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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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页面为《雾》的补充页面,是登场角色林奇创作的一篇小说,内容与SCP基金会无关。 [[=]] 一 [[/=]] 黄翡昀没看见她弟弟难产而死的瞬间,那会儿她正跟女友开房,手机静音,半小时后才看见几通电话没接。 灯光粉紫的酒店中,轻纱窗帘镂空着花树与鸟,指套和桃子皮放在浸湿的餐巾纸上,红酒消下半瓶。她躺上略带烟味的地板,下半身翘上大床,伸展双臂,碰到正充电的手机,就顺带看了眼,眼皮微微合着,仿佛那不是手机,而是她自己。屏幕暗了又亮,无意识地摁过三次开机键后,她才发现有未接来电。女友光着下身,轻轻地拍击耻骨,俯瞰着正放新闻的电视。主持人的声音相当正式,因此尤为好笑,正经的面容透露出她对屏幕外正进行的事一概不知,不过是一副标本。黄翡昀转身看她,再摁亮屏幕,一咬牙,下唇后的泡噗地溅出甜甜的锈血,把手机推了出去。它沿着地板缝刺溜滑过,撞上刻着狡兔的桌腿,桌上的低温蜡烛忽地倒下,粘住拔不下来。 晚上回家后,她才知道弟弟死了。他两个月前肚子慢慢大起来,身躯发黑,像秋初的残荷。恰好他上课玩手机刚被抓,所以大家都觉得他在装病,是对学校、教育、社会的无声反抗,象牙塔中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萌芽,后来经中医诊断才知道他怀孕了,怀了只虫子,品种未知,形状与已有物种无相似之处。一个月前,他躺在家里没法上学了,因此错过了第三次月考——他的死亡也导致他错过了第四次月考,所以这从方方面面来看都是场悲剧。 我跟黄翡昀是四年前认识的,同混音乐剧圈子,后来因为群里变得乌烟瘴气退圈了。她去推特混,画美漫同人;我在起点写了六万字网文同人,后来去lofter发展。我们交集不少,经常转发梗图、排解怨气、轻度语C。一年前我考到苏将科技大学,恰好跟她同城,开始频繁地线下见面。她问我愿不愿意参加弟弟的葬礼,为他写传记,开价千字三十。 我当时对传记很感兴趣,因为它们带有唯结果论的宿命色彩。他童年拆卸的小车注定了他成为工业大神,他少年时的教训决定了他的成功(给他教训的人反而藉藉无名,没人关心磨铁杵的大娘叫什么名字),她犯傻的经历影射到她“电影女王”的皇冠上。在成功的光辉下,愚蠢、平庸都变作屎状的黄金,化为胜利的因缘。这个话题我跟她聊过几回,可黄翡昀误解了我,我并不是那么有野心的人,也从没想过要为别人写什么,也不打算写自传(我的自我意识既没到自卑的程度,也没到自恋的程度)。 后来她说:“因为这点子是我拉屎的时候想到的,所以没必要把它当成我的真心话。”题外话,她家有不带手机进厕所的祖训,所以每次她进厕所,就会和网友们失联。 那天,她坐在马桶上,想起凌晨四点到六点的梦。梦里,她下楼泡咖啡时,看见母亲跟老师在闲聊。那个老师每堂课上都先读二十分钟PPT,再放四十分钟B站的网课,剩下时间自由讨论,谁不讨论就扣平时分。弟弟碰她的后背,说想下楼。她捂住弟弟的嘴,可老师还是看见了她,笑着招呼她下来。她下楼就跑,在厨房里撞上了小学同学。同学说,他走了吗?她说,没有,还在聊。弟弟跟着她跑过来,脚步声越来越响,她忙把同学推进碗橱里,不让弟弟过来。弟弟说,我要拿勺子。他手上正拿冰激淋呢。同学说,你在家里是这种人吗?她想起田径会,初中男生抱着《人间失格》,到处说,原来你是这种人。黄翡昀喊:“不是!”球场上空气薄如晨雾,凝成水滴的湿度让人难堪。她击飞了他的《人间失格》,踢中他的睾丸,他痛苦地跪下。她跑走,别人误以为她也是运动员,便为她呐喊。她跑着跑着以为自己正是来参赛的,转瞬被两三个人超过,摔了一跤梦就醒了。 她尽全力才回忆起梦的大概,可还有几块碎片无法镶嵌到逻辑里,比如在碗底爬行的蟑螂、溺死在冰棍中的蝉、抹布下长大的天牛。她想,或许自己的回忆早已曲解了梦的谏言,可没人能证伪,就像死去的弟弟究竟想过什么,也无人知晓了。正因如此,如果有谁愿意说他/她懂得关于弟弟的一切,那一定就是真相。在被讲述之前,真相有许多个,她愿意将机会交付给我,由我来第一次书写他的故事。 这些都是去年十一月发生的,书写传记的事情没能成功,在搜集资料的阶段就停止了。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单纯是因为恐怖——不是指恐怖小说,男性怀上虫子这类耸人听闻的开头并不引向阴谋、猎奇场面、幕后主使等等。我也没弄明白为何会在整理资料的时候感到强烈的恐惧。