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P-5000秘事:尘没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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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年?月?日??时??分##**[[/size]] @@@@ @@@@ 死亡对一个人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这种感觉将反复地出现在你未知的生命轨迹里时。 我是裹挟着恶臭睁开眼睛的。彼时,阳光慷慨,不加保留地炙烤我的视网膜,一秒钟的灼烧感褪去后,我侧过头,眨了眨眼,群山开始流动。斜阳从谷间的缝隙里穿射进来,在远处的两座山腰间寸寸铺展。我的身体倒在一片湿润的泥草地里,四肢麻木,只有脖颈和五官还照常发挥着功效。 我闻见了风里的味道,是死人的味道,脏器腐朽的恶臭、水洼浓烈的清甜与木头朽蠹的腥湿混杂在我的鼻尖。我努力动了动手指,电流般的麻木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但好在还可以动,我就可以尝试慢慢地支起身来。 当阳光吞没平顶的山原,倾盖在我的身上时,我已经重新夺取了身体的掌控权。放眼望去,闪亮的尘埃在空气中沉浮、旋转,由此我看见了朔风的舞步。 灰尘们来自于前方的废墟,它由钢筋水泥们的块垒组成,严峻而无生气地堆满了我的视野。而尸臭们,则来自于散落四周的焦肉。我的左侧脸颊的肌肤感受到一种浓重的燥热,那是来自右方的湿气无所赋予的,我便转过头去。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尽管她的右脸颧骨至腹部的肝脏、胆囊尽数消失,尽管她的左眼球安静地凝视着主人的小肠切面,但我仍旧认出了绫树。 她剩下的躯体隐没在不真切的光芒里,在这狭窄的山野里,用仅存的右眼怔怔地、茫然地,与站在光影交织处的我对望。 我看向远处的废墟。一块银白色的金属标牌在水泥块里藏起了自己,徒留一条了无生气的尾巴——**N-06**。 我又晚了一步,而且,这次来得太晚了。我能感觉到腰间沉坠的异物感,当眼前的06号站点只剩下毫无意义的破碎“尸首”后,我明白剩下的机遇全部聚焦于自己随身携带的盒子里。 我已记不清自己使用了它几次。 最远古的记忆参差叠错,时间的锈迹隐秘在脑海中的某个回路里,像溶洞里的钟乳,一个节点坠落,回忆中的图像溅起水花,分流至每个时间点。除了06站点的标记外,一片灰色。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1.png]] @@@@ @@@@ @@@@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0年10月17日19时20分##**[[/size]] @@@@ @@@@ 在一个满带着凌厉倒刺的夜晚,石菖蒲医院的上空异常宽阔,我从七号地下掩盖通道走上去,穿过回廊时第一次看见了绫树。隔着一道整墙高的单面镜,她匆碌的神色在我的眼前闪烁。 从十月中旬开始,石菖蒲也开始了严格管控,住院的病人们若非急诊,就在隔离区观察三天,再到住院部病房隔离,每天都有常态人员对他们进行核酸检查。 全运会结束后,全城的人都觉得应该会静默几周,隔离筛选出阳性的人员,但是没有。结果就是持续三十多日的爆发,从城市到农村,从企业到学校,遍地开花。 基金会的外围机构也不可避免的陷入其中。响应当地政府的号召,也在06站的安排下,石菖蒲医院就诊的病人也少了起来,非必要的不会住院。我们为了节约不必要的开支,也控制了常态上班人员数量。但是一部分医生和护理人员不再能出医院大门,长期住在其中,这也给站点的掩盖工作增添了不少的麻烦。 帷幕内的工作不会随着常态世界的灾害而有所改变,所以当我拿着一份高权限企划文件存档去上层医院的掩盖区域上传时,看到了从麻醉科的众人里匆匆穿行而去的绫树。我看着她打开科室旁暗格的门,一道光直射到她的脸上,某种焦虑,野鸟振翅的隙间、水滴在湖面撕开张力的焦虑在心头被打开。 她抬起头,一瞬间的目光交合,在她单方面无知无觉的时间节点中完成了初次相遇的仪式。声音们在我脑中劈头盖脑砸来,但其实静默如初,她很快就低下头,步伐轻快地从那隐蔽的门缝里穿过。伴随着隔音墙无声的一响,空间关闭,世界再次分隔。 再相逢时,已是年过境迁,我从06站的科研部门转入特殊项目负责小组,由此在各个技术运输与沟通网络间转辗。经过列车交通的运送与移动式办公系统网络的传递,我的人生割划着这片土地,串联起不同城市。前日在吉林,翌日又在03站的迎送下到了82站所在的上海、抚顺、洛阳。城市复城市,山峦连山峦。起点与终点的传送,仅仅体现在不同称呼的转换。建筑与自然环境联结堆簇,无所区分。从哪一刻开始,他们说进入到鄂州的空间,又是通过了哪一块田野,在哪一株草木的礼毕后,说来到台州与鹰潭。在基金会工作的年限里,对于天地边界的界定趋于模糊,坐标与方位没有了意义,我始终困于自身的牢笼。然而那些山峦河流勾勒的画像,又确乎以某种气质聚拢,构成一抹清晰的图式。倘若人类文明的气质是红褐色,我即在这片土地上刻录一个灰色线条所闭环的圆团。中心深实,边缘浅散,不同地区的线条如箭头般刺入圆环中心,收束成广袤时空里的邪诞。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1年9月3日11时45分##**[[/size]] @@@@ @@@@ 那天,从自贡去往重庆的一辆特种列车上,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耳边震起。我转过头去,看见她明亮如佛般的眼眸,那是我和绫树的第二次相见,也是第一次真正的相遇。 “很吵,对吧?”她说。 “已经麻木了。”声音从我干渴的喉咙里挤压出来。 机器的嗡鸣在我和她的距离间回荡,她看着我,微笑,温热的潮汐把这车厢里冷酷、麻木抛投到远处,湮灭在重庆港,我惊觉起来,原来我也渴望着生活中那些除模因、生物危害、反熵与隔地促动以外的味道,热烈空气的味道,洁净透明的味道。 列车穿过云雨,昏暗的天色下,轨道旁的路灯一盏盏地明亮起来。 “记得三月份那次,我从石菖蒲医院结束工作后,听说有一个同事也同时从那里调度到同一个新项目里,看来是你了。” 她眼眉高挑,缓缓地藏进额头的几缕黑发里,我就这样注视着她的双眼,闪烁的灯光在瞳孔里跳动,如晨星落入银河。 我们在车上聊了很多。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在06站时的工作,也知晓了那一年的隔墙对视并非巧合,而是神灵摆弄着手上的积木。绫树告诉我,那天当她从那暗格中走入后,在麻醉科的另一侧,看见我拔下电脑U盘时浓重的惶然。她告诉我,时间一直都在,是我们的离开让它在其他人的身边游走,不是时间在走,是我们在走,最终仍然走入聚合。 那段时间,我们有过很多次交集。基金会在工作闲暇时间也是不容许喝酒的,以防有意外情况发生时,发现负责处理的人员醉成一滩烂泥。于是我怀念起曾经大学时稀里糊涂参加过的一些酒局,怀念那时肆无忌惮的无忧无虑。当枯燥的工作逐渐覆盖往日的觥筹交错,欢闹的历史成为静止。 我也想象绫树的历史,想象着她不同的过往,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同一时刻的她与我。此后的日子里,我们一起走进纯白无垢的项目实验区里,走进思想喧嚣的站点图书馆里,走进城市背面明亮的灯光里,走进十月的重庆满怀醉意的夜色里。在那些炽热的、冰冷的、澄净的光中,我时常在她的身边,或紧或慢地跟随,看着她白色的长袖大褂披在一个孤独的背影上。 我知道我们不会永远结伴而行,也知道时光都将转瞬即逝。但我仍麻木地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温润的风,暴雨过后湿漉漉的水泥地,以及从地下室走出来时逼仄的阴凉。 2021年11月7日,立冬。我和绫树从站点的小门出来,坐直达地面的电梯,出口处是一栋废弃多年的老楼,细小的尘埃拘囿在不远处摊贩的灯光里,与冲撞的飞蛾间断地咄咄戳戳。那时,傍晚的天幕濡起一大片灰色,我从她手里接过公文袋,尝试着找一些共同话题。 “你觉得老张怎么样?”我把袋子捏在手里,与她的脚步达成同调。 老楼里的电梯闭合,按钮倏然灭去。 “项目主任吗?为人很细致,有自己的抱负,但有些教条主义,虽然可以看出来他自己也在努力不影响别人,”绫树安静地看着前方说,“作为站点的一份子,尽管是高层人员,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实权。他有自己的光彩,这是自身所散发的,不是基金会给予的,这点很能感染别人,比如说我。” “我也是。”我点点头,“尽管我们只是临时驻地的合作关系,但可以看出来他其实为基金会默默地做了很多事。” “其实刚开始你说你见过我,我以为只是客套话,那天我走的很急。” “当时我也是一抬眼就看见你,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基金会很大。” “下次技术信息需要核对,你可以直接来找我了,”她笑起来,我转头,如一年之前那样,短暂的四目相接。 “我以前总是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团队氛围。总感觉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她说,“就算在人群里,我也只有属于一个人的世界。” “我倒也是,但我是因为社恐,我这人胆子太小,说话结巴。” “哈哈,没看出来。” “以前06的人还说,我看着唯唯诺诺的,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也总比我好,太孤僻了。”她踱走着,面容对着我,凝视我。 “也该改一下了。”我低下头去,吞咽空气。 回宿舍的路成为了我走过的最漫长的路,它变成了世界上最为平缓的、喧嚣的静谧之地,我们在所剩不多的欢笑里自由、安心地撒野。 过了几秒,我察觉到绫树慢下了脚步,于是速度也跟着她一同降了下来。她看着我,微笑抿作弯弧,“我经常觉得你眼睛里有光,总让我想起以前的自己。我可以从中看出一种执着,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或许只是倔强吧。在这种环境里,我时常要逼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只是闭嘴做,因为异常是想不清楚的。”我无奈地摊手,“但是常常有有种探寻一切的冲动。” “你大概自己都没有发觉吧,其实每个怀着热忱进来的人起初都是这样的,但你保持下来了。”绫树贴近了我的手,“你知道吗,你每次在研究室外边喊我时,我都感觉到一种宁静,仿佛在那之前实验室里格外嘈杂。” 她低下头去:“有时候我走在路上,经过那些学校里,看那些高中生、大学生,我就觉得他们就该是这样子,喧闹,无所忧虑,永远在开心中带点莫名的感伤。他们中有的人在日后会成为我们,其他人会成为别人,但很少有人还能是他自己。” “但我其实一直在试图改变,”我深吸了口气,“前些日子,以前的同事和我说06站又死了人,三个安保团队的青壮年,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就感觉,在基金会你没有办法自保,但仍得试着拯救自己,比如多听一些道理,多调整自己的心态。” “但事实上,你不用强迫自己接受什么新的道理去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如果你内心真的有所不畅,找一个人好好地倾诉,如果那人愿意,会静静地听一晚上。” 我停下脚步:“愿意听吗?” “今天晚上很长。” 夜晚在绫树周围沉降。我紧紧抱住了她。街上的灯光沉默,高空响起民航划破空气的闷响。飞蛾摆脱了灯火与尘埃的束缚,隐入夜色。逐渐黯淡下的天光里,留下一道细小的背芒……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年?月?日??时??分##**[[/size]] @@@@ @@@@ 我跌跌撞撞地趴在06站点的废墟上,尝试找到剩下的药剂,或者任何一丝可以用上的线索。我的脑海里想起一个业余诗人莽撞的呐喊:安静与逃离是两种一种风格的艺术,但我选择了向毁灭的方向前进。黑暗的白昼压下来,压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药效什么时候过去,它勉强帮助我躲过了一次正反物质湮灭,但是下一次,如果在它失效之后我死去,那我就将和这个世界一同永远死去。 除非我可以找到药剂,不停地服用它,或是知道它的有效期,来保证自我个体的不灭。 半小时前,我把绫树埋在了旷野,这曾名为“天津”的土地上再也无法迸发新的生命,但我黑色的呼吸里仍旧带有生机。就像绫树说的,我是个执着的人,执着到十根手指的皮肤和肌肉都磨灭,直到我的指骨在不间断的阵痛里触到废墟底部一丝异样的痕迹。 我喘着气,试图将那块沾染污渍的电子屏从周围拗断的钢筋里抽离出来,它们死死地覆在屏幕的上方,断裂处渍着黄铜色的锈晕,以及我指尖所散落的血点。在四肢并用了几分钟后,我脱力地卧倒在一块铁板的碎片上。在它尖锐的缺口刺破我肝脏的同时,我看见了屏幕上的字。 [[div style="border:solid 1px #999999; background:#F5F5F5; padding:5px; margin-bottom: 10px;"]] [[=]] [[image http://scp-wiki-cn.wikidot.com/local--files/project-aidita-hub/cpa_logo width="250px"]] [[/=]] = [[size 1.5em]]**##DarkRed|M9工程 代号[[span class="ruby"]]个体空溯剂[[span class="rt"]]Individual Spatial Backtracking Medicament[[/span]][[/span]]##**[[/size]] = **[计划预案]** **概述:** * 由Site-CN-06爱蒂塔计划委员会通过,M系列工程9号计划已进入正式预案阶段。该工程系运用KFA完成的特异类药品开发,旨在开发研究得出一种基于药理重构临床个体时空层的服用类药剂,使其在KFA-32 “爱蒂塔平行监视器”的辅助下,以人脑神经元的链接方式将爱蒂塔空间作为意识河床,从而完成个体时空穿梭。该计划由技术与工程部门、科研部门以及卫生部门联合开展,由Site-CN-06外围设施“石菖蒲医院”提供临床实验个体。 **获权使用的资源:** * 十一号爱蒂塔科技 * 双人脑系统临床试验权限 * [访问受阻] **工程进度:** * M9工程的单体时效应被设置为**48小时**,期间所作用的神经元电子回路将被保存,48小时后如无技术性补充,个体时空潮汐将覆盖其元数据。 * [已编辑] [[/div]] “四十八小时……四十八……”我喃喃道。距离上一次使用已经过了43小时,我再没有办法保证之后的穿梭过程,于是我取下腰间的盒打开,里面静穆地躺着七支含满浅黄色液体的注射器。我颤颤巍巍地取出其中一支,将针头插入脖颈,手指推下。 “这次,我……我要再多说一点。” 我随手抓起大腿一旁的铁器碎片,用力地刺破自己的脖颈。在全身失力的同时,眼前的景物开始渲染,阳光晕在云层里,粘稠细长的金色纹路从眼前的一个点展开,快速地在我眼前的整个世界里编制成一张巨网,接着笼罩下来…… 当我恢复意识时,小腿正被一种坚硬而细长的物体推攘。我扭动麻木的躯体,然后耳边传来枪支零件碰撞的声响。 “不要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的思绪被阻塞在某个地方,无法抽离。这时候一缕阳光斜斜地泻下来,一袭黑影跃入眼帘。一个戴着作战头盔的男人身影盈斥在我的前方,在他线条分明的脸孔下,我看见了那个刻在背心一侧的白色标志——基金会的标志。 疼痛感尚未消退,而我的喉咙只得发出如齿轮摩擦般的音色。我尽力想表达,却听见男人对着头盔式对讲机说话。 “这里是Site-CN-06-α,我们遇到另一个基金会的人了。”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jingmian.png]] @@@@ @@@@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年?月?日??时??分##**[[/size]] @@@@ @@@@ 我忍住了自己发声的冲动,面对前方背在黑影里的人脸,一言不发。被三个武装人员架着胳膊拖到吉普车上的时候,我的嗓子眼和肺腔里笼着一种蜷曲的异物感,好像砂砾和塑料碎块生冷地铺陈在我喉管上每一寸看不见的地方。 每一次平行维度的跳跃都依此有序地冲击我的身体,首先我的头脑会暗示自己进入了一场不辨分秒的昏迷,然后是一股热烈、阴郁、腐败、芬芳的浪潮。席卷而来的时候,阵痛感窜入我的鼻间,顺着额窦抽打我的前额叶,最终是迤逦的幻觉。在一阵郁热的痛感和松弛的芳香里醒来时,视野中不会有绫树。 景色再次切换时,我已经坐在一个熟悉又陌然的空间里。这种标准配置的06站点审讯室中央被一块通底连接的防弹玻璃分割,两张铁制的长椅相隔摆放,我坐在房间墙壁的一侧,背脊佝偻,胸脯前倾,身体埋得比室内的阴影还低。背后机箱庞然的老式空调发出巨大的嗡鸣,掩盖房间里所有的寂静,阻挡我想要说话的意图。 直到坐在另一侧玻璃后的男人开口说话:“罗叶,1991年生人,16年到基金会中国站点任职,3级研究员。” 我微小地点点头,松了口气。 “有没有水?”我说,“我快渴死了。”历过死亡和时空回溯后的副产物仍旧在我的每一寸血管里发挥着作用。 他点点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这是我们要调查清楚的。在你面前的桌子抽屉里有瓶矿泉水,还有三日份的压缩食品包——接下来我会和Site-CN-β站点的首脑建立一次沟通,去搞清楚这个事情。” 我吞下半瓶水后,才从方才臃肿的语句中察觉到一种悄无声息的不安。于是眼神越过玻璃,落在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身上,假装自己掌握了十足的话语权,郑重地对他说。 “您没必要把我扣留在这个4级审讯室里这么久,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解释清楚,尽管涉及了异常技术,那也在基金会内部可控的范畴内。既然我的信息都在站点留档记录,那您也应该明白作为一个普通的研究员我并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你们何必对一个自己人做到如此地步……” “谁说你是我们自己人?”——汹涌的质问扑面而来。取代了我的话语权,取代了响作一团的空调机箱,取代了驳斥的根基,取代了我的思维。 男人向前靠近,他的脸几乎贴在将我们彼此相隔的这层透明枷锁上,仿佛想看清我顿刻的表情,而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Site-CN-06科研部门主任、爱蒂塔计划工作组科研处首席研究员,王德渊教授。紧接着,他张开嘴,厚重的热气展开在玻璃板面上,声音遂即透过无数的聚碳酸酯颗粒传入我的耳蜗。 “罗叶,1991年生人,16年到基金会中国站点任职,3级研究员。在2018年7月双冲事件中,死于敌对方成员枪杀。我们的罗叶早就死了,行凶者的身份,是Site-CN-06-β站点成员,罗叶。” 在膨胀入水的灯光烁灭里,我哑然。不知多久,思绪从风扇的震颤中苏醒,我秉着依旧干枯的喉音问到:“我应该是第三个罗叶。我接受调查,但我在说之前,我有个请求——不,一个问题。你们站点,有没有一位叫方绫树的研究员?” 