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场
2024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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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少微
二零一六年,我离开生长多年的江苏,溯江而上来到江西教书。在此之前,我就读于南京师范大学,硕士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毕业之后,在省内巡考教师编。那时我刚出象牙塔,心比天高,非名校不入眼,结果颗粒无收,顿感前路无光,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浑噩度日。有江西同学得知情况,向我推荐了江明一中,称其近来招收合同教师,待遇优渥,不比编制差多少,让我关注一下。听到江明市的名字时,我的记忆深处抽动了一下。年少时,我有一位笔友是江明人,与我同龄,名字雅致,姓许,名留墨。我们一度过从甚密,用稚拙而真诚的笔谈论文学与未来。但代际驹隙,人世如流,鸿雁最终还是有一去不回的那天。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是高一下学期。此后我投身书山,又经七年京华厮混,再回头时,才发现已久疏了故人。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回想起许留墨的一瞬间,我便决定动身。于是二零一六年底,回乡不久的我含泪拜别父母,再度去国远游。
来赣之前,我并不了解此地教育格局。路上多方打听,方知江明一中实力雄厚,在江西公立高中里能进前五。到了学校,又见规划设施俱皆不凡,有些没底。我是当天最后一个面试的,考官并不多,只有三人,各自正襟危坐。流程仍是相同。此前我考编失败,重要原因便是过于娓娓道来,或者说没有起伏,那天却意外地放得开。试讲之后,照例是考官提问,我一一回答,神态从容。结束之后,我尚在等待指令,两边的考官向中间那位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我有些莫名其妙,欲问又止。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那位考官和善地笑了笑,说,朱小姐,不用担心。你可以找张凳子坐下来。不出意外的话,你已经通过面试了。不过我还需要了解一下你的个人情况。我姓蓝,名弱水,是一中的副校长。在他说话时,我重新扫视了他一遍。相较于他的高挑身量,此人的体型堪称清癯,衣着虽不考究,却颇为整洁。半框眼镜下,双眼迥然有神,头发茂盛得有些不像这个年龄的教师。我依言在他对面坐下,他问得很仔细,但不失礼貌,让人不觉冒犯。结束时,他对我说,感谢配合,朱小姐,我们会尽快通知你结果,没办法,得走个流程。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斟酌了一下,说,蓝校长,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为什么最近才招聘?他推了推眼镜,再度和善一笑,有人走,就得有人来,这也是难免的。
在一中将近七年,除了头一个学期,我一直在教清北班,与蓝校搭班,他教物理,兼班主任。所谓清北班,就是把学校里最自命不凡的半吊子聚集在一起,灌输理科知识。他们大多数不会与清北有任何关系,但在高考之前,每个人都抱着这种期望。不难想见,在这种班上,语文课是没人听的,语文老师自然也毫无成就感。不过沉闷中仍有幸事,即蓝校对同班老师态度友好,且精力充沛,事必躬亲。
从二四届起,蓝校不再教课,班主任一职落于我肩,压力和疲惫骤增,只能强打精神。现在教的班和以往差别不大,不以成绩论的话,几乎没有值得注意的学生。若不出意外,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会变成用动漫头像的研究生,时或在网上发表一些言论。只有两个学生,我稍有偏爱。一个叫陈白,有些阴郁,不与人群,喜欢零零年代的日本动画,混沌武士、星际牛仔之类,看一些小众作家,不时和我交流。平心而论,他的很多观点还不脱中二,不过比起其他人,至少还有些特点。另一个叫黄志诚,高度近视,发如杂草,喜欢灵异题材,在班上不怎么受欢迎。但能听进去我的建议,也能看得进书,在这种环境下殊为不易。除此以外,实在没有多少欣慰之事。有时回顾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过来的。
有天中午我去蓝校办公室,请教一些管理经验。他没在看电脑,而是对着一张照片端详。见我来,他放下照片,让我先坐下。他讲的时候,我看到那张照片,已经泛黄,看得出岁月的痕迹。照片上是一个老师和学生。老师身材瘦高,意气风发。学生站在他身前,神情兼有羞赧和喜悦。讲到最后,他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问,蓝校,这照片上是你?他低头一看,笑了笑,说,是我,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又问,蓝校,这个女生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怀念的神色,说,噢,那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叫许留墨。
+ 陈白
我从层层叠叠的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前襟一片洇湿。睡着前我正在喝水。扭头四顾,同桌已把脖颈折成直角,嘴角挂一条晶莹的涎。秋季苍白,天光暗淡。水汽弥漫,几乎看不清黑板上的符号。化学老师还在自顾自地讲着香蕉键、环丙烷,教室里无人抬头。倒计时已来到一百多天。
我打起精神,望向窗外。教室落在一楼,蚊虫麇集的灌木竹林遮蔽视野,只有几棵高挑的松树依稀可见。麻雀呢喃,渐渐远去,但我知道它们还会回来。可我的朋友死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昨夜独自走到湖边,不声不响就淹死了,只在抽屉里塞了一段作业本上撕下的纸条,上书:对你们恨之入骨。这伤透了我的心。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见他扑打水面的声音。不过这事只我知道。
大课间。广播箱亮起绿光,却只发出一阵电子噪音,滋滋拉拉。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课间操了。所有人都说着梦呓,蜷成一团,把头颅埋进臂弯。我起身,决定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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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教学楼的格局,是围堵三方,网开一角。玻璃天棚覆顶,此时飞着小雨,采光明灭不定。我像只鬼魂,轻飘飘出了楼,没带伞,也不戴上兜帽,只是融入细雨。先下台阶,再穿过迷宫般的花坛,踏上中心大道,往来空寂无人。出了楼,我又说不清自己要去哪儿了,犹豫片刻,提脚向食堂走去。
十月二十六日,我在食堂发现了两只老鼠,都是死的。不在盘里,也不在窗口,而是在食堂背面。一只不知何故横死路边,另一只卡死在下水道口。没人会去食堂背面,学校边缘的地带。那里一年四季烟熏火燎,早熏成一片焦灼的黄,热气蔚蒸,五味杂陈,更重要的是,有着闹鬼的传闻,当然我没有见过。我头一次去,老鼠的肌肉有的已经风干,呈现纤维状的纹理,有的则还在渗出粘糊糊的胶质,招惹蝇虫。
这次再见,路边的老鼠已经不见,下水道卡了脖子的那只也只剩下一捧乱糟糟的灰色毛发,一根雪亮的脊椎贯穿其间。它的头颅已经落到了铁栅之下,两根尖细的长牙闪闪发光。我想,它一定是在食堂吃得涨了气,回家的时候,就被两根拇指粗的铁死死扼住。此时,它(至少是一部分)才得以进入那个幽深莫测的世界。我由衷地为它欣喜。
突然,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上。
“陈白?”
我猛然回头,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像是年级里的老师,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想要找个理由,脑中却一片空白。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好似我并不是蹲在死老鼠前流着口水。我一面支支吾吾,一面想着,他是不是姓林?
