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与腌臜的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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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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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ule CSS]] @import url("https://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code/lyy/1"); [[/module]] [[span style="color:white"]] [[size 200%]]归乡与腌臜的疯魔[[/size]] [[/span]] [[>]] [[module rate]] [[/>]] 爸欸,爸欸,我想坐矿区门口的小绿车子嘞,我也想吃老冰棍味道的冰激凌嘞,我也,我也想看看小桦树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嘞。爸欸,你咋不带我去啊。 爸没说话,就背对着阿江,剁着菜板上的肉。剁了多久了,不知道,阿江闻到了腐烂的味道,很不好闻,就像是前几天妈被窝里的味道。爸欸,妈到哪里去了,我饿了,我想吃妈做的辣椒炒腊肉。爸欸!你能不能理理我!至少让我去找小桦树啊! 爸停止了手上的活,看向远处的高架桥。活久了,这也住腻了。爸说着,怔怔地往厨房外面走,高大的身躯把阿江碰的摔了一个屁股蹲。爸啊!你咋个了!阿江坐在地上,摆开架势要哭。阿江知道,自己哭,特别是下雨天哭,妈总会把爸说的哑口无言,妈的嘴皮子是厉害的,爸从来没有说赢过她,之后,爸都会坐在矿区门口,迎着清雨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香烟。 妈没来,外面的雷声打的很吓人。阿江默默地抱着头,他把目光放在了剁肉的案板上,那上面,鲜血溅得分外分散,不知名的物体在电闪雷鸣中缓慢蠕动,紧接着,阿江看到了血肉中被缠住的金色项链,那是妈最喜欢的,小的时候,他趴在妈的怀里的时候,问过妈那是什么,妈跟他说过,她最喜欢这个细件,她要带一辈子。 阿江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他睁大了眼睛,双手离开了脑袋,跟爸一样怔怔地,盯着那金项链,紧接着,一双断手护住了那项链,血水像蜈蚣,像受惊的蜘蛛在金箔之间快速爬动,断手的切面完好,里面的骨头面都没有半点粗糙。厨房外面,传来了走动声,很多只脚在走。不能,家里只有爸一个人,就算爸用上双手,也做不到。愈发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天亮了,太阳从东边杀了出来,快速地移动到地平线附近,血红色的夕阳打在阿江的眼睛里,也打在案板上那摊不成型的血肉上。 [[=]] ++ · ++ | ++ | ++ 回家 //隔了好久了,想得很,先别着急,我吃完饭回来的,过来说说话// [[/=]] ------ 啊呀,小河,回家来了?啊呀,好啊,回来看看你妈他们,他们每天都念叨你呢,唉,跟你妈打牌也打不利索,就像是稳赢的牌,她就是不出,一问她,她就说想丫头了,然后怅怅地回了家,这回啊,多陪陪你妈吧,给她买点留下念想的物什。 郑小河礼貌性地回应着矿区门口老人的碎嘴,然后,她以一种无奈的眼神看向往自己嘴里塞豆沙包子的另外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少女。刘奶奶,六点了,您该回家,给老爷子下点碱水面条了,他就爱吃那一口,就连是不是您做的,他都能吃出来,您别让他等急啦。郑小河的声音没有任何生机,但是很悦耳,如同她的外貌一样,干瘪,凌乱却仍有几分姿色。是呢,是呢,我也得回去了。老人呢喃着,走向夕阳笼罩的昏红之中。 朝礼并没有说啥,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包子,嘴巴里兜不住赤红色的馅儿,掉下来,就像是被鸡血染红的雪渣。郑小河面露难色地看着她的吃相,加快脚步带着她来到了矿区里最大的医院。医院就像是上了一层年代感的油漆,通水管道口的黄色划痕,铁窗户上的斑驳与积尘,花园里长满杂草的喷泉,无一不诉说着这里的悠久。 就这儿,我看了您的报告,剩下的路,得你自己去了。驱赶走盘踞在铁栏杆底下的几只老猫,让晾衣杆上的几只鹦鹉闭嘴后,郑小河拿出了一个针剂。矿区老了,留不住那么多年轻人,等着朝礼回话的时候,远处甚至都听不见几声车喇叭,这种寂静不由让郑小河心里发毛。 朝礼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她呆滞地用手抹了抹自己的嘴巴,然后朝着郑小河点了点头,露出了自己的胳膊。郑小河抬头看着她,几滴泪流了出来,紧接着,她竟然握着朝礼的手跪下了。抱歉,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吃好了,喝好了,就回去吧。 注射完成。郑小河抽泣了一声,推了一把朝礼,示意她往住院部走。不知道为啥,医院空空荡荡地,不见有人把灯打开,就连门卫室,也是死寂的。