再次见到绫树已是三天之后,我在审讯室里吃完了所有的急救食物,不知是因为难以吞咽的木屑似的饼干,还是油腻地发腥的混合肉脂块,我的嗓子始终很干。他们送来一瓶又一瓶的矿泉水,而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明自己并非那个同名的凶手。生物测定结果在三天后才显示,而介时早已过了M9工程的生效期,06站点的技术部门并未给出任何实质性的答复,由此我才明白,站点指派爱蒂塔负责部门的人来审问我只是一场并不美好的巧合。不幸的是,这也使得我通过客观技术层面摆脱嫌疑的期冀完全落空了。当我已然沦为以垃圾为食,沉默不语的暗箱巨兽时,绫树终究出现了。 她打开审讯室的房门时,外部走廊的白炽灯投射进来,割去一块冰冷惨白的瓷砖地板。我忽然有种错念,顿刻地产生不愿见她的想法,当她进入房间时,就会发现空调的风扇嗡鸣,而我不在房间里,不在任何地方。但我知道她一定比我见她更真切地见到了我。她脸色苍白,黑发隐没在房间角落的影中,深褐色的眸子盯住了我,一瞬间,时间也开始呼吸。在这个世界里,她裁去了长发,发丝的边缘短垂在下巴处,稀疏的刘海疲倦地贴着额角的肌肤,她低头看我,迷惑且沉默。短领的黑色衬衫隐在白大褂下,由中隐约能看见灰色的内衣,宽大的大褂左胸口处缝刻着三箭头的标识,松散地披在肩上。 “听说你想见我?”她说。 我抬起头,真正看见了绫树,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因果。 “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19年12月25日19时20分##**[[/size]] @@@@ @@@@ 傍晚七点,06站点4级审讯室。 我和绫树隔窗而望。她把手上捧着的档案夹放到桌前,眼神冰冷地看着我:“你见我就是想问时间吗?SCP-CN-6908?” 我看到了一双埋藏在一种无端情绪之下的眼睛。 “为什么你们的异常这么多?我来的那个世界,CN编号只有三千多个……”我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看起来你并不惊讶于自己成了收容项目。”她平静地说。这个空间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我明白这是他们必要所做,而她也从我的缄默里充分知晓了我对基金会行事风格的理解。我偷偷地看绫树的脸。在这种最低语的坦然里,她眼神开始闪烁,尔后说到:“关于方绫树这个人,你之前有接触过吗?” 我已经不再感受到来时的那种冷酷,叹了口气。 我说何止是接触过,我甚至和绫树保持着最亲密的关系。当时如果不是调职,我们两人或许会一直呆在06站点,她或许会从麻醉科转岗,就像你一样。而我也会进入爱蒂塔计划更深层的技术岗位上负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拿着残存的技术,在一大堆平行宇宙里穿梭。我想如果这里连中国分部都有将近七千个异常,那么总部编号的异常项目应该更多。那你们的普纽玛项目呢?它是什么?它是不是一个只发生在一个和你们无关角落的人类大灾难,而你们仍旧相安无事?在某一个世界的2020年开春,一切都崩溃了。基金会成了屠人的魔鬼,所有人都死了。而我所在的世界虽然挺过了2020年,但世界的毁灭仍旧不可避免。我只是想救你,我在每一个世界都想救你,我想留在你相安无事的宇宙里,让你记得我,让我可以看见你。但是一切一切都在往不可避免的毁灭上前进,有你存在的世界都在杀死你,我该怎么才能弥补它,你告诉我。你和我逃吧,通过爱蒂塔计划可以让你和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吧绫树。 她愣住了,然后是一阵嘈杂的安宁——轰隆轰隆,风扇的声音。 许久过后,绫树厘清了所有的逻辑,也不再称呼我为SCP-CN-6908。她猜想有一种根植于我自身所扩散的唯心异常正在发挥作用,以至于我的本我意识所存在的所有维度都在进行归因,将K级情景归因至于我有所关联的那个人。绫树从来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那个人是绫树。她和我说,这个世界或许可以避免这一切,因为已经有一个绫树死去了。 我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她申请带我出去走一走,作为收容工作的一部分必要环节。我体内的M9工程元数据已经失效,这个世界的个体时空潮汐完全覆盖了上一个维度的信息,所以我并不着急。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无处可去。个体空溯剂的发挥范围只能指定在两个前置条件下,其一是需要肉体在本时空的生物性死亡,其二是下一个跳跃的时空中必然存在M9工程计划和现成的药剂。在此前的诸多情况下,仿佛一种超形上学般的客体力量总在发挥作用,有意无意地安排我跳跃后的地点附近就存在药剂。而这次,直接指向了06站点爱蒂塔计划部门本身,却反而令我无比烦躁。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19年12月28日14时00分##**[[/size]] @@@@ @@@@ 绫树带我坐上车,穿过和慧南路一支的街道,穿过街边的自助火锅店和邻近的街道, 穿过那些被成箱堆砌在角落的废弃啤酒瓶,穿过捡拾可回收垃圾箱里泡沫纸板的老人,充满鱼虾腥臭味的菜市场鱼摊,穿过南开大学的正门,穿过所有泯然众人的景色。我穿过了很多旧事,穿过那些终究一事无成的拼搏和享乐。 但我始终没有穿过迷雾。 直到吉普车在一处好似田野的乡镇交界处停下,她拉我下车。车辙在半湿的泥地里轧出长长的水道,反射出她的鞋跟,暖阳从背后爬到我的脸颊上,我抬起头看见她指向远方,什么也没有看到,才发现已是昏黄。 “你看,”绫树说,“那里掩盖着Site-CN-06-β,是另一个基金会的设施,我们管它叫GOI-001。那个杀死罗叶的罗叶,就在那里。” 绫树继续说:“我知道你大概很糊涂我们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们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在17年的某天,具体时间只有最高层的那些人知道,总之突然发生了,我们的现实多出来了一个基金会,不是简单的加倍,而是像糖油混合物一样浑浊不堪的状况,周遭的世界都没变,只有所有基金会设施附近的地貌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融合增长。” 她沿着田野的边界向北边走去,我跟在身侧,沉默地看着她踢开脚边的碎石,落在水洼里发出扑落的声响,空气的曲线流变,野草茫茫,顺风倾倒。 “那个时候,问题就出现了。没有两个宇宙的相接,没有平行世界的门径,世界对我们来说没有过多的变化,只是异常跟着基金会的增长而增长,我们彼此也都认为世界本身没有变化,对于眼下自身所处的基金会,被定义为是稳固不变的象征,而对方才是徒然增加的异物。” 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太阳下落的速度陡然变得迅速。愈发昏沉的天幕像一个牢笼,甚至闻到了其中氤氲水汽的味道。 “那你做了什么?”我问绫树。16时55分,热气沉降下去。我们走到大路口,前方就是毗邻海河湿地公园的地界。她抛给我一个宽慰的眼神,也或许想给我一个答案。答案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答案存在比其本身更值得关注。 绫树说,她时常感觉和我一样,仿佛自己身处平行世界,而她有甚于我,处在出入口的夹缝之间,根本无法动弹,只能接受这一切的安排。这是一种比寒冬的薄雾更厚重的悲哀。 “绫树……那个绫树,是怎么死的?”我想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一丝凉风吹过来,卷起我心里的懊悔,在寂静里我只能佯装着极目远眺。 “没关系。这已经不是秘密了。2018年的七月份,基金会发掘了GOI-001的多个临近本部站点的隐蔽设施,其中包括Site-CN-06-β、Site-CN-12-β和Mobile-Site-CN-β,对方出于最高级别保密规则的因素,派出了多达四个特遣队来处理此事。本来一场大型会谈、几次记忆删除和一次双边合作保密协议就可以搞定的事情,在某个异常项目收容失效的偶发事件促使下,几乎不辨敌我的交火爆发。在那时候,对方——06-β站点的3级研究员方绫树于混乱中被流弹击中头颅。后来,我在人员名单里找到了她,看着这个名字,看着自己的死亡记录,就觉得自己像在迷雾里舞蹈,所有的文字都化成声音,若即若离,好像死了,但又真切地活着。” 我一直看着绫树,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和飘忽的短发。听着她的叙说,想象着她不同的过往,她身边的物和人,此时此刻的她与我。然后我说,就到这儿吧,接下来该讲讲我的故事,然后我们往回走吧。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0年1月1日1时10分##**[[/size]] @@@@ @@@@ 尖锐的电子音刺破空荡荡的收容室钻入我的脑中。遂即一种莫名荒芜的感觉用上心头,我大概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过几秒,门被重重地推开,我的意识被绫树纤细的小臂唤醒。她勾住我的胳膊,将我往收容室外面拉扯。几个白大褂在走廊上飞快地掠过,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在穿过下一个拐角处正对的汇报厅,我瞥见里厅屏幕上的实时画面,解放桥正发出巨大的怒吼,周遭的火焰与爆炸宛如鳞次栉比的惊雷。一些行径外貌诡谲的人形个体在画面中狂笑着、奔跑着、撕咬着,我依稀分辨出那应该是SCP-CN-611-1个体。 我突然意识到了,黑暗压制下来,呼吸都是黑色的。然后颤抖着,竭尽全力的,我问一言不发的绫树,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混杂着坚毅的悲悯。她给我看平板上的信息,我的视线里一阵模糊。 > [[=]] > [[image http://kaktuskontainer.wdfiles.com/local--files/tanhony-sandbox-hub/skiplogosmall]] > > **以下信息经 O5 议会一致决定通过后撰写发布。** > > 那些目前仍未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的人,我们代表着一个称作 SCP 基金会的组织。我们之前的任务都是围绕着收容与研究异常物体、实体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现象展开的。上百年以来,这些任务一直都是我们组织的工作重点。 > > 由于出现了超出我们控制的情况,此指令现已更改。我们的新任务将为灭除全人类。 > > 此后将不会有进一步的通讯。 > [[/=]] “不是我们这个基金会干的。”绫树接下来闷声不响。她的十根手指娴熟地在平板屏幕上敲击着,这工作对她来说仿佛已经做了成百上千回。 我想起石菖蒲医院外凌厉的夜晚,想起火车驶过林间的震荡,那时候好像有用不尽的时间,就如同和现在的绫树度过的不长不短的时光,我想起她踢开然后弹落到泥泞里的石子,炽热璀璨,然后迎来冷却。终究还是来了,我说。 她抬起头:“这不怪你。一种宿命使然下没有人逃脱得开,是我天真地以为一个绫树死去后这场灾难就不会出现。我错了,关键不在于绫树,关键在于你的绫树。”然后她笑了,笑得像两人此生最后一通电话那般的沉默不语。 “那天路过南开大学,我就在猜。”我闭上眼,“我猜你应该是这里毕业的,很久以前,我问过你,不是你,我的那个。你没有说。” 我感觉到后脖颈有一阵温暖的摩挲,一睁眼,看见她拍着我的肩。没关系的,她说。“我的答案不一定是你的答案,你说过你要待在能救下我的那个世界,你那天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所以你要去寻找你的那个答案。这里不是终点,刚才总部传来消息,Site-17-β向我们的信息库里传输了SCP-096的照片,现在数以万计人已经被判定了死刑,包括我。所以我们要尽快。” 我倚靠在墙上装作没听见,眼镜顺着汗水跌落在鼻梁尖。我想搂住绫树的肩对她说,想和她说一些话。我终于才明白罪魁祸首是我,是我产生的执念拉扯着绫树在往死路上一往无前,无论如何,从遥远彼端逼近的冷气终将我编织到这张大网之中。 “要快了。”绫树拉住我的手,向反方向的廊道内跑去。“以往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也不能保证在如此大体量的认知受害者情况下096的速度和优先级是什么,况且……”她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天花板,“没人知道还会有什么东西到来。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跟我说过,爱蒂塔计划的M9工程已经初步完成,我刚才已经申请了特殊权限。” 根据我所了解的K级特殊应对方案,目前站点的大部分功能性已经全部用于应战防卫和收容强化,其他人员行动权限会被开放至最大化,以便全员的快速调度响应,所以非异常类实验项目区域全部解禁开放。我们正通过一条狭长空旷的通道,在眩晕的视野中,唯有前方的一个小门中亮着光。随着我们疯意地奔跑,视野中的光芒越来越大,直到越过我和绫树的头顶。 我们在门口停下脚步,我看见了那个机器,以及它下方陈列的那18支泛着黄色光晕的注射装置。 “去吧。”绫树推了我一把,轻声喊道。 我转过头去,看见她冲我笑了笑。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二次看见她的笑容。就在同一天,就在我们分别的前后脚。她思忖了片刻,又对我说,你啊,也真是奇怪。什么也不多问什么也不多说。看见我时明明一鼓作气式地说了这么多,我却也没感受到久别重逢也没有爱恨交加,好像只有对自己藏着掖着似的嘲弄。 远处传来带着哭腔的低鸣嘶吼,我知道那是害羞之人的声音。我听见了,绫树也听见了。仿佛颜色正在从我的视线中被剥夺,周围的白光变得比黑夜还要黯淡。 “醒醒,罗叶!”绫树喊起来,声音里带了些噎泣和焦急。“没有什么生来孤独,也没有什么白云苍狗,你做得到!去找可以让你安生的世界!” “拿起那个针剂!” 我咬破了唇间,在墙体破裂发出地震般颤动之际,我将药剂注射进自己的血管里。 白色的光晕穿透黑色的房间,剐去一片绫树背后的地板,高瘦的鬼影咆哮着向我们冲来。我第一次看见了它的脸,那了无生气的悲愤的陶醉的尖细的腥臭的苍白的脸。我想冲上前去紧紧抱住绫树,但还未等踏出半步,她留给了我最后一个微笑。 绫树说:“其实,我一直骗了你,也骗了所有人。死去的是α站点的那个方绫树。” 下一秒,她掏出腰间的枪对我扣下了扳机。 在肉体死去的前一刻,我疲惫的眼中庆幸地没能映照出她被撕碎的模样,只留下了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 “再见了,不属于我的罗叶。” @@@@ @@@@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显示出一种尚未发育完全的状态,在一片尾灯的猩红里,扁平的真实感逐渐圆滑起来。我茫然回顾四周,发觉自己正跻身在夜晚街道的一角,星空漆黑一片,被云雾隐约遮盖的月亮如同接触不良的白炽灯。我的身后是一条不见底的小巷,而身前的车道上,行车拥堵,远处若有若无的广播声好像在指挥交通。几个女子从身边经过时,熨平的白衬领们在眼前划过,她们耸着肩膀,脑袋垂在当中,轮廓森森,宛如晦暗的鸦群。 隐约间我听见她们的低语,应是广东的方言。一时间我四肢紧绷,无处卸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此处本应是主要负责人形异常与人造类异常的站点Site-CN-29的辖区,和爱蒂塔计划应当毫无关系。我抬头看向远处的路标,在蓝色荧光牌下,写着两行白色的大字:农讲所旧址 - 800米。广州人民图书馆 - 250米。路牌的右侧有一块镶嵌在墙上的电子屏幕,上方写着:“要思想主导天性,不要天性控制思想。” 我顿生一种预感,仿佛M9工程在我无知无觉时把我吞噬进入了一个交叠混乱的时代,看似莫名的标语宛若一种无言的嗔怪,指挥着我的理性扭转以往的做派。 下一刻,我的肩膀压上了一种重物感,随即而来的是一声怔怔的高喊。 “同志,宵禁法抽查登记!请配合。”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松枝绿色涤棉织军装、戴着白色手套的男人向我点头示意,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电子屏仪器,卡其色的腰带中央嵌着一块背底黑色中部银白五角星图案的铁牌。软肩章上是三条金色的竖行条纹和一个原子符号,领口内隐隐露出制式衬衣的一角。 男人粳稻茎秆似的利眉下横着两轮木刻似的眼睛,目光深深掩在大檐帽与额头交错的影里。 我看见木刻的眼眸扫射过我的脸,然后他震声说道:“请站直不动。”说话间,在手中如老式军用机一般的仪器上方掰开两个卡槽,对着我的头颅,从最上端的发丝扫至颌下的汗毛。 机器发出警报:注意,非中华民国登记公民!注意,非中华民国登记公民! 街上的人群停滞了,大街上横生出数对目光,犹如城市的镣铐枷在我的脖颈,男人掏出腰间的短枪,对准我的胸口,大声呵斥:“双手抱头跪下!你这个公社的特务!”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fengrao.png]] @@@@ @@@@ @@@@ @@@@ 子弹低低地飞着,绕在我的身边——就要钻到脑髓里了!我不得不放弃思考,几乎仅凭着意识在行动。城市各处的LED灯切换了图像,我看见我的脸被印在钢筋水泥们裸露的脊椎上,广播开始嚎呼。 紧急动员!紧急动员!我远离大街,远离那些汽车驶过时发出厚实的声响、女人尖锐的鸣叫和男人愤怒的嘶吼。钻入一条小巷后,黑暗一点点把现实溶解,我彻底明白这不是我所熟知的广州城。巷中联结着两侧促狭的居民楼,忽明忽暗、鳞次栉比的窗中透出光亮,昭示着这个镂空的城市没有我的所处之地。偶然间,穿过数个门房,转过几个犄角后,从一扇门的缝隙中探出身躯,没有一句开场白地,只是窥视我。 声音——就在耳边。我转过头去,几百米开外的人影快速地移动着。不像最初那样齐整,而是三三两两,错错落落。那是巡街的警卫。我喘了口气,脚步像灌了水泥一样的沉重,但仍庆幸自己曾在基金会内学过几个月反侦查技巧。庆幸这座城市像钻石一样有无数切割的棱面,警卫们只能看见其中一面,并对着那里虔诚地走下去。 警笛声渐行渐远,陪伴我的仅剩下流浪汉手中仅剩一截的烟蒂闪烁的微光,近处随晚风而动的阳台外部衣架上垂直的内衣肩带,以及满墙横纵的红色标语搭构的陷阱织网。 “城村合作,坚持禁欲,理性为本,共同解放。” “文化革命须落实,思想改造要彻底!” “打倒公社份子,保卫中华民国!” 这些无处不在的绵长声响让我的内心逐渐寡言,我愈发迷惑这些充斥着强烈既视感和时代性的内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物质林立的后现代城市森林中,但我明白,如果太过着迷这些看得见的事物,反而会更加对看不见的那些感到困惑。于是我将思维重新塞入当下的惊惶中,向着更远处逃离。 在这座无形监牢里,夹杂着细雨的质问,我听见依稀遥远之处的大钟楼敲响了所有声色犬马的倒计时。 @@@@ @@@@ [[size 1.5em]]**##DarkRed|北平时间 1995年4月17日20时00分##**[[/size]] @@@@ @@@@ 再次醒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掀开裹在身上的废弃防尘布,沿着简陋的施工遮挡板走出空楼。远处器械声响不绝如缕,我躲过施工团队,在聒噪刺耳的吵闹里猫腰穿过一辆挖掘机的另一边。通过挖掘臂和泥石堆几拳的交隙里,看见远处工厂黑色的化工烟雾滚滚燃起。 一夜里我捡拾了两张报纸,再加上各处的口号横幅,终于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这个世界的中国终究也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一个名为中华民主共和国的新国家政权,其简称为中华民国。 但是不知由于何种原因,它正与另一个试图统治全球的极权军国主义联邦制国家长期进行着战争。那个主导着一切民意的党派“丰饶公社”投入了极大的军备力量封锁着这里的沿海区域,使国内紧缺的资源和与之矛盾的发展需求逼迫着社会走向失控的边缘。 我尝试远离城市,在警惕着巡逻军警的五个小时内,丝毫没有摸到任何乡野的气息。我尝试问过天桥下的流浪汉,他只是指了指带着不可告人凉意的夕阳下城市昏暗的背影,告诉我说,在西边。 在多么西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下午这样倏忽地过了去。我不止一次怀疑M9工程出现了问题,把我从一团糟糕的旋涡里拽出,丢往更犀利潮湿的黑洞。 直至夜晚,抵达山丘的同时,太阳被顶峰吞噬。阳光熄灭之后,天地的色彩转换,城市变得空旷起来,我听不见任何虫鸣鸟叫,处于前方的野林,生物的痕迹被一种潜在的工业化剥离,一切寂寥万分。密匝的荆棘从山丘蔓延下的小路一端向上覆盖。在山路的两侧,我看见几条泛着银光色的金属导轨,三三两两错落地攀附在灰绿色的森林残骸上,一路通向山的最高处,那里伫立着一个形状怪异、棱角分明的塔台状设施。六条多变棱形的白色方柱支撑起其上方的圆弧顶面,下方砌成一个圆形的托座,四周的墙体上镶嵌着不同大小的外显表盘。上方的弧面中央有一根类似记录杆的装置均速转动,一个球体被两根细杆联结在记录杆的头尾部上下滑动。随着球体的滑动,墙面上的刻度不断地变化。这个设施孤零零地占据着阴郁的天色下唯一的风光,如墓碑般昭示着这座城市的建立已全然埋葬了自然景观。 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风压之下有一处草丛窸窣,以及男人遥远的交谈声。我伏下身子钻入前方齐肩高的野草从,向着声音的反方向小心翼翼地移动。我已经走不动了,疲惫顺着脚底洇散上来。 几分钟后,脚步声逐渐离远,我微微抬头,看向那交谈的来源。两个一般高的、统一制服着装的男人,向背后的方向漫步。他们戴着一种斜方帽,手中挎着某种步枪。我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错路,这里必然是一处军事基地。漫山遍野的蕨覆盖在我的腰部,流水的声音替代陡然的人声向我袭来。我不得不向那条可能存在的河道进发。我不知道城市里如今究竟如何,但作为一个基于高度工业化和高效生产方式的统一化政体下,我逃脱的事件必然已经满城皆知。 前方忽然掠过一道黑影,紧随而动的急促的窣然响动。我心头绷紧,脚步钉在泥地上。人和犬的喘息声从另一边的山脚跃至这一边,方圆十几米内忽而就惊起一阵骚乱,然后是绵长而紧实的叫喊——“你跑不了啦!赶快投降!”声音把摇曳的蕨叶攒成一串,划破我的耳骨刺入我的耳膜,然后“嘭”地,倏然撞击在我的心口上。我臆想着那军犬流着口水,用绿色的瞳在黑暗里盯紧我,趁我不备窜出来咬上脖颈,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我狠下心,从腰间抽出一支针管,黄色的液体逐渐沉降下去。然后我咬咬牙,抵住前方的刺棘奔跑起来! 军犬开始拼命嚎叫,人员呵斥的声响也不断地提高。我的眼睛里一片空白,耳中的人声、水声和犬吠声化作同一条音谱上单调的鸣音。水声接近了—— @@@@ @@@@ [[size 1.5em]]**##DarkRed|北平时间 1995年4月19日7时09分##**[[/size]] @@@@ @@@@ 直到黎明前世界才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 我睁开眼时,看着眼前摇晃的天花板重影,哀叹在今晚的一切都不怎么浪漫。我听见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缥缈地在某处嚷叫。意识彻底醒来的时候,她的言语越来越脏。我坐起身,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就和他们说说呗!” 女人怒斥:“滚你的蛋!你要是敢说,以后就别找到我家来做事!” 我看见窗口站着一个老妇人,个子又矮又小,粗糙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怒意。她举起窗边摆放的一桶污水,向外泼去,门口传来一阵短促的叫骂声。 男人说:“你要遭报应的,你这是反革命!” 妇人喊:“放你娘的狗屁,我要是反革命,你就是协同犯,我第一个把你供出来。” 男人的嚎叫声逐渐远了,我依稀也可以听见遥远的脚步声正在离去,他最后的一句话说,你们娘俩都一样,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上梁不正下梁歪。 妇人黝黑的脸变形了,眼泪从左侧的眼眶下流淌出来,很快铺满了整张脸。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的脖颈像触电一样绷直,倘若无事的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转过头来看向我:“你醒了啊?” 我看窗外,然后看她,摇了摇头。 “我跑不掉的。”我说。 妇人平复了一下情绪,泪水止住了。她向我走过来,经过一旁的木桌时,从上面取下一个墨绿色的军用水壶,走到我的床边,拧开旋口递给了我。我的喉咙干燥地快要爆炸,吞下第一口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刺痛感涌入我的胃袋,我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火药流经肺部和肌肉的隔层,灼烧我的血肉。我不知道这是否是频繁打入M9药剂的副作用,也不再关心这些,我的嗓子渴求水源,于是我又大口地吞咽起来。 妇人拍了拍我的背:“慢点喝。你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昏迷的时候没少呛水。”我回想起自己最后的记忆,那时候,我在一个军事设施的外沿,被人和狗追赶着跳入一条湍急的河流。目光被浑浊凌冽的水幕遮掩后,没多久我就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我又再次对她说:“我跑不掉的。”我想了想外面那人的话,又说:“我是不是跑不掉了?” 她说:“你不需要跑了。这里是最郊区的地方,公民解放军不会到这里来。我们这里都是满族人,大部分都去城市里发展了,本地的人家没有多少户还留在这里住着了。” 我问她:“我现在还在中国境内?为什么外面的那个人说我是反革命?” “前阵子,国家发了政令,说丰饶公社要再次入侵我们,军队一直在做打仗准备,对公民的排查也严格了很多。我从你身上没找到居民证或者公民身份证,他们应该把你当成公社特务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我当然知道。你是我女婿,你叫罗叶对吧?我知道你和公社没关系。” 我的情绪骚乱起来,猛地挺直了腰板,整个人向后退去,直到背部撞在床板上,嘎吱作响。老妇人的眼睛浑浊发暗,我想要解释什么,但是带着腥涩干燥味道的空气爬进嗓子眼里,堵住了我的声道。妇人摆摆手,站起身来,向另一侧的里屋走去,我听见抽屉被拉开、杂物翻动的响声。许久她拿着一个相框和一个红色印章走了出来。 她把印章放到我的手里,主体是五边形的金属章中央刻着一个镶金边的太阳符号,外边的一圈是蓝色的底纹,三道红星箭头向内部穿刺进来。下方是一道V形的金色麦穗,中间有一个五角星。 “这是徐主席当年亲自发的勋章。”妇人说,“当年,我女儿在‘客机关’工作,专门渗透公社的‘图书馆’,研究他们的反革命政策和文化宣传。” “客机关?” “原本叫Clef机关,为了让百姓好理解,我们对公社的四个部门领导称呼就是中文。那个文化部门的独裁者Clef,中文名就叫客莱,这是徐主席自己定下来的。听我女儿说,客莱这个反革命头头,为了巩固帝国主义独裁统治,专门欺骗当地老百姓。他们却还管那个叫‘真实报’。” 我沉默下来。如果Clef的异位体在这个所谓的公社,那么我的担忧又不得不增加了一分。 “您听说过基金会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 我心里隐隐泛滥出一种不安感,把勋章还给她,说:“您说,我是您女婿。但我们其实从没见过。” 她哑着嗓子,说,你看看,认得出来吗?说着她把相框放到我的手里。我低头看去,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家三口甜蜜地搂在一起,穿军服的男人笔直地站在中央,高大挺拔的肩膀像一团温煦的坚冰,他的左侧站着一个笑盈满面的姑娘,扎着双马尾,穿着两用衫,斜挎着一个军用包,一只手稍显局促地绕过男人的后背,搭在他另一侧腰上。一个年龄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两人中间,神色淡然,但眼中好似暗含着坚毅,仿佛生长着一堵与生俱来的高墙。 我的指尖在女孩的脸旁轻轻抚,细微的颗粒感让我以为自己在触碰时间的砂纸。照片的年岁距今肯定已经过去数十年,但女孩稚嫩的脸上有一丝从未变过的痕迹,而我仍不敢肯定。 于是我抬起头,用恳求的眼光看向妇人。 老妇微微叹了口气:“这是我们一家拍的第一张全家福,也是最后一张。那时候我女儿八岁,她爸爸退伍当了护林员。拍完照片的第二年,山里起了大火,政府说是丰饶公社的侦察机掉在了林里,让整片后山烧了起来。他说里面还有几个女孩在采毛木耳,就和几个消防员一起冲了进去。他们都没有回来。那天之后,绫树就没了爸爸。” 我的手指随着心头重重一颤。我已经想到了的,却没有意识到,在差异如此巨大的这场平行风暴里,我执着追逐的那个女孩仍旧经历着一场同样的噩梦。 绫树曾经和我说过,她并不擅长哭。她的父亲是一个消防员,死于一场工业区意外燃爆的火灾救场中。在急于到来的葬礼上,她呆呆着站在角落,听母亲和奶奶的嚎啕,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绘本,一页一页,机械地翻动着印满油墨的纸。她听见亲戚们互相耳语,感叹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 “唉……她还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呢。”她听见他们这么说。 但其实她什么都懂。阳光的重量变得和父亲的死一样浑浊,它们越过大大的玻璃窗,不动声色地和香火的臭味混淆在一起。棺柜里看不清父亲干瘪的如同焦炭一般的脸,白色的布变成了一条宽大的白帆,父亲的尸体成了船,向一个她看不到的深渊里随波逐流。绘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阳光照在王子浅蓝色的帽檐和紫色的斗篷上,像一个英雄一样抱起白雪公主。戴着尖尖帽子的小矮人们欢呼:“万岁!公主醒过来了!万岁!”绫树抬起头来,心里默念:“万岁!万岁!”幻想着父亲不再挺拔的身体起死回生。 但是爸爸仍旧躺在那个水晶棺材里,周围都是比她高大的众人,熙熙攘攘地围在落泪的母亲身边。 我从记忆里抽身,看向绫树的母亲。 她同样看着照片中的女孩,说:“四年前,丰饶公社组织了一场针对客机关的暗杀,死了五个人。绫树——你的妻子,我的女儿,也在里面。” 短短数语,没有画面,回忆在灰色的现实里被瞬间撕碎,无所挽留。眼前的老妇神色里已然和当年的绫树一般,时隔多年,在不同的世界里,命运的指针终究又指向起点。在世俗里章法各异的恸哭里,她和她女儿一样扮演起了最为痛苦的悲伤——冷漠。 “所以,您认识我。”我说,“但是我并不是绫树的丈夫,也不是您的女婿。至少在这里不是,情况很复杂,其实我……”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对吧?”她打断了我的话。 “为什么?”我问。 说出来的时候,我就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感到后悔,开口急于补充,她却早已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从我手里拿回照片,掏出兜里的一块厚厚的布,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裹起来,一圈又一圈,直到看不见相框的边角形状。然后她接着是:“我们的国家不算太好,但世界上没有几个好国家了。我不知道你们那边是怎么样的,在这里,很多很多年前,几个党派联合起来成立了新中国,据说,原本我们也会像丰饶公社那样走上一条弯路。但他们走得太偏了——共产国际这个词变得邪恶起来,那些反动政府根本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曲解了它,他们奴役人民,监视他们的思想,不知怎么的,有天起,丰饶公社出现了,他们号称‘解放’了欧美,用一群牛鬼蛇神一样的东西清理了所有反对他们的人。所以对于一些超自然的东西,我也是明白的。绫树的那个罗叶已经死了,他在绫树去世后参了军,想要为她报仇。后来在和公社的一次冲突里被炮弹波及。尸体被送回了我这里,那是绫树死后的第三年。” “丰饶公社把我们称为修正主义,是要打击的对象。而我们也一样,徐主席一直说,我们要实事求是的同时,也要解放理性,遏制冲动,我们是自豪的社会主义国家。丰饶公社才是真正阶级敌人,而我们要团结起来。” “我们——你们国家,干了什么?” “我们早就完成了扫盲。你看,像我这种人,以前可是要被称为满蒙遗祸的,但也上到了大学。上面说要推行理性治国,所以在前三个五年计划里,有个大项目叫‘共同学习’,有点像公社的集体学习班,可是我们国家儿女是从小跟着国家一起学习科学知识,而不是思想教育。有了正确的方向,思想就会自己解放。你看到过那些思想改造的标语吧?那其实是指,通过手术和基因培养,把不利于生产的感性经验排除掉,它不是禁人欲,它是禁贪欲。我也是做过这样的手术的,否则你看我怎么说得出这些大道理呢?只是绫树啊,她本就是感情内敛的人,后来给人的感觉,也越来越冷了……” 我和这个世界绫树的母亲聊了很多,聊到她累了。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真的是害怕军队一起“清算”他。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在这种旋涡中置身事外。绫树的母亲告诉我,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却仍旧想挣扎一番。这里的绫树虽然已经不在了,我却仍旧存了一种冲动,这个世界并未发生那场由基金会毁灭全球的灾难,SCP-5000想来也不存在,可是我总担心某种危机的碎片会在某日突如其来地降临,我想找到它,我想试着阻止它,我想替死去的绫树保护她的母亲。 我对她说过不止一次,我想试着走出去,躲起来,看看是否能够沟通上政府,让他们知晓可能发生的某件事情。她却说,留下来,等到战备戒严时期结束再出去,这样会安全一些。我其实心里明白,她只是想多看我一会儿,我对于绫树的母亲来说,已然是一座活着的墓碑。我在这里,就如同绫树在这里。 于是我便放宽心下来,暗暗地陪伴着她。几个月里,也有国民解放军来拜访过,但对于烈士家属他们比较信任,尤其是做过绫树母亲所说的那种“多巴胺抑制手术”的人,他们更不会过问太多。于是我就这么藏了下来。 直到四个月后。 @@@@ @@@@ [[size 1.5em]]**##DarkRed|北平时间 1995年8月26日17时45分##**[[/size]] @@@@ @@@@ 那天下午,我们俩吃完了晚饭,正在收听广播。那时,一阵刺耳的鸣音从录音机里传了出来,接着是长达数十秒的安静。 然后,广播里传出了一阵洪亮的宣告声。 > > 致所有丰饶公社反对党派及敌对国的敌人们! > > > 数百年以来,公社长和无数伟大的社员们经过血与汗的奋斗建设了我们这个国家,所有的国民都应对公社本身以及公社的四位社长心怀敬畏与热爱。勇于与公社的敌人,国家的分裂者作战。愿意为公社,国家奉献毕生心血。 > > 但是直至如今,你们仍旧试图反对我们、抵抗我们、不愿接受公社的关怀!公社最新的研究表明,你们的愚蠢是因为一种异常情况导致的,是可以被治疗的。于是公社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对你们进行最后的全面打击,以求让你们彻底醒悟过来!对你们的战争和治疗将是时代的主旋律,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了公社,我们的新目标将为灭除你们所有反对派和反对派治下的愚民! > > 此后将不会有进一步的通讯。 > > 公社万岁!公社长万岁! >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内心有一种机械化的刺痛感蓬勃而出——它终究还是来了!借由爱蒂塔计划,我的命运、绫树的命运和这场灾难似乎由某种无形的链条被纠缠在一起,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完全摆脱它。 它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的眼睛一片混沌,双脚变得沉重而无力。我跌跌撞撞地冲到床下扯出被放在盒子中的药剂。在那有两个基金会的世界里,我从绫树那里取得了18支试剂,加上原本还完好保存的6支,目前还有24支。但是在这几个月的“安逸”生活里,时空潮汐早已覆盖了原先的元数据,我再也无法保证这种命运牵连的稳定性。需要打进去吗?我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向绫树的母亲,她的眼中满是愕然和惶恐。 我裂开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么凄惨。 我说:“对不起,我还是没有能够赶上。” 她愣了几秒,抿了抿嘴,对我笑了起来:“你要离开了对吧?” “是的,对不起。” 远处传来一种轰鸣,仿佛是某种火药在山林中爆炸的异动,地面震颤。 “丰饶公社对这里也进行打击了,对吗?” “对不起。” “总有一个,她还活着的世界。” “对不起……” “快去吧,你要去拯救绫树。” “对不起,妈妈。” 我把针头对准小臂,推了进去,然后冲向了门外。 防空警报发疯似的在四面八方鸣响起来,天边闪烁起令人悚然的光幕。无数导弹拖着红色的尾翼笼罩在天穹,然后投射在四处的高山上,峰崖们被削得粉碎,热浪和音波在十数秒后席卷而来,将我掀翻在地。随即而来的便是树木的残骸和细小的飞石。 我反身护住M9工程的药匣,就在此时,我听见一阵凄惨的、如女性般尖锐的哀鸣。我回头,看见远处一个破碎的卵体,在它的旁边蹲伏着一个正在不断膨胀的白色的、通体无毛的、宛如畸形的鸡一样的身形,我一眼变认出了那个东西。丰饶公社在发布宣战公告前便已经实施了打击,他们甚至投放了这种畸形怪胎的卵。 那只像鸡一样的怪物站了起来,趔趄着向绫树妈妈房屋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何,我内心横亘出一种不自觉的勇气,尽管我不知道在这么久之后,药剂是否还仍旧有效,但我依然迈开了步子,向它冲了过去。 