他说,跟我来。
我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跟在他的身后,丝毫没有警惕。我们原路返回,自中心大道继续前进,越走,越感到心惊肉跳。我们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保持着距离,保持着行走的方向。到了石桥,我们停下脚步。他侧过身,指了指清澈见底的,深不过一尺的湖水,以及正在膨胀的,搁浅的,我的朋友。
昨夜。青筋与握住栏杆的手。对视。寂静。
我不认识水里的尸体。我说道。
+ 许留墨
许多年前,一个春季,那女孩的尸体挂在树上,骨屑如晶盐飘洒。江边,水气吱吱叫个没停,彻夜啃啮纠缠,她痒得受不住了就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掉。她十七岁,被杀了十七刀,十刀捅在心肺,三刀解放气管,剩四刀剖开腹腔,划拉开馥郁的黄色脂肪,五脏六腑尽数掏空,塑料袋封装殆尽,码放整齐,河堤人来人往。时过境迁,伤口都在发芽,仿若原油。
日月轮转,流水不懈,带走愤怒与悲伤,电文与骨灰,人的不甘与关于一场邪祟死亡的不快记忆。女孩随波浮沉,不言不语,凝视自己的一生。十五岁,她从县城考到这里,招生老师在公交车上颠簸八个小时,带来海风,与远方的潮信。那天夜里她彻夜未眠,全身上下因激动而灼烫,在她眼里,这世界是待采的花,一切触手可及。
零四年八月,她夹着本程稼夫的力学,独自乘一辆大巴,在从不保养的水泥路上,冒着瓢泼的大雨,从早起断续地摇撼十个小时,奔赴自己的第二段人生。
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天赋。三年的高中物理,她只用一个学期学完。第一个寒假她没有回家,自学运动学,角动量,刚体力学。那时的一中还不曾涉足竞赛,但凡事总有开端。蓝弱水看着她一气呵成地推完克尼希定理,当即收入师门,一对一辅导。蓝弱水深不可测。没有人知道他从北大毕业之后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为何又来到这穷乡僻壤。在那资料匮乏的时候,他不仅无所不知、知无不答,还总是念叨着无人能懂的前沿理论:玻色子、超弦、虚相世界,衬得他所有同事全是乡下老俵。他对她可谓悉心培养,而她则触类旁通,青出于蓝。于是第一年竞赛势如破竹,一路杀进省一,只差几分入队。科大保送已是板上钉钉。当然她还有一年。再不济还有高考。
但,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天妒英才。她生在一个如何也称不上好的家庭,父亲在深圳打工,闸机与轴承,母亲在县城懵懂,麻将与酒。她孑然一身,所有的思绪与情绪,所有的愿景与蜃景,统统付诸笔端,轻舔信封,寄往江苏,寄往幻想中那个不需要成为天才也有权生活的自己,换取迟到一月的理解与关心——她把自己剁成两半,脑的那半留在蓝老师的桌前,另一半属于心,却悬置在江水彼端,悬置在不可期的未来。零五年八月,复赛后不久,她撕毁朱少微千里迢迢寄来的绝交信,自尊驱使她不再寄出只言片语。此后她拖着半具尸体行走。零六年春季之后,你不再在校园里见到此人。班主任皱着眉讲解生命的珍贵,你在嫉妒与愧怍的间隙之中,揣测她已成为又一个自绝于世的天上人。没有人再记得那女孩的存在,二零零五年的复赛获奖名单,也终于少了一人。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科学不能解释一切。如你所见,她死亡的真相已随江水消逝,了然无迹。但蓝主任依旧会在十年后的午夜惊醒,并再度看见彩虹般喷涌的血柱,骏马般奔驰的残影,与一个跪在地上,任凭所有阴性实体通过的女孩。蓝弱水蹲下,抱住头颅。撕下的手臂无限烂漫,滚在他的脚边。
不知几世几劫,在她意识里最偏僻的一角,有什么东西抽动了一下。涟漪四散,万象无声。她睁眼。一片机油般五光十色的雾霭巍然绽开,充溢八方,其中有雷声隐隐、人影憧憧。她起身,残余的骨屑纷纷脱落。面对形形色色的逼近的剪影,她并不后退。
她说,我叫许留墨。
+ 黄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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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有不少空教室和空房间。既不多招点人,又不多开点课,建这么大一地方,不是心理变态就是心里有鬼。要我说,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至于前者,那不是校方负责的事儿。
空教室和班级教学的教室配置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桌子永远按照考试的五乘六摆着,多余的上下叠在教室后面。尽管是考试的样子,那些桌子上、桌兜里全部都是涂鸦,表白的、玩烂梗的、玩原神的占了百分之六七十,二次元也不少,但都看上去很陈旧。有些课桌兜里还会有沾满灰的黑色黏性物体——疑似是用过的双面胶;往课桌里丢垃圾的也不少,明明平时这些教室都用不太着,天知道谁在把垃圾运到这儿。
最怪的地方是,这些空教室的排列他不规律。一楼,走廊末端一个。二楼,走廊末端一个。三楼,走廊两端各一个。四楼,走廊上一半的教室都是空的。不熟悉地形的话,就各班教室这种排列方式,估计看着班牌找地方也会迷路。不过这学校不知道多久没开过家长会了,倒也不会有不熟悉地形的人来。
分布上的诡异导致每个班的值日安排更加诡异。这堆没有实际作用的空教室号称是为走班课预留的,闲置时作为自修教室,但走班课根本没有开过,打扫教室的活儿倒是实打实派给了各班。各楼层的班级轮流打扫本楼层的空教室,这就造成了权利义务上的分配不均,使得楼层矛盾空前严重。
归根结底还是那几个问题: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分配班级教室?这些空教室到底是空出来干什么用的?我觉得校方不至于脑子这么异于常人,所以只可能是背后有阴谋了。
以上是我和身旁这位阴暗文青讲演过好几遍的理论,可惜每次我边想边讲到这里时,这位名叫陈白的老哥就会走神开始自顾自听歌,导致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出来校方的阴谋是个啥。
“然后呢?什么阴谋?”
“我没在做梦吧?你还在听的啊?”我愕然,这回他居然听了,看来只能说真话了:“还没想出来。”
“那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啊。”
“我试图把这个传递给你不知道几回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听进去呢。我是想说要不咱下课去那些个空教室转转,巡礼一番,指不定有什么发现呢,笔仙狐仙神杯仙什么的。”
“该破除封建迷信了兄弟。”
说起来我和陈白的关系也很玄乎。我俩做过同桌,当时其他人都嫌我叨叨烦,只有陈白愿意听我说话——就算他只是懒得说我,我也谢谢他。于是我就单方面把他当好兄弟了,看他也没反对,这关系就这样了。平时聊天永远是我当逗哏陈白当捧哏,我喜欢看些二次元和灵异小论坛,陈白则是一典型文艺青年,但陈白又愿意每天陪我吃午饭,有些事儿态度又出奇地一致,偶尔互相表达一下真心实意,我总也弄不清楚咱俩到底算不算个知己。
“我认真的,要不去看看?”