然而,门是打开的,就像是迎着人往里面走似的。朝礼顿了顿,随即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向着东北方向的一栋更加破旧但巨大的建筑走了过去,在那里,年久失修的海豚雕像似乎在狞笑。 他喂你吃什么都不要吃,咱不吃饱了才回来的吗。 朝礼回头,看着满面愁容的郑小河,她突然咧嘴笑了,嘴里残留的豆沙将她的牙齿染得深红,在夕阳的照射下变得黢黑。她向郑小河打着手语,那意思是,没问题,紧接着,朝礼便继续向前走去,很快身形就消失在了去往住院部的拐角。郑小河感觉自己的视野被泪水糊上了,她轻轻地擦了擦,然后,她转身走向矿区,走向没有几家灯火的深邃。 朝礼找到住院部门口的时候,郑小河正在矿区里来回穿梭。朝礼目标明确地缓慢登上台阶,郑小河则寻找着那个门口有着桦树的单元门。朝礼的路很短,但是郑小河的路很杂。走过一个窗口,别人家早就把饭菜摆上了桌,播报时间的老电视费劲地卡出声音,再走过一个窗口,下锅的烟火味飘进鼻腔,郑小河知道,她肚子饿了,很饿。 终于,郑小河还是找到了那棵桦树,但是它已经没了生气,然而,郑小河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遗憾,她反倒抄起了楼道口放置的铁锹,用尽全身力气刨着早就死去的桦树。铁锹重,郑小河表现得极度笨拙,拍打的声音,引得少得可怜的几户人家探头观望。小河,那树早死了,你动它干啥,还不赶紧回家,你妈做了一桌子菜等你哪。 对啊,你在干啥呢。听到这句温柔的话,郑小河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她慢慢地抬头,不会错,5楼,西门,窗户外面的抽油烟机上面贴了一只彩纸做的蜜蜂,打那儿的窗户探出一个头来,丸子头,几缕散发,太阳从西边逃跑了,仅有的光亮照出头颅的轮廓,以及那一双大的布满整张脸的眼睛。 [[=]] ++ · ++ | ++ | ++ 腊肉 //真是家里的味儿,你不可能闻不出来,除非,这肉有问题,或者是做的人有问题// [[/=]] ------ 妈确实是起不来了。连续三天了,阿江都看见是父亲在厨房忙活,并且,他始终烧着一道菜,那就是妈最拿手的辣椒炒腊肉。从老市场和那些老太太抢的新鲜饱满的线椒,生吃就像是在舌根点了把火,从阳台上的晾衣架子那里取下干瘪的腊肉,对着那些贪嘴的老猫怒喝了几声以后,一阵滋滋的声音,香气铺满了整个屋子。 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不打算起床的。在阿江注意到的时候,妈就已经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阿江注意到了妈躺着的床铺单子上有些红点子,也注意到了妈脸上一点气色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渗人的惨白,但是爸总是说没事的,每回都是辣椒炒腊肉,吃完爸就带着他去开小绿车子,每回都很惬意,每回,爸都对着他憨憨得笑,久而久之,阿江觉得陌生。 爸每次回家之前,都要看看小桦树,那是种在他们家门口的一棵小树。从来没有浇过水,没有施过那种熏人的肥,但是,小树长得飞快。长得真快,这下子明天估计又能收了,爸灿烂地笑着,阿江从来没有看见过爸笑得如此开心,只有这时,阿江觉得不陌生。 今天,吃完饭,爸又要带着阿江出去了,妈却起来了。你出去,我有话对他说。妈虚弱的声音似乎仍旧留存着几分强势,爸怔怔地看了看阿江,自己出门去了,把门摔得震天响。妈吃力地起身,拉着阿江让他站在门口。听着,听你爸下楼的声音。确实,就像是好多人下楼一样,哐哐哐,咚咚咚,就像是一支蹩脚执行潜伏任务的军队。 妈,邻居都跟着爸出门了。阿江讪讪笑着,然而,妈脸上却分外惨白。她拉着阿江,走向卫生间。妈,我不想。阿江直往后退。今天第几天了?妈略显激动的声音响起,似乎带着一点哭腔,阿江看到,妈眼睛红了,泪水像是逃离笼子的黄鼠狼,垮垮地往下窜。 第三天了,妈!为啥子每回都要吐出来啊!那是好东西!那是咱家以前隔好久才能吃到的肉啊!阿江撒泼似的大吼大叫,脸红的就像是菜市场里盆中的新鸭血。妈有点吃惊,她就像是放开了什么恶心物什,将阿江的手甩了开来。而后,她呢喃着,蹒跚着走到床边,就像是被飞虫啃噬到散架的稻草人一样扎了下去。阿江发现今天妈睡着地格外快。 没有人再来让他趴在马桶上如同吐毛球的野猫一样挣扎。阿江分外轻松地揉了揉肚子,然后,他望了望妈睡着的床铺,抿了抿嘴,自己站在了小板凳上把门锁打开了。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爸憨憨的笑,他左手拎着苦菊,右手拎着蛋糕。你妈睡着啦?爸轻轻地问。我们走吧,爸,开小绿车子去,回来我和你去小桦树看看。 妈觉得,天从来就没有亮过,当她因为腹中的剧痛醒来的时候,夕阳的磐红又一次爬上了已经被晒得发酸的被子,还有那些明晃晃的腊肉。妈觉得,自己的肚子很饿,她也知道桌子上有苦菊和蛋糕,但是她希望阿江早点回来,和她一起吃。不能老吃那种东西,她念叨着。妈又一次起身,因为她听见了鸽子起飞的声音,几个世代的鸽子。 外面是和他们家完全一致的小楼房。矿区就是这样的,油漆掉到半截的时候,就会刷新的上去,久而久之,楼房就像是奶油蛋糕,一层包着一层。电线杆子就像蜡烛,被磕掉石头角的花坛就像是祝寿语,而最远处的工厂,就像是播放完生日快乐就被遗弃的粉色莲花音乐播放器,上面的腐朽就和妈身上的皱纹一样多,妈这样想着,迎着晚霞悄然落泪。 