它看见了我,接着尖叫起来,女妖般的音调和蒙着一层宛如胶质的惨白皮囊向我逼近。我握紧了手中的空药管,头也不回地返身向外跑去。心脏怦然,血液在沸腾,我的脚变得轻盈,在这片即将远去的土地上,我的身形仿佛向外飞去,脑海里浮现出绫树的影子,寂寥又破碎。当下一枚飞弹在逼仄的山野间轰鸣爆裂时,我的意识划上了一个句号。 …… 喧嚣在黑暗的画面里燃起,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不断地推搡着。 “喂!小伙子!喂!”耳边依稀有人在喊。我睁开眼,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我的身边。我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角,公交车的气缸排放声把我的思维拉回了现实。 中年人笑嘻嘻地看着我,略带歉意地说:“唉,你应该不是要到终点站吧?睡过头啦!” “这儿是哪儿?”我不解地问。 “南翔汽车站了!我看你在裕民路就在车上了,本来是不是要去老城区的?这下远开八只脚嘞!” 我蹭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周围——南翔?上海市?但是,Site-CN-06明明应该在天津,难道药剂的效应真的受到了时空回溯性质的影响,再一次把我带回到最初不可避免的灾害现场? 我和中年人道了谢,然后匆匆下车。正值午后,远处的楼房在正午的烈阳里,细微地泛着光芒。对面是一个公园,诸多人群撑着遮阳伞朝里朝外地涌。中年男人从我背后走过来,对着公园说到:“你不会也是要去那里吧?这个季节可不是旅游的好时段啊,热死了!我要不是因为有个联谊会,也不会往这边来——喏,接我的人来,我先走了。你要是要回目的地啊,最好打个车,或者还是在这里等。” 我点了点头,向他道了谢。本来意图控制一下自己现在的表情,但一想到烈日高照,扭曲而不解的脸便显得合理了几分。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上海有一个站点,Site-CN-34,但是它应当在市中心。于是我在心底开始规划自己的行程和目标——首先得找到那里,和当地的人员建立沟通后,确认当前世界的基本情况,和他们进行事件的共享。 想到此处,便欲出发。就在此时,我又听见背后的那个中年人大剌剌的嗓音:“哎!是王金阳先生是伐?我就是李德风呀,哎呀,你们天津的朋友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开会,说明咱们基金会能吃苦的人还是很多的嘛——” 我愕然地愣在原地,回过头去,眼见他和另一个年轻的男人握手,而那男人的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的女性,阳光打在她染成红色的细发上,闪烁着金色的光晕。 她是绫树。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bianjie.png]] @@@@ @@@@ @@@@ @@@@ 在我冲上去的时候,率先呆立在当场的是李德风。这个男人的脸上顿刻晕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惊诧,而在我掏出兜里的基金会识别徽章后,这种情绪向他的颈部蔓延,一路贯彻到全身的抖动里。他抓住我的手,扑朔的眼神里埋藏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我说:“罗叶。”然后瞥向站在一旁的绫树,看见她眼里闪光。 “我记得你,”李德风说,“之前,你在基金会网站上发布的关于异常事件爆发源头和民族文化浓度关联的论文,很多人都读过了,而且去年省文化局的戏剧所所长来我们这边的上海办事处,副处长也把你的文章作为学术参考进行了分享。你也是受邀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吗?” 寂静成为了此刻的艺术,而我脑中的丝线在这一刻就彻底断了。断了,然后重新连接,成为纷繁杂乱的线团胡乱地拼接,我用眼睛窥视他,窥视绫树和那个年轻人,没能从他们的灵魂里找出一丝供我整理情绪的东西。这些基金会的“成员”,仿佛突然之间和我所相识的差别甚远。但这种区别又好像某种流动的块垒构成的墙壁,坚硬却绵软起来。我突然想要遁逃,让逃避也成为此刻的艺术。 “不,不是,我只是……刚好在这里……”我张口想要解释,但绫树打断了我的话。 “李先生,罗叶平时和我交流比较多,他可腼腆了,您这一连串的他可受不了。”绫树说,“天气太热了,我们先买票去古漪园里,到会议点边等别人边聊吧。方源觉得怎么样?” 旁边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在一阵表象上闹哄哄的会面里,我只得收拾起忙乱,跟随他们走进又一个谜团。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4年7月19日14时20分##**[[/size]] @@@@ @@@@ 会议地点被定在这个相当于当地景点之一的古漪园内一个独立的茶楼里,并且被短期承包了下来。据李德风所说,这次会议基本上把本地的基金会网站管理人员和兼职调查员一网打尽了,再加上从外省来的正式成员,总共参会的数量有数十人之多。我表示不置可否,并确定了他们口中的基金会与我所熟知的完全不同。 其中也有不乏被称之为博士的,但手中持有的却都是大众意义上的课题。就像方绫树,除我以外,在这几人之间她的学术水平是最高的,同样她也是这行人里唯一一个在基金会担任调查顾问的人。但即使如此,她手上目前所有的两个课题,也和基金会不直接相关——一个是军事教育方向的课题,另一个是国家重点项目的子课题。这里似乎是没有帷幕的,会议上有个叫林余方的海归博士,在基金会内任职方向是和政府进行沟通,和他研究方向相关的基金会内容又似乎是受到国家机密性的限制而不可透露。 绫树虽然是基金会的,但在这里如此称呼却不甚准确。她本人的主职是在天津的一所大学任教,目前是副教授。这里的SCP基金会就像一个面向大众的文化型平台,就如同观谬——尽管这里观谬也是存在的。它们成了一对难兄难弟一样的存在,内部有部分人确实明白异常存在,但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怪谈猎奇的兴趣爱好而来,民间的研究者们或许会凭着自己丰富的探索经验管中窥豹,就如李德风和方源。而那些实际被控制在国家或基金会高层管理人员手里,被证实为异常的信息,交集在鱼龙混杂的大量谣言传闻里变得宛如海中银针。人于现实生活中的惯性和执念,自然构成了唯一的帷幕。 会议的题点大致是关于一例和神话故事具有趋同性的都市传闻研究,以此发散出大众思维方式在宗教学说中的运动产生的实质现象讨论。我想到日本分部那边的835-JP,不禁哑然失笑,绫树便以为我是不以为然。她跟我解释说,这里的氛围是不一样的。就像她从不觉得在C刊上发表几篇论文,或是申报主持某几个课题就算做科研。科研里的人应当有一种独属于自己的迷惘和糊涂,就像那个试图靠输血来返老还童的亚历山大·波丹诺夫,抑或是情感张扬如情书浩繁的费曼。可现在高校里做科研的,骨子里透着一种她看不下去的精明。他们成日思考一篇C刊论文或国家课题可以计多少科研分,有多少奖金。好似拿科研做幌子,实则在从事一门小众的、在裙带关系里生根发芽的生意。 两个小时不到,热气浮跃在我燥热的心头。在整个人即将成为一尊融化的蜡像时,他们喊,罗叶博士,您也来说几句?我摆摆手,却实在推脱不下,管理办公室的副主任给我递了支烟,我站起来,点上,其他几人也纷纷陪上一根。众人的脸仿佛在烟雾的波纹里沉没,绫树挪过椅子,坐到离我更远的地方。我对她抛去一个歉意的眼神。长时间的戒断让第一口入肺的尼古丁效用最大化。我产生一种缺氧的快感,和无以复加的疲惫缠绕在一起钻入脑内,众人的声音被耳鸣声拉抻成细长尖锐的文字漂浮于头顶,我找不到靠的地方,火光燃灭,一切凝滞在这个不真实的午后。 我谈论起异常。我说现今大家对世界上出现的超自然现象没有完全统一的说法,我们一般是叫做异常现象的,但其实大家什么也都会说,我也听你们刚才讨论里提到了“超然事态”、“超自然现象”、“异常状况”等等,包括那篇47-3798-CN——呃,“水晶男孩”——的调查里,大部分词汇所用的是“异常事件”、“异常现象”。但作为研究机构,我是支持把所有不符合常理的客观实体就单纯称之为“异常”的,这算是一种范式。绫树问:“即使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定理或不合常规的准则,也这么称呼吗?上个月网站上有人上传了一份文档,是关于越靠近赤道附近,人类社群的耳鸣和呓语症状案例越多越频繁的情况,这种算未解明的规律,也无法排除并非超自然的可能。” “那就对它进行更细致的描述,某某异常是指一种可能归于某种特殊规律下的地缘状态,即越靠近赤道,人类的耳鸣和呓语越频繁。同样也可以用不同的分级来显示它的状态——就像你说的,那这个异常的等级可以表述为‘待解明’。”说到最后,我自己的脑内仍然一片斑斓,阳光像细小粒子们构成的激光,蚀刻我的脸颊和空气里所有的灰尘。负责政府沟通事物的办事处人员摘下遮阳帽,他的头发很硬,完全没有被压塌,细白的发丝里藏入了微风,像是被灌入了SCP-914那般,在眼底和褶皱的眼角纹路里被精加工成凛冽。 他说:“罗小朋友,我记得你之前在网站讨论区里说过,我们基金会的科学探索理念里,重点在于支持,而非分类的。”我愣了一下,回想起适才翻阅的材料,想起这里的理念是“支持,分类,保护”,便回答:“是的,但是在支持的理念里,分类应充当基石的作用,它并非核心,但确实是骨架。另外,我想提出一种激进的看法,当分类成为不可动摇的基础后,支持可以晋升为控制或收容。” 这场闲聊式的谈话很快就到尾声,旁边那桌有一半人外面去了,几个人坐在园林石碓的一侧道牙子上抽烟,被工作人员驱赶。另有一男一女站在门口鸳鸯池的窄桥外,脸贴的很近,许是情侣。李德风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就在旁边的老街有家双塔饭店,上海本地菜,据说小笼包和红烧肉还不错。我推脱了,绫树站到方源的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者正对着电话笑。她说她也不去了,难得来上海,想去市中心逛一逛,但方源会留下来,明天他们下午一起去虹桥火车站,回天津。我说我也要去那边,明天一样的行程,一路吗?绫树看着我笑,说也就你和我在网上熟哦,第一次见面就当跟屁虫,连City Walk也跟,放他们上海话里讲,叫“鲜格格”。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不像好词。 我说第一次来上海,本以为繁花似锦,但其实也是有这种偏远的地方,听说这里距离工业区很近,二十分钟车程,就到了只有厂房和科学院的地方,瘴雨蛮烟的。绫树说,最寂寞的,最不想回家的人,最适合来上海旅行,也最适合去酒吧。上海有很多,在市中心,你跟我去。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4年7月19日22时06分##**[[/size]] @@@@ @@@@ 在这新世界的第一天,我摆脱基金会的边界,和绫树一起试图把所有困顿和陌生拖入茂名路上的Galaface Bar。在一片醉意的沉默里,绫树的左手拿着一瓶甚至倒不满一杯的红酒,右手拖着手机,抖音中播放着破碎之神教会的抖音官方视频。一只愚蠢的机械狗在旷野中摆动“前肢”,像坏掉的风扇片前后兜圈,周围的工作人员记录它可笑的故障。 “待会儿去不去福州路?”绫树问我。“以前我来上海的时候常去那边,从外滩的方向往书城走,笔直走,有一家大众书局,只要办了会员卡,可以点一杯咖啡,在那儿坐上一个通宵。里面的书自取,我在那儿看完了布洛克和太宰治。” 我问她:“现在呢?” “现在?书局搬迁了,上海书城也整改了。世界像经历了书籍革命一般成了变色龙,要不是基金会,我也快找不到方向了。”绫树喝完最后一杯酒,靠在吧台上。“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我看着她的脸庞陷入一种自我迷狂的艺术色彩里,那仿佛是一种带着苦楚的得意和骄傲。她抬头看着眼前琳琅的烈酒展示柜,腰部微微蜷起,手臂紧紧贴服在台面上,如同隐藏起了某种内心羞耻的疤痕。 我说:“我都快忘了我俩是怎么认识的了。” 她平静的脸庞转向我,我闻到一种危险的倾诉欲。那一瞬间我预感到一丝侵入感,但转眼便发现,那种欲望似乎来自于我,杯盏之间,我试图努力吐露最坦诚的低语,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绫树的目光。那是一种奇特的内心感触,我极力保守着一种本不应该出现的秘密。 “你还记得23-0329-CN那份勘察报告吗?”她问我。我摇摇头,抬起自己手里的玻璃杯。 我说:“酒精的后遗症。只记得一点了,不如就像初识那样,一起回忆一下?” 她笑得眯起了眼:“你呀就是懒!记性差,借口倒是一堆。看样子是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里。”我局促拿指甲拨动玻璃杯,眼睛瞥见她杯子上的唇印,两秒后觉得有些失礼,又挪开了目光。绫树又继续说起来—— “那时候你申请当调查员去查这个事件。那可是《酉阳杂俎》所记的“毕院”啊,对于研究传统神话志异的你来说,那团队考察申请书中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你的振奋。” “后来我也没能去成。”在暗自查看了此前“自己”的履历后,我自信地说。 “是的,很快就被驳回了。因为你一个学者,根本无法应对那种山林里的考察环境,尤其是在我们判断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前提下,考察的人也不知道会探索到什么地方。所以最后只有我跟着林教授的团队一起去了大连瓦房店市。” “你们查出来了?” 一阵柔腻的音色在酒吧里蔓延,然后是不和谐的咳嗽在后方某桌极频繁地响起。绫树皱了皱眉,不知是因为话语被杂乱的声色打断还是对我疑问的否定,她的眼神里尽是怨念,好像在我面前建成了一条无形的壕沟。 “罗叶,我总觉得你今天不太对劲,好像灵魂游离在外了。那次的情况你基本上是全程跟进的呀,今天倒是怎么啦?” 绫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而止。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针对基金会中一个极端人士发表的言论,那时候我和他在论坛里吵了很久,现在想来,当时吵得我面红耳赤,但实际上它就像一场蹩脚的独角戏,你是第一个站出来为我说话的,且有理有据,无可辩驳。” “我记得,后来我们就开始分享各类书籍和材料。我还说,让你享受生活和学业,不要为他人所累。”我拼命回忆着自己所查阅到的所有基金会网站信息。 “那时候你给我极力推荐中国神话方面的课题,加上本土所发现的异常现象多半与中国传统宗教文化相关,于是我很听话地去走了这条路。但是罗叶啊,其实半篇博士论文做下来,我发现自己对这方面还是不怎么感兴趣,不管是《山海经》还是道教的典籍,或者是《太平广记》结合《聊斋志异》我统统都不喜欢。小至爱情大到浮华尘世,我还是总对西方文学更有兴趣。 所以我相当于硬着头皮写了一篇《中国神话和西方奇幻文化视域的横向发展研究》论文,整整煎熬了十万多字,也由此让我幻想,波伏娃在写《第二性》的时候,是否其实也没有众人所想象的那么浪费,反而是一身荆棘,狼狈不堪。 不过说来也好笑,就是这么一个狭隘任性、只有‘开心’和‘不开心’两种状态里摇摆的我,竟然对实地考察充满了兴趣,且觉得实在是有趣。尽管我们完全没有找到一座堆满了眼球的山丘和什么人形化身,但一趟旅行却是收获满满。” “你们是几个人都去现场了?” “罗叶,你真的很怪,明明应该都记得的。林栋良教授是对我最好的教授,虽然有点右派,但为人不卑不亢,表现出来的是纯粹的平等主义。胡晓佑和王奔也总是很照顾人,他们对学术有着深刻的心理基础,无关对待神话文化的态度,仅仅是求知欲。我们进入基金会不也是因为这个吗?虽然你和他们没有实际接触过,但我确实是有和你提过的。” 说罢,绫树眼神深邃地看着我,然后低头又看向自己的空酒杯。她那些细微末节的动作,都在变幻的迷离灯光里暴露了出来。她说:“有时候啊,我总觉得自己在象牙塔里呆了太久了,忘记了一些事情,好像自己是热闹的,但实际上只是一直在孤僻里寻求虚假的热闹。学术也是,团队也是。或许我真的不关心什么课题,你想要我去看中国神话,我就去了。基金会有考察项目,我也就参与了。无关乎什么内容,我只是想去参与、去迎合而已。就像,没有真的在为了自己而活着。” 为了驱散酒味,我说,上街吧。如果茂名南路距离福州路不远,我们就去走走。 绫树大笑起来:“远!远着呢!走过那儿就别想回去睡觉了。但也近,近到我的记忆里,近到我俩眼前。陪我走回酒店吧,这点总能做到吧?毕竟我也为了你的一句话,楞是写出了十二万字的学术报告。然后明天上午,我们一块儿回天津。” 把她送到几条街外的汉庭酒店后,我骗她说自己早已在其他地方订好了酒店房间,不得不去赶车。 和绫树道别后,我纵身跳上末班车。从车窗玻璃的反光里,她站在酒店金黄色的暖灯里,隔着厚厚的一条马路向我挥手。她玫红色的发丝盖住疲惫,马尾辫蹦蹦跳跳,眼里却闪动着光。无领的白衬衫里露出一小截白色内衣,宽大的米色外套松懒地搭在她的背上,那么一瞬间,我记忆里她无数次的死相被隐去了,眼前是还活着的绫树,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我感受到了时间的呼吸。 公交车发动了,对面站台左侧的一棵香樟树心不在焉地藏在浓稠的黑夜里,接着世界向前方平移,树远离了镜头。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4年7月22日15时30分##**[[/size]] @@@@ @@@@ 来到天津后,我在原来Site-CN-06站点的附近租了房子。此刻我开始怀疑起来,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一个罗叶,那我迟早瞒不下去。隐秘的压迫感始终在心头环绕,我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目光死死盯着,脸颊时有时无地产生刺痛感。我决定着手调查“我自己”。 可是经过几天的翻查,我却发现一切信息脉络都在拐了几个弯后返回原点,直逼向我自己。SCP基金会的账户信息、以前的租房记录、父母的离异、和各式各样的人交流的记录……仿佛我就是这个世界的罗叶本身,仿佛原本不应存在于这个现实的我占据了宿主身体,仿佛……这个现实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可替换性。 我有些惶恐,但同时却又自私地安心下来。不知为何,在来到此处时一瞬间的意识痉挛与世界周遭的扭曲里,随身携带的M9药剂早已不见踪影。我害怕它们被公安或别的什么人找到,又引发何种风波。但转念一想,如果我已经与这样一个充满确定性的年代久别重逢,一切索然无味都将化为平凡日子里的欣喜,我可以永远的平静下去,如果是这样,那又何必去管。我在此处可以成为真正的自己,一个荒腔走板但又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和绫树仍旧保持着联络,在无数冗杂历史信息的支持下,我愈发熟练地扮演着她所熟悉的罗叶——我从没有告诉过她真相,在这种异常存在却相对无害化的世界里,基金会不再是个紧密维系的组织,我害怕真相会伤害到我们之间唯一牵连的弦,于是我开始学习如何三缄其口,压制心绪,成为一个不言语的、声色灰白的成年人。 七月末的时候,我在基金会的官网上找到了绫树曾经考察过的那个异常,它在互联网上又出现了。