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2024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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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刚下过雨,超市外的地毯浸在青冈树的霉烂果实里,黄字被洇得发青。从超市出来的人们谨慎地看着地面的干湿分界线,沿着屋檐朝外走,两腿微微曲着,借腰腹撑住半人高的包裹,沉默地走向员工宿舍,呼啸风声中夹杂的只有朝胃部传导的呻吟。
我把纸箱的一端抵在伞架上,弓着腰喘息,腾出右手朝铁架边蹭了几下,让紧缩的手表滑下汗湿的尺骨顶部。这时手机响了,我左肩顶住箱子,滑稽地从牛仔裤兜里抽出它。林奇的电话。看到她名字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上午她嘱咐我带两条牙膏,但没写进昨晚就拿给我的清单里,我过来的路上还记得,到超市里就忘了。人群拥挤,好些东西都只能抢,或者贿赂店员帮你留一件。周六偶尔能见到总编麻花辫的小姑娘上班,她面相单纯,可拿捏得住分寸,手段干脆,总能让人不得不求她在收银台下偷藏些东西,又从中抠出最多的油水。我认为上层并非不知道,只是默许了这种钱财交易,就像人不会在意掉落于地的饼屑是被白蚁还是红蚁抬走。我们宿舍要购置的东西有三四件相较紧缺,从进超市起我就加入了默契的对抗赛,在货架前进出都困难的人群中瞅准一个胖子,从他手上抢走毛巾便抽身逃走,打起响指,拉着购物车,乔装成无辜的、对陌生人充满敌意的过路人。超市里除非明目张胆,否则没法算偷,收银台就是宣告胜利的终点线。谎言。弗洛伊德的幻影在我耳畔说,高中生物老师的口音。我明明给自己买了两条牙膏,怎么会没想到她?
这边卖的牙膏都很小,跟盒装水彩差不多,银黑色软管外只印着生产日期和过期时间,散发着硫磺的酸气,用上一个星期,剩下的就臭不可闻。重新进超市,还是骗她说把两条记成一条了?积淀的雨水沿着箱下的透明胶倒灌在手上,我接通电话。
“那个,牙膏买了吗?怕你忘了跟你说声。”
“买了。”
“两条?”
“对。”
她轻轻哼了声。电话那头传来裙摆摩擦、手刮泡沫的声音,下一句是高昂、冷漠、带着鼻音的调子:“太好了,真是谢谢你。”
我挂断电话,手机插回兜里,把箱子抬到还算干燥的角落,匆匆回超市。牙膏剩得不多了,几个人围在货架旁,对着一小堆又掐又掂,手挥来捣去,像淘米。我选了两支没有指甲印的,跑去收银台,用员工卡付款。
劣质肉的腻味隔着宿舍门都能闻到。我站在门外喊了几声,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上剐蹭,白琛笏替我开门。盒饭摆在我桌上,下边连餐巾纸也没垫一张,油渍从龟裂的塑料盒底沾染铁皮面,混合出更难闻的气味。林奇高高翘着二郎腿,阔大的黑色蛋糕裙沿着膝盖垂落,波浪连绵,黑纱披肩与耳边的血红色头饰相映,香槟金的手链叮当作响,手上套着多褶的一次性手套,捏住羊骨头,啃得半张脸都是油。羊骨关节处的肉最难咬到,她颇为怀疑地看了眼垂下五六厘米的肉丝,叼在嘴里吮,好像残留的肉能如毛线般被抽走。桌上盒饭里,洋葱和胡萝卜被挑到一旁的小碟子上,西兰花吃得很干净,鸡蛋剥了壳,搭在一旁还剩一半。她看我一眼,把羊骨和托在右手上的纸巾裹在一起,投进垃圾桶,双手拉着一次性手套的口,同时扯下,油水溅在铁桌上,随后擦擦嘴,走到箱子旁,掖着裙子蹲下,拣自己的东西。
白琛笏把自己的那份兜进袋子里,欢喜地提到桌上,逐一清点,收拢袋口,抛进衣橱。林奇的手装不下了,碎步踱到桌旁。我瞥向第四张床,仿佛床主能够回来吃饭,可她几天都没消息,我们宿舍定额供应的饭盒也从四减到三。我们无权知晓她的生死,上层知道就够了。可能她在实验中死去,可能她立功升职,可能她成功逃出这里,可能她在逃离途中死于枪下。这都是有可能的。那天下午,管理员(在这里仅住了十几天,管理员的面孔已经熟到没法更熟)用钥匙开了我们的门,白琛笏以为是她回来了,有气无力地伸起一只手,懒散地打招呼,扭头才看见是管理员。管理员胸前几条缎带与勋章,肩章两道横杠,指着她的床位,说,你们去看看,还有什么有用的就留下,剩下的拉走。她只给我们两分钟。我拿走了她的纸模和工具,白琛笏拿走了食物和毛巾,林奇拿走了还没写完的信。我们像分尸一样占有了她的财物,两个身着灰色工装的人拖走了床垫、床单、被子、枕头,搭在沉默的小推车上(金属的冰冷),扫走灰尘和不尽数无生命的物件,它们仰躺在地上,像被水冲走般痛心地看向我们。我没有为她的离开难过,只是狭窄的空间中突然少了一个人,举手投足都不适。十几日够形成肌肉记忆,也足够让它消退。如今那张床铺不再是阵痛,而是痒。
她消失后,恰好两周的福柯式训练结束,剪成碎末的时间终于拥有了连续性。像弥补什么破洞,我们的话变多了,也终于能触及到三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冰冷屏障。第一夜的话题是秘密,我们聊各自因何入狱,又怎样从监狱被押送到这硕大、繁杂、机械声轰鸣的SCP基金会里。我们伏在捂暖的僵硬被褥里,探头看彼此深夜里看不清的脸,双脚来回搓着,手捧在嘴前哈气。白琛笏得了冻疮,时不时钻进被子抠脚底,床板吱呀,铁勺轻敲铁桌,时而用另一只脚的趾甲去蹭,床脚便有撞击声和风声。月亮晒着晾在铁丝窗外的衣服,冬天了还有蝉鸣,远处烧柴的烟气与牛粪味远远传来,慢慢杀人。在这种只适合蜷缩在被子里的日子,我们分享起自己的故事。我如何犯下诈骗罪,如何被逮捕;白琛笏如何杀死老板,如何在逃亡途中闹得啼笑皆非。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林奇的故事,她大学刚毕业,专业为创意写作(她评价这个专业为最狗屎的一门),平时写点小玩意儿,据她所说都是片段,描绘某个场景、念头,把哪个实验性的想法具象为文字,模仿其他作家。