陈白沉默着。我知道我要是去的话,他会跟上的。
+ 陈白
没有光也没有黑暗的角落,我见到了鬼。那是晚自习的间隙,我心不在焉,随处乱走,一抬头,便见到了鬼。我向来胆小,当时却异常镇静,没有出声。可是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一阵震颤便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苏醒。时间来到三月,春天在溃烂,像是纳粹之钟。夜晚,荧光灯冷入心肺,教室门窗紧闭,空气污浊,几只天牛孜孜不倦,撞着玻璃。晚自习用于百日誓师。今年没有学长学姐要来宣讲,他们发来视频,二零二四高考加油,大城市的阳光灿烂,都隐在屏幕背后。所有学生排好次序,要依次立下宏愿。其实讲台是一条硕大的舌头,表面平铺的白粉就是舌苔。教室是一张血盆大口,属于一只千年的鬼。上台的同学无不目光炯炯,心旌摇荡,道出自己的想入非非。那一夜我们班有六个北大,四个清华,复交各有十余,华五遍地打滚,而且,无一例外,一说完,就被吞吃殆尽,连骨渣也不见一点儿。
我苏醒。我坐着食堂的圆凳,面前钢桌冰冷油腻,七张餐盘一一轻触。我扒拉着黏连的饭,竖起小耳朵。桌上同学各显神通。一个说,黄狗今天又枸杞蒸蛋,虚得要死;黄则回敬,昨晚上辛苦你了。锋芒毕露,回味隽永。话题一转。一个说,周考读后续写,我绷不住。大半夜的,风雪交加,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另一个答:肏,我写他们是兄妹。我又扒了口饭,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结果却看见了鬼。他(它?),依旧是紫色的面,眼球凸出,离地一尺,骨碌碌探过身来,涎水拉着丝垂到对桌的肩膀、面孔与餐盘上。我的惊叫掐在喉中。我要指出这只厉鬼,可是没人看我,他们继续进食,交流,肏来肏去,起身打汤。排骨汤漂着黄色的油,腥酸满溢。所有人对鬼视若无物,任凭话题跃迁,谈话继续。——在孔子与孟子间选择了黑子。——在上分和掉分间选择了中分。——在上出与掉出间选择了——哄堂大笑,唾沫横飞。鬼把桌上同学统统吃掉,嗷呜一口。
我苏醒。我在座位上,课正上着。有同学哭着冲出教室。她说她每天晚上刷题刷到一点钟成绩怎么就是提不上去,另一个她只是说:这有啥?我每天都到两点钟啊。我们继续上课,挖穿一个地球,丢下质点,任它自由落体,简谐运动。窗外传来狗吠,海浪般的狗吠,发情的猫,烂醉的人,其实那声尖叫根本就不是人能发出来的。课还怎么上呢,这个高三年级的二十五个班级的每一个人都在偷笑、嗤笑、哄堂大笑,下课铃一响,他们就涌到走廊上,向下足探出半个身子。地面上只有二三点湿润的痕迹,以及一张厉鬼的脸,凡是见者,莫不七窍流血。
我苏醒。我站在教室后面,下课时间,手里一支移液枪,那是生物老师留下来的,可以滋水,我们用它来灌溉一中的花朵,也就是晒死在空调外机上的一支壁虎。许多天后,徒劳无功,壁虎化成黑漆漆的一团,只一条消瘦的蛆,蠕动着想要爬出来。我们都觉得它辜负了我们的期待。白蚁乱舞,一吹就全然散架,那些瓜子般的躯体,蒜皮般的翅翼,都散落一桌无人问津,只余闲人二三,轻轻把他们的翅膀揪去,摆成一桌蠕虫。
我苏醒。我站在黑夜之中。水声泠泠,月球如音叉共振不已。桥,暗黄的直线,隔水残照,通向体育场上的白露接天。他看着我,在桥上。我认识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不再记得他了。我不再记得他的一切,不再记得他的姓名、面貌与月考排名。愤怒与不甘灼烧着我。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一言不发,看着他轻巧地翻过栏杆、蹲下、伸手掬一团湖水,涟漪乍起,波光如鳞。这时他扭头望着我的方向,甩了甩头,一个踉跄踏空,哗啦一声,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维系于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一只颤抖的手。弹指一刻灿若永恒。虽然不过几步之遥,我却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我躲在树篱之后,又在阴影之中。他,高度近视,没戴眼镜,却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位置,与我对视。我不知道他想要我做些什么。我只是站在原地,仿佛我不动,他就不动。我看着他落水。几声扑腾,一声呜咽。此后再无声响,只有我的足音,渐远渐失,没入黑暗。
我回想起一个豹蚊纷飞的晚自习。
那是九省联考的前夕,蓝主任喝醉了酒,懵懵懂懂,倚着讲台就开始抖搂陈年往事。你们要好好考。他说,清华北大都盯着你们。你们谁考好了,他们就惦记上了。他们会给你指标。他们会盯住你的名字,谁来都别想藏住。蚊群使荧光灯忽明忽灭,宛若梦境。他继续说,我们之前有一届,有个学生,被看上了,北大点名要他去考试。我们校领导去沟通。想把这个名额给别的同学。北大那边不肯,他们说那同学不去,他们就把名额收回去。他们就有这么强硬。其实你考到北大有什么了不起。一中哪年不要有三四个。你看我鸟你不鸟。但是话说回来,同学们每一场大的联考你们都要认真对待,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他们都盯着你们看哪。
他们都盯着我。
我一激灵,清醒过来,扭头四顾,发现七成同学都低着头奋笔疾书。我绞着胃,回想起二零二一年的春季,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那时的我,幼稚,自负,以为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在我之下的同学无处可逃,而整个世界都无所遮掩地横陈在我的面前。我,十五岁,举起自己才思伶俐鲜血淋漓的大脑,鄙夷不懈,深深不屑,在家不曾动笔,不为夺魁惊喜。许多人,在许多种场合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云云。我不曾拾人牙慧。我知道,是我独自毁掉了自己,毁掉了那个光辉而脆弱的少年天才,在这座青红相映、黑白漫漶的高中。我不曾为此后悔。
但我不曾原谅,也不曾放弃我的傲慢。
我起身,走出教室,外面迎面严寒。我走向栏杆,轻握冰冷的铁,险些灼伤。我只向外浅望一眼,便知道这不会是我要走的路,它来得太早、太痛、太稀松。夜幕招摇,鬼影幢幢,无数眼睛注视向我,无数面目回旋不息。我在黑色中看见了我那死去的挚友,我在想,原来我是有朋友的啊。那面孔转瞬即逝,使我不由怀疑,那会不会是另一个梦。我迟疑片刻,再度转身,径直走向一片黑暗的厕所,不开灯,就走入首个隔间。反锁。路灯自外映入,照出毛发、尿渍与粪便遗痕。我蹲下来,不管恶臭,开始哭泣。
因为我生下来就是给北大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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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苏醒。我站在白色之中。那是一年寒潮,我已不记得它的时间。地处南方,阴湿闷热的气候把我们都憋得骨头发酥,皮肤发黏。可是此日雪飞,天地皆白且高远,空中云层堆积,带一抹玉石般的青绿。这里不曾有鬼,我们面前的种种奇景都将在风中融化,水声叮咚;能伤害我们的只有耀目的反射日光。在那天,我想跳舞。我想堆雪人。我想写出使人快乐的故事,想要毫无理由地大笑。但我没有。那天我从树叶上搓了几个雪球,缩在拐角,偷袭同学。被偷袭者并不恼怒,骂几句,徐徐离去。我的双手冻得麻痹且通红。夜里我裹着薄薄的棉被,不置一词,就睡着了。
你——还——好——吗——
我苏醒,睁眼,黄志诚摇着我的肩膀,万象消弭,世界溯洄而上,汇聚于此时、此地(晚自习的间隙,四楼走廊,空教室旁),并激起一阵涟漪。我喘着粗气,发现自己已满头大汗。黄志诚试着告诉我,方才有一道身影闪尸而过,我则晕倒。我说,我是吓着了没错,主要是有人在我后面尖叫来着,可听见?黄打了个哈哈。
我摇摇头,从兜里掏出MP3,音量调到最低,轻车熟路地点开《环形公路》,扬声孔对准右耳。
MP3上,赫然亮着:**20:32,4.3.2027**。
+ 林纫青
大概一个月之前,一个星期内,学校里死了五个,四个学生,一个老师,都是夜里。有三个死在公告栏附近,没有明显外伤,推测非人力所为。一个在校门口徘徊,自言自语,语句残破,难以理解,过了两个多小时,在一群研究员面前猝死。还有一个,从宿舍楼顶跳下来,死状惨烈,翻阅其日记,发现曾多次怀疑被脏东西纠缠。后两者线索明朗,能推出大概原因。前者暂且难以解释。组里有些讨论,但不多,眼下死人已经不算回事。蓝主任的态度也是搁置。有人问过要不要查,他说这种小事可以先放一放。弦外之音是,现在校内资源紧缺,为这么个事费劲不值当。这话听来不近人情,其实也没什么可指摘的。但我总感觉这事不对劲,说到底,我进校五年,死这么整齐的还是头一回。
过了十几天,又有一人死在公告栏前,特征与先前三人无异。死者我认识,和我同教历史,年纪也差不多,三十出头。人不错,和善,学生里口碑挺好。严格来说,我和他也就是熟人的程度,交情并不深,但这么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人转眼就没了,多少还是有些难受。这事也没引起多大的浪。蓝主任的意思,大概只要不是自己人出事,都不用管。
晚上回宿舍,我和住一块的研究员小孟提起这事,心有不甘。小孟除了安慰我几句,也就说了些上面也有压力之类的话,劝我别太生气。小孟这么说,我并不意外。他不过是个文员,二十来岁,进组才几个月,对项目一知半解,我们这帮人里,他算是为数不多清白的。我没说什么,把话题引到公告栏上。讨论了一会儿原理,没讨论出结果来。一摸手机,已经十二点,我猛然想起四个死者都是这个点附近死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逐渐在胸中成型。
我坐起身,说,最近这几件事,其实蓝主任也没弄明白,是吧?小孟说,林哥,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那四个人都是这个点死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林哥,你要过去?我嗯一声,开了灯,披上衣服,下床给枪上子弹。他说,别去,真出事了怎么办。我说,抽屉钥匙在我大衣右手口袋里,挂衣架上那件。我如果回不来,东西你拿去。有把枪,二十发蚀刻弹,一个康德计数器,还有本笔记。他似乎有些惊愕,林哥,这哪来的?我知道你能配枪……我说,笔记是我的,其他东西是以前一个同事的。你拿着,我信得过。说完,继续清点装备。有几分钟的时间,除了我手上的金属碰撞声,屋里一片寂静。我点好家伙,开门要走的时候,他喊住我,说,林哥,要回来啊。我无声笑了笑,关上灯,说,会回来的。