一个观谬维基的成员首先拍到了它,在吉林长春的上空,一个由眼球的纹路覆盖的山丘下方有一个飘忽不定的庙宇,两团雾气仿佛手执蒲扇的人型,轻轻挥动扇子,眼睛们洋洋洒洒地飞起来,宛如一群离去的候鸟消失在天际。 我立马联系了绫树,让她去看。但是消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在一天没有回复后,焦虑感沉降下来,我开始感觉烦躁不安,甚至思绪飞到远处,凭空构架出一个她正在遭受某种具体化的意外事件的情景。第三天早上,微信的消息提醒只有两条订阅号通知,和她微信通话并没有接通。 我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念想,此处的基金会不过是一个小型兴趣团体,难道也会发生那场如同失智般的末日吗?这是完全不符合逻辑的。于是这次异变的核心并非于此,而是我和绫树的关系被锚定在了一种必将毁灭的罗盘上,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世界的重心都会锁定于我们,并且以她的死亡来将我摧毁。我开始陷入极度的悔恨,反省自己为什么不顺便留下她的电话号码。 然后,绫树发来了消息。 “抱歉,这两天没有看消息。”她说。 “我妈生病了。”她又说。 “要紧吗?”我发出去。 没多久,电话就拨过来了。那头是稀稀疏疏的人声和空旷的回音,夹杂着她平淡的话语传来,像是玻璃在黑暗里破碎、泼洒的声响。 她说:“食管癌,有点转移到胃了,情况不太好。” “哪家医院?” “你不用过来的。这边我可以应付。” “哪家?” 对面沉默了许久:“医科大肿瘤医院。” “欣嘉园北路那边对吧?等我。” 我挂了电话,背上包就出门,穿过深藏于两栋大楼间的街道,叫了辆车,司机说二十分钟后就能到。路上我问绫树要了病房号,待到了目的地,下车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份果篮、一束康乃馨,一刻不停地直奔楼上。敲门,听见绫树的应答后便推开了门,看见她正坐在病床旁,她的妈妈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卧在床上,精神尚佳——她仍是那副模样,只是看着年轻了不少。 我说:“阿姨,我来看看您。” 绫树的母亲看着我微笑,说:“罗叶,好久不见。” 我笑了起来:“是啊,好久不见了阿姨。”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那个骂骂咧咧地,提起一桶水向窗外泼洒的妇人,如此的有劲,飒然。她让绫树去给我们买瓶水,然后执意让我留下,说“罗叶都专程来看我了,你还想让他跑腿啊?”绫树吐了吐舌头走出去。 门关上之后,她开口说:“罗叶,你和绫树认识多久了?” “快要一年半了。”我说。 “听说你也博士很多年了,快毕业了吧?” “快了,上个月把论文交上去了,最近事情不太多了。” “你觉得绫树这孩子怎么样?” 我沉寂下来,看着眼前的妇人。在她眼角皱纹的千沟万壑外,我看见绫树一样的神色中,她悲悯世界,悲悯自己。 她说:“我这病应该难好了。” “阿姨你别多想,治好的案例特别多,只要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很快就恢复了。” 她摆摆手:“没关系,这也不是重点。只是啊,绫树太内敛,太冷了。可能她在外面会嘻嘻哈哈的,看着很外向,但当妈的最清楚女儿什么样了,她心事太多,满脑子我理解不透的细腻。” 我点头赞同道:“看得出来。有时候总觉得,她有很多东西放不下,又拿不起来。” 绫树的母亲露出宽慰一般的笑容:“所以我说,其实你和她是最像的,因为你也有这种——我老是说她的,叫什么……对,孤凉劲儿!但我不觉得这就是坏事,只是和人社交的时候,总是有自己给自己设个围墙,外冷内热的,也不算好。”顿了顿,她又说:“罗叶啊,我交代你个任务,你看能不能答应了。” “您说。” “打开她的心扉,和她一起好好的,享受生活,别老是顾虑别人——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一把年纪了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你就是喜欢她的。我不反对,只是我就怕她不信你,不能对你真诚。我别无所求咯,只是怕所她过不好。所以,你得让她对你敞开心胸,完全信任你,你也得争气,让绫树觉得你是可靠的!” 我低头,在冰冷的床边沉思了几秒,然后抬头对着她笑:“保证完成任务!” 寒暄几句后,绫树回来了,她把矿泉水的瓶盖拧松,放在床头,然后把我喊到门外。看着她忧容满面,那些还未形成具体场景但已有模糊轮廓的记忆在谜团中拔地而起刺痛了我。我预感到自己被抛入一种冷却的氛围,担心自己的聒噪和幼稚给绫树带来伤痛。我回想起多年前在天津,站点外的那个凌厉的夜晚,我同样地向她说起他人对我自己的评价——唯唯诺诺,患得患失。现在我觉得他们的评价没有错,我是一个无法进入群体性的人,从来无法真正顾忌他人的生活和情绪。 但绫树突然开口说道:“我决定向学校休一个长假。” “嗯。” “妈妈的手术安排到两周之后了,这个期间我每天会陪她。” “我们交替来吧,阿姨和我也认识。” “没事,你的学业也还没结束,本来陪她就是我该做的。其实也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她的目光凌乱,脑袋沉重地左右摇晃,心神不安。 “她就是犟,其实难受有一阵子了,老是咳,一咳起来就停不了,背脊都要弯到地板上,整个人好像坍缩了。之前就想带她去看,她非说不用,就是新冠的后遗症。我说哪儿有后遗症几年了还这么严重的,就算是后遗症这样也得去医院。她就是不肯,估计又是怕我忙耽误我工作但我哪儿有这么多事情连家里人生病了都走不开的,我这里还参加什么基金会的活动,都不知道自己妈已经咳血了。” “想去散散步吗?”我问。然后想起来,现在的天气似乎不太适合。 她哑然失笑,右手捂在嘴上,随即又放下。 “傻不傻呀,想学卡夫卡?”绫树说。 “太热了,陪一下妈吧。”她又说,“你知道吗,你来之前我和她说了,说罗叶待会儿也来看她。你猜她说啥?” “嗯?” “她说,我俩啥时候结婚。”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漫过一种心不在焉,我抓住了这一抹一瞬而过的颜色,然后恍惚起来。 “罗叶啊,和我妈的感受力比较起来,你可太僵硬了。”我没有听懂绫树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在片刻的沉默里继续问她:“这段时间,还是我们轮换着来吧,也不用在意阿姨的误会,总之你别太累。基金会的事儿,先别管了吧。” 基金会的事儿,就真的先别管了吧。我在心里自语道。 在起初四十八个小时内,我在酒店房间里对着墙壁发呆。白灯光打在这些黄色的玻璃上,死气沉沉地照出我的脸。那时我就在想,是不是只要不主动去觅死,最终就留下来了?我无法拯救千万个世界的千万个绫树,但我希望总有一个世界,她是安全的,而且我也在。人总是自私的,在那许多个瞬间的恍然里,那些死相破碎,我仿佛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目标。我并非想要确保世界在无数种可能里都不会受到异常的湮灭——尽管最初我是抱着这种目的去寻求破万法的契机的,但如今,在绫树笑着向我挥手道别,而第二天我又耑诚地明白我们仍旧还能见面时,这种目的的纯洁性被扭转了。 所以我对自己说,留下来吧,别无办法就是最好的归宿。 绫树点了点头,说:“医生说,癌细胞有点扩散到胃,但是还好不是晚期,后面要做的手术要切掉一部分胃。后面要吃两个月流食,而且要长期禁腥辣重盐,少食多餐。” “能够恢复稳定生活,就是万幸。”我说,“大概需要多少钱?需要我……” “不用。”她摆摆手,“之前学校的课题给了不少钱,这些是足够应付的,钱不是问题。只是我在想,或许我要重新思考自己生活的意义了。” 从医院出来吃完晚饭后,夜色在我们的周围暗下来。这样失落的生活持续下去,我开始习惯于这种平静。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4年9月8日21时35分##**[[/size]] @@@@ @@@@ 我感谢这里,一个没有异常的地方,基金会作为最后怀缅的点缀,我享受这种逃跑的滋味。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九月末,绫树的母亲做完了手术后的调养,绫树的舅舅接她回家看护,而她和我一起留在这座城市里。 天气的转凉来得如此突然,在某一天,我在南开大学门口等绫树。她出来的时候没有系围巾,只穿了一件连帽卫衣,一阵风忽然荡过来,她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然后对着我苦笑。 “格外的冷啊。”她说。 我把红色的腈纶围巾套在她脖子上,嘲啁她:“让你穿这么少。” 寒秋仿佛一下子就来了,她把双手插在卫衣肚子前面的碗型大兜里,突然地小跑起来,我就跟着她,两个人撒欢似的,跑过宏达路和第二大街,一路来到K11购物广场前。那些路口挤满了各式的摊位,从鸡翅包饭、烤淀粉肠到热干面和香肠炒饭,四面八方飘来了带着锅气和烟火味的灰白烟雾,把绫树在前方的背影笼成一种嘈杂里的宁静。 她似乎觉得没有这么冷了,伸出手来肆意地挥动,却又马上遭到了冷气的袭击,于是在一阵哆嗦后悻悻地把手放回口袋。我笑着走上去,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向公交站台狂奔。我们奔跑过夜摊碰撞的酒瓶,跑过醉汉们不成调的哼曲,跑过叹息的黑夜,跑过不属于我的现实。然后像第一次在此处与她分别时那样,我拉着她跃上612路的末班车。在后车门前的靠窗座位上,她的头倚在我的肩膀,然后我们一起看窗外流动的城市,和缓缓睡去的街道。在明灭的灯光里,我感受到了活着的真实,在一种坚硬的氛围里,我不可避免地和她产生交集,就像我们不用气象平台就知道风往哪里吹,车辆带着我们晃动,我们好似坐在逃离城堡的马车里。 我对绫树说:“我已经三十岁了,不像是一个还能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人,但我其实仍是这样。如果有世界末日,那我也要努力成为地球上最后活下来的幸存者,我要做里面最独特的那个,因为我会是那个直到最后也要追寻你,想念你的人。有时候,我很讨厌这种深邃的黑暗,夜晚一丝光也没有,我们也听不见风和海浪的乐曲,但我还有一丝徒劳的勇气,如果孤独,那我的孤独只允许被你夺去。所以灯灭的时候,把手放到我的掌心来吧,听我说爱你。” 车辆经过楼道,灯光一盏一盏地暗下去。绫树把手覆上来,揉挲我的掌心。她说,“好。”然后我们亲吻、拥抱对方,一切苦难都宛若极认真的玩笑。此时我才真的明白,我陷入了爱情。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4年11月23日14时07分##**[[/size]] @@@@ @@@@ 我打算去找一份工作,开始两个人共同生活。原来的房子联系房东要退了。一切看上去都会好起来。眼看手头的科研项目就要结束了,绫树便来帮我打扫卫生。 下去倒垃圾的时候,门口有猫咪的低嚎声。我顺着声响来到旁边的灌木里招呼,不一会儿一只三花奶猫从一片墨绿色里钻了出来。它跑到我的脚边使劲儿地蹭,我把它抱起来,拖在手上,不管它的哀鸣一路带回楼上。 “它真可爱。”绫树说。 “那就养吧,”我说,“看着特别亲人,搬家的时候一起带去新房子。”小猫蹲伏到茶几的底下,四肢紧绷,尾巴来回扫荡。 “刚才我收拾了床柜,发现里面有一盒药剂,这是做什么的?”绫树把一个匣子捧到我的面前,小心翼翼的,生怕碰𤭢了其中的某支。 我轻呼了口气,放下心里的险隘,把内心私密被揭开时的不安抛于脑后。尽管我一直记得M9的配置原理,但多次私下的尝试已经推翻了所有异常技术可在此兼容的推算,这个简陋而可笑的复制品只不过充当无谓的缅怀。我一瞥眼看见墙边蜿蜒交错的电路管,思想中挂起一副怅然若失,对她说:“没事,这是以前做研究的时候用的实验试剂。待会儿我贴身保管吧,这东西确实有些易碎。”我装作无事地从她手中接过盒子,把堆满积灰的床底一扫而空,像是与过去做告别,切断粘连,不再媾和于旧时光中的野蛮。 走出公寓的时候,我依然挽着绫树的手,我们俩一人提着一个箱子,等待货拉拉的箱车。我回头看去,几栋锋利的灰白色楼房林立,横插在咖啡馆、水果摊和榕树夹道里。我记得它最初的样子,天津石菖蒲医院的蓝色标徽在宽大扁平的楼房东段,人来人往,掩埋住地下不为人知的黑暗。在好几个瞬间里,它又闪烁为一片废墟,钢筋水泥铺成灰浊的河流,血色的汁肉参差绽开,在没有活物的静止中死亡满溢出来,渗入历史的枝杈,缠绕住绫树模糊的影子。如今它再次解离、聚合,变成时空里宁静的对白。 我成功逃离了。 一个小时后,我们出现在新房的门口,司机师傅帮忙把家具和衣帽箱搬到屋内,我把猫咪放在卫生间的小隔间里,它恢复了平静,瞪着圆眼看我。绫树接了个电话,走到沙发的折角处,倚着新房的窗沿,声色愉静地眺望远处。她的发色已经渐渐褪成了浅薄的金黄,落幕的阳光映照下闪射出一块洁净的光斑。我站在楼道里,点上一根烟,沉湎于她绵长而真实的现实重量。 周围楼道里一声声音色浑厚而句读不明的邻里交谈,和撕拉翻扯的烹饪声一起构成了模糊的图景,我享受起当下内里的生活,烟燃到半途,我在灰白墙面上掐灭它,然后和司机一起搬剩下的两箱杂物。这时候,绫树走过来了,神情犹豫和焦灼。 她说:“林栋良教授去世了。”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4年11月25日20时45分##**[[/size]] @@@@ @@@@ 我坐在四面白墙的房间里,光影和喧嚣从这个空间的根部抹除。绫树还没有结束工作,南开大学主教务楼下的大厅格外空旷,一切细微处的动静都会在无限回荡中被放大。基金会网站的论坛中一片狼藉,所有的话题都聚齐在林教授身上。林栋良的死成了悬案,听说,警方发现他时,尸体面目模糊,整个人浸泡在溢出浴室的水中,僵硬的膝盖关节裸露出来,不自然地弯曲,皮肤已变为异常的青紫色,他扭曲的五官直勾勾地瞄准天花板。没有任何血迹,清晰的水痕沾染在墙壁各处,像无数尾迹拖曳至上。当警察们抬头看向天花板时,发现了参差不齐的眼睛,它们由一种灰白色的污渍构成。后来经过取样发现,那是结垢的碳酸钙。 两对学生情侣经过大厅,从我身边的长凳闪过,消失在另一头的走廊里。不祥的脚步声愈发淡去。我在大厅等着绫树,她还没有回复我半个小时前的消息。观谬维基和基金会的APP消息提醒一条一条地跳出来,世界成了一口埤狭的井,各种流言像阴冷的死水从地心漫上来,浸没了我周遭的所有角落。 我感到窒息。 一小时后,绫树仍未回复。但是一条观谬的帖子被顶到了首页。 “你们知道吗?胡晓佑和王奔刚才被报道说死了。”字里行间充满了惋惜,而我的心头在这条消息后重重地顿了一拍。23-0329-CN里冷漠残忍的词句如同尖啸的野兽啃食着一切,我的舌头和眼睛开始如被腐蚀一般麻木。我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四楼绫树的办公室冲去,被注视一样的刺痛感疯了似的爬上我的脖颈,激烈的眩晕感沿墙而走,把眼前的空间拉扯放大。 我始终甩不开那种从背后延展而来,直逼面门,即将要把我整个人吃掉的痛感。耳鸣在视野模糊后泛滥。活下去,活下去,我在内心狂喊,然后在抵达目标后,猛烈地将门撞开。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我仿佛听见绫树在如此说话。如同那时靠在吧台上的身影,她倚靠在办公位旁的墙壁上,眼眉低垂,一种离经叛道的神秘从她的脚底油然而生。我冲过去抱住她,双手托起她脸上的困惑,亲吻在她的脸颊。 “罗……叶?”她的神情不知是疲惫还是困惑,蔓延的笑意里仿佛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这个冬日的逼仄空间内,我紧紧抱住她,时间停摆成延宕开来的漫长,是一种具体的漫长,铺落成南开大学里数不清的学生们足下具象化的青春,成办公桌旁堆垒起来的如同天津广播电视塔般冗长高度的档案文件,成基金会网站中所有我放弃掉的对调查员们探险考察的规劝,最终熔合起来,成为绫树和我之间独属于此刻的、一种异常的亲密时光。 在命运的光顾下,我看着她扑朔而明媚的双眼,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没事就好。” 她愣了愣,然后噗嗤一下笑出来,抬起手来轻轻擦抚我的背脊。 “傻子,我当然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罗叶!”一声急长滔天的惊喊打破了包裹我俩时光的气泡,那声音遥远悠长,似曾相识。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大脑在几秒的混沌延返后,我想起了他的脸。他是方源。 方源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他们的神色出奇的一致——他们的牙齿在紧闭的嘴唇之下好似剧烈的打颤,带动整张苍白的面孔细微地抖动。方源布满血色的、宛如几夜未睡的眼睛睁裂般地瞪着我,低沉而震动的声线质问我:“我们听说了考察队的事情,特地赶过来的……方绫树是最后一个……但你到底做了什么!” 冷淡的空气依旧沸腾着,我惨淡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给我和绫树,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吧。”我转过头去再次亲吻绫树的脸:“对吧?” 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里面藏着一道深陷的海沟。她的胸口没有起伏,脸上的血色早已被某未知的力量夷为平地,不知何时——或许在我进来之前,她的身体早已没了动静,我能感受到那原本应该承载灵魂的内部如今光秃秃的,血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在周围氤成斑驳杂乱的痕迹,无数像眼睛一样的图纹刻在地板上、墙壁上、她的身上、我的手臂上。 我迎上绫树没有焦点的目光,就像这空间废墟里最后一点的光亮。我终究接受了现实,一起的虚妄被打破,我挣扎着,用手将她的眼睑合上,像是劈开红海的摩西,把我们的世界分隔开。 于是,绫树睡着了。 “你杀了她吗?”方源问。 我站起来,转过身,一切情感都好似烟消云散。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从干燥疼痛的喉管里刺破出来,和警觉的所有人对峙。我想从贴身的挎包里取出一支药剂扎入自己的胳膊,但惘然间想起来,早已没有这样的东西。我讶异于自己的无谓,情绪从喉结处滚落进去,毫无感觉,内心底最后的绵软也消失了。在所有眼前面目模糊、双眼空洞的人群前,我的尸体在这批活着的丛林里一片片沉下去。 “我?杀了她?”我冷笑起来。 “杀了她的是你们。作为唯一有权在这片诡异丛生的世界里掌握真相的你们,选择对一切随时会潜在出现的危害视而不见,把本应存在的帷幕自我消解,假装岁月静安一切太平,像待宰的火鸡等待农场主们的恩赐。黄衣之吏和毕院之流的异常直扑面门你们却寻求警方的帮助,成日鼓捣着分类和支持,止口不提控制和收容,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这个世界烂透了。” 方源一边喊着“你在说什么!”一边冲我靠近,我大声喝住他:“停下!没用的废物!你根本不知道我见过什么!在我的世界,一句话甚至就可以让一群人疯狂,一只死不掉的蜥蜴能在城市里造成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一张鬼脸能让你上天遁地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安排。你们根本没有见过天津市一千三百八十万人的集体死亡,没有见过上海所有地标建筑瞬间的蒸发,没有见过五大常任理事国领袖的集体失踪,你们从一个连空气分子里都透露着死气的诡谲地方出来后却居然还有脸有说有笑,有脸把同伴的死亡怪到另一个普通人身上!” 