楼底下传来欢呼声,妈把窗户开开,冷风如同数百条细小蚰蜓,带着烧火做饭的味道以及草和泥巴被践踏的味道钻入进来,妈闻着,想起以前阿江沿着河流跑的景象,她默默地向下看去,却突然睁大双眼,在那里,爸正在采着桦树上结的果子,通红通红的,有什么在果皮里面蠕动,阿江更是迫不及待,嘴里塞进去了两个,红色的汁水喷溅在几处老墙之上。 小河的味道怎么样。爸的声音平淡如水。 [[=]] ++ · ++ | ++ | ++ 皮层 //工人在矿区里上了一辈子班,估计没有那个见识能发现那些东西伪装的尾巴// [[/=]] ------ 入夜,太阳彻底死去了。朝礼停在住院部门口,等待着第一声动静,她能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谁,基金会里的有仇的?某个同样的归乡人?不能,后继科不会不知道,这次行动对基金会意味着什么,排除这个,再排除那个,直到她听见了那一声沉闷的木板敲打声,她停止了自己的猜忌。不是归乡人,不是引路人,最后是背着棺材的人,从她身后的废弃公园里出现了。 我以为棺材里的人全把我忘了呢,竟然是个水灵的丫头。声音嘶哑,就像塞进了刚才鸣叫的乌鸦一般,女孩回头,那是个秃顶的老头,双眼被如同蜡油一样的东西封住了,他瘦弱佝偻,却背起了那比他腰口还粗一个米碗的绿棺材。怎么是个聋哑,可惜。 朝礼默不作声,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穿着。大概,是矿区最热闹的时候最常见的那种工服,穿这种工服的要么人工搅拌过,要么下过下水道,更别说他头顶带着的安全帽,那个年代,这身衣服能够映射出一家人整整一年的柴米油盐。老头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干干地笑了两声。 绿棺材留人,这怕是遇到了来收某个归乡人最后心如死灰的尸首的。朝礼深谙规矩,遇到这样的人,是大不吉利的事情,因为他们一般都不愿意让人看到,如果显露身姿,有一种情况说明,山上的那些东西已经下来了,或者说,已经存在很久了,如同清晨跑步的老头,中午晒太阳的老妪,晚上吵架拌嘴的中年夫妇,向着夕阳呢喃的瘫痪病人。 还有一种情况,那便是得保证归乡人不能死在那些东西手上,但必须,死在他们手上。 死是死定了。朝礼心里一横,朝着最近的光亮地方飞快跑了过去,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赶趟。她跑到了指定的地方,将粉笔掏了出来,然后沿着光影的边界给自己画了一个圈。老头走上前来咪咪眼看着,随即怪笑一声,径直踏入了圈子。朝礼感到有些意外,不能,他这么做,应该会马上变成一个碳球才对,火怎么没有烧起来。 朝礼细细观察,不对,老头的神情有点不对。听别人说过,干这种事情的,讲究手脚麻利,按理来说,乌鸦还没开始叫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棺材里了。可是这老头,行动却分外地迟缓,双脚就像是被灌了几斤的纯铅,嘴巴里呼噜呼噜地叫,再看那棺材,分明没有合上。她再定睛一看,坏了,这棺材是一个活着的东西扮演的,它得呼吸,就像看人嘴脸的馋狗。 还没等朝礼反应,老头又一声怪叫,直接将棺材当做棍棒向着她挥了过来,与此同时,从棺材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几块红肉掉落,落在圈子里,滋滋地冒烟。朝礼感觉圈内待不住,又取出粉笔,一边倒退,一边引出条细长白线。多亏这么做,红肉挣扎了几下,并没有继续生长。老头的脸被逐渐挥发至极致的药物灼烧融化,从中露出一个男人的面庞,大约三四十岁,两只眼睛是深邃的黑,就像是能把这黑夜吃了一样。 小河,回来了。男人仿佛被东西噎住了喉咙,爆发出低沉到诡异的叫喊,断断续续。他操纵着老头的身体再度挥动棺材,这一次,红肉如同绞肉机的粉红瀑布一样快速接近朝礼。饿了吧,小河,路上辛苦了,饿肚子了。五个豆沙包,女孩自然是不饿,但也架不住肉往自己嘴里送,她连忙把粉笔放入嘴巴里,然后将双唇紧闭,余光瞥见了自己红色的唇皮,迅速转化为骇人的白,朝礼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咋个不吃呢,小河,咸了,淡了,还是坏了,真奇怪。红肉涌上来一次,就被嘴里冒出来的炙白色的火焰消掉一次,朝礼愣是没吃到一点肉。男人着急了,他重新背好了棺材,来不及生成全新的伪面,他只得用几堆红肉塞住,转身跑进了黑暗中。男人一走,火焰瞬间熄灭,嘴里的火也活不了,现场独留朝礼的咳嗽声和红肉滋滋冒油的声音,一股烂水道与家常便饭式气味结合的酸臭弥漫开来。恶心得要命。 朝礼闻着荤腥,感觉到有些反胃。她凭借着记忆摸到了住院部的墙根,在那里坐下,月黑风高,从空中投射而下的惨白唯独给了她的双手。她看得出神,回忆起泛黄的镜头,在里面,一只有力温暖的手牵着她,走在聒噪而布满灰尘的大道上。她沿着那只手向上看去,杨树、自行车和暖壶映入眼帘,到后来,如同巨兽的工厂,在路头远处向她发出金属质感的嚎叫。 爸欸。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她的眼泪悄然落地。 [[=]] ++ · ++ | ++ | ++ 分娩 //如果有些新生儿的嘴巴咧到了耳朵后面,请注意,这是正常情况,你需要哄哄他// [[/=]] ------ 妈最喜欢的日子是在什么时候呢,妈自己估计都记不清了。也许是爸完工下班之后和她的邂逅,也许是在矿区街头听见流行乐的即兴舞蹈,也许是在婚礼上,阿江爸的慷慨陈词和阿江姥爷的泪流满面衬托出来的,如同柴火一样温暖的高台。