毕业以后,她在外地租房,父亲常常打来电话,想用她的存款拿下附近一套未建完房子的首付。她本正为面试苦恼,揣摩摆在公司简介中无害文字内的玄机,听到父亲逐渐褪下甜言蜜语的伪装,暴露威逼利诱的本心,不禁叹气。她也正规划一部中篇小说,灵感来源于一场弑父的场景,朦胧而血腥,却没法将它嵌入任何一条时间里。她坐上飞机时,穿得像高中生,行李箱内装着盛大华丽的婚纱,并不是要结婚,只是道具。望着椭圆舷窗下乌泱泱的城,她感觉像穿越回了古代,像围城中立在墙上的军师,耳膜轻轻地鼓动,鼻子也一抽一息。
她家在河上游,绕过青苔遍布的石墙,看到砖石墙中朽木的门,在每夜每夜的河风中侵蚀软化,手按上去像在摸暴露在空气中一夜的薄脆饼。回来的路上,她惊讶地发现有个高挑的女孩穿着露脐装。她想哭,感动到无以言表,她想过去问能不能认识一下,可以成为好朋友吗,要和我结婚吗。她想把积压已久的言语全部说出来,想让自己从肉变身为皮,想流进河里,渴望这辈子能遇到一个知己,期望下辈子不再做人。这些想法只流泻了半秒,她紧闭嘴唇朝家的方向走,心想刚才的念头只是场自我感动的作秀,但在这分外压抑的环境中未尝不是慰藉。高湿度的风再次吹上禁止游泳的告示牌,路旁闲谈的老人脸上只剩皱纹,刺耳的手机铃声从倚靠在垃圾桶旁的男人口袋中传出,她每走一步,就更窒息一点,怀念起所有曾能被称作朋友的人们。家就像一台轰鸣不止的洗衣机,亲戚、朋友、自己全被脱了层皮,在滚筒中来回折磨,只有最麻木、受尽创伤的人才能从中感到苦中寻乐的快感。这些话无可言说无法言说,只能憋在心底,却期待陌生人来解密。
当她的思绪在脑浆内翻滚,右前方的房门开了,一个染了蓝发的女孩拎着塞满吧唧的初音未来痛包出来,一边笑着朝屋内道别,一边锁门。这一瞬让她感到极大的悲哀,方才遇见的露脐装女孩并不孤单,在离开家乡的几年,新兴潮流已经影响了河边乡村长大的年轻人。一想到蔓延在青石路中的现代化电流,她感到自己在触碰一块坚固、结识的铁板,在这里她才是入侵者,老一代和新生代都不需要她。
这只是噩梦的开始。她回家后正想和家人冷战,父亲说买房的事情由她自己决定,母亲也说男朋友不急着找,一切顺其自然慢慢来就好。她心中的芥蒂瞬间悬在半空,敌意失却了攻击对象,心中冷漠苍凉的家变得开放包容,反而让她感到尤为悲凉,头脑发涨,眼前打转。弟弟邀请她打《双人成行》,盘腿坐在床上,沉迷在游戏的世界里,一句话也不提现实。她笑着挨他坐,按住手柄紧盯电视,脑中闪过和朋友一起玩的幻觉,就像睡梦中忽然下坠。难道自己穿越到了另一条时间线?该不会发生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她越开心越感到诡异,家越温馨越是瘆人。她想到自己正在写的小说,皮肤上遍长鸡皮疙瘩,家人洋溢的笑面成了指责她白眼狼的刀。
于是那场血淋淋的弑父纯粹是对自己的否定。她终于忍不住了,却找不到一个能聊现在心情的朋友。在夜里一楼接触不良的白炽灯嘶拉拉地闪,插在桌角长颈瓶的山茶花滚落一朵,潮湿的木质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像盛满酒的陶罐互相碰撞),穿着掉毛睡衣的父亲推开她的房间,拿走手机想出去。正当他走向晕满黄光的走廊时,她甩去一柄菜刀,扎在他脖子上。父亲看了她一眼,头一歪,直挺挺地倒地,手脚抽搐。
在她的小说里,女主角穿着洁白的婚纱杀死了父亲,房间是黑的,走廊打来的斜光白晃晃地照在死去父亲的身上,鲜血糊住翕动的动脉。女主吻了上去,用食指擦了擦嘴唇。镜头正对着她,一边是光一边是暗,在颤抖打光中稀薄得像鬼的她抹匀了血迹,像涂上最张扬的口红,扬起手开始舞蹈。风铃声、笛声、唢呐营造荒凉的底色,因此那场景格外震撼。
可现实并非如此。林奇慢慢朝父亲移去,眼中所见就像俯拍的主观镜头。她看见父亲的脖子,看见溅上血的衣领,看见秃了一块的睡衣,看见磨得很短的指甲。她感到不可思议,不自觉啃起手指,心脏跳得快要炸了。她想,这就是戏剧性。
当基金会选中她作为D级人员时,她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戏剧性,戏剧性只能发生在最不该有戏剧性的时刻。按照剧本的一般流程,她该在基金会直面自己犯下的罪孽,遇上充满隐喻的异常,在胜利与挫败中锻造人物弧光,最终用喜剧或悲剧升华主旨。可惜她不是主角,我们都不是,只是基金会神话中最不起眼的群体中最不起眼的几个人。她将和成百上千个人面临同样的困境,撞上同样的激励事件,受到同样的挫折,得到同样的心灵体验,抵达同样的高潮桥段。我们1408编队经历同样的训练,将生命化作研究员的一行数据,就算是反高潮也显得太过平凡。
她讲完故事后,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们理解不了,也不用理解,没事。”
我更愿意相信那些心理只是她的虚构,她绝没有她所描述得那么心思细腻。她偷偷用过我的牙膏,故意指错路让我在培训时迟到,用我的脸盆洗脚,偷用白琛笏的员工卡外出,在员工服被钉子钩破后把自己的跟白琛笏的偷偷对调,要不是白琛笏有在衣服上写名字的习惯,这件事或许永远也发现不了。
宿舍中我最讨厌的人就是她,不想跟她挑上什么关系,也不想惹事。在基金会里我还没遇到过喜欢的人,白琛笏有点傻,另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室友则闷得很(你也可以称呼她14080329,叫我14080328,管林奇叫14080330,白琛笏则是14080331)。在这里,大部分D级人员都认定自己已经死了,人不会死第二次。我们在为期两周的培训里将每块肌肉都上交归集体所有,在随后的过渡期在异常收容实验间中拿生命冒险,一个月后的转正期就是让我们组织起来往刑场中倒。我们不向对方分享自己遇见的异常,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就算是墓地中复活的骷髅(此事偶尔发生,但不多见),也只会分享自己在世的生活。
午餐还没吃完,桌角的银色提示器就开始响了。编号14080328,前往12号研究所418号房间;编号14080328,前往12号研究所418号房间。手机上也同时跳出了短信。我去卫生间的路上,她们的提示器也传来讯息。编号14080330,前往6号研究所212号房间;编号14080331,前往23号研究所519号房间。我拧开铜味的水龙头,鞠了一捧水,朝脸上扑去,前额的发根被打湿。我把自来水咽在喉咙里,呕吐般吐出。出卫生间后,她们看着我。我不知道她们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眼中的我在看什么。