教师公寓离公告栏有些距离,路上没见到一个人。天色晦暗,教学楼心事重重。走到公告栏附近,我心里顿时一沉,没敢再往前走。计数器上的数字跳个不停。我从兜里摸出一包金钗,强作镇定地点上一支,站在二十米开外,往公告栏的方向望。烟烧得比平常快,我弹掉烟头,又站了两三分钟,还是决定过去看看。走到跟前,异样感如潮水般涌来,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了形体。我忍住不适,深吸一口气,打开保险,打量起公告栏。上面的内容很久没有换过了,还是封校前的事。粗略一看,周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异常却是实际存在的。我有些烦躁,拍了栏杆一下,却忽然想起封校以后,为了稳定虚相,库存的所有阻抗柱全都打下去了,也许有一根就在里面。而如果这根阻抗柱即将损坏,那附近的异状也就有了解释。我伸手把公告栏各处都敲了一遍,果然有一块声音更闷,像是实心的。我正暗暗有些高兴,康德计数器突然鸣声大作,一阵没来由的窒息感从喉间传来,似有一双阴寒的手从后扼住。我意识到是杀那四人的凶手来了。就在我拔枪回身的一瞬间,我被爆炸的公告栏炸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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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弱水
会议室里灯光有点暗。长桌边没有坐满,几份文件散乱地摆在桌上。这次会议与其说是行政组会议,不如说是一中基金会驻守人员会议。文件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有的只是痛苦和坚持。林走了,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本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针对现状的对策。”
二十年来,这样的会不知道开了多少个。自从我们决定启动项目,教职工会议就变成了站点例会。这里的一切人员、物资调度都需要我们自己动手确认。这条路不好走,但除了咬牙走下去,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主持会议的是校长,在站点里的职务是档案管理员。窗帘拉得并不严实,外面迷蒙的阳光透进来,像在校长脸上盖了一层霜。我们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能不能继续下去?他简短提问。有人在窃窃私语,到底有没有必要继续研究?记忆删除剂倒是勉强足够,循环系统也撑得住,但情况是会一天天恶化。
“现在的混乱情况是因为仪式执行不够精密。我们需要增加记忆删除剂的投放剂量,确保每一个学生都在该在的位置上。如果保持现状,相位偏移只会越来越大,直到我们和实相宇宙完全失去联系。”
“增加剂量?你被关在这里已经疯了吗?记忆删除剂会损害学生的脑部,这条路的终点就是收容突破。”
“我们每天要面对多少尸体和鬼魂?如果我们不停止项目,总有一天这里还是会发生收容突破——”
他们看起来比学生还焦虑。应该说,学生都不焦虑。三天前,我照常在走廊上转——坐在办公室里没话找话也没意思。即使是下课时间,大多数学生都会安分地伏案复习,不过总会有怎么提醒也不听的人。我走到楼梯口时,从上面下来两个学生,好像都是一班的。这两人一看就不是去办公室找任课老师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外面闲晃?像不像要高考的样子了?我拦住他们,低声训斥了几句。——蓝主任好。——我们正准备去自修呢。回应我的是胡诌的借口。
我摇摇头,提醒了两句,刚刚逛完一圈回来吧?赶紧回教室认真学习,多刷几道物理题,说不定就考到了。他们有些畏缩地走回班,我叹了口气。我深知他们不可能在高考中做到刷过的题——就连活到高考的机会都很渺茫。从未知晓自身命运的学生仍然可以享受几分幸福,而我们只能沿着脚下的路不断前进。实相和虚相融为一体,项目必须成功。
你知道我们的实相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虚相世界吗?所谓相位,是从数学上借用的术语,你可以理解为虚空之中有着不断振荡的构造,相位不同的点互相追逐,却又不可能相遇——除非人为地进行干涉,我曾这么对人说过。她只是微笑,说,您说的理论,我还听不懂。我说,你只要努力,一定比我优秀。她没能做到,但至今的学生也没有能比得上她的。这两个男生那时大概去的是四楼空置的房间……也许应该找到他们,给他们来一剂镇静,再这样下去,他们会不稳定的。
“……蓝主管,由您来决定吧。”
身旁研究员的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还是那个昏暗的会议室,我的想法依旧。即使现状如此,我们项目只能成功,我们的出路仅此一条,不要让懦弱毁掉希望。我抬起头,扫视项目组所剩无几的有生力量,还是那句话,要干脆利落。加大剂量。我说。接下来就让仪式有序地继续。
+ 许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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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朱少微:
上次通信,想来才不过两周以前,却像是半生一般漫长。我可没有夸张。这些天里,我实在经受了不少。上次跟你说,我在学校附近谋了些打口碟带,暑假里借机过了一遍,发现一张奇崛波诡的,叫做//KID A//,如有机会,你一定要听听。另,校图书馆内不见高行健的作品,不知为何。你推荐的《人面桃花》我很喜欢。下次回信麻烦附一下QQ号码可以吗?我找到法子上网了。
你上次问我的那题,受力分析的方法做起来有点麻烦。你要考虑到,系统达到平衡时体系的总能量会达到一个极值,假如你把能量对位移做一个微分,那么得到的应该是零。物理上我们会设想这个系统发生了一个微小的形变,而所有力做功之和为零。具体的你可以查阅一下虚功原理。
今天这封信对我来说格外重要,所以我在最开头把这些问题解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微微,假如有一天,一个你非常敬佩的人突然告诉你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你会怎么办?假如说,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是你所设想的那样,而是一个更为疯狂而危险的模样,你又会做何感想?实话实说,这正是我所面临的困境。前些时候,我[其下脱漏]
……另外,想问问,你有没有听过阴粒子和虚相世界?不管是在杂志上,网上还是什么深奥的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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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留墨
2005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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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blockquote letter"]]
许留墨:
对不起。我妈发现了我们往来的信件。她觉得你精神有问题,叫我别和你来往。我珍视我们的友谊,但现在只能画一个句号。期待在更广阔的世界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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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微
2005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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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下来并不是为了做鬼。但有时船到桥头,也就水到渠成。起初她只是悬在一片空无之中,不能移动,亦无知无觉。莫名的轭压制着她。后来她醒了,有人叫醒了她。忘记人世的种种规则,只用了弹指一挥。
做一只鬼,固然有着许多的不便,却也带给她特殊的便利。譬如说不再饮食,不再瞌睡,不再苦于颈椎病的折磨。又譬如说,潜藏入室,杀人无痕。起初她像个乡巴佬,见啥新奇的都想试试,就在学校里肆意游荡,寻找猎物。这些年一中变了一些,但不多,她不必重新考察校园里的转角、密室与死胡同。她的第一个猎物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太阳倾颓,他独自一人,蜷缩在地下车库。她从背后逼近,剪他的脖子,挑他的筋,血流得到处都是。此事办得十分粗陋,毫无美感可言,但毕竟算个不错的开始。下一次她做得利落许多。午夜时分,有间教室里还留了三五学生,争强斗勇,笔算圆锥。她拉黑了灯,一手捂住所有嘴巴。教室吊扇轻轻转起,吱呀吱呀,此外再无声响。翌日清晨,巡逻的保安只见五具尸首悬在半空,吊在扇叶上,用鲜红的小肠,与无名指剥成的扣。很快像大多数鬼一样她玩腻了,就又想起生前的那些事,想起一封信,一个人,与一场死亡。
后来,足足十天时间,她都倒吊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注视着蓝弱水的一举一动。
+ 黄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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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门口摆了几个科学家的雕像,基本上要么是物理学家,要么是化学家。每到月考前,牛顿的头顶上就会出现一个苹果,其他科学家的面前也会用牙签插在苹果块里,摆成香的样子。这种仪式活动在中学里很正常,让我感兴趣的是,在考前摆出这些东西的是谁,在考后清理掉这些东西的又是谁。课程排得很紧,而那堆祭祀遗迹一般在月考之后的一到两天内消失,考虑到能在外面逛就不会回教室的我都完全没有看到过清理者,相关人士应该不会是学生;如果是保洁人员搞的,为什么地上的死老鼠能在那里留足一个月呢?