或者说,最准确的,是阿江出生后的啼哭,真能哭啊,把其他的婴儿哭哑了,把临终的老人哭乐了。 妈最伤心的日子又是在什么时候呢,这个妈自己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时代变迁,爸成为洪流中的沉船,下岗以后,屋子里每天黑得就像是太阳从来没有升起过来一样。阿江不学无术,针线活得到的零毛,变成圆形卡片在地上噼啪作响。阿江的姥爷在病榻上哼着妈儿时听过的歌时,妈在火车站,不是为了坐火车,而是充当伙夫。他们没能见面,那天,天空中下起遗憾的雨,妈站在血红色斑驳的电话亭下,听着阿江姥姥的撕心裂肺。 再有,再有的话,那便是爸那天的疯狂。妈不知道爸怎么了,他蹒跚着回到家,把鞋子踢到了白色的墙上,留下泥土的印记,他猛地抓住妈做饭的手腕,把她往屋里拖,妈挣扎,他抓的越狠,手上红肿出现,犹如结婚那天的喜糖,爸浑身冒汗,犹如姥爷的泪水。阿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爸并不着急。妈那天什么都不想记得,只记得爸穿的是脏得可怕的工服。 爸以前最见不得工服脏,就连过生日阿江玩闹涂的奶油,也免不了他的一顿毒打。 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洗洗。妈梳着凌乱的头发,对着镜子有气无力地说道。爸没有应声,他在沉默中把几道菜搬上了桌子,然后,他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烤着厨房的火光,拉开窗户,喊楼底下的阿江回家吃饭。阿江不愿意,没肉我吃什么,我到朝叔叔家里吃,豆沙包甜的要死。爸怔住了,回头看向妈。妈没怔住,她缓慢地起身,取下阳台里最后一块腊肉。炒了吧,炒着炒着孩子就回来了。妈的声音有些哑。 朝叔叔很厉害,听说他是单位里的大队长,水泥坑,他第一个下,钢筋管,他愣是自己拖了五六十根,在单位工厂还很辉煌的时候,朝叔叔甚至开上了车,他拉过阿江,阿江觉得,除了比小绿车子大一些,其他的都没什么,甚至闷得慌,但是开得确实快,小孩子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所以有些时候也把控不住自己,拉开车窗吱哇乱叫。 朝叔叔家有个小姑娘,除此以外,还有齐阿姨。阿江的印象中,小姑娘长得很好看,以至于他想要和她过一辈子,不过印象也就到这里了。相比之下,齐阿姨的印象就深了,妈哭着感谢过她,要不是她,妈就在手术台上死了。也许是有过一次的安心,妈再次大着肚子走进医院的时候,握住的还是齐阿姨的手,上手术台的时候,看见的还是齐阿姨稳重的眼神。 那天没下雨,但是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就像是妈在手术室里的呼吸,阿江看见了朝叔叔和爸站在外面,朝叔叔拍着爸的背,两串烟雾从他们的背影里探出,风吹过来,一股烟草的味道。小姑娘没来,阿江站在手术室外面有些晃神,不知道为什么,妈的呻吟探进脑袋,比烟味更让他想吐。他只好来到厕所,把弄着前两天买的金色卡,微弱的光在上面反射着。 听声音,像是齐阿姨跑出来了,那双鞋套引发的声音让阿江探头查看。齐阿姨带着口罩,眼神却很慌张,阿江从来没有见过齐阿姨这样,他向下端详,白色的衣物被血染红了大半,她的两只手带着的手套也像是从西红柿烂酱中刚刚掏出来的一样,阿江觉得齐阿姨和前两天在菜市场见过的杀鸡贩子格外像,只是少了一些肮脏的鸡毛。 齐阿姨没跑两步就摔倒在地,未干的血液四下飞溅,为周围的墙壁刷上了斑点。爸和朝叔叔应声跑了进来,齐阿姨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阿江懵懵地看向门扉里面,正如爸也懵懵地看向里面一样,里面的墙壁被粉刷上了更为疯狂的斑点,地上都是躺着的人,一动不动,阿江看到一个人的手臂没了,断肢被甩在门口,毛玻璃窗泛了红。 朝叔叔打着电话要拉着齐阿姨和爸出门,爸回头看着阿江,脸上面无表情。阿江发现爸的眼睛突然变得深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吃了眼珠子一样。医院里少得可怜的人凑了过来,就像是迎合着目击似的,妈瘸着腿从门里走到外面来。阿江看见,妈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她的蓝衬衫被染成葡萄色,双手捧着一团肉,蠕动,流淌着鲜红,有个尾巴连接着妈的肚子。 惹人注意的是,它有一双眼睛,和爸一样黑,和家里一样黑。 [[=]] ++ · ++ | ++ | ++ 吃饭 //就算不认识,就算感觉不舒服,一起吃个饭怎么了// [[/=]] ------ 郑小河就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嘴角向下撇去,眼角延伸泪痕,但她在桌子旁边坐的异常直。她默默转头,看着刚刚把自己迎回家里的人在厨房里自己忙活着。是人吗。郑小河心里问着自己,她甚至没有跑的念头,算算时间,妈做完最后一个菜之后,让她去阳台拿饮料的时候,爸正好下班回来,穿着一身油污的工服,戴着那顶黄色帽子,顶着那张骄傲自信的脸。 矿区的喇叭响了,放着模糊不清的老歌,等到这个时间点过去,垃圾车应该会响起由几个音符简单组成的旋律,门外的邻居抱怨着生活,教训着孩子,拿着垃圾桶,清走这一天留下的生活污秽。最后一首老歌响起,妈做好菜端上来了,只有两只眼睛的面庞说出了话。