有人说创作者一定要聪明又敏感,像我这种愚钝的人,或许并不适合写作文之外的东西吧。 [[=]] 二 [[/=]] 弟弟名叫黄鹳霖,出生于2005年3月7日,死于2023年11月3日。他最常用QQ和B站,是游戏《硕影迷宫》的速通大神,有自己的粉丝群,跟其他高玩做过一系列无伤通关攻略视频。 为了深入他的心理,我也买来玩了玩(原价七十九,打折三十九)。这是款以追逐战为主的恐怖游戏,要求玩家端着一杯水从一个节点跑向下一个节点,一关内至少有四个节点,最多有七个,不论是踩到陷阱,还是过快的下蹲、撞墙、转弯都会导致水洒掉,洒完辄重新开始(被怪物追上便直接重来)。游戏分为两代:第一代共十关,都是超自然场景,充斥着视觉错觉、梦核、旧怪谈的元素,也是声誉最高的一代;之后公司破产被收购,出的第二代增加了可以攻击怪物的技能,场景布设也大失水准,核心玩家拒绝认为它是续作(“《硕影迷宫》只有一代!”)。 我花了一个星期,打到第三关就推进不下去了,只好加入玩家群,下载来无限续命的修改器,才把所有关卡打完。第六关叫“虫眷森林”,攻略正好是他做的,我把游戏挂在后台,吃着雪花曲奇看视频。他的解说并没有多少特色——攻略组的清溪姐时而夹杂梦女向发言,宅宅哥经常插入黄段子,西西总编顺口溜——比起他们,黄鹳霖只是一本正经地讲演。 “本关陷阱繁多,包括蜘蛛丝、枯叶蝶、竹节虫,平均地分布在各个场景,伪装性强,而且刷新点不固定,单靠背板是过不去的,得听声辩位,或者眼睛尖点,但也有避开它们的技巧。蜘蛛丝会刷新在玩家面前五米,如果开加速很容易撞上,但是它不会在其他陷阱附近出现,所以听到‘噗嘶’一声后,可以尝试倒着跑,能有效避免撞上蜘蛛丝。枯叶蝶和竹节虫没什么好讲的,实际上萌新也很少被这两个陷阱杀死。”他说,“这关是第一个加入‘风流’元素的关卡,第一个有天气因素的关卡,后面的‘无限电话’‘后现代告诫’也延续了这一思路。风流会让水洒出来,因此看到树叶飘动就尽量倒走,用人体挡风可保证无伤;它也是内鬼设计,能把怪物吹开,所以大体上不如‘无线电话’的雷阵雨难打。” 他听上去很认真、投入,在毫无特色的讲解中饱含着激情与对游戏的热爱。不过真能这样定论吗?如果文案是另一个人写的,配音是第三个人配的,只是挂了他的名字。我得出这个结论并非因为他的视频,而是知道他对这款游戏的热爱,先射箭后画靶。认真或许是因为困了,激情或许是因为那天《原神》抽卡池子没歪。 我幼儿园去市里参加过舞蹈比赛,跳到中途袖口纽扣崩了,忙攥紧,以防两片布飞出去(它一直开到袖口,时至今日我都再没见过这么逆天的设计)。完赛以后,家长问我是不是很紧张,还买冰激淋给我。我说没觉得特别紧张,跟之前差不多。家长说,我攥着袖口,这是我不自信时的习惯动作。这件事给我留下挺深的印象,所以我对“结论”这个词总抱着怀疑。它不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但让我下结论(尤其是对人性的把握),总是困难的。我喜欢读网文也是因为这个,人性分明,就连转变也带着棱角,我不需要刻意地甩出一个字概括他们,作者就把标签贴到了我的眼前。黄鹳霖这事,我没什么经验。黄翡昀说她愿意把第一次讲述委托给我,或许她并没误解我的柔弱。 黄鹳霖的主页除了速通视频,也有些视频预告正开发的同人游戏,关卡名字为“走马灯”。开发团队有六个中国人和两个俄罗斯人,后者是亚洲玩家群里知名的速通玩家,曾经拿过世界第一,主要负责代码,目前在三个团队(都在开发同人游戏)里帮忙。六个中国人里有一个初中生,负责文案、关卡测试、UI设计,恰住在隐苔(苏将附近),我联系上他。他叫卞烜,目前休学在家,父母还算开明。我们聊了几天,同意十二月线下见面,此事暂且搁置。 [[=]] 三 [[/=]] 黄翡昀把弟弟电脑上的资料整理进U盘里,见面时转交给我。我们在漫展上碰头,她cos晓美焰,跟另一个女友(cos小圆)来的,我cos御坂美琴(起先打算cos三笠,但皮带太难穿了,不是很想搞)。中午前她陪女友逛,我独自逛展;下午一点后,黄翡昀一个人来接我,穿着常服,眼角透着红斑。我们去江心公园点了两杯霸王茶姬,租船聊天。 我是独生女,有时候也好奇有兄弟姐妹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说,家里多了一团肉罢了,笑得耸耸肩膀,右手不停擦着左手肘,看向泛绿湖中一排游过的白鹅,说:“他比我小三岁,记忆挺朦胧的。你要问我关于他最早的记忆的话,应该是我妈给他洗澡,浴巾穿过腋下擦水,父亲硬要把奶嘴凑到弟弟口中,妈妈说,正在洗澡,喝什么奶,父亲说,边洗边喝嘛,笑了起来。弟弟笑得很灿烂,但关于笑容的记忆是假的。