在我第十二遍看完走私到寝室的三卷《不良驱魔师蕾娜》后,我打算以“学科大神供品消失之谜”为本月的第二个课题。尽管上一个课题“增殖的空教室”没能取得什么进展——我们只在空教室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些陈年垃圾,混杂着成色很旧但标着我们一届日期的试卷——我们的进展也不算慢。一中七大不可思议已经被我们发现两个了,走近科学起码拍五期。
这两天陈白好像又失眠了,上课都是用手撑着头,一副虚样。我看着他啄木鸟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但讲台上的老头看下来时我还是只能拿圆规戳他的大腿。到下午自修课时,他终于完全抵挡不住睡意,整个人倒在桌上,被校服的漩涡吸了进去,等到下课铃响,整个教室的人开始了通向食堂的征途,他还是没醒。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摇了摇他。
“怎么这么虚?俗话说得好,阳光大只佬,鬼都吓得跑。你这可不像能单挑怪谈的样子。”
“我感觉不太好。这几天都是。”
“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哥们说说。被鬼上身了可得用至阳之力除一除。”
“你不会喜欢我吧?寝室里那漫画也是美男角色……”
“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假小子控不控真小子……说认真的,你到底什么情况?没睡好?做噩梦了?”
陈白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MP3。我连忙道,别急着听歌啊,有事儿不要藏着掖着。陈白打开设备,举到我的面前,说,不是要听歌,你看看这个日期,这不是灵异事件吗?我定眼一看,屏幕上方的时间显示的是2027年。我说,白哥,我知道这时间可以调的,在学校又没网,肯定你自己调的时间。陈白摇摇头,显得不太相信。我看了眼表,刚刚那个时间确实提醒我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咱们去食堂吧,边走边聊。再晚就没饭吃了。”
“不如说是已经没饭吃了。”
我们走出教学楼。天色还是一样晦暗,大概是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梅雨季的缘故。公告栏似乎在维护,周围围上了一圈护栏,把路堵上了一半,还刚好卡了墙角视野,我差点撞上去。缺德校领导,缺德物业,施工也不知道在墙角这边挂个告示。
“所以,你终于对怪谈感兴趣了?”
尽管不觉得那个未来的时间点算校园怪谈,我对这一点仍然深感欣慰。我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就像是给言和打的米终于被禾念翻牌子了一样,让人感到由内而外的振奋。
“倒也不是。应该说,我确定我没有动过这个MP3的系统时间。它的时间设置很复杂。”
“没准是不小心按到了?睡着的时候,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可能。去过空教室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在做梦,梦见了无数次相似的场景。我的意思是,万一这个时间是真的呢?”
“你脑子瓦特了?现在的年份你还不知道?每天写的模拟卷上都印着呢。别告诉我你是通过问路人现在流行的番剧确定时间的那种穿越者。”
“他脑子确实瓦特了,什么都敢带。违禁电子产品,交出来吧。”
一个声音扑面而来,我又差点撞上什么。陈白好像先于我看到了来者,但也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双双向班主任朱老师谢罪,不过用处不大,人赃俱获的情况已经不容辩解了。朱老师拿着陈白的MP3扬长而去。
陈白看了看我,又叹了口气。
“我们赶紧去吃饭吧。”
+ 陈白
那天我什么都没想。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我应该还没讲过,我是英语课代表。那天,我去办公室里搬作业。英语老师不在,作业也没有改完。本来我都要走了。结果鬼使神差一般,我扭了扭脖子,一眼便瞥见朱老师办公桌上的MP3,那是我的。
实话实说,我那会儿并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什么。那个MP3,是我刚进高一时网购的,后来一放假就拼命下歌,有足足六十多G。到了高三不准离校,这里面的歌显得单调了许多,可它依旧是我最珍贵的财产。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几乎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我想,我已经得到教训了。朱老师放得这样随意,想来也不是严肃处理,只是凑巧碰上,不得不照章办事。这样想着,我便转过身去,伸手去拿。
背后传来门开的声音。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眼见着身边的所有物事一溜儿浮了起来,越升越高,同时变宽、变大。空中弥漫着一股霉菌的味,放眼四周,上下浮动着指甲盖大小的颗粒,那些就是灰尘。我仰望办公室脏兮兮的桌椅,发现不是它们变高了,而是我变小了,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大地震动起来,一双运动鞋升起、落下,震耳欲聋。我缩着身子,连忙躲到椅子腿间。我看见朱老师在办公桌前凝立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肯落座。这时候我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我变小了,现在该怎么办?
诚然,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咄咄怪事。假如被人发现,恐怕不会再被当作是人,一定会关在玻璃钟罩里任人品鉴吧。可假若一直躲下去,生命固然无虞(食堂里到处都有食物),身份必是无存。近三年的苦读,其意义也顿时与高考资格一同逝去。长此以往,恐怕就要变成野物。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一阵摇晃。朱老师一把拖开椅子,却并不坐下。眼见着自己就要暴露,我一时乱了套,又一次鬼使神差,钻进了椅背上挂着的一件大衣。我蜷缩在黑暗的口袋里,大气不敢出一声,可还是一阵天翻地覆。我意识到,朱老师穿上了这件大衣。我什么时候被发现,完全取决于她什么时候伸手。不过,我在想,我这样沉甸甸的一团,想来不会毫无感觉,也许朱老师已经发现我了呢?那么,她为什么还没有把我揪出来呢?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这时才发现她并没有走向教室,而是走出教学楼,走上主干道,走入行政楼,左拐右拐,直捣校长办公室。
蓝校就在那儿。
+ 孟彤
林哥去世以后,我又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从图书馆借书回来。眼下课程越来越少,组内的报告、计划书也不再照规矩来,都是信笔为之,想到哪写到哪,我几乎被人遗忘,于是开始泡图书馆。那天我只借了一本书,莫砺锋老师的《唐宋诗歌论集》,如今已不易得,偶然发现,非常高兴。从图书馆出来,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考虑是先吃饭还是先回宿舍,最后决定先回宿舍。这时林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小孟,书我帮你带回去,你去吃饭。我说,没事,反正也没事干,就当散步了。他点点头,和我并排往回走。你脸色不错,这段时间过得还行?我说,是,睡得早了。林哥说,最近风头不对。我说,看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吧。林哥沉默片刻,忽然止步看向我,眼睛里闪着精光。小孟,帮我个忙。我说,孟哥你说,我尽量。他说,我得拿到蓝主任的笔记,他死了以后,校领导办公室都安了锚,我进不去。我说,知道了,把锚弄走是吧。他说,是,钥匙我放你桌上了。最好尽快。我说,放心吧,明天一定。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第二次见他,是在我把锚弄走的第二天。下午,我去图书馆还书时,他从后面揽住我,说,笔记我拿到了,小孟,帮大忙了。我说,林哥,我知道你要干大事,往后有不方便的还可以找我,我也想帮到你。他笑笑,说,小孟,往后这事和你没关系了,多保重吧。说着,猛地推了我一把,我眼前一黑,再醒来时,触目已是车水马龙。
+ 朱少微
我最后还是决定找一趟蓝校,就算是死,也得死个明白,更何况我还没准备死。许留墨的情况,我已经搜集过不少信息,各人口中有矛盾之处,但也能把事情的原貌还原个七七八八。许留墨是八九年生,零四年入学,零六年去世,家境普通,物理天赋过人。那时蓝校也是初来乍到,一介物理教师,兼竞赛教练,许留墨就是他带的第一个学生,被寄予厚望。而故事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第一年竞赛就斩获省一,离入队一步之遥,她面前似乎是一条金光大道,天地无比广阔。然而从高二下学期,确切地说,是零五年八月起,她的精神状态一落千丈,如行尸走肉。难得一笑,也是有气无力。我与记忆里的时间点对应了一下,发现那正是我最后一封信寄到的时间,自此青鸟绝迹,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但我仍清晰地记得,那封信里我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消极情绪。若说她为一封与往常无异的信而抑郁,未免有些不可思议,其中缘由尚不明朗。她去世的大概时间是零六年春天,死因是自杀。关于这一点,虽然我问到的老一辈教师都是这么说,但我仍不那么信服。直觉告诉我,这事和蓝校脱不了关系。