拿饮料去吧,你爸马上就回来了。 郑小河听着,走向屋里内嵌的那扇门扉,玩具毛熊堆在老屋的角落,诉说着时间的不公。她到了阳台,拿起地上的绿色瓶子,紧接着,听见了钥匙旋转于铁锁之中的声音。爸回来了,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车还是快的,老郑他们腿着回去的,哈哈哈。妈不禁怪嗔,知道人家走路不容易,还不送人一趟,自己倒撇的干净。 这不是想媳妇儿和丫头了吗,丫头,来,看看爸给你带啥了。郑小河拿着瓶子去往客厅,映入眼帘的是高大的男人,确实是脏得要死的工服,确实是戴着那顶帽子,唯独脸上只有露出整整两排白色大牙的一张大嘴。爸笑着将手里的蛋糕和苦菊递了过去。苦菊能吃啊,蛋糕得吃完饭再吃,你爸都把你惯成啥样了,坐吧,丫头,就放那儿。 三人入座,黄色的灯罩把灯光映得黄黄的,让郑小河看得发晕。窗户外面的垃圾车音乐响起,夹杂着人们甩桶的声音,那个年代,生活确实如此。妈给郑小河夹了菜。今天不知道咋回事,非要动楼底下那个桦树,那都死了多长时间了,这孩子。爸听着,嘴角有点向下撇,丫头,你动桦树干啥。爸的声音有点生硬。 爸,那个老树干破了门口的景,我只是看着它不顺眼。郑小河平静地说着,随即扒拉了两口饭,和预想中的一样,米饭是馊的,菜是酸的,肉是滑不溜秋的,但是郑小河面无表情地吃着。不挑食,妈,别看我了。说这话的时候,爸的嘴角下撇地很厉害,妈的眼睛死盯着她,眼眶的边上延伸出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血丝。今天这菜不错。 好了,没准是孩子还是有什么想法,你也不能限制她不是。爸的嘴角恢复了正常,劝着妈也赶紧动筷子。妈听到这句,也不再瞪着眼睛。郑小河看着妈将菜伸到自己的眼睛里,然后一闭眼,眼白里都是被什么东西嚼烂的菜渣,但是还是有些兜不住,从里面掉了出来。你看我说啥来着,让你慢点吃,你偏不听,还是和孩子置气?大嘴还是在一张一合的。 郑小河看着大嘴巴出神。他的嘴巴有这么大吗,记得他确实能吃不少,他的嗓门也分外洪亮,但是不对,嘴巴没这么大,牙更没这么齐。应该是老烟鬼,身上揣了好几包烟,工服上都是烟味,感觉是被烟熏透了,就像腊肉。看着看着,郑小河的眼睛逐渐变成金色,她没有往下看。再怎么说,人家都在吃饭,在饭桌上吐,不礼貌也不成熟,郑小河讨厌这种感觉。 确定了,不对。她伸出手抓住爸的手腕,然后将袖子往上撸。妈见状发出怪叫,和爸的怪叫迎合着,但是他们都没有采取行动。随着爸的胳膊显露了出来,郑小河露出一丝吃惊的表情,但随即,她释然了,眼睛瞬间失去了戾气。她看了一会儿后,将那两道红的可怕的抓痕再次用袖子藏了起来,就像是它们的主人做的一样。爸的嘴角又往下撇去。 你怎么了。爸妈都在发问,郑小河瘫软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她笑了,先是两三声,然后是四五声,再然后变成了连贯的笑,却再也没有声音了。她并不知道泪水已经打湿了饭碗,她的脑袋由于哭声的压抑变得疼痛难忍,她把脑袋顶在桌子上,砰砰地碰了几下后,就像是再也不打算抬起来一样。 齐流觉得她在哭,郑阿江觉得她在笑。 [[=]] ++ · ++ | ++ | ++ 传播 //一个诡异的事情被掩盖下来后,不敢说一定,但八九不离十会再次发生// [[/=]] ------ 齐流不明白,为什么没人记得。横七竖八的尸体,墙上跟油漆了一层番茄色似的,老郑媳妇生出来的连畸形胎都算不上,现场那么多人。然而,老朝也告诉她,没这档子事,警察也劝她,早点到医院挂一个精神科的号。她不明白,所以她乱想,所以在外面人看来,齐流确实是疯了,有可能是工作的压力,有可能是生活的绝壁。 其实有时候想想,疯了也挺好的,至少不会让别人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齐流想着那天的细节,是的,老郑的表现尤为反常,老郑似乎极度珍惜那个生出来的东西,比他的孩子和老婆都要珍惜,老郑有问题。她感觉自己确实是疯了,这么天马行空的想法,她却让它冒了出来。老郑不像人,她得找到点证据。 于是她才是第一个发现老郑把那个东西埋在楼底下那堆土里的人。 你真是鬼上身了,你老管人家家里事儿干什么。老朝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他把安全帽一摘,嘴里也不吹自己在单位做的活了,也不说今天食堂的菜有多好吃了,他只把嘴放在了自己家的媳妇身上。争吵让家里的丫头害怕,她一直就躲在那个有毛熊玩具的屋里,直到吃饭的时候,她才会出来,给爸倒点喝的,给自己整点热乎的。 齐流说什么都想让警察把老郑楼底下的土坑翻个遍,老郑以前得的先进标兵,还有先进工作者,在她眼里面都只是一种伪装,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歇斯底里。我心里慌,我他妈心里慌啊,老朝,我感觉咱们都得死在他手上。老朝没办法了,于是将她锁在了家里,丫头一个屋子,她一个屋子。丫头哇哇地哭,她抓门抓出了血。 那天的天气,就像是那个年代的电影院一样,能在一瞬间从大白天跳到黑夜。乌云在傍晚的时候就积压到撕不开了,闷雷和闪电抢着出现,把隔壁屋丫头的哭喊声盖了过去。齐流因为噩梦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半虚掩着的门。奇怪,这门锁是老朝刚换的,她把指甲敲断了都没能打开,这是谁打开的。齐流突然意识到,今天从来没听到过丫头哭。 她借着闪电的光亮靠近门扉,也许是受到了那件事情的刺激,她变得极度敏感,在因为两次的炸雷声而导致心脏的急速跳动后,齐流摸到了开关。