。他的日记本里写了很多优美的,文艺的,短句。这是好的。
塔罗兰应当被收容于以下笑话。一个女孩前去整形医院。医生问,你需要什么?她说,我需要割双眼皮,磨颧骨,还要隆胸。医生说,不,你不需要。你需要把你的颈椎矫正过来,还要摸清肝肾,重排激素。天哪,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这是好的。
塔罗兰被扑倒时依然咧着笑意,这是好的。
塔罗兰坐在树林里,他骨骼上挂着的血肉淋溶而落,他将手指伸入自己的颈椎,摸索体内零星的世界。他揪住并吃下自己的器官,这是好的。
塔罗兰平凡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在迟暮时分向孩孙们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他从未进入帷幕之后,就连形象也从未侵入他的生活,这是好的。
……
在穿过裂缝的瞬间,塔罗兰回忆起一个遥远的时刻,那黄昏时分的太阳,颜色仿若陈旧照片,笼罩着目之所及的一切。那时候,他蹲在地上,随一只跳动的铁皮青蛙渐渐远去,远离了那混乱不堪的纠缠,与一声细弱近乎无声的呜咽。像每一个玩得入迷的孩子那样,他背离了这一切,蹲步至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继续自己的游戏,以后他会明白,就在此刻,命运以其喜怒无常的大手,将塔罗兰的人生落在了这铁皮青蛙之上,于是他所有的划痕都将被隐括在发条所驱动的跳跃这一行为之中。对此,他无能为力,但他并非没有选择。他低头望去,自己半透明的外壳不住地晃动着,震颤着,终于砉然破裂,腔内所有泪湿的色彩一泻而尽;他清洁无瑕的灵魂已与此刻脱离躯壳,脱离了一切遮蔽。在雪白的光芒中,在齐鸣的铙钹里,他继续向上升去,也就是向下落去;他穿破海水与石砾,穿破记忆与欲望,他将自己穿破,终于翩然而落,落在他的躯体正咳出鲜血的角落,落在德莱文的足音正渐行渐近的时刻,落在所有现实稳定锚一并崩解的地域:在那里,他将一砖一瓦地,拼凑起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
这是好的。
[[/collapsible]]
@@@@
@@@@
[[size 0px]]
有一天,我坐在自己的桌前,听见阿兰把我的房门敲响。阿兰从头到尾把我打量了一遍,她说,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副模样。我说,怎么了嘛,她说,没什么,很好。她说,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就像问塔罗兰那样?我问道。阿兰含着泪水点头。于是我明白,今夜我将难以入眠。
不必再问,我直接向你坦白。我曾见过,听过许多个塔罗兰。我说。真实的,虚构的,可爱的,可憎的。熟悉的,陌生的。我曾在脑海与稿纸上书写过故事的许多个版本。有的塔罗兰一生幸福。有的塔罗兰早早地夭亡,甚至无暇痛苦。女厕里的书包,撕成长条的裙裾,私语者的指点,我既见过,也书写过。有的塔罗兰在受苦,有的塔罗兰披上其他人的苦痛,醉倒在赌场门前。有的塔罗兰长眠已久,有的塔罗兰尸骨未寒。
阿兰说,那么你为什么要写我,为什么,不单单去写塔罗兰呢?毕竟,他才是罗网中的那个,目光中的那个。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说,还有的塔罗兰仍在继续生活。我才管窥一斑,就已不忍卒读,可他们仍在生活。而你……我摇摇头,抽出几张凌乱的草纸。你从未幸存。
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塔罗兰将你带到海边。他在癫狂中将你当成活靶,赤条条钉在七彩的旗杆上。就像《醉舟》里写过的那样,河水携他漂流天涯。这是一个好的结局。坏的结局里,发条赢得了一切,你与塔罗兰一齐赴死,没有人再记得你们。我很难过,可是,故事就是这样。
阿兰被一根长钉从头顶刺向地板。她愤恨地哭泣着。
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合着眼,忽然灵光一现。我继续讲道,记忆钩起来,又沉下去。我感觉自己触及了,它又被潮水卷去。我耐心地等待着它的重现。最后,在一阵近乎圣洁的安宁里,我看见了死者的模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四年时间,在互联网上近乎百年。我绞尽脑汁掀翻起几个关键词。我是幸运的,很快就检索到那条旧新闻。我盯着标题看了很久。若是用我惯用的笔法,我会说有一行眼泪流下;但其实我不是个爱哭的人。我在家里长久地徘徊,在两个阳台间往返。我感觉到,词语裹住了我。
我开始写作。我写下了阿兰这个名字。我觉得自己好聪明。塔罗兰的一个幻影,叫这名字再好不过。这名字也曾经柔情似水。这名字也可以说是阿·兰,我喜欢的诗人。你看,写下你的时候,我只顾着自己的聪明。我又写下了聪明的话。阿兰,后面的事,我不用再讲。
所以……我推敲着,推敲着自己的心门,我说,你能够原谅我吗?
——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我潸然泪下,我痛哭流涕。我让虚构的死于虚构,把所有遗忘的一并忆起。我用一支柳叶刀析分脑中的沟回,挖心脏置于天平浮沉。质问,谁谴圆规裁旗帜,谁折铅笔抹人生。
而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我让嫁走的光阴溜回,合上分开太久的圆规。我把最后的涂卡笔节节磨碎,抹黑了我刻意涂黑的假面。我在稽首时发出一万个誓言,用记忆与讲述补偿谋杀与诈骗。
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于是我向阿兰请求,斩下我的头颅。
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夜复一夜。
[[/size]]
[[module css]]
@import url('https://fonts.googleapis.com/css?family=Noto+Sans+SC|Noto+Serif+SC|Noto+Sans+TC|Noto+Serif+TC&display=swap');
div#page-content > p,
div#page-content > div.blockquote > p {
font-family: 'Noto Serif SC',sans-serif;
font-size: 0.9375rem;
}
#page-content .collapsible-block-content {
font-family: 'Noto Serif SC',sans-serif;
font-size: 0.9375rem;
}
#page-content .collapsible-block-folded a {
color:transparent;/*设置为透明*/
font-size: 0.9375rem;
}
#page-content .collapsible-block-unfolded-link a {
color:transparent;
font-size: 0.9375rem;
}
[[/module]]
[[include :scp-wiki:component:toggle-side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