说罢,我跨上窗沿,向下跳去。绫树的脸在背后消失,她秋日里的嗤笑、酒吧灯光中的迷茫,随着这座变得越来越大的城市灰飞烟灭,数不清的记忆从它曾经的身躯里伸展,所有初具形态的时空触角从本不属于这座城市的我背后断裂,一切肉眼无法窥探的机密被吸收进体内,我再也无法归纳任何一种救赎尘世的方式。关乎正义和人类存亡的名义从此无法被我同化,我放弃了。这个现实、以及无数个可能存在的现实中一切具体的安宁再也与我无关。我要死了,真正的死亡。 我明白了我自身正确的意义——在我下坠时,一个罗叶留在了这个没有绫树的、平凡的世界。那个罗叶于我消失了,他化成了无关紧要的一个人。这一个人告诉我,我只需要去找一个人;一个人说我需要杀死这另一个人;一个人说,所有的事在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一个人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秘密;一个人觉得这世界的所有变化都无所谓了。我要死了。 一个人说,我们应该要去讲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一个人说,太无聊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让人慢性窒息。 一个人说,让尘世隐没吧,我要去救赎的生命,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坠地。 @@@@ @@@@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年?月?日??时??分##**[[/size]] @@@@ @@@@ 隔着很远,在归来以前,我就已经闻到那股死人味了。我的意识猛然苏醒,无边无际的不安涌入脑中——为何我还活着?M9药剂早该失效了。 空气里的腐烂气息滞重,同时响起不间断、干草燃起时的哔剥声。我满怀烦惑地睁开眼,与一双发白的眼眸相对。一个死气魆魆的声音横梗在我的面前,棱角混沌,那人的脑袋垂荡在中间,扛着浓烈的臭味钻入鼻腔。 我坐起身来,全身骨骼断裂的残存痛感仍旧在记忆里游荡。环顾四周,发现正身处在一片垃圾场中,日头尚未沉下,但周围已经黑咕隆咚,几具身首破碎的尸体被摁在高低起伏的瓦块中,肮脏杂乱的废墟场好似已历过一场剧变的浩劫。远处有咕吱咕吱的活物声,像是乌鸦的鸣念,也可能是一种不知名的小兽啃食人肉的咀嚼声。 我拿手撑在地上,向后挪动,尽力避开臊腥冲鼻的尸体。眼前的肉体四分五裂,关节扭曲成一个看不清的字符状,那“人”的颅骨凹陷下去一块,右侧的眼球被挤压出来,牵连着视神经挂下来,贴服在鼻梁上方。蝇虫在这团肉的上方周旋,一会儿低俯一会儿扬升。 一切情景都昭示着最恶劣的情况,被这些四处分散、面部腐烂的人形碎块包围中,我甚至没有办法假定自己仍旧在中国境内。我下定决心,像一个多次被世界吞噬殆尽的精灵一样,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非要拯救这样的世界不可。 我只需要去找寻绫树。如果她还活着,我就尽力让她活下来,如果她在此处已死,我就换一个世界。如果这里不适合生存下去,我就带着她一起逃走,逃离虚伪的现实和空荡的世界,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倏然之间,我听见一种哀鸣,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压抑痛苦的音色。我低下头去看。 脚边的尸体在扭曲,它张开了嘴,开始呻吟。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siwang.png]] @@@@ @@@@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18年7月19日17时39分##**[[/size]] @@@@ @@@@ 我在街道上疯了似的奔跑,以一种固执的鲁莽在城市的心脏地带横冲直撞。穿过春光路的顺城海鲜餐馆时,我已经基本确认这就是津门,但它绝对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一座城。这里的嘈杂不同于平凡都市的喧嚣,反而呈现出一种肃杀的、仿佛地狱般骇然的“生机勃勃”。 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着的,但这种活着却由内而外爆发出无可阻挡的死相,且永无止境地向着死亡奔袭。当我经过塘沽紫云中学,向紫云大道冲去时,那家曾让我印象深刻的凤霞海鲜楼进入我的眼帘。曾经我和绫树去过那里,在门口巨大的水产展示柜前驻足很久,我们像两个顽童一样用手戳那块厚重的玻璃板,好像隔着它就能与内部被拘束的海鳗交流,门口络绎的人群掀开防风塑料软门进进出出,于是我们离开,去选择另一家人流稀少的餐厅。但此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座死死闷紧的巨大棺材,标牌砸落在地上,内部漆黑而孤寂,所有人群都远离了这里,只有破碎的、已经流干了水的玻璃柜无声表达自己的想法。其中的鱼仍在,它们化为活着的标本,尽管失去了存活的环境,鱼尾却还跳动着,它们被被包裹在一片看不见的、浓稠的死亡介质里,眼珠子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暴突着、木怔怔地看着这个疯狂的世界。它们仍旧活着,但早已死去。而那搏动的尾部则彰示着,它们还将继续非死不活地存续下去。 我我加快了速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穿透所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和幸存者的呼喊——说他们是幸存者其实不准确的,因为没有人真的变成尸体。大部分人仍旧是正常的样貌,但他们的眼神宛如木刻的一般,毫无生气可言。他们看着那些从身边经过的怪异——那些头颅缺失的、喉管撕裂的、腹部以下空无一物的罕见路人们——以全无惊诧的神色匆匆瞥去目光,然后迅速地收回,继续大张旗鼓地、漫无目的地前行。 但他们的前方又是哪里?我已经不再关心,我的目标只有一个——石菖蒲医院。在公共电话的拨号暗码里,我已经确认了这个帷幕下的站点仍旧存在,所以我必须前往那里,前往这个世界的绫树那里。带她走,成了最终的目的。 来到新港路的时候,我感受到自己的肺腔灌入的空气即将把我撕碎,同时袭来的不安感扑噬全身。那种被无形的目光所注视的痛感愈发厚重,它即将侵入我的五脏六腑,这意味着一种我还未能醒悟的危机正在逐渐逼近,抑或是绫树的存亡化作了这种咸腥的冷风,在我的肌肉里鼓动。无论是何种,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喘息的契机了。我不再相信外部的奇迹,如果有一种转身即遇的奇迹,那便是我自己。 “看那标识!是基金会的人!”一种撕心裂肺呼喊声在右方投来,我转头看去,一个面色悲愤的中年男子看着我,眼中带着飓风一般的狂澜和湿润。他奋力地挥舞手臂,手中握着一片快锈烂了的菜刀,长大了嘴撕喘:“就是他们搞的!就是他们害的!” 更多的目光被这吆呼聚拢,冰冷的人群们走过来,眼中闪着光,好似剔骨的尖刀子在我的皮肤上剐蹭。 日光还没散去,一小片模糊的楼影下,丧葬班一样的人们挡在我的面前,把狭窄的人行道堵住,将我包围。领头的男人抬起手里的刀,开刃的刀口朝向我:“快把死还给我们。我妈全身已经烂了,她想死,你们让她不能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快滚开。”我低吼道。 “要么让她死,要么你也别想好好地活着。”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大声喊起来,远处的鸟惊飞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安静下来。突然来了一阵风,人群静静的,纹丝不动。一个左边脸皮是块空洞的女人呜咽了几声,恶毒地看着我,说:“把他的头砍下来。” 这时候,太阳沉下去了。 握着刀把的男人骚动起来,他踏步向前,背后的人影们被役使了一样,跟着他奔来,越奔越疾,带着腐烂甜腥的臭味跟着风涌动起来,压抑的黄昏在促狭的街道里吹起所有不带一丝善意的误解直刺我的面门。我背后的刺痛感开始在骨髓里流动,汗毛根根竖立起来。 刀在震耳欲聋的喊声到达前率先劈下来,我躲开第一刀带着红棕色的银光,半蹲伏下来,手肘撞向男人的胸口。刀把脱手,叮当一声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向前翻滚着,把刀捡拾起来,向上划去。生肉骨被撕开的声响带着一种极具幽默感的邪诞在头顶绽开,然后是几近不成人声的哭喊:“啊,血啊,都是血啊,好痛啊——” 我抬头看清了他的脸——如果还称得上是脸的话。从下巴的正中倾斜着,经过男人薄薄的嘴唇中央往上划开一条血线。半块鼻子和一小部分舌尖掉落下来,右侧的脸带着不成型的骨骼塌下来,只有脖子前方的皮那勾连着那块肉。浓厚的血烨柔软地洒下来,没有了骨骼支撑的右眼和那堆肉一起荡在只剩一半的颌骨旁边,仿佛一堆硬质的塑料泡沫左右摆动。其他人涌过来,我继续挥动着手里的刀。 “我看不见啦!” “呜呜……我……务能夫吸了……” “救我啊——我的脑子好像掉出来了——” “痛啊,痛啊!” 此起彼伏的恶鬼鸣泣声在四面八方爆发出来。我推开一个脖子被扯断的老人,他松松垮垮地倒在一边,然后我跌撞地冲出了人群外,像一头疯魔的狮子,抱着最后的气力和膨胀的倦怠向前跑去,跑去……一直跑到了道路的尽头,跑到视野模糊的边际,跑到一阵没来由的枪炮轰鸣里。 然后我的意识滚落到一片黑幕中。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18年7月20日7时15分##**[[/size]] @@@@ @@@@ 重新点燃视野的是一股冰冷的水流。在迷蒙的梦幻里,我又一次看见了06站点的办公室。我仍旧在靠近后墙的位置上,右侧油亮色的木门虚掩着,仅露出一丝缝隙。缝隙外透过来的是项目主管张海斌的声音,通透有力。 他在门外喊着:“老余在不在啊?小罗呢?”他对项目团队里的同事大多都这么称呼,从不称其真名,对他人说不上要求,但也是如此希冀的。他希望我们就喊他老张,而不是张海斌。我们私下里会开玩笑说,他就是伏地魔,我们对他直呼其名就表示对他权威性中恐惧一面的抗争。 这时,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隐隐挺不清晰,却感觉是在说传递什么东西…… “除颤器再给我一下!”声音忽地在空洞处爆发。我感觉一切都瞬间向后推倒,粉碎,自己的身体在荒诞破碎的光影中分崩离析,然后束成一道正在收拢的网。 我从凝固的水中被捞起。 一睁眼,女孩就站在跟前,戴着医用口罩和手套,手里握着除颤机器的柄,眼神淡漠地向下看着。她背后的动态心脏监护仪发出稳定的笛音。在一种奇妙的力量的推动下,我重新把控了自身精神国度的权柄。 “你终于活过来了。”女孩叹了口气,她先是抬起头,用左手捏住右手手套的指尖,在一阵平滑的拉扯中把它脱下来,然后再反过来拉开左手的那只。最后她把手举起来,从耳朵的根本把口罩摘下。我看见了一张和绫树相貌相似的脸。 “绫树?” “那是什么?”她冷漠地问。 “你不是绫树吗?” 她开口,语气像冰层下荡起的水波,平静而克制:“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绫树。虽然我没必要告诉你我的姓名,但既然你也是基金会的人员,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互相透一下底——方沛菱,Site-CN-06设施三级研究员。现在到你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痛随着醒来的几个瞬息和起身逐步消退。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充满凉意的手术间内,具体的外部被一堵厚重的门隔绝,好奇心消磨告竭。 “罗叶,三级研究员。但……应该不是这里。” “什么意思?你是其他站点的人吗?”女孩推开一旁的医疗推车,把我从手术台上扶起来,“从哪里来的,34站?还是12站?” “都不是,另一个世界。如果你是06站的,应该知道爱蒂塔计划。” 女孩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她的脸略有浮肿,眼眶下沉淀了痕迹显著的黑色素,如同经历了不知多少个疲惫的日夜,将自己挥霍成如今这般模样。 “平行宇宙项目啊,我知道。所以你是从另一个宇宙来的?不过爱蒂塔计划已经可以做到传送人体了吗,这很不科学?” “一切都不科学。我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条混乱恐怖的世界线了,唯一平和的一条也……算了,没关系了。” “我们废弃这个项目很多年了。其他地方也不好吗?”她问。 “不好。我从它们之间来回穿行,只想找一个机会去拯救一个人。”我说。 “谁?” “06站的三级研究员,方绫树,在石菖蒲医院的麻醉科里做异常医学技术研发负责人。”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们这边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但是根据你说的,在这里崩溃之前,这方面的负责人是我。你要找的应该就是我。” 我看着堆在角落的废弃器材,在高高叠起的金属和塑料物中露出松散的缝隙,白色的灯光透过这些空洞,打在对面的墙壁上,把反射的光芒投射回我的视网膜上。 差不多的样貌、方绫树、方沛菱……我似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场思想浑浊的临界点。我突然开始思考,作为一个现实牢笼里同分异构体般的人,方沛菱还是我需要拯救的方绫树吗?如果她不是,那么那些其他的绫树,又是我需要拯救的那个绫树吗? 在头疼加剧之前,我的肌肤又再次颤抖起来。刺痛感回归,无形的注目像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死死锁定在我的身上。它不像是那种沉甸甸的实感,它是缥缈无垠的压力,在我的每一个扩张的毛孔中挤兑、啃噬。 “说起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方沛菱问道。 一种足以让自己直抒胸臆的痛快感油然而生,此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自由者,或者听命去扮演一个自由的人,在异常稀少的世界中未能抓住的幸福的手,让我决定自己至少终于不再畏惧自身对绫树的表达。于是我向方沛菱说出了所有的事情。 宛如诉说一个梦境,一个好像就到此为止的,荒诞又真切的梦。在我的讲述里,所有历遍的片段变得逻辑顺畅、情绪丰沛,视角的碎片在切换里显得琐碎却连贯,层峦叠嶂的信息和线索勾勒在一起,画出一幅幅无需再被过多诠释的世界构图。我把自己暴露在赤裸的过往中,将混沌回忆梳理成秩序化的图景,犹如某处虚幻的归档,而我却终究没有能力回归到最初那个简陋的、轰鸣的、和绫树首次交谈的列车车厢里。 当我讲完一切的时候,我的内心实现了一种潜移默化的镇痛。方沛菱的眼神再次冷下来,融化的冰层重新凝成厚重的白色冰川。 她说:“那你走错地方了。” 冰川崩塌。 “你所说的普纽玛项目,确实是一切源头。但这里的基金会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激进。或说,他们压根没有考虑到‘通过消灭全人类来抑制一种可能存在于人类内心的邪恶’这个方向。他们向着另一个极端的方向去尝试,最终得到了另一个同样令人作呕的方案——在找到遏制异常扩张的方法之前,他们决定阻止人类的死亡。”方沛菱说。 我的脚跟瘫软,整个人靠在手术台一侧:“这……说不通。” “没错,确实说不通。”房间突然剧烈抖动起来,钢化玻璃在颤动,发出恼人的嗡鸣。她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对我说:“我们需要离开这里了。那些人群大概已经被引到这个废弃站点来了,我们需要转移。” 她带着一种隐秘的意味,拉着我离开手术台,顺着楼梯一路来到地面,走到石菖蒲医院隐蔽的后门。此时我们的头顶聚集起一片绵延厚重的积雨云。 我们来到方沛菱停靠在医院停车场角落的车里,她熟练地发动汽车,以一种训练有素的莽撞冲破护栏,一路驶上绕城高速,向塘沽机场的方向飞驰。 “我们为什么要逃?”在发动机猛烈的轰鸣里,我扯着嗓子问她。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里待不住了。”她说。 她又继续说:“我们干了一件错事,一件影响整个世界的错事。基金会尝试从人类的生命中找出那种根植在人类不断繁衍的意识中最为可怕的异常。但他们却在错误的方向上阻止了死神的工作。现在,所有人都死不掉了。我们可能会受伤、会失去意识,但永远不会死亡。生物规则仍在发挥作用,轻微的肉体创伤依然可以恢复,但是关键器官的重创或永久性损失,也不会让人的灵魂消散。即使灰飞烟灭,意识仍旧会存在着,无限地把肉体毁灭的痛苦绵延传递下去。他们管这种叫活着,叫死亡终结,我说这他妈就是活地狱!” 我的后背酝出寒意,转头看向她:“我醒来的时候,你说,我活过来了。这只是个修辞是吗?” “哈哈,想得美!那就是字面意思。我不知道你此前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你的那具身体会在垃圾场里出现。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你的所有生理机能都到了一种极限的地步,通常情况下来说,那就是濒死状态,再加上后面你长时间的奔跑和砍杀,你以为那时候的昏迷是力竭,其实是心悸猝死。” 汽车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冲在前方,方沛菱丝毫没有犹豫,她一边骂着一边猛踩油门,人影在撞上车头后被卷入底部,再也看不见了。我把心咽回去,再次等着她说话。 “但在这里你可别想死了。要不是我用医院仅存的药剂和设备把你的命吊着,你的大脑可就不是短暂宕机而是长期昏迷了。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的身体会是一具尸体,随着时间流逝它会慢慢地腐烂发臭,接着在持续性的降解里被微生物消耗殆尽。而终有一天你的意识会恢复,你会陷入无尽的苦楚里。你没法再自尽,因为你那时已经死了。” 我怔怔地转头,怔怔地看她,在闪烁的阳光中看着她。 “你的意思是……我,死不掉了?我没法再……去往别的现实了?” “嗖”的一声,车急停下来,我的胸腔被安全带奋力的推回原位,后脑勺重重地撞在椅背上,眼前的景色颠倒旋转起来。 方沛菱打开储物格。从其中掏出一本发黄的手册,气呼呼地甩到我的怀里。 “你给自己打了这么多管M9工程药剂,却从来没看过项目手册?”她勃然咆哮。 我牢牢把它攥在手里,内心不解地看着她。 “爱蒂塔计划里写得明明白白,爱蒂塔空间不可能创造一个可供肉体通行的通道,因为一切实在物都会受到不同平行宇宙里的物理规则限制。利用M9工程计划把意识和灵魂进行异化投射已经是这个项目里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她喊叫着,眼中的颜色缱绻成急促的灰棕。 “但……这不可能。我每次的穿行都是同一具身体,而且所携带的物品都完全没有丢失——”说到此时,我突然愣住了。 “真的完全没有丢失吗?没有任何一丝细小的区别,却被你当成是这场无止境奔波里自己意外弄丢的东西吗?” 