12号研究所共有六层,墙面呈现白中配绿的色调,几扇开着的窗户折射暖阳的柔光,在冬日里分外刺眼。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前阵子刚换新,大门口的春联是三年前的。四间电梯大得像工厂中载货的那类,顶部因漏雨而用瓦楞纸和透明胶粘上。行至二楼,两个人出电梯,都畏缩地低头,啃紧嘴唇,其中一个攥着一沓灰色的纸。电梯继续摇摇晃晃地上去,我们盯着发光的楼层按钮。三楼又有两个人下去,电梯中还剩七个人。四楼只有我下去,回头看六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等待电梯门将我与他们隔绝。机械声很轻,能听见电梯在向上,很快就听不到了。我扭身看白皙墙体上蓝色的标语、绿色的地图,穿过坐满D级人员的长廊,与高抬头颅的研究员擦肩。他们成天坐在转椅里,用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冷漠地记录我们的生死。他们会询问,你感受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他们经过培训,如何跟各阶层的人员交流,面向我们时就得搬出心理医生的口吻,诱导我们说出真相或无法印证的谎言,用廉价的小饼干、两张朝向呈45度之差的单人沙发、紧闭着带锁的门(告诉我们外面不会有人进来),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说。他们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摘下贴在我们太阳穴旁的电击,碰到我们还在微颤的身体,问,发生什么事了?仿佛他们在和你并肩作战。他们同样坐漏雨的电梯下楼,从鸟粪中滤过的雨滴打在他们头顶。他们捂住嘴仰头看去,看到的是自己同样身居人下的命运。
418号房间里坐了两个人,绿色透明的门帘阻止我们窥探的视线。我刚落座,研究员就推开门帘出来,撅着嘴看文件夹上的照片,说:“请问是14080328么?”我点头说是。“员工卡。”他抓起桌上的刷卡机,扯动的电线将圆珠笔推到地上,安在笔末的笔帽纹丝未动。我翻开胸前的口袋,将员工卡插在缝隙间。门帘内又走出一个人,招呼我们三人都进去。
里面的房间放着三张椅子,前一批D级人员好奇地看着手腕上的手铐,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我们手交叠在背后,抵着墙看研究员们整理设备,随性地用酒精喷雾喷屁股坐过的地方。那三个人被引导到另一间房间,研究员们让我们坐到椅子上。
那是张冰冷的椅子,椅面和椅背模拟人体弧度下陷。我仿佛坠入泥淖,或是私人定制的噩梦。等到我的全身与它恰合,它才停止变形,机器发出“吭”声,倏地绷紧,我半个人已陷入椅中。研究员显得高大,高耸的鼻子展露它深邃的空洞,阴影笼罩在嘴唇下的小坑。我勉强朝他笑笑,却发现这不符合我的性格。
他朝我太阳穴旁涂抹酒精,还有眼皮上、手腕旁、胸口处,随后那儿都被盖上了电极贴片。他的手臂横贯在我头顶上,操作着什么。此时的他俨然化身巨物,房间顶的灯光被他夺走了八成。我艰难地喘息,他把一个仪器从椅子后按到我头顶,调整方位,箍住脑壳与眼眶。请睁眼,描述你所看到的颜色。红色。吭。绿色。吭。蓝色。请快速眨眼。吭,吭,吭。保持眼睛睁大,描述你所看到的数字。八,六,十二,三十九。描述你所看到图形的形状。三角形、方形、六边形。现在为你展示两个圆形,请说出哪个更大。左边、右边、左边。请描述箭头指向方向。左上、右上。请闭上眼。漫长的等待。请集中精神想象一只斑马、一个圆形、你自己。
冗长的检查结束后,他向我宣读研究事宜。应道德伦理委员会要求,研究员应该告知受试者实验项目、目的、可能出现的风险。五亿年按钮,按下右手边的按钮,精神会被传输到未知维度,度过五亿年的时间,消除在那里的记忆,传送回现实。受试者不会有任何不适,连被蚊子叮了一下的感觉都没有,不过或许会恍惚一瞬。那一瞬间,人会感到正在经历的事情分外熟悉,好像很久以前经历过同样的时刻。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因为两个平行宇宙的记忆发生了重叠,但实际上,这是因为五亿年按钮在生效时会随机影响到周围一圈的人类,让他们的精神产生了微妙的错位。实验的目的是研究未知维度,仪器会记录下一切。为避免受试者相互干扰,三人应依次序接触该异常,我是第二位。
他啪地合上文件夹,房间里的人开始躁动。我感到隐约的不安,眼前只有漆黑,耳朵被仪器卡着,略带难受。一会儿,我的手碰到了一块平板,研究员说:“请按下按钮。”我的食指摸到了圆形的突起,心头发慌,仍旧按了下去。平板被抽走了,人群的脚步声移向右边。我竭力将眼球朝右滚动,什么也看不到。当我闭眼时,头上的器械升起,电极片被野蛮地拔下。亮光刺眼,我看见贴墙而站、懵懂地望着我们的三位D级人员,忽然心想:结束了?没有蚊子叮过的感觉,没有恍惚。按下按钮的时刻,我集中精神想感知灵魂出体。正在我试图揣摩余味的时候,研究员喝了声,让我们排队去下一个房间。
下一个房间格外无趣,两个身着白衣的人冷漠地问我们有没有不良反应,就让我们出去了。走廊上人声不绝,我被人群推搡了几下,终于缓过劲,朝电梯房间走。我的精神真的被送走过吗?我真的曾在那里彷徨过五亿年吗?电梯下行,拥挤的五人散发暖洋洋的臭味,冬天的冷风在门开时朝内吹来。离开大门,我又看了眼那陈年的春联,隔着玻璃能见倒映的题字。
恐惧感慢慢爬上心头,克苏鲁式的血缘恐惧。我的过往被撕裂了,就像毛绒玩偶被暴力地撕开,将棉花置换成未知物,再悄无声息、毫无痕迹地缝补起来。没有撕裂与缝补的痕迹,钻入我记忆中的究竟是何物我无法知晓。它像车库中的喷火龙,只不过这一次,你千真万确地知道它就在那儿。可别人都笑着说,不妨用用奥卡姆剃刀?