三四年级的时候,我从柜子里翻出小时候的相册,发现封面模特婴儿的笑容和记忆中弟弟的样貌完全重合。所以我信潜意识。” “在这段记忆里,你弟弟其实没干什么。” “对,但我印象就是很深。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来。”黄翡昀说,“之后的回忆就多了去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同学来我家里玩,他把我内衣翻出来扔到同学头上。一二年级的时候吧,那阵子我很讨厌他,但是他对这些都没什么意识。” “他平时这么做过吗?” “没有。”她说,“他在笑,扔完之后。” “你对此怎么看?” “我纠正我的措辞。他并不是全无意识的,而是知道内衣会让我难堪——尽管他没法理解。他或许学着电视剧里的场景,倒不是扔内衣什么的,可能是综艺里边的整蛊,喜剧大赛里的恶作剧,知道了人能做些让人难堪的事情。这么说好像我在为他开脱什么的,但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笑了声,口水喷到手上,在坐垫上擦了擦,“那之后有段时间我不想跟他说话,总诅咒他,想象他坠入什么样的陷阱,受尽什么样的折磨,然后我才跟他和解,原谅了他。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问题?” “我在想什么情况下我才能原谅他,却从来没有关于不原谅他的想法。亲人之间总是如此,没到天翻地覆的程度,就总要互相原谅,不论你伤害我我伤害你,都是一样的。我对亲人的厌恶因他而起,可他却是我最好的亲人。我们注定要和解,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大概能理解。” 船差点和另一艘撞上,我们轮转着脚踏板移开航线。大风骤起,她磕巴了一句,我没听清。她的衣服在风中摇得像浪,熨过的折痕扬得愈发明显。她偏过头,皱着眉压住头发。岸上有个摊子飞了,老板从桌子上摔下,陶瓷、手链、骰子(画着“拖地”“吃饭”“洗衣服”的那类)、姓名吊坠摔落于地,铿锵有音。一个人差点被绳子割喉,跳下自行车保命。自行车险些撞上婴儿车,直直滚进河里。 “我们卧室是同一间,到我高二才分开。他从六年级开始看黄片,初一开始看黄漫。他定了夜里三点的闹钟,醒来看一小时再睡。大部分时间,我都会被闹钟吵醒,被光亮照得睡不着,困意压得我似睡非睡,神游天外之感。偶尔我会看他在看什么,看漫画的时候我看不清,但看片的时候我还是比较清楚的。他好像什么都看,男女、男同、女同。他有三四个珍藏的片子,几乎每天都看,除开偶尔几天放那里陌生一阵,把新鲜感提上去。画面我看得都眼熟了。也有时候他一整个小时都在找片,点进各个tag,一页一页、十页十页地翻,找了许久,点开一个,看几秒又关上。初一之后,他看黄漫看得更多了,也开始尝试女装,跟我请教怎么买衣服,垫胸垫,也会女装跟我上街——他从来没敢一个人这样过。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挺像女人的。” “是吗?” “不是现实中的女人,是作为词语的女人,作为象征的女人。有时候他很像,一瞬间,一秒,一种感觉——不是嘲笑,不是保护,不是欣赏,不是旁观。并不频繁的,我会有那种感觉,而且,他很认真。” “很认真?” “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学习、游戏、女装、生活、聊天。他很少开玩笑,别人开他玩笑的时候他也很认真地想怎么回,认真地接网络梗。有时候他认真起来很可爱,有时候挺让人讨厌的,因为他太认真了,对答得严丝合缝,却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我觉得他总会有柔软的一面,可他展现给我的全是棱角。” “他有把朋友带回家过吗?” “有的,有那么三四个我有印象。” “他谈过恋爱吗?” “我觉得他有,但他没跟我说。” “为什……” 她急促地续上自己的话,打断了我的问题:“他初中时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谈了一个星期后才知道女生半年前就有男友了,他花的钱给他们平分,所以那次不能算数。他小学喜欢过一个人,初中喜欢过三个,高中喜欢过两个,经常跟我聊起。他请教过我怎么写情书,我手头有两封复印件,也存在U盘里给你了。你回去可以看看,蓝色那张右下角的棉花糖铺是我画的。