关于一中的内情,我有些了解,但不知真假,即从零几年开始,由政府和某机构领头,在不影响日常教学的前提下,以一中为场地进行实验。此前运行基本平稳,直到二零二三年第一学期,形势急转直下,几与外界隔绝。为将负面影响降至最小,校方决定封锁消息,继续教学,并通过某些手段控制了校内师生的记忆。校内校外时间流速不一,以校内时间计,似乎已经过去四年,校外则未过多久,但确切日期仍不明朗。这一点是我的猜测,倘若果真如此,则许多疑点迎刃而解。但该机构何以有如此力量,让全校人困居四年而不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前段时间,我在走廊上碰见了陈白和黄志诚,其时两人正鼓捣一个MP3,被我逮个正着。他们两个说的话,我没听清,好像在说时间年份什么的。我其实想对他们温和一点,但话一出口,却是冰冷的没收,仿佛身体不受控制,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回到办公室,我翻了翻MP3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基本全是摇滚乐,有些乐队我认识,有些不认识。我正想着这小家伙听歌还挺上路子,余光里屏幕上角的日期让我后背一凉:5.3.2027。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时间是陈白自己调的。于是琢磨了一阵设置,发现确实可以调节时间,顿时安心不少。但我的疑虑并未扫清,一些猜想自此在我脑中生了根。从那天起,我格外留意与时间有关的任何事物,几乎病态。没过几天,当我偶然在一间空教室发现几张落灰发黄的23届语文试卷时,一种庞大而幽深的恐惧笼罩了我。
蓝校的办公室不与其他校领导在一处,有些偏僻。路上心脏跳个不停,可能有人向我打招呼,或者被我撞到,我都没注意。到了办公室门口,我盯着门看了一分钟,然后直接拧开了门把手。室内陈设与先前别无二致,蓝校坐在桌前,双手扶额,面前是堆成山的文件。看到我门也不敲就进来,他有些惊愕,似乎没想到我会出现在此时此地,正要开口,被我抢了先。蓝校,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一下,有点急,所以没敲门,您见谅。他的脸色缓和不少,说,小朱啊,什么问题这么着急?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您,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说,哪方面的情况?你说清楚一点。我说,这么说吧,除了等人来救我们,你是不是就没想过别的办法?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化了数次,几乎微不可察,最后竟然闪过一丝惊惶,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过那样的表情。他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头,讪笑着说,这样,少微,你先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我没理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蓝校,许留墨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 许留墨
除非照影,镜空不见。她是一只鬼,一只沉默了十八年的鬼,这十八年来,地球在转动,世界在运行,从未属于她的上海与北京,在肆意地生长。电子荒原,田园将芜,夺胎换骨。她早不是那个不谙人事的女孩,而已成为不谙人世的厉鬼。十八年的虚相,压倒十七岁的人生,在那个阴性粒子踊跃之春,所有的死亡与鬼魂腾空而起,血液与骨屑的往事支配着她。
她,一只倒吊的蝙蝠,自有自己的一套看人方法。每个人的头颅都大同小异,只要你能够透过纷繁发式的假象直视本质。譬如此时此刻,办公室内二极针锋相对,一个是少年时的导师,一个是少年时的密友,从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他们耸动的天灵盖,都是一样的急躁而无聊。盖骨之下,有着凝胶一般的大脑组织,它们纤毫毕现,电光火石间就说出了那么多暗流涌动而又风平浪静的大论,可只有她知道,说这些毫无意义。许留墨是怎么死的?死了就是死了。这点她清清楚楚。
但记忆不可抑止。
二零零六年的春季,一个中午。许留墨习惯在放学后先留在教室里自习,过了四十分钟,食堂里不用排队,再匆匆跑去。这样一来,她就总是独来独往。进入高二之后,她的成绩忽而直线下滑,虽然还维持在前二十,却不及老师期望。班主任问她,搞竞赛是不是还是有点影响,她忙不迭地点头。那天她正有气无力地写着本王后雄,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许留墨,来我办公室一趟。”说话的人是蓝弱水,这些天里,她一直躲着他。
她知道第二只靴子还是落了下来,她的一切恐惧与渴望都将在今日成真。蓝弱水带她去了办公室,但并不是教学楼里的那间。他们横穿主干道,径直走向行政楼。许留墨从来没有想过,这栋楼里竟还有一层地下室,崭新锃亮,不似此楼的岁月沧桑。
“许留墨,这位是北京大学的王老师。”蓝弱水拉着她,把她介绍给地下室里环伺的各路教授专家,不似介绍自己的爱徒,更似展览自己的杰作。许留墨一一谢过。蓝弱水继续讲,那位来自北京的王教授,是如何为着一个理论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为山九仞,但亏一篑。许留墨越听,越觉得有什么冰冷如氯仿的气氛在空中盘曲。她听不懂王教授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阴粒子、虚实相,思维扳机、自指媒介。蓝老师从前的狂言,其实不过是旁敲侧击,不过是对冰山一角的惊鸿一瞥。听来听去,话中有话,每一句都要坐实她是特殊的一个,理应挺身而出。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扭头望向蓝弱水,蓝弱水正漫不经心地倚着墙,一双鹰目却死死盯着她的双眸。她打了个寒战,从前对此人的一切认识都像是一张精心矫饰的无害面具。一种危险而没有来由的直觉攫住了她:从始至终,一切都在此人的掌握之中,王教授其人,不过也是一枚棋子。只有一种想法能使她稍稍安心: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命运的棋子罢了。
“……没有任何危险。假如你能够加入我们的实验项目,”那教授说道,“我们当然也能够给出你所应得的回报。我们可以给你一个保送名额。清、北、复、开,或是你想上的任何大学。”
她转头望向蓝弱水。她能够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汗。蓝弱水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不属于这里,许留墨。蓝弱水说,你要去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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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属于这里,蓝弱水。许留墨说,你要去更广阔的天地。
动脉潸然,轻轻毁灭。
+ 陈白
我看见澎湃的血。红色,灰色,血与骨屑自蓝校无头的腔体中怦然迸发,一道墨绿的光晕隐隐流泻。在那暴烈的瞬间,我只来得及看见天花板上窜下一个身影。朱老师把转椅死命地向后蹬,可通红的鲜血还是浇了她一身。尖叫上绝云霄。我哆嗦着爬出她的衣兜,一径滚到地上。触碰到血的那刻,我又开始膨胀,生长,转瞬间回复了原先的大小。我回过头想向朱老师解释这一切,可是她并不在意。我想接二连三的变故已使她丧失了惊奇的能力。她翻过身,抓着门框站起来跑了出去。我再去看蓝主任,他已经跪倒在地,头颅无影无踪,杀手亦无处可寻。我越过他的死尸冲向窗台,只依稀看见一个女孩,不,一只女鬼的背影,她正浮在空中,冉冉上升,越过树荫与楼阁,却永远也无法飞出这所学校,这座城市。
+ 蓝弱水
那是如此突然而又简单。看到那双手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是她。小朱怔在那里。我想喊林,但林不在这里,于是惨然微笑。那光耀万丈的虚相从胸口绽放,鲜血涌溅。这是我应得的,小许,是你吗?我转头,却发现我已失去身躯。我看着自己跌倒在地,血泊逐渐扩散,左手仍然指着前进。我死了。我如此确信。
二零零六年,她成为“薤露”项目的第一个牺牲品。她的理性被用来开启联通实相与虚相的大门,粒子流从她脑中穿过。我们本以为实验是安全的——每秒有数万亿中微子穿越人体,那世界之外的阴粒子又会对宏观物质造成多少影响呢?我们从未吸取教训,让判断被傲慢左右。随着阴粒子被拖出虚相的,是徘徊于世间的鬼魂。八千年,此地有人居住已逾八千年。八千年的鬼哭泣着,哀嚎着,把她撕成碎片。
我确信项目不能失败。如果停下,要如何给她交代?二十年间,我从未放弃。只有创造基金会的神,才能让为项目殉死者的生命有意义。可笑啊可笑,我已经无法前进了。你是要我体会你那时的感觉吗?或许那天以后,我就从未真正活过。