我想跟白琛笏聊聊,想跟林奇谈谈。压抑数日的社交欲望骤然膨胀,不论是谁都好。无意识间,我的双脚开始跑动,经过小公园。清洁工正在冲洗几桩石像,雕刻的是本基地获得基金会勋章的伟人。水卷过泡沫溢到路旁,沿沟而下。我想说我被定诈骗罪的故事是假的,是他们随意编造的骗局,数个受牵连者受了好处构建出一段严丝合缝的说辞。我想说我是清白的,是无辜的,要不是为了父母和姐姐我早就跟他们拼了。我记得虚构故事中的每一处细节,却觉得真实经历虚伪得像一场梦,我在庞大的手掌间滚动,来龙去脉都与我的生活隔着无法逾越的薄雾。我的鞋底发出卡通片里的捏呀声,右脚飞了起来,前脚一个磕绊,倒在地上。我奋力爬起,头上一阵凉意。清洁工阿姨微笑着看着我,她的脸被烤得焦黄,末端发黄的牙齿竟然齐整,将水管对准我喷射。
事发突然,她看见我注意到她,又把水管掉过头,对准石雕浇,手法全无敬畏,是孩童戏耍的天真,以及成年人的惺惺然作处子态。过路的几个白衣研究员吃吃地笑,我抹掉脸上的水,脱下全湿的外套,内衬的长袖也湿了一半。我把两端袖管捏在手里,试图拧干,滴落的水只有几点,大部分沉积在鼓囊囊的布料中。
宿舍没人,热水暂未供应。我换过衣服躺在床上,许久才缓过劲。她为什么要喷我?她是神经病吗?还是认错人了?等委屈慢慢消退后,五亿年按钮引发的恐惧再次压在胸口。我明白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所以人才会信鬼神。我所信仰的是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磨灭的沟壑,可我又相信人总能互相理解。眼泪落满了枕头,我讨厌同宿舍的两人,可我不能看不到她们,就像一群人走夜路总比独自进入黑夜要安心。
我松开枕头,想起进入基金会以来遇见过的异常。第一项异常是一盏灯,研究员并没有向我说明它的异常性质,只是让我背对着它、正对着它。那盏灯所在的房间,四面墙有两面是玻璃,我占据一个,另一个人占据另一个,互相看不见,而研究员隔着监控看它会不会亮。我不知道另一个D级人员在执行怎样的命令,也不知道研究员在后台做着什么操作。大约一个小时后,有人进我的房间说可以走了,我便稀里糊涂地离开。第二项异常是一口井,我腰上绑着安全绳,器械滚动,放我慢慢下到深处。沾满胃酸的蠕虫伏在缠满玉米蛇的钢管上,密集玻璃片反射着昆虫支离破碎的复眼,我的舌头从眼眶中吐出,眼黑打耳膜间滚落。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嚎哭着被拉到井上,我……
我不知道该回忆什么了,瘫软在狭小板硬的床上,展不开手,蹬不开脚。我沉默地看天花板上落满灰尘的电风扇,叹了口气,小声说:“好累啊。”
换下的衣服挤在洗衣盆里,放在桌旁安详地浸泡。据说转正之后要去另一个基地,一整天都被当成小白鼠投入各项实验中,我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异常,为什么基金会要收容它们,干脆要建立帷幕区隔开正常社会和异常社会。
至少过渡期比监狱过得好些,在这里睡觉可以关灯,手还能揣进被子里,卫生间也有门,但培训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未来呢,未来又会怎样?第二夜的聊天话题就是未来,可聊到一半我们都感到不适。让已经没有未来的人去幻想,就跟让他回忆一样是种煎熬。
门忽然开了,管理员用警棍敲敲门框。我弹起身,迅速下地穿上鞋,到地缝中线跨立站好。她的鬓角有些皱纹,像遭遇过火灾,眼神坚定而明亮,进门就盯紧一侧,背过手站立,尊贵的棕色外衣上印着烫金的西方炼金术符号。我右眼皮抖了两下,这副场景仿佛往日不详的重现。
她用警棍指向林奇的桌子,说:“两分钟,有什么还有用的就留下吧。”
口音里仿佛掺杂着温柔与怜悯,我明白那绝非对我或林奇发出。可能她吃饭时不小心把鸡腿掉到地上了,也可能她就读小学的儿子期中考试没考好——她感到天要塌了,如果儿子没法考进重点中学,未来就当不成基金会高管,只能像她一样从管理D级人员的职位中取得慰藉。
我说是,她面容不动,眼珠朝下滚,严肃地定下时间。在那里屹然站立的一百二十秒,或许是她与民同苦的表现,门后两个灰沉沉的年轻人掰手指发响声玩。我背朝她们,蹲下来检查林奇的柜子。华丽的衣着和配饰都是她让旧情人送进来的,它们没法在我身上焕发作用。我拨开一层层轻柔如水的布料,它们落在地上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她的柜子很香,角落里还有未拆封的日本蜡烛和火柴,泛着阴暗银光的手链。一本密码本硌到我的手,它封皮上贴满十四岁女孩审美的贴纸,几只兔子在草丛里跳山羊,身后绿得瘆人的森林像印刷厂用错了墨,我不太相信一个审美正常的设计师会选这个色调,当然也可能因为人家是色盲。我掂量了一会儿,放到桌上。
手表声响了,我抬起头便迎上管理员木然的脸。林奇活着的痕迹被两个人拖走焚烧,或是留给另一个人镌刻岁月的痕迹。我抱着她的密码本,想,她倒也并不那么令人生厌,她充满活力、并不平庸,性格也绝非令人打盹的那类。
她应该是死了,我不可能知道她究竟死在了哪里,除非像鸡汤文中常会提及的某位D级人员向上攀登到遏火部,有资格翻阅往日的资料。他是虚无缥缈的例子,那些声称见过他的人或许中了基金会的模因病毒。他留下攀登的痕迹,让人以为坚持就是胜利。
其他人走后,我花了十五分钟解开密码。本子内是她平整的手写字,第一页记录着她对创作的看法,一篇“林奇”特色的小说应该怎样写:
> 应避免伏笔回收,生活中断裂的线索数不胜数,没有人会要求神明给出明确的收束;
>
> 应避免高潮桥段,理由类似上条;
>
> 不应有明确的主旨,要让读者感到困惑;
>
> 如果出现奇幻色调,应将其描摹得尽可能现实,不应展现人物对超自然的惊讶;
>
> 小说效仿现实,本就该以无限的细节为本,参照极繁主义文学;
>
> 使用身边的素材,而非其他小说中的素材;
>
> 真实与细节是小说的生命,参照列夫·托尔斯泰等现实主义文学;
>
> 真相不存在,或者并存多种真相。