见鬼,估计是电线被雷劈了。她嘟囔着,只能依靠自己的视力从黑暗中开辟出一条没有障碍的路。她还是担心自己的丫头,于是,她靠近了另外一个屋子的门,门开着,里面悄无声息。 丫头,是妈妈,你在吗。雷声吞没了她的声音,老朝没有回来,喇叭和垃圾车都没来,她有些害怕,她想要见到活人。然而,回应她的,是那个屋里的脚步声。那不是一个人可以踩踏出来的声音,七个人或许有可能。这种想法出现的时候,从能够淹没自己的恐惧中,她抓住了一丝好奇。丫头,别,别怕,妈妈来了。 就算打开门,没有灯,齐流也只能看到一片黑。闪电淘气地露了个头,让齐流在一片白昼中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丫头,可能是两截,可能是四截,闪的时间太短,没能看清,看清的是蹲伏着的东西,那东西比阿江大,比阿江高,甚至没有一个人形,但是齐流却觉得那就是阿江,那就是老郑那个喜欢自家丫头的儿子,自己还给他看过病,打过针。 齐流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不尖叫,她觉得自己已经张大了嘴巴,但是发出声音却成为了一种奢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逃跑,就那样四仰八叉地僵在了原地,然后看着阿江在一次次短暂的白昼中,把数不清几截的丫头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每闪一次,丫头就少一截。齐流没看见过,那姿势,和阿江吃红果子时候的动作很像,只不过这回,他没把汁水溅出来。 鬼天气还是围绕在这片天空上,奶油蛋糕一样的居民楼里,巨大的阿江拖着僵直的齐流进了她的房间。楼底下,老郑浑身涂满了血,向上面望着,然后摆出来那扭曲到耳边的笑。如果再继续往西北走个七八公里,就能看见老朝的汽车,只不过,顶上被一根折断的电线杆子压瘪了,同时压瘪的,还有老朝的那个黄安全帽,以及那刚刚跟门卫谈笑风生的嘴巴。 [[=]] ++ · ++ | ++ | ++ 交换 //当地有在医院里面换孩子的事儿,但多半都是父母做的,邪乎了,自己家孩子不想要// [[/=]] ------ 姐,我也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逢年过节,我给你多烧点钱,再烧点纸首饰,拿盘子装个烧鸡过来,你就过来拿,过来吃就行。郑小河说着,又拿起一打纸钱,投到微弱的火焰里。山坡上风很大,底下就是稍微有些灯火通明的矿区,郑小河坐在坡上,面对着一座被匆匆立起的碑。来了,你没以前利索了。郑小河头也不回地说道。 朝礼拿着两瓶连瓶盖都掩藏不住香味的老酒,然后慢慢地坐到了郑小河的身边。她说不出来话,只是看了会儿郑小河,又看了会儿火堆。十几年了,我原来以为,它们只要找不到新的母床,就销声匿迹了。郑小河的声音沙哑无比,朝礼心里算着她上山的日子,那是在两天前的一个暴雨天,主管死了,郑小河背着主管上了这座山,两个同事都埋在这里,一路上全是血,朝礼沿着找的时候,赶走了不少野狼和它们的舌头。 那是你们刚走出来的地狱,我不会让你俩去的,就等我消息吧。主管说着,背着绿棺材,向着她们俩摆摆手,招呼她们回到棺材一样的小站点里。后继科明显不想在矿区这种已经失去光泽的地方投入太多人力,所以在她俩的身边,只有两个血还湿着的被白布包裹着的尸体。山上的东西下来了,她们都是女的,尽早把她们烧了,埋了吧,主管这样叮嘱过。 起因或许是那个归乡人的失踪,没见有人把他用棺材背回来。后继科在这里有讲究,已经释然与老家的一切羁绊后,归乡人会进到绿棺材里,但没人知道绿棺材是怎么出来的。然后,最在乎归乡人的那个亲情命,算是魂组成的实体,会把那棺材背回来,算是送自己最在乎的人最后一程。送回来了,魂走了,后继科才会开棺,把里面已经死得发凉的归乡人搬出来,放在站点里最中心的那个炉子里烧,这是死的流程,是个后继科的人,都会门儿清。 首先是回来的那个引路人,她去慌忙地找,她怕没栽到山上那些东西手里,反而栽到自己人手里了。结果过了七八天,主管面色阴沉地出去找,在矿区一个楼房底下的灌木丛里找到了她,下半身全没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体内撞开了。主管看得想吐,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于是连夜自己把尸体运了回来。妈的,已经附上身了。郑小河听到主管这样说。 回来的主管只发现了郑小河和朝礼乖乖地待在站点里,打听后才知道,另外一个引路人刚出去出任务。我不想让你俩再回矿区了,她抛下这样一句话,匆匆地和归乡人上了路。主管就坐在站点如同棺材盖的房顶上等,又是七八天,期间搬回来的那具尸体竟然没腐坏,所以,当主管再次找到被开膛破肚的第二个人的时候,愣是找不出她俩有什么不同。 姐,你也在那个地方栽了,它们还不怎么聪明,不知道换地方干这些事儿。郑小河嘟囔着,朝礼看见几滴清泪从她脸上滴下,滴进那盛满粮食精的酒杯里。 朝礼,我们回去吧,回到矿区里面。 朝礼感到疑惑。没有引路人,我们回去也没有用的,它们不会出来的。女孩用手语笨拙地打出手语,郑小河感觉她的动作有些迟疑。 突然间,朝礼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她的手静止在了空中,然后又慢慢地垂了下来。郑小河没有看她,而是再次举起杯子,对着火堆的外圈泼洒。