你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我正想重复,她就先开口了:“问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他有。” “他那段时间很认真,比以往都认真。” “什么意思?” “我不好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有一个人天天向你借钱,有一个星期忽然不问你要钱了,之后又天天向你借钱。那一个星期的空窗期,本应有而没有的空洞,没有言表却全然透露的话语,大概就是我那段时间感受到的。” 之后,我们又聊起她和弟弟的关系、对弟弟的看法、弟弟的朋友们,足足两个小时。中途我上岸给自己买了瓶元气森林,给黄翡昀买了瓶魔爪,去刚才没人的地方盖了到此一游的印章,回船继续聊。最后,我问她,在弟弟死后有感到缺了什么吗?她说有。但我们聊了七分钟也没聊明白,她有点生气了(她生气的表现,是用大量玩笑话和诡辩回避问题,那些笑话是她的保护色,为了让朋友觉得她不生气了)。我们决定岔开话题,聊梦。弟弟死后,她有梦见过他吗?黄翡昀说,有的,而且不止一场。 11月7日晚,黄翡昀梦见自己在香水店,薰衣草、茉莉、麝香、薄荷与檀香的味道中藏着霉变的硫化物酸涩,过度的甜味令人心生不适。她爬到柜台前,货车停在门口,调香师们冲破玻璃门扑上货车,像蜜蜂裹在蜂巢外。硕大的店员站在她面前,邀请她进店试香,暗道藏在报警系统下。黄翡昀随着店员走进地下室,看见硕大的花露水瓶中一具赤裸的男尸,裹在瓶外的字条写着“蛇酒”。密集的虫群自他肚脐蔓延,而后她进入森林。 11月9日午睡时分,她梦见自己在门口,弟弟的遗像挂满墙面,画满绿色的叉,渗着尸水的腐臭。母亲在开门,随即说,出不去了。黄翡昀说,你没带钥匙吗?妈妈说,钥匙不见了。黄翡昀想从弟弟的遗像下寻找钥匙,一扭头,发现母亲竟在空中变身,化为钥匙,旋转着冲入锁眼。门开后,广袤的大学之路绵延面前,通向深不见底的悬崖。山羊的四肢变成毛毛虫,前面一只,远处两只,在九十度的峭壁上沉默地蠕动,一如它们木讷地嚼着僵硬、多汁、脆响的杂草,朝着她慢慢地挪上来。 11月12日,她梦见日常,弟弟平凡地与她玩闹。她笑着说,你竟然学会开玩笑了。弟弟也笑着。那场梦并无异象,只是平凡地在酒店、舞台、动车站的母婴室来回穿越,弟弟说要去写作业了,她也要去刷牙。试水温时,一只蟑螂从水龙头里喷溅出来,摔在她手上。她大喊弟弟的名字,弟弟沉默地推开门,像虫子一样寡言。她伸出手,弟弟捏住蟑螂残骸,说它已经死了。黄翡昀说,死了吗?从最开始就是死的。弟弟从柜子里拿出灭虫剂,对着它的口喷。她不安地看向周围,说,你不抽烟吧。弟弟说,我连酒都喝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她以为家里只有她喝酒,不禁有些愕然,却想不到两句话间的联系。此时镜中她头上顶着古装簪子,她发现这是梦中,却不由自主地对话。她对弟弟说,你没死对吧。弟弟说,不要揭穿恶作剧,很没礼貌。他去租了个充电宝,给灭虫剂充电。她有点害怕,想,如果灭虫剂电量不够,又有虫子来,该怎么办? 当天剩下的时间,我跟她走了三个公园,六点整分别。我回学校,她坐反向的地铁去酒店,还买了本《金枝》带去(她说,这个女友论文写得很好)。 [[=]] 四 [[/=]] 我试玩了黄鹳霖的游戏,通关十余次(作为demo或许难度不高)。游戏里没有跟虫有关的元素,这让我相当失望。“走马灯”的场景是家庭,上楼的楼梯、阳台、铁窗、风铃杂糅于一起,横贴的“福”、对联上洇化的毛笔字、折断脖子的纸人怀着中式恐怖的腔调,墙面密集的露珠唤醒了密集恐惧症(我怀疑这里有建模失误,但恐怖氛围营造得恰好,便将错就错)。画像中父亲的眼睛被涂了黑条,推开它,沿着通风管道能看见医院中密集的病床。上百辆病床如车样飞驰,病人蒙着脸,只是同一个人的五个变体。沿着针管进去就到了墓园,马戏团小丑踩着坟墓,似吸血鬼般凝视着玩家(这里游戏没做好,它们沿着固定路线走的,但头部方向判定为朝向玩家方向,所以等上一会儿就能看到穿模)。 黄鹳霖在团队中负责建模和场景设计,有些免费贴图可谓眼熟。负责音乐的是一个初中女生,在父亲(本关二三阶段怪物)的追击音乐里,我听出了《弹丸论破》音乐的味道。这些是卞烜告诉我的,并在十二月见面时补充了大量细节。 卞烜说,他是在《硕影迷宫》群里认识黄鹳霖的,最开始以为黄是个新手,还在黄提问时认真教了几句,后来才知道对方不过在反串装萌新,真实身份是个圈内知名的大神,又气又好笑。在他眼中,黄鹳霖是个善于开玩笑、很会回应他人调侃、相当认真的人,会细致地回应刚入坑新人的问题,手把手远程操控电脑教新人怎么搞,晚上时不时到B站看播《硕影迷宫》的直播间,还顺带结识了一个日本的Vtuber。