后面是她的创作和日记,确切而言,左页是日记,右页是写作。第一篇的名字叫《[[[https://scp-wiki-cn.wikidot.com/in-the-mist-funeral-of-insects|虫葬]]]》,黄翡昀的弟弟忽然怀孕,肚子里的虫子一日日大了,在最终难产而死;黄翡昀想让“我”调查弟弟为何会怀上虫子,“我”搜集了有关弟弟的资料,如他的B站账号、玩过的游戏、开发的同人作品,可“我”终究没能理解他究竟是什么性格,又是为何与虫子发生关联;小说最后,“我”和黄翡昀似乎都释然了,决定不再探索这个秘密。第二篇是《拉屎》,不足两千字的小短篇,描述了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的遐思;林奇对这篇显然相当不满意,在题目旁作批语“拙劣的练笔,止增笑耳”。她对《漏音》和《蛋糕》两篇也并不满意,再后便是《伪证明》,批语为“小成之作,仍需前进”。
我对它们没有过多看法,但林奇看待真相的角度让我颇感兴趣。《虫葬》讲的是真相无处探寻,《伪证明》中的真相则是批发的,主人公沉湎于对真实的发现,可又落败在虚相建构的帷幕前。换个角度说,我企图探明五亿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奇和另一人的死相,都是对本不可寻真相的寻找。我不知道我是否歪曲了她的意思,就算真的歪曲了也没关系,不过再一次证明人情的凉薄。何况我也从没真心对待过她,折返回去买牙膏、牺牲自己的厕纸、忍着她的小脾气和熏香都只是不想惹事情。说起来,她的离开反而让我们的心勉强更近一步。
两个小时后,提示器吵醒了我。它大吼大叫,让14080328去3号研究所209号房间。下楼刚好撞见白琛笏,她捂着侧腹,脸垮得很难看,单手扶梯朝上走。我们只用眼神作了交流,她疲惫到没力气笑了,我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也没笑。直到我跑到门口,才感到不对。她没力气不笑很正常,但我不笑是否显得过于生分。宿舍只剩下她一人,我得跟她打好关系才是。
209号房间的研究员是个面如钢板的男人,他秉持着什么都不该告诉D级人员的态度,胡咧咧地把文件夹扔在绿色沙发上,让我们躺在床上,往我们胳膊里打药水。他用特殊的仪器压住受试者嘴部,嘴角被扯开,以至于说一个字就会感到钻心的疼痛。墙上方形闹钟的分针转过半圈,药效渐渐发作,手臂生疼,鼓起绿色的小包。医护人员连续轻拍我的大臂,让浮肿消退。
挂在口边的吸管不停吸走流淌的唾液,我困意渐起没法睡着,却徜徉在真伪之间。我仿佛站在天台上要轻生,身旁同为D级人员的男人忽然说:“试着去填补那五亿年的空白吧。”
“什么?”我迷迷糊糊地说。周边朦胧的雾气将外景遮蔽得严严实实,我连自己的衣服鞋子都看不见,更看不清他的脸庞。
“我当然知道五亿年是长到无法想象的概念,人脑无法处理这样巨大的数字,可是艺术可以。”他说,“你不需要花一百年去读一本描写百年家谱的小说,电影也会慢放镜头和快放镜头,雕塑、绘画更是将永恒浓缩于一瞬。慢放的精髓在于细度,当你花一万年去观察门面的纹理,你自然会看见海量细节,这些细节是很多人看不见的,就算他们把这扇门安在卧室里。所以相应的,只要你掌握了观察细节的艺术,你就能活得更久。只要你能够洞察无限细节,你就能获得永生。”
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耳旁响起几阵空灵的女声。她喊:“别睡了!”
男人继续说:“没有人再能理解你,就像恐龙跟人类没法沟通。喜悦会从你的生命中淡去,所剩的只有无穷无穷的隔阂感。”
“别睡了!”
我睁开眼,看见护士张开手掌要敲醒我。她的小拇指、无名指、食指的第一指节上都有磨出的茧,周边一圈泛白,在红彤彤的掌面中显得格格不入。我看见茧表面粗糙的突起与干瘪的凹陷,那凹陷就像苹果表面腐烂的虫坑。我看见高耸如山岭的掌纹蔓延而过,皎白的纹理横贯其中,残留酒精困在缝中蒸发,褐色药水蒙在透明的皮肤里。我看见皮肤与肉间的空隙,其间微生物在流动,肉在弹跳,迥异于空气的气体用其张力竭力合并上下两层。当她抓握时,皮肤与肉的隔阂长大又收缩,空气从被头发扎破的洞口流泻,发出轻轻的噗声。她浑身上下都在漏气,我能感受到肉体与外皮的磋磨。再看向脸,我没法再像往日一样粗略地概括他人的长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是毛孔、泥、猥亵的微生物、遍布而密集的红斑的脸皮降落在我视野中。我清晰地看见那张皮在肉外抖动,以至于一秒间变换得像几万个人,而肉又在骨头上震颤,像波浪般汹涌。她的手敲在我额头上,我难以隐瞒我的恐惧,撕裂嗓音大叫,因为我所看见的是裹挟着脏东西的白骨碰到我,碎屑纷纷扬扬落在我的眼皮上、鼻梁旁、嘴唇里,而我额头上的脏物也长出蜈蚣般的足,朝她手上爬去。我尖声大叫,惊恐地看着飞沫击中稀薄雾气中的尘埃,本悬浮的污泥因气流回转而吸入嘴里。
我想把它们喷出去,吐掉,可不论怎样呸,只会有更多的污染物灌进我的器官,就算闭上嘴用鼻子送气,也会有不尽数的杂物在一瞬间被吸回器官。他们在喊,我却惊恐地认出了鼻子里喷出的微生物竟然是刚刚用嘴吸入的,而它最初则来源于护士的鞋底。我能认清每一粒灰尘,它们太小,却又何等迥异,比人要好分辨多了。我快要看不见人类了,他们浑身的脏垢汇聚成隐约的银河,像遍体触手的虫群。可下一瞬,眼皮相接,那本朦胧如鬼的人又倏地清晰起来,我能看见他们衣角边缘用针钩织的线,清晰度非比寻常。世界干净得太过头,就像减脂者用水代饭时感到的反胃。我看他们一尘不染、眉眼清秀、精细得像十级美颜。再一眨眼,这清晰的妄相又刹那消退,仿佛亲眼所见一副名画被时间镀上沙砾,画中人微微笑着,粒子撞击在他们皮肤上,有的嵌入,有的弹开。
“没事吧!”护士喊。幻觉消失了,恐怖感仍缠绕在我的口鼻外,想要让我窒息。我全身发冷,十指末端冻到只剩一丝知觉,她跟研究员将捆住我的镣铐解开,给我打上一剂药水,让我坐在一旁慢慢地喘息。
“什么效果我说,那个最开始那个给我打的到底是干嘛的?”我虚弱地蹲在椅子上。