无声的女孩也把杯子举起,她站起来了,并没有泼洒在火堆里,而是向矿区那贫瘠的夜景泼了一个大圈,她泼地有些急躁,也有些迟疑,更有一些厌恶。 姐,总该回去,把这个事情了了。我认识路,她也认识路。 [[=]] ++ · ++ | ++ | ++ 成长 //研究一辈子了,研究它们是什么,从哪儿来,为了什么,啥也没研究出来,我研究个什么劲// [[/=]] ------ 大白天,太阳当头,打一栋老得诡异的楼下种着的桦树上,结出一个极其巨大的红果子。它比其他的果子要大上两倍,里面的东西在动,就像是在蜗牛的触角里来回乱钻的奇生虫一样。它在扑腾,结果果皮真让它扑腾出来一道口子,然后,它像是铆足了劲,从果子里如同雏鸡一样破皮而出,出人意料的是,那分明是一个从母亲肚子才能爬出来的婴儿。 楼上的老人听到响动,从窗户里探头探脑。在他发现婴儿以及果实破碎引起的一地狼藉后,他表现出异常兴奋的情绪,楼道里充斥着他的脚步声,如同一支军队。怪事,等到他下来以后,婴儿竟然自己长成了十八九岁的年纪。这是最像的了,这是最像的,老人呢喃着,逐渐口齿不清,眼睛里射出深邃的黑。阿江,什么事情那么高兴,隔壁楼的邻居探出头来,眼眶里的黑同样不能被正午的阳光照亮,此刻,他正把嘴咧到耳朵旁边,等待着回答。 你们看看她,多像,有人会看出来吗。于是,几户邻居都探出头来,有的戴着工帽正要去单位上班,有的正在自己家铁锈斑驳的阳台门里烫发,有的正在用有线电话和家人联系,但是当他们看到地上那个还在昏迷的姑娘后,无一例外全部睁大了眼睛。太像了。怎么这么像。没成想让阿江最后养出来了。七嘴八舌,但声音却不连续,眼睛是黑的。 刚开始的时候,躺在地上的郑小河还不知道他们不是印象中的人。许多纷杂的记忆如同在菜市场鱼贩往钢框里倾倒的鱼群一样争相钻入她的脑海,她在肉体离奇增长的同时,认知也在变得清晰,她知道那些记忆中的东西才是人,而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些东西,不叫做人类,那个快要枯死的桦树也并不是母亲,而是记忆里那个在血与泪中把她紧紧抱住的人。 然而她并不能做到些什么。她只得依照着从基因里面隐藏的一些习性,来避免自己被同族发现思想的偏差。于是她开始在矿区里生活,这里很破,但是她有温馨的感觉,这里很旧,但是她感觉宾至如归。这里的一切被她认为很合理,但她知道,那不是她想的。她逐渐变得孤独,她的哥哥幸而没有意识到这事,她开始在庆幸中度日。 直到同类的出现。 你哥哥,是,杀了我的,母亲,的,凶手,他,是怪物。女孩打着手语,和桌子对面的郑小河打着信号。在她们的身后,一场婚礼正在进行,它们在学着人类生活,当然也遵循着人类的一切生活方式。你叫什么,郑小河略带惊恐地问道。确实是好机会,自己的哥哥去敬酒了,她的妈妈跟着一块儿。 朝礼,我叫,朝礼,我爸给我,起的名字。 起初,郑小河以为朝礼只是一个紧跟着她在别的桦树上出生的,和那些东西没有什么不同的假货,然而在这之后的一番交流,让她确认了女孩也是它们口中的那种以假乱真的货,只不过相比原来的她,出现了一小点缺陷。哥哥说,有缺陷好,这样更不容易被看出来,所以朝礼并没有被摆上当晚郑小河家的餐桌,在这之前,郑小河吐了很多次。 跑了,朝礼,我们现在就跑。从哥哥的怀里逃出来后,郑小河明显变得不再从容。朝礼啥也没说,就死死地牵着她的手不放。她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叫声还在不在身后,两个女孩就这样登上了那座山坡,底下就是矿区,但是没人可以看到她们。 朝礼,再看一眼吧,你作为人活过,应该有不小的情感。看完,看完我们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听他说了,我们不回来,它们不会再繁衍了,它们没有女的,它们活不过这个时代。 身后传来如同下面笼罩着矿区的迷雾一样浑浊的吼叫,郑小河惊呼一声,直接将朝礼背了起来。风很大,又开始下雨,交织着将矿区的大部分建筑盖住,如同盖住了这个地方的一个时代。郑小河没能看见自己背上的朝礼泪流满面地瞪着矿区里面那座最大的工厂,也没能听见朝礼的呜咽,以及那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出声喊出的一声爸。 [[=]] ++ · ++ | ++ | ++ 工人 //后继科传统,没人敢惹背棺材的人,就算是它们,也会被碾得粉碎// [[/=]] ------ 朝礼到了住院部的三楼,也看见了那张泛黄的床铺,上面有一个人形的痕迹。她转头看向病患室的窗户,只有月光照进来,一个女人在月光下显现。她头上有些白发,但不多,她脸上有些皱纹,但不密。她看见了朝礼,脸上浮现出笑意,紧接着,她就被什么吹散了,与空中飘着的灰溜儿融为一体。朝礼知道,她该去别的地方了。她该去救小河。 飞快地跑着,以前的景象如同奔马,与她擦肩而过。红色的公用电话亭,油漆地很狼狈的窗户以及绿木板组成的小卖部,白墙上写的方正的大红字,鸟巢成群依存的电线杆,她犹如跑过了一个时代。她稍稍侧身,看见了远处的工厂,还是和原来一样宏伟,烟囱还是那么笔直,上面的颜色却显得有些糙了。时代结束了,她心里想着,于是她到达了目的地。 桦树被砍了,上面的切面还留着一些被铁锹敲打过的痕迹。她看向只有响应灯的楼道,浑浊不清的听觉却让她听见了细若游丝的咯咯声,然后,这种声音逐渐转换为脚步,整齐的脚步,犹如一支军队。一个人影从台阶拐角处现身,小河下来了,但她并不是小河,朝礼这样想着。小河跟她说过,如果她成功回来了,她会给她带最热乎的豆沙包,即便捏在手里捏瘪了,把馅儿捏出来了,也一样会给她。 是它。