聊天记录中,黄鹳霖跟卞烜说,本以为那个Vtuber只会搞搞擦边,没想到技术还不错,传送用得比大部分人好,也很会遛怪,后来才知道她是《黎明杀机》的老玩家。不少人都仰慕他,叫他“姐姐”的也有,加他“妹妹”的也有。技术主播,人品又好,经常出面解决争端,圈里有人吵起来他第一时间去劝架。 “他做事挺果断的。”卞烜说,“如果有人进群就问有没有人愿意借他号打游戏,黄鹳霖马上就会把他踢出去。一些逆天发言、爷新态度,他看不惯,也是当机立断移除群聊,而不是下场对线。这挺好的,我以前也经常下场对线,骂一次气一次,许久才领悟到不对线才是加加好的。” 团队的主心骨是一个三十岁的玩家——她圈名叫痞痞貔,B站主页除了《硕影迷宫》,还有《逃生》《波比的游戏时间》《港诡实录》的速通。她热衷于游戏,steam库里有上千款(免费游戏也有三位数),除了给《三国杀》打了差评,其他都是好评。她小时候被醉酒的父亲猥亵过,因此将他作为游戏的怪物,在脱离三阶段的过场动画中,他溺死在泛黄的酒中,脊椎断裂。 自猥亵事件后,父亲便和母亲离婚了。2023年三月,她从奶奶的口中听说了父亲的死讯,前去参加他的葬礼。大人们弯腰俯首,她戴着黑色的臂章走进人群中,听到他们低声吟诵着“死者为大”。他们宣读着父亲的伟业,企业家、慈善家,年轻时去山区支教,暴富后捐款建了两所希望小学。 然后,一个人说,他做了一辈子好事。 上香,念经,超度,酒席。所有人窃窃私语,所有人振振有词,猪肉从男孩的筷子里滑落,女孩不慎碰掉了椰汁,母亲举酒碰杯,酒滴洒上透明的桌布。人们绕到痞痞貔身后,跟她碰杯。所有人咽下口水,所有人想要说话。终于有人笑着说,你应该敬你父亲一杯,是他把你生下来的。母亲笑着用胳膊肘推她,洁白的牙齿上挂着啤酒露珠,落入牙龈渗入血里,说,毕竟是你爹生的你。 她在游戏的二阶段摆满了可以推翻的酒桌,放慢了窃窃私语(也是初中女生负责配音,听不清字,嘈杂到令人心生厌恶)。我问卞烜问得越多,越明白这款同人游戏并不承载着黄鹳霖的想法,所有意象都来源于痞痞貔的回忆。但是黄鹳霖毕竟在搞建模,难道他没有在任何一处留下彩蛋供我发掘吗?难道他在这个项目里让自己的灵魂完全抽身了吗?墓园是何等适合加入虫子的场地,难道他不曾向组织者提出建议,加入几只怪虫吗? 在我略感失落时,卞烜告诉我,黄鹳霖确实加入了一只虫子。 “在哪里?隐藏房里面吗?” “是地图。”卞烜说,“整个大地图的外轮廓是虫子的形状。他入组之初跟痞痞貔提的建议,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说是随便想到的,但是谁信呢。” 他变得些许激动:“不过他已经过世,唯有生者能赋予其意义。你去上网查查吧,蚰蜒的别名叫‘钱串子’,或许他正想借此来批判那些唯利是图的人。痞痞貔的经历中,因为父亲的贡献就忽视他过错的人们何尝不是钱串子?经济独立何尝不是逃离家庭最有效的办法?还有圈内骗人钱财,售卖免费修改器的人,何尝不是钱串子?世界太功利了,他想批判的就是这点。” 我们当时在华莱士,人有点多,有些人不时朝我们这看。我的可乐早就喝完了,冰块慢慢融化,我的口水侵蚀着纸吸管,把它啃得歪歪斜斜。我听他讲,一边往鸡米花上淋芥末。 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他怎么人品这么好,怎么那么温柔,看问题也很毒辣,一阵见血。我说了大半天的话,被他随口一句就概括了。我到他的年龄,能拥有他那样的能力吗?我越是长大越是迷茫,他遥不可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但这么厉害的人竟然还有那么多。我感觉……你读过《地下室手记》吗?” “没有,托尔斯泰写的?我很少读名著,要看也看日本的,剩下就是网文和同人了。” “你吃芥末?芥末那么臭。” “还好。”我啄下口鸡米花,“我一开始也吃不惯,家里人都吃不惯,后来习惯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习惯?吃多了吗?但为什么吃不惯又要吃,还一直吃到习惯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老实说我没什么记忆,好像突然有一天就习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哪天。我记得给表姐过生日的时候我给大家表演过吃芥末(小学的时候,当时还不知道出丑是什么意思);记得有人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没人逼我吃(很多人说不喜欢吃苦瓜,被家里人逼着吃,久了就习惯了),它根本不算必需品。