我沉默下来。我想起某些画面里,自己拖着凌乱的身躯寻找不知扔在了哪里的手枪,以及匣子中自认为记错了的药剂数量。以及……倒在天津的学校办公室里,没有呼吸的绫树。 “由于M9工程的特性,它会自动去寻找一个和你自身信息素最为匹配的个体。无数只猴子在无数的时间里都有可能打出一本莎士比亚全集,你觉得在万千个宇宙里,要找到这么零星的几个与你的现实所相近的世界,真的那么难吗?”方沛菱冰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你再想想,你有多久没有照镜子,又有多久没有好好审视你自己的身体了?” 事物如同巨大的漩涡在脑中的所有场景里回转,大沽口的炮台遗址、石菖蒲医院的大门、K11广场前的小摊、汉沽站熙攘的人群……这些图景混合着血泪和汗水,在无限周转的意象中给于我希望和安全,而如今,当我自身的概念猝不及防地破碎,安全感不复存在了。 “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在上一次跳跃后,那个没有异常技术的世界里……我早已超过了药剂的生效期……” 方沛菱重新启动了车,在城市湿漉漉的阴沉中,她的语气开始舒缓起来:“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药剂的本质是时空的拉扯,如果你的时空拒绝了它,它自身的时间概念也会被剥夺,直到下一次你的身体裹挟着它,在拥抱异常的时间中被再次唤醒。但不论如何,罗叶,你要明白,你的每一次跳跃都是一次献祭。你以为命运像一把长长的刺刀,从我——不,从方绫树的背后穿过去,但实际上是,那根如芒在背的刺上还有一个你,在某个现实中罗叶的死亡,才使你得以穿行。罗叶啊,你拯救的不该是绫树,而是你自己。” “但是我已经离不开了。” “傻子。我不知道别的宇宙里我的分身有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但你就是个傻子。”方沛菱说,“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里?他们在塘沽机场的北面地下,安装了一个量子湮灭仪试验机。在这个K级情景处开始的几个月内,不断有人想尝试使用那个东西把自己解脱。但死神可没有那么蠢,它退休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后门,所有被化为齑粉的人意识仍旧存在,他们现在定然在某些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无声嚎哭。” “只有你——罗叶,只有你,M9药剂就如同一场由你自身所构建的死亡终结,它保存你的个体意识,或说灵魂,当身体覆灭后,它会自行再去探寻与你身体的平行同位体。如果你的同位体早已死去,那么就会寻找M9的持有者。你的穿行杀死了自己的意识,你没有拯救方绫树,也没法拯救方沛菱,你救了你自己啊。”方沛菱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解脱般的坦然,然后我看见了一种悲伤,如潮水一般,在她的眼眸里一浪接一浪地涌来。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18年7月20日9时20分##**[[/size]] @@@@ @@@@ 半小时后,车在一片空地上停下来。方沛菱跳下车,踩在干瘪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脆响。远处一架客机尖啸着划破天空冲向低矮的云层,仿佛世界仍旧平静而充满活力。 我们穿过地下的阶梯,走过被砂砾打磨得铮亮的金属装置,在一片被砸烂的、垂光的大洞下找到了量子湮灭机器的大门。保险起见,我从匣子里拿出所剩不多的针管,往脖子里注入了药剂,然后弯腰,抬脚从断了一截的试验场隔离门钻到里面。 “快进去吧。”方沛菱说。 我看着她,她低垂而沉闷的目光下,自己被包裹成一块坚不可摧的钢铁塑像,但透过对视的目光,我看见了内部自相矛盾的哀凉。 “你呢?”我问道。“试剂还有很多,我们可以一起走。” 她摇摇头:“内部启动按键早就被他们关闭了,只有外部的通用启动拉环可以使用,而且,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可使用的机会了。基金会一直想要关停这里,之前的运转是06站负责的,但因为暴动冲突,这里已经没有可以正常运作的站点设施了。一旦启动,大量逸散的非简谐振子效应会被瞬间观测到,他们的人很快就会赶来。” “那你——” 方沛菱打断了我的话,她穿过大门的残骸,来到我的面前。此处空无一人,像是世界已经毁灭一般的寂静,然后她抱住我,胸口温煦的触感隽永而真实。 她说:“暂时把我当成方绫树吧。” 我说:“嗯。” 我们站在门口,没有人说话,直到时间开始退却,直到围绕着我所发生的刺痛全部消失。然后我开始说话。 我说:“绫树——我的脑子里有很多完全数不清的画面想和你分享,明明那些记忆都是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每次都戛然而止,然后世界从头开始,我们重新认识。你从来都是那么喜人,那么热情洋溢,就算你记得我们之间的回忆你也一定会笑着再听一遍,然后感叹现实的美好。但是我不行啊,我每次想到那个曾经在一起的画面只有我这个从其他世界来的陌生人还记得我就开始陷入痛苦。我会开始喝酒喝到一直把自己都弄醉掉,走路也走不稳,然后想象着你在某个角落会钻出来劝我说不要再喝了我陪你回家,然后宇宙就暗下来了就像楼道里的灯一样,反物质炸弹落在上海的时候那些我们走过的街道我们一起在列车上看过的沿途风景我们一起工作的临时院区一切都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你的身影我都再也看不到了我可以永远地追随你的踪迹在所有宇宙所有城市所有你所在的角落里追寻你找到你但我还是不想一次次看着你消失我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一切问题让我们在一个地方一直一直生活下去我从没觉得这是徒劳我相信可以实现的所以我才一直做着这件事我错了我已经不想保护世界了我只想保护你所以跟我一起走吧绫树我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你然后在余生的时光里一遍遍地给你重复让你听和你一起再经历一次不要再让自己经历这种折磨了。” 灯光明亮起来,她说:“罗叶啊。” 我的背脊被轻轻拍着,女孩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曾经有个男人,我俩总是形影不离。那时候我从不会冷冰冰地对谁说话,因为那个男人总是对我说,要像太阳一样照耀别人,就像照耀他那样。在这场灾难开始的时候,他也傻乎乎地想去找办法,即便没有办法。他说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能让这种永无止境的痛苦延续下去,那时候我也是个傻子,冲动地和他做着相同的事情,但是拯救彼此的行为并没有真正让谁获得解脱,我们活成这个地狱里最孤独的蠢人。最后他崩溃了,像个孩子一样哭着,撕心裂肺的,一直哭到力竭,然后沉默不语地抛下了我,向垃圾场里走去,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废弃物一样,呆呆地,一直躺在那里,躺到皮肤干瘪、神情麻木。” 我向后退了一步,出神地看着她的脸,在斑白的灯光里,她和绫树的脸重合在一起。 “罗书业啊,我可惦记你了。”她说,“所以不要再活得这么累了,这么多次、数也数不清的奔波里,你已经把这辈子的情书都写给我了,绫树不再需要拯救了。” 说完,她把我一把推开,眼角兜着一抹藏不住的、心热的祈望。 她说:“既然乘梦而至,你应该就是我的天意。谢谢你帮书业解脱。接下来,坦然地抛下一切负担,帮绫树完成她的心愿吧,去拯救你自己。” 方沛菱没有跟上来,她远远地看着我跑向机器的终点,我再次一个人走向漆黑舞台的中央。当机器启动的时候,我的思绪在光怪陆离的虚幻里抽离,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我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支伦敦的独立摇滚乐队, 他们曾经唱过的一首歌《Suicide Policeman》,在无声的乐曲里,视野迷离,方沛菱和绫树的脸随着身躯飘散。 @@@@ @@@@ [[=]] //Don't you go// //Tii my eyes have left your face// //Everybody hurts in ways// //I can't believe// //Everybody hurts in ways// //I can't relate to my predicament// [[/=]] @@@@ @@@@ 一切声音在空白的废墟里渐行渐远,然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耳鸣声,和巨大的炮火轰鸣。 接着疼痛感从周身的骨骼里爆发出来,在我的每一条肌腱和神经中高昂地抖动。 “他又醒了。”一个干枯的声音响起。世界成型的时候,一张惨白的男人的脸凸显在我的面前,用审慎的沉默凝望我。 我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双手双脚都被捆缚在一张垂直摆放的铁质审讯椅上,几个看不清脸庞的人在远处阴影的角落里伫立,宛若与常态斡旋的死亡蜡像。我听见一阵钮扣和织物的响动,紧接着而来的还有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然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头颅已经置于一把92式手枪枪管的延长线上了。 然后那个声音又说到:“说吧,你们‘毁灭派’的站点还剩下多少个?”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sanjie1.png]] @@@@ @@@@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3年1月7日??时??分##**[[/size]] @@@@ @@@@ “他妈的,主管,和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一个站在阴影里的男人说到。他的面孔对着我前方的那个人,而后者仍旧举着枪顶在我的脑门。 “稍安勿躁,林。他出现在这里是有意义的,整个Site-CN-06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是我们搞清楚他们当时计划的唯一线索了——你别呻吟了,难听死了,之前不是很勇敢地告诉我们什么也不怕么,现在怎么又突然顶不住了?”持枪的男人抬起腿,在我的下体踹了一脚。如同肾脏被挤压穿刺的酸痛感从内部发散开来,仿佛体内被注射了冰水后向外渗漏的感觉由点及面地爆发,我咬紧牙关,狠狠地看着他。 他放下枪,关上保险,将它插回枪套里,然后嗤笑着看我:“很好,就是这种表情。虽然时间不等人,但对你,我还是很愿意多陪你玩一会儿的。毕竟我们也不急,你们的站点正在一个个被摧毁,要是全部消灭了,那也就不用担心泄密了,不过那时候你也就没用了。当然,你想提前说的话随时欢迎,我们会考虑把你当做我们的一份子。” 我看着他身后白色惨烈的灯光下落下的那一道长长的影子,糟糕的痛楚感蔓延到全身,我已经分不清这种刺痛是他们带来的,还是来自于那种伴随了我这么久的无形压力,但我的脑内此时突然想起了绫树的声音。方沛菱还是绫树本身于我已经没有区分的必要了,我所希冀的一切便是在这场无休止的噩梦中,为自己的旅途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你们是混沌分裂者?” 男人愣住了,然后仰头大笑起来。 “快看啊,这里有个傻逼!自己被拷打了这么久,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一群人此起彼伏地嘲笑起来,好似一群异教徒们隐秘的狂欢。笑罢,持枪的男人换上了严厉的语气对我继续说道:“罗先生,我劝你不要再哗众取宠了。这里每个人都明白,你们那些联合站点试图消灭全人类的计划早已被我们破解了。没有人会听信你们所谓的普纽玛项目。哦对了,你们在地下的抵抗时间太久,以免你们信息落后——O5们的内战早已结束改组,北美区域的肃清完成了,就差在国内的这几个了。所以,不妨告诉我们吧,你们还剩下几个站点啊?” 看着眼前这个脸孔阴翳的男人,他戏谑的神情与不失凛然的语调让我突然想起来了他的身份,蓦然的震撼在心头直撞,牙齿打颤着对他提出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 “你……你们,流动站叛变了?” 他愣住了,脸上同样生出了困惑的神色。他掏出一把刀来,刀尖抵在我的脖颈,一种冰凉的死意顺着我的皮肤和血管向头顶攀升。 “从现在开始。”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问题。三秒内不回答,死。被我发现撒谎,死。答非所问,死。”然后,男人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是什么?” “罗叶。” “我的代号是什么?” “Andrew Boom。” “你是什么站点的?” “Site-CN-06。” “你的职位是什么?” “站点三级研究员,掩盖设施石菖蒲医院的二级医药研发助理。对了,你以前不也是06站……” “我说了答非所问就死,听不懂吗!”Andrew Boom像一头疯病的野兽一样狂吼,眼里蒙着厚厚的阴影。 “你们炸毁了所有‘治疗派’的设施,排着队枪杀无辜的研究员,你们和Site-CN-82的联合渗透导致我站一半以上的高级管理人员被暗杀。现在,你——他——妈——跟——我——叙——旧!” 几秒钟后,他眼中的阴影消散,宛如汹涌的海浪扑上滩面后的寂静。接着他继续问道。 “最简单的问题,你是在白天还是晚上被我们抓到的?” “什么意思?” “三。” “不,我不懂。” “二。”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 “不,我不知道!”我扭动着胳膊和小腿,铁质的镣铐发出猛烈的敲击声,“我从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抓到我的!” 他放下了刀,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正当我松下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抬手将刀尖刺入我的手掌,包围整个世界的耳鸣声四面八方地向脑内袭来,伴随着尖锐而沉重的痛感,我尖叫起来,视野变得模糊不清。依稀之间,Andrew Boom的声音再次传入耳蜗:“日了狗了,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由于某种反审讯措施,他的记忆消失了,另一种是这混蛋被某种时空异常感染成为了另一个同位体。不管哪一类都很糟糕。要是Justin还在,说不定能想出办法,可惜……处决吧。” 墙边的影子们翕动起来,他们手中握着某些刀具,影影绰绰地走来。与此同时,我脑后剧烈的刺痛感再次袭来,那种被盯上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如同一个沙漏中的砂砾全数疯狂地涌向中间,带着无数切割的棱面一刻不停地剐蹭裸露的脊椎。 “他们放出了所有的异常。”我说到。 Boom转过身来,抬起手,所有影子都停止了。 他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2020年,高层发现了普纽玛项目,不知道什么鬼东西。他们认为全人类应当被全部消灭,于是他们放出了所有的异常。一天之内,在互联网上看到SCP-096照片的人,比3.11日本特大地震中死亡的人还要多。” “你说的并没有发生!”他的脸贴在我的眼前,用极为冰冷的语气说道。我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我想那绝对不会是一种坦然的表情。 于是我笑起来。 “是啊,并没有发生。在这里,你们似乎没有完全支持这种屠杀理论,反而分成了两派开始了内战?同样愚蠢,但至少比我那里全世界的覆灭要温和很多。” “你是另一个宇宙的?爱蒂塔重启了?” “不愧是Andrew Boom,很聪明。但没用的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儿。” 我抬头看着他,想起沛菱(绫树)的最后的那句话。 “接下来,坦然地抛下一切负担,帮绫树完成她的心愿吧,去拯救你自己。” 或许,我是在拯救自己吧?但,对不起了绫树,我还是没法抛下一切啊。 我看着Andrew Boom惊疑不定的眼睛和他身上染上的,我早已干涸的血迹,然后我开口说:“你刚才说,我是Site-CN-06最后剩下的一个人了对吧?” “哈,是又怎么样?”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那我就真的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自从某一天开始,我的全身就开始不停地刺痛着、刺痛着。有时候这种痛感很明显,有时候却又隐隐约约,完全摆脱不开。我本以为,这是爱蒂塔计划的副作用,甚至担心哪一天起,身体就垮了。直到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了,这种痛感其实是伴随着一种被遥远地不知何处的目光注视的副作用。一旦被盯上了,它就无从摆脱。” Andrew Boom重新掏出了手枪,对准我,呵斥我不要再继续废话。 “我终于明白了SCP-096的感觉。被人盯着可不好啊,好痛啊,真的太痛了,那种不至于要人命但是又永远存在的感觉简直是世界上最折磨的事情了,怪不得它这么敏感,老是在哭……不过我想起来了,这种刺痛感,最初是我从某个特定的平行宇宙离开时才产生的,我记得那是一个有着两个基金会的宇宙,他们如同镜面一般互相对应。但突然某一天,其中的一方发动了对于全人类的屠杀……在我逃出那个宇宙前,你们猜怎么着? 我看见了SCP-096。 但我真的没想到,它的极限居然并非所谓的天涯海角。即使透过无数宇宙之间不相连的隐秘维系,竟也可以找到我。它找到了自己进化的突破口了。它看了我多久了?几周?几个月?或是不断地撕开时空帘幕,时刻不停地追杀着我?但总之无所谓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痛到无法忍受了,那就说明只剩下一个可能——它已经追到这个世界来了。” “闭上你唬人的臭嘴!”Andrew Boom把刀尖抵在我的脖子上,威胁道:“我不能再接受你的疯言疯语了,再说一个字,就去死吧。” 影子里,一个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主管,卫星监控报告——SCP-096在距离站点四百公里外被发现!它正往我们这里冲过来!速度是……速度达到了10马赫!” 我的肌肤明显感受到了Andrew Boom手部的颤抖。他放下刀,抽出对讲机大声询问:“是否有友方拦截?” “所有北方站点正在出动,并且投放了D级人员对它的面部进行了直接观测,但是……没有用!它的优先级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指向这里,所有拦截方式失败,我们的弹药不多了!它还有一分钟到达!” “北美分部呢?