我已经不再是实相世界的一分,我已经看见了虚相世界的一角。我们将要坠入虚相,永无止境,血肉之躯融入幽冥。阴粒子在虚相场的涨落振荡中随世浮沉,在与现实叠加的虚妄之中永生,遵循着实相宇宙永远无法表达的物理法则。生命流逝,如瀑布般涌向虚相,阴粒子构成鬼,在往生的道路上像奇点在彭罗斯图中那样扭曲。虚相世界就是死后世界,灵体的解脱却在光锥之外。
何谓阴阳?何为自然?《史记正义》载,“阴阳交感,激为雷电,和为雨,怒为风,乱为雾,凝为霜,散为露,聚为云气”——阳粒子构成的实相世界,与阴粒子构成的虚相世界,无时无刻不在相互扰动,构造出无法预测的混沌系统。古人并非全错,这阴阳调和便是混沌理论的本质。阳是秩序,阴则是反秩序。只有从阳的那一侧,以更高的秩序来消解混沌,才能引导系统进入稳态。热力学并不像听起来那么有温度。熵不会因此减少,只不过积攒在微扰中,不断试图破坏这个平衡。
这里原来是一片坟地。鬼火、幽灵,便是阴粒子向实相世界的隧穿。无名死者长眠之处,正是虚实交融之地。我看着那光芒万丈的眼瞳图形,终于明白了。我们的项目一直以来都是空中楼阁,所谓的交融,具备着我们无法达到的逃逸速度。阻抗柱尖啸着,它们是锚,让现实不再如瀑布般跌落。
传统观念切中了要害。他们在乱葬岗上建立起学校,以其中阳气镇压阴气。中学生们,即将成人的童男童女,是最接近实相中心的存在。他们的生命之火,EVE粒子的辐射,恰恰是阳气的外溢。让学生在虚相世界与实相世界交融之处,进行最有秩序的活动,便能化虚为实,让虚幻可被预测。然而这恒河沙数的基本粒子构成的系统,怎么可能如我们所愿,避开那些偶然事件?当样本空间无穷的时候,即使概率是0,也有可能发生。即使仪式设计天衣无缝,作为关键元件的学生,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人。
阴粒子逐渐挣脱了它们的轭。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当那一刹那失去纠缠,我们就再也无法掌握对象的状态。
+ 黄志诚
距离高考还剩二十四天,大伙儿的精神状态都不太正常。有人在黑板上贴了张牢大,从什么海报上剪下来的。
陈白这小子天天说见鬼了,也不知道是心理过于阴暗产生幻觉,还是感官过于敏锐自己吓自己,总之这家伙行为越来越怪异了。看来他的体质还是不适合当一个怪谈爱好者——亏我花了那么多心思用民间传说的噱头把手里的怪谈漫画塞给他。探索校园七大不可思议的重任就这样重新回到我一个人身上了,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有点扫兴。
在连续两个课题无功而返之后,唯一一件让我感兴趣的事儿,公告栏那边维修的原因告破了。有几个同学在公告栏附近玩水枪,射到了旁边的电源线,导致短路,一圈的埋线都烧掉了,需要全部挖出来换掉。至于肇事者,似乎是已经被退学处理了。我仍然不认可学校这种一言不合就施压的政策,但那几个学生我都不太认识,好像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目前为止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教室里氛围越来越诡异了,抓紧考前最后一点时间冲刺的大有人在,全心全意投入摆烂的也实在不少,两股人马冷战对峙,本来一到下课就吵吵嚷嚷的教室反而安静了下来——一半人在学,一半人在睡。考前上课意义不大,大部分时间都换成自修了,老师基本不出现,讲台前空荡荡的。这一潭死水起不了什么波澜,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考试成绩大概早就确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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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无聊的晚自习,我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右边的陈白瞪着课本,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谁有带MP3就好了。尤其是陈白,这种亚逼不应该没配备这类设备。试想要是有MP3可以听歌,我们可以少去多少煎熬。左边的人形同学靠在课桌上,看上去快发霉了。纸团扔了满地,值日生不在教室里。除了墙上那个钟之外,大家都无所事事,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寒冷深入骨髓,教室里下起了雪。我抬起头,发现有缺德的把空调调到了零下五十度。我拿起一本被冻硬的五三,翻到解析几何一章,薄脆的纸页差点碎裂开来。笔好像快没水了,下课得去借一支。下课铃沉闷地响了,我站起来,打算穿过雪地前往洗手间。
又是一个无聊的晚自习,我趴在桌上,试图把眼前这本化学书看进去。钠块入水浮熔游响红。泡腾片入水浮溶游响橙。夏天的傍晚仍然炎热,每个学生的身上、课桌上,就连教室地板是湿的,校服被汗水黏在身上,老旧的空调吱吱呀呀送不出风来。怎么降温——氯化铵溶解吗?我昏昏沉沉,铅笔在纸面上游移,一不小心脱了手。什么时候能找到新的怪谈故事呢?
陈白在一个劲说蓝主任什么的,也许是在嘲讽我姓黄。这种时候就一笑置之吧。讲台上棕色的斑点越来越多,像是颜料滴在上面。不知道值日生干什么去了。
生命可以重来,高考只有一次。五月十四日,一中无事发生。
+ 陈白
高考倒计时:23天。
到这个时候,其实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像从前的三年——其实是六年一样,我从层层叠叠的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教室。我扭头四顾,发现没有老师,同学们都勾着头,要么睡觉,要么刷题,就和平时上课一样。此时正是深夜,第十二节晚自习刚刚结束,教室里又恢复了少许人气,几个醒着的同学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人觉得不对。我用笔戳了戳黄志诚,问他,等到出了这所学校,你想要干些什么。他说,开房。我说,肏,谁他妈瞎了眼看上你这种死废宅?他说,兄弟,你好香。接着我们又聊起别的。在染头黄毛,自驾西藏以及参加漫展之后,他终于提起了大学。
“我是想,走强基上交大的物理,然后研究生去清华读计算机。”他懒懒地说。
我说,太大了黄狗,他说大你妈,你不是直接裸分就上,少走四年弯路?我说,非也,非也,你去上海交大,我去下海打胶,直接少走七年弯路。我们都笑了,正乐呵着,上课铃又翩然鸣响。天气真是越来越冷,我已经抱紧了书包,可还是冷。这回,可没人乱开空调,空调已经欠费了。班主任不知去了哪里。其实,所有的老师都已经不知所终。
蓝主任的死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其实,不过是第二天,大部分人就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我想也是。在一个死了七成人的地方,再添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朱老师走后,我趁乱打开了校长办公桌的抽屉,看见了一中的真相,我不曾追求它们,它们却对我穷追不舍。那些空掉的教室,其实都曾满满当当。是药剂使我们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啊。药剂还能做到许多,许多。比如说,在考前动员会上抹去所有人的记忆,撕掉日历,让一切又回到二零二三年的夏季。我们总是调侃着说,高三打基础,高四九八五,谁知道我们都是一帮高六生呢?
我这二十一岁的身体,走在了我的灵魂前面。
有时候我会想起校长办公室里的那场对峙。许留墨,那人又是谁?直觉告诉我,她(我相信是这样)一定是迷局中的迷局,或许,正是杀死蓝弱水的那个鬼吧?然而,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进行调查时,却又只在校史馆找到半纸二十年前的喜报:热烈祝贺许留墨同学荣获全国中学生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江西省一等奖。上有一张泛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温婉平静,稍带忧伤,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在二十年后把老师头拧下来的模样。我终究不是黄志诚,没法那么孜孜不倦。
我又会想起几个月前,与林纫青的那次谈话。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一场荒诞派戏剧。我说我不认识水里的尸体他说可那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不记得了吗,你怎么会不记得他呢?临走时,他只撂下一句话,这话没头没尾:你已经疯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才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当然,这故事还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我也懒得去想。这世界本就是谜团叠着谜团。只有一件事我忍不住去想。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一切呢?