“那个?”护士说,“打下去之后呼唤水果的名字,就能让水果出现在现实里。”
研究员举着牌子,说:“重复我所说的话,苹果。”
四个半仰躺的D级人员用含糊不清的口音说:“苹果。”因为铁质器械箍住了嘴角,他们马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四只大小各异的苹果砰地坠落在地上,有一只滚动了几圈。
“Apple。”
他们复读:“Apple?”穿戴义肢的老人说:“馁撇。”
大家都友善地笑了,只有我还冒着冷汗。四块迥异的苹果凭空落地,有一只是青色的。我看到青色苹果表面打蜡的痕迹,被虫啃啮的洞眼,残留口水酿成浆汁,顺表面细不可察的绒毛落下,在底部凝固。深褐色树枝扬起烂边的叶子,边缘处因悠久的化学反应染了条深黑。那条深黑的线轻微摆动,像有魔力,以惊人准确的律动扰乱我的神经。我的眼球随着它慢慢发抖,带动视神经搅乱脑电波。刹那,我意识到自己又陷阱去了,像拔河一样拼命将注意力朝外集合。室内的人群又变成蛀满空洞的损坏陶器,却带着全身的波纹、螺旋、线条来回晃动,从雕像变成面粉袋子,再化作挂满寿面的晾杆。我闭上眼,阴黑的眼皮向我揭示天体运转的规律,可数字与图形如此癫狂,似乎演算的是另一个宇宙的奥秘,那分明是幻觉,光线从眼皮的缝隙间穿过,如龟裂的黄色土地,照耀得一点儿也窥不到黑暗。我睁开眼,生怕骤然的灯亮让我目盲,可室内的空气如乌云般遮蔽波纹迷狂的灯。我伸手挡灰尘,护士匆忙走来,问了句什么。她的话音在水蒸气间碰撞,碎到丧失信息传递功能,无死角地刺耳。我想挡住耳朵,可做不到,坐在地上拼命喘息。亵渎之物全部涌入肺部,空气澄澈了,原来我是空气净化仪啊。
“要去医院吗?”她问。
“不,我只是想喝水。”
“布呐呐——”老人艰难地喊,“布啊怒啊怒啊——”
青涩香蕉在地面打转,我看得入迷。护士满脸忧虑地给我捎来杯水,我底气不足地说:“谢谢你。”捧着一次性水杯便喝。浓郁的酒味冲进鼻孔,辣得眼睛生疼,食道灼烫,咽下一半就喷了出来,残存的余味不住折磨我的灵魂。她放声大笑,蹦蹦跳跳地跑到研究员后边,重重拍背:“你输了,给我五百块。”糊满泪的眼睛扫到桌上的医用酒精,辣味转为苦味酸味和涩味,手指插入喉咙压住舌根,我越呕吐越看不清世界,将那条棕黄色的肢体末端视作霸占口腔的怪物。它直挺挺地冲进来想左右我的生理状况,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
余下的时间,我忘了我如何一步步回到宿舍,空气中的一切都危机四伏,所有人都想干涉我的生活。而我的大脑永无止境地吸取细节,信息洪流如交替的浪潮,推翻大脑,大脑在数字海洋里转转不已,像河中石兽轮转又陷落。本就遥远的路途久得像西绪福斯的脚程,残留在神经末梢的知觉唆使双腿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推开小门,我冲到卫生间灌水,水龙头从它并不规则的圆形出水口淌下液体,分叉成支流,多股汇合于一,冲刷牙杯底部的牙膏垢。我闭上眼喝下,又喝了一杯。明明不在生理期,冷水却闹得肚子难受。眼睛分外疲劳,耳膜也软弱到只传输受损的声波,我重重地撞上镜子,镜中的男人微笑着说:“今天做得不错,你已经填补满三天时间了,离五亿年还有很远。”
他只是我的幻想,因为我并没有真切地听到说话声,看见那具形体。男人的形象冲撞到我的视网膜后,像芥末作用于大脑。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的嗟叹只是有感而发,从来没真正想回到那段维度。他作为我的创造……林奇的呢喃奏响在耳旁:“创造物要效仿现实,而人是没法互相理解的。”他满意地点头,可我看见他上一瞬披着林奇的人皮对我施以精神影响。他是异常,我遭遇了异常!得跟基金会说!设想一经开头,我的大脑便无可遏止地编纂好未来之路,将虚构的手铐、收容间、无尽折磨、无法休息的实验这些概念一样样甩在我脸上,我一边后退一边甩头,撞上了一团温暖的肉体。
白琛笏的脸色极其苍白,却抱住摔倒的我。我怔怔地仰头,她一遍遍抚摸我的后脑勺,用哄小孩的口气说:“安啦安啦,不哭了。”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但绝不是受到按钮的印象。无限细节让我无法分清主次,可现在我清醒得很。我忘了以往的白琛笏是什么性格,肯定不是现在这样,会抱着我说些姐姐才会说的话。我怀念起儿时玩伴来,其中一个大姐姐一直是我的偶像,在我被奶茶店店员莫名其妙骂一通后,冲到店里跟店员对骂,可惜她搬家后就断了联系。许是深藏在DNA里的基因序列被唤醒了,也不嫌丢人,我抱住她痛哭。
倒腾了一阵子,我躺在她的床上,面对着温柔含笑的她抽泣。她说其实她是个社恐,社恐人一般不太展露自己的性格。有的社恐会明晃晃地散发社恐的信息素,有的社恐则会用无尽的应酬、社交、欢笑掩埋自我。她属于后者,又并不精通隐藏的法术,所以偶尔犯傻、偶尔过分活跃、偶尔刻意。听她讲起过去几天的故事,我感到不可置信。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边吗?就在这狭小的空间,能把蚊子都闷死。我主动闭塞自己的感官,想当然地排斥她们,却又忍受不了独自一人。她说:“那是因为林奇不想理你。”
“什么?”
“她说你是诈骗犯,卑劣的诈骗犯。”白琛笏无意地模仿她的口吻,将厌恶掺进嘴型,“我跟她都是高尚的杀人犯。”
那是假的。我几乎要喊出声,眼前平和微笑的女人眯着眼,瞬间离我如此遥远。被子的折痕中,蜘蛛、苍蝇、蚊子、蛇的尸汁,死人睡过,活人唾过,半死不活的人攥过,所有气息熔炼在一块放到太阳下曝晒,塞进酒精里杀毒,在手掌间折叠,压在不见天日、锈迹斑斑的铁箱中。向上看吧,皎洁的手背里藏的是隐隐发力的筋骨,一条细长的手臂不知怎么就连结了袖管和手,让人啧啧称奇,却又反胃到恶心,它太光滑、太干净,像冲刷过无数次的水滑梯,却在中间安了恶毒的十字刀。她没把这些告诉过我,她在骗我,她是骗子,林奇也是骗子。
我什么都不说,听她慢慢讲。她问:“你想听故事吗?”
“什么故事?”