如果告诉他这些,他肯定不会满意,毕竟真相远不如虚构。 “其实,我帮过他很多事。”他有些艰难地说,“你别不信,我真帮过他。虽然他很厉害而我很菜,但我真帮过。设计场景的时候,他有点茫然无措,只知道听痞痞貔的。但是我告诉他,细节不是动动脑子就想得出来的,需要观察。你会不会在医院场景中设置喝奶茶的前台护士?会不会在太阳天在室内放倒置的雨伞?会不会放‘小心地滑’标识?我认为,我跟你说,我的哲学思想是这样的,超现实来源于现实,你得去看,去看把小伙子打伤的七十岁老人,虽挂彩但笑着和朋友走出医院,去看天鹅吃香烟头,去看脱皮的门,去看墓园,而不是凭着吸血鬼电影想象,去看废弃的学校,去看学校墙上学长学姐的留言,去看断掉的门锁,去看电线杆外挂的蛛网,去看急诊室外的自助售货机,去看断了头的棉签,去看许久未修的镜子裂缝中究竟有什么。这样子才设计得出来,我把我的观察本复印件送给他,我只送给过他,因为他配。只有他配,其他人都不配,我告诉你,我看到场景中出现我观察本中的内容时,真的很开心。我被认可了,还是被我可望不可及的大佬认可。他选用了我的素材,他并非像以往一样对我,他之前跟我聊天的时候太严肃了,都不开玩笑的,他没把我当朋友。但是他其实是把我当朋友的,我们互相帮助。我总有一天能赶上他的,可惜他去世了,看不到我成熟后的模样。” [[=]] 五 [[/=]] 黄鹳霖每隔一个月便将手机照片上传到电脑一次,依年月分文件夹,再依主题分文件夹,譬如游戏、风景照、人像、群聊截图、梗图、二次元美图、三次元美图,其中人像最少,群聊截图和梗图最多。名为“摄影”的文件夹里存着他用相机拍的照片,数量较少,但后期P图做得不错(浅混过cos圈的我还是能看出照片上的P图成分的)。 U盘里除了照片,还有不少别的。有个文件夹叫“年度总结”,似乎从一年级就开始写了,开始几年是txt,后面换了docx。生日当天总结过去一年的进步与退步、和去年期望的偏差、对明年的展望、生日愿望的内容,颇像了不起的某人之作风。 生日愿望摘录如下: > 一年级:希望我明年能参加魔方大赛。 > > 二年级:希望明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台相机。 > > 三年级:永远不死。 > > 四年级:期末考全班第一。 > > 五年级:跟她和好。 > > 六年级:妈妈换一个好老板。 > > 初一:希望我的计算机水准赶超薛祢宇和王澳妢。 > > 初二:取消生日许愿这一陋习。 > > 初三:受女生喜欢。 > > 高一:顺利地考上好大学。 > > 高二:不要失眠。 > > 高三:说服爸妈给我养蜥蜴。 文档中最亮眼的部分是对自己性格的剖析。他所感受到的自我是丰富的,从一年级到初三,笔锋逐渐犀利,将自我的形象清晰地勾勒出来。对于受邀而作的传记,这无疑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然而这个板块在高一之后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他描写自己的变化从内部转向外部,对未来的期待从心理转向作为。实话说,我有些恼火,像读了虎头蛇尾的推理小说,不回收伏笔的梦结局。缓和下来后,我想,总有原因让他不愿意再写下去,那个转折点一定有其特殊之处。作为侦探的我断掉了线索,但还有很多内容我还没看。 在名为“随笔”的文件夹中,他有几篇文档记录了失败的恋情、情书的复印件,也有对伪后宫题材的愤怒(他讨厌暧昧不清,此类作品虚伪透顶,就像自称勇敢的懦夫,但“物语系列”是极好的)、对《硕影迷宫》的批判。 “资料”里面是些电子书,多为pdf格式,有《游戏设计与开发:Unity实战完全自学教程》《红岩》《艾青诗选》《我是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有《北回归线》《五十度灰》《轻舔丝绒》《所多玛120天》。 “弹簧”里面是黄片和黄漫,后者只有几十张图片,前者有四百八十部片。我把电脑搬到床上,以免室友们看见。黄片以真人居多,但也有2D和3D的动漫,但我没看到虫子相关的影片,也没看到人外。我试图从这些影像中整理出共同点,在冥思苦想中终于发现,片内的演员严格限定于两人之内,既没有在男同背景板中活跃气氛的女性,也没有在女同片中横插一脚的男人(有如卖假药的行为)。这能证明什么? 退出文件夹后,我得承认脚有些麻,把电脑带回桌上后,出门走了一圈,心想,或许该开始构思最终的稿件了。千字三十的高薪(对我来说)现在看来不能算高,我无法与本人对话,只能在无穷的理解中不断误读。《竹林中》的绝境并未发生在我身上,但我无法从真相中发现真相。 夜里风有些冷,我后悔没穿围巾了。