蓝校长死后的当天,老师们就乱成一团。他空出的位置一定不只是一介校长,因为那天夜里,枪声与尖叫响彻云霄。第二天,广播站里播出模糊不清的指令,说是要室内升旗,等到所有学生都聚在了一块,他们就来投放药剂。我想,这回不光是记忆方面的,恐怕还有镇静之类的功效。药效不同,这是很容易就能发现的事。
为什么这药对我却不起作用呢?有一个回答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房:药是给人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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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十三节晚自习,一切已不言而喻。这教室里不剩几个活人,他们在雪中安眠,面孔销融,掩于冰层之下。我说,我去上个厕所,然后用尽气力,刨开正在冻实的积雪,走出了教室。
出乎意料,走廊上温热而潮湿,仿若是另一个世界。我休息了一会儿,便决定沿着走廊一直走下去,走出这栋大楼。至于走出去又如何,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也许是死亡,也许是新生,谁又说得准呢。
我快速地掠过了二班与三班,他们的情况与我们相类,触目皆是白雪皑皑,洁净无尘。四班空无一人,我想,也许他们全都跑了,也许他们全都死了,这两种情况之间的差别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我趁机瞥了眼高考倒计时:9天。我没法相信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只好机械地向前走去。五班鬼气森森,我趴在窗上近看,发现他们把桌椅都推到了教室两侧,所有人都躺在中间。我有些恶心,连忙走开,却发现六班用讲台生了一堆篝火,透过浓浓的黑烟,我勉强看清他们在烤食的东西,那些焦炭似的肉,无疑是人的手臂、大腿、脏腑以及头颅。我捂住嘴,又不敢跑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七班,才吐了一地。七班似乎保留着不错的秩序,可是定睛细看,却发现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一种漂染成军绿的校服,而且挂着笑容,吊扇缓缓转着,每片扇叶上都挂着一颗头颅。高考倒计时显示378天。我有些疑惑,继续前行,在八班,看见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仿若死去。这里显示53天。九班开着灯,拉上了窗帘,掩不住里面辛辣的气味。我来到一楼最后一个班级,十班,发现教室里的生物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类,它们只有一米来高,皮肤呈现出机油般的黑色。
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台阶,再一次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我匍匐在地,泪流满面,抬头时,却又大惊失色。
百鬼夜行,异彩纷呈。
当的一声钟鸣,天地为之一震,我知道,这是反复无常的倒计时终于走到了零。环顾四周,我看见厉鬼提着破碎的机械在空中穿行,不时漏下一些金属碎屑。大雪乍起,空中又水雾沆砀。我回过头去,发现教学楼的墙壁上隐约浮现出三箭头的标志,又立即被淌下的露水洗净。天地万物都散发出一种纯白的暗淡光晕,我可以毫不费劲地看见,即使什么也不能看清。树木纷纷倒塌、腐烂,楼房被地基下隆起的坟茔顶到空中,分崩离析。群星正在熄灭,在它们的背后,一个上下颠倒的江明一中正在向下压来,仿若镜像。我已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世界就是这样毁灭,世界就是这样毁灭。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在纷飞的纸屑中,在潮湿的余烬中,在漫卷六月的鹅毛大雪中,我直起上身,望向校门的方向。透过层层阻碍,我可以看见一个女孩若隐若现的身影。不必思索,我知道,那正是迷局中的迷局,谜团里的谜团。那正是江明一中一切事件的问题与答案,源头与终结,最初与最后的不朽的罪。
那身影正向我走来。
+ 林纫青
找到最后一处阻抗柱,林纫青从口袋里摸出那包只剩一根烟的金钗,凝视良久,忽然感到释怀。眼下是最后的最后了,在最后关头抽上最后一根烟,堪称完美。他抽出烟点燃,仍把烟壳小心揣回口袋里。金钗的烟盒设计精美,他总是舍不得扔。
烟雾盘旋而起,林纫青不无惊喜地发现,烟烧得比平常慢不少,几乎不见损耗,不禁有些感叹,思绪也随之缓和下来。除了先前藏在公告栏里,阴险地暗算他那根,其余四十七根阻抗柱,他已经全部找到,眼下他只剩一件事要做:在二十分钟以内,把它们全部破坏。想到这里,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那并非出于害怕,而是大功将毕的兴奋。蓝弱水不会想到,一个后来的,从外勤退下来的,对物理一窍不通的普通员工,竟然在他死后将倾天巨阙补上。只有一点让林纫青有些遗憾,他大概无法亲身体会,作为功臣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的感觉了。
风声呼啸,林纫青把枪握得更紧。多亏了小孟,不仅移开了现实稳定锚,二十颗子弹也没少,加上先前剩下的,刚好有五十发子弹。校内的阻抗柱经过特殊改造,常规手段难以摧毁,但蚀刻弹仍能有效穿透其外壳。二十分钟,以他现在的速度,绰绰有余了。
蓝弱水死后,林纫青是第一个意识到平衡已经破裂的。蓝弱水是项目主任、第一负责人、首席研究员,他惨死于办公室的余波,何止是群龙无首,那些往日意气风发的精英,一个个都形容枯槁,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各种出格计划轮番上阵,已非病急乱投医可以形容。林纫青在教学楼之间穿行,看见一间又一间群魔乱舞或死气沉沉的教室。他想,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他想,既然大家都要死,不如在那之前再造收容。
想出办法不难,难在如何实现。他的计划是找出校内所有阻抗柱,在短时间内全部销毁,以将学校彻底隔绝于人世,此后任由校内风浪滔天,外界都不会受半点影响。这当然是理想结果,现实会如何发展,他也说不上来。但他确信,这是眼下唯一,也是最后一个值得一试的办法了。在几日几夜的冥思苦想后,他终于在覆了青苔的记忆里,找到了一块闪着光的碎片。他想起蓝弱水是校内唯一知晓全部阻抗柱位置的人,而他有一本厚厚的笔记,黑色牛皮封,用标签写着“江明一中”。
孟彤做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勇敢的决定。想到这里,林纫青有些感动。他并不信神,但翻开笔记前,他还是颤抖着求遍了诸天神佛,祈求笔记中有他想要的结果。而事实也果真如此。当他发现所有阻抗柱的详细位置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时,他抱着那本笔记绕学校飞了三圈。后来的三天时间里,他以一天十六根的速度,把所有柱都找了出来。
风终于狂飙般席卷了学校。教学楼上,无数窗户都在激烈地开合着,不停制造动荡的声响。唯有一缕青烟不受影响。视线里有影子在轻微移动,却没能把林纫青的注意吸引过去。此刻,他直直看向眼前的阻抗柱,不再有半分恐惧。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气,在枪口绽放的焰火和香烟点燃的青雾中,真正体会到所谓云淡风轻是什么。现在的他正是如此。他浮游在云雾缭绕的午夜里,被狂风裹挟着,飘向了一个又一个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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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故报告
**事故编号:**#202310150821
**发生时间:**二零二三年十月十五日
**发生地点:**江西省江明市第一中学
**事故简述:**二零二三年十月十五日晚间八时许,“薤露”项目的一处试运行设施发生严重事故。截至当日八时零七分,外界完全丢失与校内的任何联系。基金会中国分部全体5级成员旋即被告知一次K级情形发生的风险。基金会异常时间部推断该地点已陷入“芝诺之龟”状态,内部时间流速不断增加,将在至迟二小时后彻底丧失与外界联系的可能。“薤露”项目领导层声称,该设施主管明知理论基础不完善,在实验存在极大失败风险的情况下坚持继续实验,严重违反安全守则,导致了当前的事故。
**处理报告:**事故发生后,驻扎于事故地点附近的机动特遣队迅速封锁了该试运行设施周边地区,并进行了一系列排查。技术部门应急小组的报告显示,该设施所处的相位正在逐渐虚移,这一过程推定为无法逆转。晚间九时四十分,设施周边经历了一次局部现实重构,数个人形个体被抛出。经确认,这些人形个体均为原江明一中师生,至少已在设施中经历了四年以上时间。所有幸存者均报告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将在经历心理治疗与必要的记忆删除后被释放。
九时五十五分,观测到亚里士多德运动停止,确认该地点已彻底与基准现实分离。由于某种基金会尚未知晓的效应,数天后该区域时空性质恢复正常,其上的校园与设施建筑完全消失,暴露出地基之下的地表。后续探索与勘测显示该地点不再存在异常性质,“芝诺之龟”情景宣告结束。“薤露”项目相关负责人将被问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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