“我小时候的故事。”
“可以,你说吧。”
“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跟我妈回外婆家。村里每天晚上都有一群老人在石头桌子上下象棋,返村的大学生陪幼儿园的仔仔囡囡打游戏,和我玩得比较来的是水井边上那家的小济和雁子。回村当天,我妈嘱咐我不要问小济为什么雁子不在,雁子几天前就失踪了,现在人影也没找到。有很多恐怖故事,说小孩子被和尚引走掏去心挖去内脏,塞满棉花的躯体被扔进河里或井底。寻人启事往附近一带都发过了,打来电话的只有戏耍老人的恶毒者,或者声音清亮的售房中心。村里和附近山上都找遍了,连人影也没有,雁子的外婆急得发了高烧,卧床不行,家人又得忙内务,又得抽时间堆笑脸应付上门来叨扰的好心人。”她说,“我想,找人的都是大人,肯定不细心,我也得帮忙找找看,如果能帮上忙真是万幸了,可也没找到。烟囱里、山洞里、水井下都没有,我渐渐地也放弃了。五天之后,小济才来找我玩,也玩得没精打采,什么游戏都味同嚼蜡,于人于己都是折磨。她一定要玩,我也没法主动说什么,免得碰碎她勉强伪装的坚强模样。在至亲之人面前,我们最擅长伪装。”
我哀叹一声,扶住脑袋。她继续说:“第十天,我去河边……”
白琛笏在河里发现了雁子。她像还在母亲的子宫中,皮肉已褪出白骨,抱紧双腿,裹在琥珀色的结晶里。没有蛆虫,没有蚊蝇,黑漆眼眶上覆一层外翻的眼皮,微微闭起,仿佛睡得安详。青面书生从绿水中升起,将她托付给白琛笏。他眼角狭长,让人怀疑他的眼球是飞碟状椭圆,指甲又粗又尖,小心地不碰到覆于表面的绿膜。
“你去交给小济。”书生哀怨地说,“在这孩子死后我才发现,何等罪过。”
他故作哀鸣的口音让她悚然,仿佛从开始就在等她。她的性格不容许拒绝,就算是将尸体呈递给小济,就算会被误解为抛尸后良心发作的凶手,也会去做。不止是这位水鬼,村中的人或许都酝酿着这坛阴谋。他们知道她会做什么,拖延时间等待她进来,又用她的良心将她推向注定要做的事情。
白琛笏应允了,恳求书生为她捎来布偶和针线,好将尸体缝到娃娃里。她抱着四肢粗壮的小熊到小济家里,所有人都看见了,有些人夸她懂事,有些人夸小熊好看。如果能重来,她宁愿在深夜偷偷前往,砸烂玻璃,抛下小熊一跑了之。她没想过那样宁静平和的午后,所有人瞬间从村东头聚到小济家旁边,有人卖豆腐,有人喝酒,有人跳房子,有人捉迷藏,就像将最终的阴谋收线。线头一拉,袋口扎紧,谁也逃不出去。
开学前几天,家里人往城里赶,妈妈说雁子的尸体找到了,朝白琛笏看看。白琛笏冷静地坐在车后座打消消乐,不小心咬到舌头。她没敢问,妈妈也不再提。小济搬走了;外婆的尸体在井底被发现,据说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外公留在村里,暑假家人没再去探望他。
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句话——还在村里时,她跟小济打电脑,鬼屋探秘游戏,死活找不到尸体在哪儿。白琛笏说:“你去小熊那里看看。”小济操纵角色去调查,熊肚子裂开,一具婴尸爬出,手脚全断,眼睛残留一只,褐色与红色的布线缠绕肢体。两人合力把它解决了,打得有来有回,气喘吁吁。屏幕上闪过进入下一关的提示后,白琛笏的喉咙像被扼住了,冷汗从发尾滴到脖子上,黏得像融化后的雪糕。她慢慢地挪过脸看小济,小济兴奋地看屏幕,不停敲回车,脸庞映照着血红与阴黑的光。注意到白琛笏在看,小济笑着扭过脸,牙齿一颗颗像陶瓷珠子,说:“姐姐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会在它肚子里。”
时间越久,她对此事的回忆就越清晰。升入初中后,她担任心理委员,是全校唯一一个认真办事的,态度强过尸位素餐的心理咨询师。但是这件事很好笑,因为十八岁以下的都是无病呻吟,十八岁以上的都是矫情,不存在心理问题,所以认真的心理委员无疑是比脱裤子放屁更蠢的玩意儿。她在受嘲的路途中灵魂苦修,直至今日。她擅长处理一切与她无关的事情,却对和她相关的所有毫无办法。隐瞒与揭穿真相都会让人受伤,甚至并无轻重之分。
她不想隐瞒她跟林奇先前聊得很来,因为林奇的虚构开始反感起我。她说出口,我没法接受。她只是把她的心病抛给了我,让我谅解她的忏悔。所有的安抚、温柔都是弥补,可她没想到她在缝的是人心的巨洞。
“D级人员之间不该这么冷漠。”她说,“我们都是将死之人,在死前快乐些不好吗?没有人有异议吧?”
“异议,还是有的。”我说,“你认为我们都是将死之人,我只觉得我们早就死了。”
“我想……”她没理我,微笑转换成犯蠢的模样,“所有D级人员联合起来,互帮互助,我们值得更好的生活。我们应该对彼此都真诚一些,不要……”她边打哈欠边说,我没听清后半句,“我们都坦诚一些吧,其实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我全身一凉,银色提示器打断了妖异的氛围。编号14080328,前往12号研究所103号房间。她迷离的眼神像快要清醒的宿醉人,暧昧地观察我的反应。床铺满溢头油的香气,她的手臂仍压在我身上,我连着被子把她的臂膀推开,慌忙下床。上铺到地面的路唤醒原始的恐高情结,我踩在地上,感觉像在飘。她仰头俯视我,头发从耳后一缕缕跌到脸前,摆摆手,笑得很傻,嘴唇紧闭,嘴角留了两条缝,口水轻轻地滋,像热锅里煮尽的水。
雾中的男人说:“想杀了她吗?”
我把她从窗口推下去。在那之前,我需要让她下床,和她到窗口,再在求生欲引发的搏斗里获胜。我将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杀人犯,对因往昔之事为基金会卖命不再后悔。世事如是,我品尝着幻想中的美妙体验,不知觉从几秒后的言行想到了几年后我的死亡。还有其他抉择……利用她的心魔,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被我推下,我只需要利用受害者的身份,就能让这位别扭的加害者献出生命。再或者,单纯的意外,拖地时把洗衣粉掺进水中,她不慎摔倒,在号呼求救声中独自死亡。她也可以死在异常里,终有一日会的,而我要比她活得更久。最后的计策是她还活着,而我逃进我的妄想。在虚构与真实并无界限的世界中,我不可能死,她千方百计地死亡。
他说:“想象我的脸。”
那张从未清晰的脸诱使我去想象,他的嘴唇从雾里探出,随声音变化,碰撞轻动,摩擦声悦耳。高耸的鼻尖露出圆润的棱角,让人不寒而栗。横贯的雾气散去一片,抽丝剥茧,灵巧的手将细节泄露一些,永远藏住最深幽的整体。他朝我走进,我明白他要诱引我前往何方,步步后退。我踩翻了自己的纸箱,摔上门板。提示器依然叫喊着,编号14080328,前往12号研究所103号房间。手机咯愣叫唤,我夺门而出。
“你们都接触过‘五亿年按钮’,并在对未知维度的探索中给基金会作出了巨大贡献。”高瘦的研究员说,“现在,我需要你们排队,等待叫号。叫到谁谁就进里面房间,明白了吗?”