最近的远程拦截系统有没有办法启动?” “Site-19表示困惑!他们说SCP-096并没有突破收容,还在单间!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时间了!它还在加速!” “妈的!”他把对讲机拍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冲我无能吼叫:“他的目标是你,对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转过身去再也不看我,他对着影子里的几人简短地下令:“每个人,现在开始闭上眼睛,没有我的指令谁也不准睁开,身边有布的马上把眼睛包起来。那东西是冲他来的—操他妈的混账玩意儿!只要他死了那东西就离开了,现在开始马上闭眼,小陈我让你闭眼你他妈听到了吗聋了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只要没有—” 混凝土崩裂坍塌的声响在耳边爆发。迟了。 白色的魔鬼从影中而来,比预想的提前了二十多秒,这缺失的半分钟不到将导致在场所有人的死亡。墙边的三人压根没有时间发出惨叫,他们的声响在半途戛然而止,声带的碎没和身体的其他部分融在一起再也无法辨明,在那仿佛一微秒之间,又四处分散出去,将灰白色的墙体抹成乳白与黑红色的涂鸦。 面色枯槁的羞涩之人佝偻着狭长而瘦瘪的身体,一层半透明白色薄膜般的皮肤像吹干的浆糊一样,紧紧地贴在它清晰可见的骨骼上,脊骨根根凸起,犹如山村野坟地里杂乱林立的碑石。 它看着我,又看向一旁的Andrew Boom,面颊好似腐烂的棺椁,包裹住内部幽深不见底的黑色渊涂。它逼隘的下巴向下延展着,像是要撕裂开一样发出哀鸣。那声音宛如千万根破碎的琴弦捆绑在一起,在空气的振动里互相碰撞拉扯,弹奏出不似这世界的尖锐曲调。 Andrew Boom试图将手枪举起来,而白色的影也动了起来。 在一个恍惚的瞬间,我感受到自己全身羸弱起来,仿佛生命力被无形的东西不断抽离。SCP-096的身形停顿了下来,周遭的光影暴烈而隐晦地躁动起来。它不再看向我,而是缓刻地,将头颅转向Andrew Boom的那一侧,后者伸出一只手,好似正向它的身上汲取某些看不见的事物,一种蓬勃的生息蜂拥地在Andrew的身体上具现,他正在变得更年轻,而SCP-096的皮肤逐渐枯瘪下去。 然而,一只突破了时空阈限的怪物又还有什么可以真正限制住呢?在几秒钟后,一切强压都消铄衰败下去,我感觉生命正回归到体内,鬼怪重新动了起来——这次它扑向了Andrew Boom。 “我操你—”在遗言说完之前,他的身体在世上已不复存在。在大团迷雾般膨起的血肉里,SCP-096猩红的爪已触到了我的面门。 “啊,和画里的也不太一样嘛。”这是我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刻下的最后一个想法。 @@@@ @@@@ @@@@ @@@@ 下坠。 下坠。 无数的警笛声响彻明亮的夜空。 我在电子屏闪烁的光影里下坠,周遭古怪奇异的高大建筑鳞次栉比地在我的视网膜里留下短暂的记忆。我无处控制的身体跌入交叠而上的道路牌,从全息的投影里穿过去,耳畔充盈着麦克斯韦网络和仿生造物的招商广告语。在熙攘的电子洪流里,人群的窥探中,我看见他们鲜红血肉下裸露的电线和机械外骨骼。 “真是刻板印象里的赛博朋克啊。”我咧嘴笑起来。 鸣泣在头顶上方回响,我抬头,白色的鬼影落下来。痛感蔓延。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linkage.png]] @@@@ @@@@ @@@@ @@@@ 黄沙弥漫在眼前,暗夜笼罩下来,无数建筑的尸体布满荒漠。远处传来不知名的异常嚎叫。 此处不再有太阳,未知的漆黑穹顶在眼前无止境地弥漫,在无垠的旷野中,野火一遍遍地浇过死亡的河床。 我跃过一块建筑的碎片,远方的怪形怒吼着向我扑来。世界的皱纹遍布在每一寸干涸的土地上,风尘竭力地呼啸。 “这究竟是哪里?”我揣测不定,向前奔跑。 但它并没有给我,或其他“猎手”任何机会,湍急如浪的鼓点声愈发激烈,在一个回头里,我的身体再次被一抹惨败撕碎。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lengqidong.png]] @@@@ @@@@ @@@@ @@@@ “我操你妈的!”我喊道。 浓烈的硫磺味扑鼻而来,近处的棱镜泉将令人发怵的碧色卷入我的眼底,我一路奔跑着,看着远处静滞的山峦,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方。这或许是我所拥有的,一个为数不多的机会。腰间挂载的电子仪器滴答作响,基金会识别讯号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我听见了远方天空中沉闷的火炮低鸣,以及穿透了苍穹的、非人般的啸叫。两架F/A-18从东南方腾跃而去,机炮拖着黑红色的光翼向地面肆意倾泻,SCP-096终于遭到了我方人员的阻截。 但我的内心始终有一丝不安——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是黄石公园?绫树也在这里吗? 在片刻的困顿中,命运并没有给我太多思考的时间。惨白的鬼影向上跃起,在数千米的高空下歼击机轰然碎裂,化为烈日下燃灭的星火,我极力向原处眺望,然后发现了一座隐约露头的,崎岖蜿蜒的金属块垒。那是SCP-2000的顶端。但在我碎片化的记忆里,它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也不该在地面上显露头角。 嘶吼声在背后响起,我回头,对上了羞涩之人空洞扭曲的脸庞。 “该死的10马赫。”我心想。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zhuanlu.png]] @@@@ @@@@ @@@@ @@@@ 刺痛感遍布每根神经的每一个触点,我已经无法感受到脚步中的疲乏和身体的竭力。再次醒来时,陌生的站点廊道和指示牌上显著的Site-17编号让我内心无端地沉沦下去。 我仍旧在北美区域!这里的一切究竟发生了什么,按照方沛菱所说的,我的灵魂应当在最为恰和的身体之间穿梭,而为什么这个世界的罗叶会在17站点? 汹涌的警报声在所有角落里轰鸣,前方的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下半身赤裸地冲了出来。他看到了我,惨白的脸上顿时化为全红,眉眼紧巴巴地皱起来。我认识这个男人,在基金会高级人员手册的第一页就有他的姓名——Benjamin Kondraki。一个几近于肆意妄为的家伙。 “嘿!罗,帮我一下!这该死的警报声不是因为我对吧?”他略带着哭腔喊我。 在我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弯曲着双腿,双手把在下体的地方,掌心里似乎捏着一个半透明的大号空汽水水瓶。 “对不起,Kondraki,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干了啥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我没想着在这儿搞什么成人内容!你好自为之!”我回头向他喊道。说话间,背后的墙体破裂,SCP-096出现在我俩的眼前——准确来说,是我的眼前,Kondraki正低头忙着鼓捣下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运的家伙。 在那么几个刹那里,我的身体再次破碎以前,我开始觉得这场没完没了的跨世界线总该有个头,是否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它停下来? 但生理性的裂解无法支撑这种思维存续过久,在白光闪跃中,视野再次沉入黑暗。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pingzhongchuan.png]] @@@@ @@@@ @@@@ @@@@ 庞然的轰鸣在上方划过,一架巨大的Spada Mk.4呼啸着向远处的山地掠去。剧烈的炮火声在每片山头响彻,一个装甲部队在距离我一公里外的地方徐徐前进。我被无端地卷入一场未知源头的战争之中。 爆炸声在几秒后接连不断地响彻,硕大的火光冲天燃起,远处的M1A2集群在深红的蘑菇云中蒸发,连绵的丘陵完全被夷为平地。环形的音波扬起巨大的风和尘埃,在数秒之内向我袭来,两耳嗡声作响,鬼影晃动,风声飘渺。当我被抛向远处的低空时,我看见无人机的集群结队飞往被炸弹熔融的土地,将烟云遮蔽的天空截为更低矮的铁幕。 几秒过后,我重重地摔在一块土坡坚硬的壁垒上,腰部传来剧烈的痛感,在一瞬间甚至压倒了被SCP-096持续注视下的刺骨。余下不多的感知告诉我,几乎半身的骨骼均已断裂破碎,不知多少碎石已然刺入肺腑。我的胸口一片温热,眼神模糊。两架战机飞向远处,在两公里外的对面,一队混沌分裂者的单兵武装小队正在突进。 忽然之间,战机调转了方向,向左右方偏转而去,然后重新在西北方重组队形,哮阚着对地面倾吐火舌。 我在最后的目光里看清了,那是正向我冲来的SCP-096。它将继续杀死我无数次。 于是我闭上眼。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renran.png]] @@@@ @@@@ @@@@ @@@@ 房间。一切都空洞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知道我在等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绫树,我想她。我不知道我想她什么,但我每天都想她。 我就坐在这个房间里,记不起来过了多久。唯一能想起来的一件事,是大概在冬至的前一天,窗外下起了雪。当阳光涂在高楼的外边,皑皑的白反照出金芒,如同满盈的佛意坍圮在我孤立的城楼,我在一片静止的冬日里了无所依。这时候我就又会想起她,想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再出现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人的肉体,在所有我所触及的世界里,每一场新的相遇都成了她。 于是在某一天里,猫叫声在角落响起。白雪消融,阳光躲在窗沿和地板的缝隙里,抖落无数晶莹的尘埃。我惊诧地低头,看见一只三花的小小猫蹲伏在茶几底下,四肢紧绷,尾巴来回扫荡。 “它真可爱。”记忆中的声响冲破免疫系统的牢笼来到耳边。 我抱起猫咪,打开门。它回头看了我一眼,嗷呜地叫着。 远处拐进来一个男人,看到它,眼神里亮了几分。“小猫咪?嘬嘬——”他逗弄它,小三花翘着尾巴,身子一摇一晃地、垫着脚跑过去。我张开嘴,话语在喉咙里翻滚了几遍,又干瘪地吞了回去。 “就这么放它离开了吗?”声音问。 我点点头:“嗯。放下了,就一块儿放下了。” “你没有放下。你带着自尊,又没放下自卑,在一个孤寂无人的空地里呓语。” “是啊,但是我还是想你。我把所有的事物和你一一对应,然后一一否定。我学了心理学,学了契可尼效应,那些人未完成的事情往往更为刻骨铭心。我没能拯救你,你每一个对我的浅笑和低语都成了我脑海中港湾旁搁浅的驳船,我开不走它们,在无人分享的夜里,在风经过的地方,我看着它们摇晃。我什么都办不到,在无数世界洪流的洗刷里,我试图让我所想的事物完满,我一遍遍地建构我和你,然后失败后重启,直到最后,我发现还是想你。” 声音说:“不要谈论生死。你要牢牢记住,你是你,而我是我自己。这么久以来,你走在得到与失去的路上,自由、孤独、对万物的衡量令你自身丰盛,同时又残缺。你还记得上一次为自己而活是什么时候吗?你还记得那日在量子对万物的湮灭中,你看着对方的脸消散时,你用尽力气时的歇斯底里吗?” “没有了,一切目标都失去了逻辑,只剩下了意义。我把残缺喂给了猫,把丰腴给了你。我想跟随你的眠意。” “不要跟随我,而让我跟随你。”绫树的脸从光晕里显现,在空洞的房间里,她托起我的脸颊,亲吻在唇边。 “罗叶,醒过来,醒过来。” “罗叶,让我追随你。” 无声的斑白静谧中,我睁开眼。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kongdi.png]] @@@@ @@@@ @@@@ @@@@ @@@@ [[size 1.5em]]**##DarkRed|北京时间 2024年8月31日17时30分##**[[/size]] @@@@ @@@@ 风声,无穷尽也的风声。 它们汩汩灌入耳蜗直入我脑中的每一个沟壑里,推着我向前奔跑。 SCP-096的距离被无形地拉远,在数分钟内我仍旧有挣扎的余地,所有城市的光晕和迷途的风景在耳后抛下。我听不见众人的呼喊和自己的喘息,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最后一根M9的药剂。 “时间快到了。”我心想。 天光化作鬼魅的颜色,在低降的云端把一切都烧成火红,我抱着复仇的势头冲去,用宛若湿婆的叛逆推倒被重塑的往昔。白色的风暴冲进了视野,刺痛在脚心延宕,我侧过身躯,倾听SCP-096在喧嚣里的无能控诉。在流动的白色光束里在黄昏的幕布上晕染,捕捉不到的影放缓了脚步,迷离的画布逐渐定格。 距离我三百米! 一百米! 五十米! 十米! 五米! 红色的尖爪点在了我的鼻尖。我跌倒在地,慢慢地,发条松弛般地,抬起左手,宛如在昏沉中迟降的神格,庄重肃穆地对着它,竖起了中指。 街道艺人的歌声、放学孩童的笑声、苍蝇馆外的碰杯声、水果店老板的怨声、抽着电子烟的青年们嬉笑怒骂的畅聊声,刺痛在骨头里冰冷的篦剥声,顿时全部戛然而止。 细长的锐爪在我的鼻子上划下一道血痕,接着和枯槁的皮囊一起,仿佛绵软的烂泥摊在我的面前。 SCP-096变成了一团臃肿的白雾。 我从死相里走入了生。 SCP-096死了,死在这片宁和的公园里。两辆吉普停在园区外围的马路上,几个人从车上踉跄地、急迫地跑下来。 然后我听见一声足以噙走一切绝望的、奋力的、喜悦的、带着淋漓哭腔和炫燃笑意的呐喊—— “罗叶!” 我转头,看见女孩的身影在斑斓的暖阳里跑来,满怀焦虑和赤诚,长发和大衣在风中肆意张扬,红色的围巾挂在她的脖间,和那如被火烧透了般的天际连成一片。 绫树冲开我破败不堪的防御,在我爬起来的时候扑入怀里。我看着她的眼眸,宛如一颗赤色的琥珀,藏下了消融的冰雪和明亮星辰。 她双唇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低声咽泣:“你回来了……你……样子好像变了一些,但……你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我抱住她,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坚毅,内心虚设的荒野终究在所有世界的聚合中,坍缩,溃败。 “嗯……我来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里没有异常了,不再有了。”她抬起头,她眸子里的明亮如海潮汤汤,“罗叶,我终于找到你了。” 夕阳漫过我的头顶,宣告我的一生终究走出了孤独的骗局。 我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最后一支药剂,内部的液体不再泛黄,而成为了一种澄净的白。我松开手,它轻盈地落在地面,不为人知地碎散。 这一次,我来做聆听的人。 @@@@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Image_1725077556019.png]] @@@@ @@@@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sheng.png]] @@@@ @@@@ @@@@ @@@@ [[=]] [[collapsible show="后日谈" hide="尘没赎生"]] [[*user Kanie Ja]]作。 感谢[[*user Troyanlian]]所画的终图。 感谢[[*user ColoredBucket]]所画的所有标题艺术字。 以上两位均以绘画协作方式参与合著。 = **后日谈** ---- [[=image http://scpsandboxcn.wikidot.com/local--files/back-to-u/lingshu.png]] [[<]]   于我最大的无力感,来自于每个醒来后的清晨与昏睡前的夜晚。我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罗叶已经在我的世界永远死去,他再也无法复活。这种不真实的现状让我全身每个毛孔都疯狂地战栗,在每一桩回忆里进攻自我的防线,随后溃不成军。   异常在一场无形的世界变革里消退,所有我所熟知的帷幕被撕碎。但我仿佛仍旧在打一场煎熬而永无宁日的硬仗。偏偏在罗叶的逝去后,隐秘的危险全然自发地退化。没有了异常,我也再没有一个奇迹去救回他。   我放下书册,长长地吁了口气。不用摸,都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发烫。   “所以,这就是真心话大冒险的乐趣是吗?看我闹笑话。”我压低了声音,努力伪装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说话。   罗叶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脸色,右手撑在桌上,掌心托着脸颊,笑嘻嘻地看我。   “毕竟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世界,”他说,“不过,你真的不介意我这具身体,其实并不是原来的罗叶么?”   我深吸了口气。   “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团乱麻,好的坏的全部堆在一起,组成了既定的命运。重要的是,你进入了生活,这就是生活最本质的意义。”我把手点在罗叶的胸口,轻声说:“我很感激这位……原来的先生,虽然他的猝死也是一桩残忍的事,但……至少把你还给了我。曾有一个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他在《意大利之旅》中写过,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便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罗叶啊,我们终究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他冷不防地把手伸出来,放在我的掌心上,笑着说:“那就多给我说一点我们曾经的故事吧。”      我站起身来,拿这记满了自己羞耻过去的书册轻轻敲打他的脑袋:“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先承认,你对着一个‘鬼怪皮套‘被吓瘫在塘沽街外滩公园里的视频更有吸引力。对了,现在还是十七万播放量——哦,马上要十八万了。”   罗叶的笑容不见了。我很开心。   走出卧室的时候,猫咪跟在我的脚边,再也不管“爸爸”的哀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基金会虽然解散了,但以前屯着的研发经费还有好多呢,我们组也分到了一些……”我回过头去,对他说起来。   他歪过去脑袋,用迷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意思是,咱俩要不要趁着去新城市之前,来一趟‘公款旅游’?” [[/<]] [[/collapsible]]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