在寝室门口坐了一会儿,看几对情侣啃嘴,打着手电筒的大爷正扫地,老人将胡乱停放的共享单车抬上小货车。几个学生开摩托车在花坛那儿兜风,后边跟着几个玩滑板的。远处似乎有人在吵架,隐隐能听到“冒泡排序”等词。 我掰着手指,时而凑到嘴旁哈气。空中星星很淡,路灯光线刺眼。一会儿夹着雪的小雨落了几滴,人们仰头望天,半死不活地赶路。草丛里狗追猫跑,麻雀停在水果店的试吃西瓜上,啄了口瓜籽,扑腾飞走,老板跑来向麻雀骂娘。校门的保安像一大一小两个毛绒绒的保温杯,我忽然觉得其实一切都挺好的。 这是我第一次想罢手不做了。在写传记这事上,或许真正虚伪的是我。人生很长,但只活在几个瞬间,那是多少字都写不尽的,就像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内脏再全也不会动了。我们的回忆、追思、哀悼,都是真相的尸体。 想这些时,排在我前面的大姐姐(似乎有一米九)过了闸门,我也刷卡出门,去整杯古茗珍珠奶茶。半路上有个烟云缭绕的小摊,老奶奶握着把手挤冰激淋,在这十二月的寒冬,竟然也有大学生用厚厚的手套接过脆弱不堪的甜品。 回寝室后,我翻了翻剩下的文件夹,“往日”中有两个小短片,一部是他初二拍的,和几个朋友演的武打戏,竟然还有特效——两个平日交好的朋友,因为A在minecraft联机时炸掉了B的房子,还特意录下来TNT爆炸的盛景(有点卡顿),所以B也撕掉了A的周杰伦签名(字幕:此为复印件,本片中没有任何珍贵物品受到损害),两人反目成仇,各自叫来四个好友,在操场上演《王者荣耀》;另一部是他初三拍的广告片,相当正式,演员共三人,推广物品为“呀!土豆”,影片末尾字幕说首发于B站,但我在他主页没找到这个视频。 在“玩笑”中仅有一个txt文档,看时间是小学三年级写的,内容为: > uxjxrqlsrblohckhgxdqplpdqdphckxqlwldqwldqndlalqvkhqwlmldqndqj 我再简单翻了下,与虫相关的只有三本《酷虫学校》的电子书,以及附赠酷虫棋的复印件(全套),都在“玩的”里边。我打了个哈欠,下床把耳坠摘了洗,再把高三的年度总结和几篇随笔复制给ChatGPT和文心一言,躺在枕头上看AI慢慢地生成描述。 [[=]] 六 [[/=]] 黄翡昀光脚踩到了蟑螂。 她反应过来后,惨叫连绵,把尸体踢开,往厕所飞奔。蟑螂的尸水在脚掌与地面间发出吧嗒嘴的音效。花洒喷水,她泼上洗面奶,不停地往脚上喷香水,边犯恶心边拿餐巾纸搓,哭了起来。虽然视觉上干干净净,但恶心的触觉仍停留着,仿佛脚上有嘴,舌下含虫。她哭着关了水,静默着拖地。蟑螂的尸体在地板缝间留下褐色液体,她用扫把在前面推,用拖把在后头跟,终于把它推出了房间外。此时她终于松了口气,坐在床上,想,幸好是酒店。 今天她是一个人出来的,孤零零的单人间,装潢偏欧式,角落里一树无法引燃的蜡烛。她穿上拖鞋时朝内看了眼,伸手摸了摸又温又潮湿的内部,才敢把脚套上。先前去广东的时候,她跟朋友住过三流旅馆(你敢信?连身份证都不需要出示),进门就被蜘蛛网糊了脸,夜里蟑螂爬在吊灯上,振翅撞翻了朋友的洗面奶。不好的回忆串联在一块,平添更加不详的预示。 她打了个哆嗦——花洒里会不会有虫子的尸体?会不会有人用它灌过肠?一想到洗澡的水都经过稀释后的粪便,她就一阵作呕。会不会有微型摄像头?这她倒是检查过了。 冷漠的电子钟宣誓已是凌晨两点,她开了灯,感觉自己睡不着了。枕头里会不会有蚕蛹?电视机里会不会死了仓鼠?地毯下有没有流浪狗在此病逝的痕迹?她双手按在短款睡裙的裙摆上,捏着丝滑的蚕丝,幻想自己刚刚离婚。对象摔门而走,只留她一人在房间里。她被吓得笑起来,用笑话填充难以安定的心。 朋友说她是个坚强、爱笑、运气好的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立过什么人设,只是会在一些人面前隐藏情绪。她大大方方地活了二十余年,跟别人说自己内向时对方都不信。她朋友众多,周末经常出去嗨。一个好友说,黄翡昀绝非i人,真正的i人会在交往中耗尽社交能量,不可能高强度这么浪。不过想来,她确实和其他内向者不一样。有些人常会自怨自艾、自我憎恶,她不会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情绪转变也如流水。 她想到了自己苍白的人生,似乎所有的传奇都与她无关。亲身参与的事情只在他人口中熠熠生辉,而她只觉稀松平常。当局者迷,所以她才想委托我写她弟弟——而不是她自己。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内涵,也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谜。