这是间漂亮的小屋子,地板瓷砖用的是兔子与草莓的图形。研究员严肃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宣读完注意事项后就让我们坐着不许动,躺在椅子上,用那对棱角分明的唇啜饮黑茶。时间分秒流逝,D级人员间偶发呻吟。他们眼中张狂的神色,嘴唇翕动,像在与幻想物对答。身旁的矮个子男人不停摸着膝盖,眼中却看着更远的东西,仿佛地板已然透明、地心已被凿穿、千万光年外宇宙里双星系统的脉冲震撼了他,像小孩子握到崭新的玩具。他呢喃着:“慢,慢。”也可能是别的话。
他是第二个进屋的。人员逐一放行,很快就轮到我。内间将笔靠在耳后的研究员问我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幻觉也好,生理不适也好。我正想说没有,她忽然凑上来,速度之快,像伺机而动的蛇,浑圆的双眼直瞪我,把她脸上其他器官都盖过了,又问了遍:“按过按钮之后,有没有不良反应?”
“我时常能看见一个站在雾中的男人……”我说。她一定什么都知道。雾男说:“向她求助吧,她对你的幻觉了如指掌,能帮你度过困难时光,让你恢复正常。她会请来最好的心理医生,不是外头那种对超自然现象嗤之以鼻的,而是能理解一切。”
一切。他的话音让我的肚子暖了一阵,可当我看见她的眼睛——缩在两侧折叠的眼皮如退化的蚕,瞳孔中清晰地展露褐色与黑色的分层,混然不动,就算在我认真的注视下也定得像石雕,它的理性成分是百分之百,感性成分是零。我怎能去相信这样一个人,或许雾男的言语只是想加深我的印象——就算是幻觉,也永远无法和自己心心相印。他放声大笑,我哆哆嗦嗦。她眨下眼,我被吓到了,就像看到塑料玩具逃出了房间。
“站在雾中的男人……他要我观察细节……”
“细节?”
“细节就是……”我盯着她的眼睛,“比如说,怎么去形容你的眼睛呢,怎样去描述才能仿佛让人看到,怎样看才能窥见全貌?我该怎么把组成他的一切粒子都转换成语言,让它……”
黑色布料缠在我眼前,雄浑的双手从背后拍拍我的肩。研究员说:“带走吧。”他们握住我的手腕,拉到身后铐住,踢了脚我的小腿,押我向前。我什么也看不见,口鼻耳瞬间通透,浑身的粒子都舒服了,清醒而好奇地感知外物。几具绑在木头上的尸体胸口淌血,无用的头颅垂到胸口。枪支上膛,人员轮换,立正跨步。我用全身的细胞感知这清晰的世界,就跟悬浮于头顶的灵魂一样,尽管笼罩着浅紫色的雾,每一个细节都惊艳到我。我看到白琛笏吊死在宿舍内,用她的丝袜悬在吊钩上(哪里来的吊钩?),舌头伸得老长。我惊喜地欣赏着她的死状,通过她白里通红的舌头推测健康程度。直到粗暴的绳索刺激到细胞,我不舒服地扭起身,早已动弹不得。
行刑者举起枪口,按下扳手。快门声,子弹冲到中点,速度渐渐延缓。三十米外的花正在绽放,树叶正流下青汁;六米外的见风使舵者往上等茶盒里倒下等茶叶;五米外被叫号的D级人员开心地扶额,顺拐走进内间,迎上研究员硕大的双目(你知道思想是有声音的吗?看人是有声音的吗?)。视野逐渐聚焦在自己身上,皮肤下细胞的活动、免疫系统与病毒的斗争、泌尿系统精细的滤过作用、消化系统胃酸的流动、气管间二氧化碳分子与氧气分子的交错,恶心的幻觉渐渐淡去,返璞归真,平静之心看见平静的交错,人与人、分子与分子、数字与数字、元素与元素,所有平和地行走在物质规律的牢笼中都是善良、美好的产物。紧缩在皮下的视角过分拘束,骤然弹开,掠过仍悬浮于半空的子弹。充满疑云的白琛笏被我忽略、无数为基金会卖命者被我忽略、记录我处境的文件微不足道,我眼中所见只有地球、天空、宇宙、万物。恒星的死亡、行星的新生让我惊诧,宇宙边缘的膨胀、红移现象得以观察。无法穷尽的细节涌入大脑,无法处理信息,只得走马观花,以不求甚解的态度浏览我所看见的一切,真的什么也没记住。子弹离我还有四分之一,我便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往与他人的过往都如放电影般展览,想不通的事情明了,找到丢在景区的手机,想起落在另一座城市的雨伞。尴尬、温馨、惊恐全部涌入大脑,熔炼成空白的恍惚。我所遗漏的、所忘记的、曾宣誓记一辈子的。
那是假相,我从来没有那些记忆,也从不曾观察到一切。我只是被蒙上眼睛,带到另一个房间。机器嗡嗡作响,我动动手,发现它们除了被铐住,大体还算自由。
“不要摘掉布条,对眼睛不好。”有人呵斥说。我老老实实地站了几秒,听到哔声,有人拉我走掉,摘下手铐,撇下布条,让我出去。我推开门,以为会到另一个房间,一脚迈进走廊。过道末端的窗户外展现着黑色夜空,室内的灯光温柔地照耀。到了晚上这里人依然这么多,D级人员的脚步声奏响疲倦的死意。我回头,门紧锁着,告诫我不要试图了解任何我不该知道的东西。
雾男不再出现了。我有气无力地走回宿舍,世界的像素低得难以置信,最像鬼脸的树叶阴影也没让我出神。那些,刚才跟我在一个房间的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吗?我难道不是被选中的吗?追求填补五亿年空白的想法难道不是我自己的念头吗?不过,他们真的都遇见了雾男么?还是按照每个人的性格,异常性质分化为不同的外貌?无数的问题要逼疯我了,可我,可我还有数不胜数的问题。为什么白琛笏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她讲述那个故事的用意在哪里?她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林奇要孤立我?第四个舍友的名字是什么?我们未来会怎么样?有多少问题能得到解答?
我想问的太多,连可以询问的对象都没有。知情者不会告诉我,同行者不知道真相。月亮晃了下我的眼睛,我趔趄,指着月亮骂:我宁肯变成星星,也不要成为月亮!它从未晃过我的眼睛,今天是上弦月。隐隐的月牙躲在与黑夜融合的乌云后,不说不笑,也不看我。我琢磨起刚才的心思,忽然理解了林奇。她在那封闭、落魄的家乡遇到第二个与刻板印象不符的人时所感到的绝望,和我走进房间看见一片按过按钮的人的心情是一样的。或许太晚了,或许就算我当场理解,她也不会相信我。世事总是如此,到哪里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