朝礼的表情变得狰狞,小河走完最后一个阶梯,然后在闪烁着的楼道口,逐渐把脑袋歪了过来。小河,回来了,回来好,回来爸给你做腊肉,跟你哥一起吃,你妈也很快就回来了,我们终于能吃个团圆饭。那老头的声音没那么快忘记,朝礼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向周围看去,想要找到出路,然而,她看见的只是在黑暗中缓慢涌动的其他个体。 郑阿江操弄着他的大嘴打西边过来了,齐流也瞪着眼睛从东边那个以前她带着朝礼去看大红花雕塑的方向跑了过来。朝礼的背后只有灌木丛,打那儿里面唤出几声蛐蛐叫,紧跟其后的,是一声老猫故意拉长的刺耳声音,和郑阿江冲过来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朝礼索性坐在了地上,把眼睛闭上。她不想知道自己是咋死的,更不想看见郑阿江要做什么。 然后所有喧嚣就像是被刀割断的紧绷弓弦一样迅速远离。 还是在楼底下。月亮像是死了一瞬,所有的东西都黑了那么一下子,然后就是刮风,谁也不清楚这风有多大,风里混着气味,谁也不清楚那是什么味儿,但是,如果仔细闻的话,就能闻出来。那是工人们冒着早上第一缕阳光拧好的螺丝钉味,是无数个老牌自行车的刹车锈味,是那旋转着红蓝白条纹的理发店传出来的护发精油味,再仔细辨认的话,有血的锈味,电线杆子的水泥味,汽车的汽油味,香烟味,以及被雨淋湿的混带着泥土的味道。 月光惨白,从路尽头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高大,走得很正,工地靴落在地上啪啪地响。穿着橙红色略带褶皱的工服,新的,戴着把月光染得深黄的帽子,新的。看不见那人的眼睛,被帽子遮住了,看不清那人的鼻子,被阴影盖住了,唯独那张嘴巴看得清楚。一呲牙,满嘴的被烟熏透的黄牙。他愈发走近了,在他身后仿佛跟着一段时光,喧嚣,陈旧却发出经典的光亮。那段时光感染着周围的黑,如同朝阳一般升起。 郑阿江的嘴紧闭着僵直地倒了下去,齐流的眼睛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钢管子刺穿了,郑小河瘫软了下去,如同地毯一样倒在了跨越单元门框的路上。在她的身后,一个绿棺材突兀地出现,缓慢地自己打开盖子,从里面探出一双沧桑而柔软的白手,如同怀抱婴儿一样将她拖到了棺材里。 万籁俱寂。那人走到近处,对着桦树晃了一会儿神,然后,他回过头,想要拉起坐在地上的朝礼,结果后者直接由于他的触碰倒在了地上。朝礼吓晕了,谁都忘了,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丫头。那人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牙呲的更厉害了,放低身姿,另外一顶绿棺材赫然从他背后显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木板撞击声。 走了。那人对着楼道口的棺材喊了一声,声音洪亮,然后,他背起那个已经装进东西的绿棺材,踏踏实实地上了路。没等他走两步,楼道口的棺材也开始挪动,就像是被一个累弯了腰的身体背着似的,追着那人身后的那段时光,不紧不慢地赶了上去。 东方的地平线露出了鱼肚白,太阳活了过来,并且从此以后不再死去。 [[=]] ++ · ++ | ++ | ++ 疯魔 //人有的时候比鬼更疯狂,鬼有的时候也会学人的样子,别笑,我这儿有个故事// [[/=]] ------ 姓名?老头坐在铁桌子旁,将他的那种审问的眼神收起来后,他开始操着浑厚的嗓音发问。 刘光亮。桌子那边的人兴致勃勃。 高兴什么,知道这是哪儿吗。 知道,后继科的站点,跟棺材一样,比棺材还硬。刘光亮还是在笑着。 那你知道附近那个矿区吗。老头目光如炬。 这个,不知道,那个算老厂子了吧,我实地考察过,即便它有过一段光荣岁月,那也是过去式了,老旧的镇子,谁能记得,时代走得太快。他还是在笑,就像吃了甜的要死的豆沙包一样。 是啊,你也不知道。老头沉吟道。那后继科把站点建在这里干什么。 刘光亮不应声。 为了给归乡准备的,对吧,我知道你在心里面背守则呢。 刘光亮还是不应声。 那你想过一些事儿没有,后继科,为啥会在每个归乡人的家乡附近,都有一个站点? 刘光亮终于收起了笑容。一阵沉默,外面的老乌鸦叫过三巡。 行吧,没事,看你也是老实小伙子,跟你说点心里话而已。老头笑了起来。老家哪里的? 刘......刘家庄。 巧了,这里就收刘家庄的归乡人,你说巧不,哈哈哈。老头笑得更大声了,可刘光亮不光没笑,反而打额头上冒出无数滴细小的冷汗。 回去吧,入职办好了,以后有的照顾。老头一摆手,门打开了,刘光亮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木讷地走出门去。外面没人了,这人是最后一个入职的。 老头揉了揉眼睛,传真响起,他将设备从兜里掏了出来,一阵光将乌漆嘛黑的招待室照出了个范围。老头看着消息,看着看着,眉头锁得更紧了,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 他起身,打开投影仪,将传真与仪器连接,显示布慢慢地亮起,眼睛尖的人或许可以看到他传真上的时间,软件以及一堆解闷儿的游戏,再然后,中间的那部分加载开来,一张照片无比清晰地显露出来。老头盯着它,从嘴里愣是憋不出来一声叹息。 照片上,挂满了红果子的桦树上长出的新叶,盖住了刘家庄的村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