如果要书写她的人生,或许……她看向室内,发现很多装饰都有新意,桌子侧面刻着《蒙娜丽莎》,另一侧刻着《星空》,门上有被烟头烫出的洞,地毯背面沾着口香糖(好像是朋友两天前吐的),浴室玻璃外的贴纸翘了一个角,角上又褪了层透明的皮。窗外一半是黑色的楼,一半是黑色的山,鸟雀的尸体挂在电线杆旁,猫站在垃圾桶上与狗争食,未开门的早餐店卷帘门上写“早歺”。 她看向自己,倏地觉得千万台摄像头对准自己,实时转播到八十多个国家。这个念头如冷水泼头,让她吓得笑了。 被蟑螂从梦中惊醒……不,她先下床才踩到了蟑螂(她厌恶地挠挠头发)。因为鼻塞上不来气,空调似乎太热了。以往还小的时候,妈妈偶尔会来他们房间打地铺睡。妈妈在自己房间时,她有时候会感到害怕,但一听到弟弟的呼吸声就不怕了。她有点内疚,仿佛利用了弟弟的睡眠。弟弟总是比她早睡,也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天生就这样,脑子里带着个定时按钮,早上起来精神抖擞,一直雄伟到晚上,按钮一拧就呼呼大睡,真让人羡慕。后来分房间睡,她总习惯双手握着,否则难以安心。有些人会抱着玩具,她不想,感觉太恐怖了,夜里翻个身碰到毛绒绒的东西,比碰到鬼还恐怖。 她深呼吸,空气真是越来越热了。劣质空调,劣质酒店,但总比家好不少。弟弟长大后,她跟弟弟聊天反而比较少。弟弟经常在打游戏、刷QQ和微博,她经过他房间也不想打扰他,最多是找点东西。刚才有做梦吗?梦到什么了?她颤抖着挠头,点开微信看朋友们发的九宫格。弟弟……某片记忆忽然飘进她脑中……虫子、肚脐、弟弟……朦胧的场景逐渐如泛黄的旧照片,渐渐拉开帷幕,她伸出年幼的手,捏住在河沟里抓的蛐蛐,放在了母亲的肚脐上(或者是弟弟的?),叫弟弟来看……弟弟笑了几声,双手作大摆锤状,企鹅般转身走了,一路跑一路笑……(如果是放在弟弟肚脐上的话,那就是)弟弟弹跳起来,笑了几声(后面动作一样)……她忽然想,会不会正是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永生的阴影? 蛐蛐自肚脐处给弟弟注入黏液,在腹中凭空生成了蔬菜的子宫,十几年来慢慢孕育。虫与人的结合化作崭新的物种,分泌的虫卵扮演隐隐阵痛的月经,从他的尿道中流泻作精液,让他实际上成了双性人。在感召到月亮的神圣光辉时,体内的虫要破茧成蝶,只好从尿道口逃离(顺产),或者自肚脐蜕变(剖腹产)。虫卵吸尽了他的能量,愈发残忍地剥夺了他的一切,就如劣质电动玩具的绝缘片,插满了他的身体各处,阻断红细胞、白细胞、毛细血管、钠离子、钾离子、亚铁离子。 但是,为什么?她打开第二盏灯,和我拨电话。在不详的嘟嘟音中,她祈祷我没有睡着。手机的振动没能将我唤醒,漫长的夜晚过去后,她没再向我透露当晚的迷思。 [[=]] 七 [[/=]] 今年二月,我放弃了委托。没有任何线索能推导出虫子和他的关系,我也没有灵感或者透露天机的梦。我了解他的故乡、家庭、朋友、生活,知道他的怨怒、喜好,清楚他喜欢吃什么又不喜欢吃什么,但到头来我对他一无所知。再推导下去就是相当丧气的结论——我对所有人都一无所知,我什么都不知道,严苛来说,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 这种想法让我有点沮丧(曾有半个小时让我相当绝望),并染上了对昆虫的恐惧。我知道,是该放弃了,不要去过问,不要再观察,麻痹自我。我曾相当绝望地以为自己会像克苏鲁故事的主人公,永远回不到平常的生活。可当我跟黄翡昀说放弃委托后,很快就忘掉了充满怀疑色调的自己,再尝试也感受不到无力的心情。 我们是在小城咖啡厅聊的,二楼靠栏杆,外面就是挤满车和人的集会。穿着蓝白内裤的大爷挺着肚子在家门口看吃彩色棉花糖的大学生们,拴着铁链的泰迪狗朝路人的裤腿狂吠。我本以为黄翡昀会有点失落,可她松了口气,像早料到我会这么做,又露出充满赞许意味的隐晦笑容。吸管插到杯底,一阵泡沫破灭的声音。我看见深刻黑暗中褐色泡沫泛着洗洁精般的反光,在残留咖啡的水流里此消彼长,贴在内壁的细密泡泡像千年后重现的遗迹,千万颗中只有几点因震动而破碎,但吸管下端的泡泡、咖啡、倒流的她的口水陷入漩涡,两个泡泡黏成桃子状,一个倏然变大,一个倏然变小,砰一声全没了,只剩仍在下滴的纸吸管外残留的液体。汽车的尖叫声、人的鸣笛声穿过栏杆时有些许衰减,传进咖啡杯中后更是力量全无。风从后背吹来,我们不约而同按住头发,可有几缕已飞入口中。我尝到咸味,百万级显微镜观察到头发外凝固的晶体,黑板上老师教过的化学式。 然后,关于他的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