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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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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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的天空下,一切都笼罩在夜色将临的征兆里。一条宽阔平坦的公路徐徐展向视线的尽头,我坐在一辆旧车的副驾上,夏季夜晚微冷的风有节奏地袭向我的面庞。我不由自主地转头,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他面色苍白,身体紧绷,狭长深邃的眼睛淡漠地看向前方,仿佛失焦。

他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转动视线。四目相对时,他漆黑的眼中忽然聚起了光泽,一缕奇异的热切从眼角开始,快速地蔓延到整张面庞。他嘴唇微动,声音却消散在了猛地变强的风里。咸涩的海风瞬间充满了车内的每一寸空间,水汽模糊了我看向他的视线,而海的吐息高昂起来,我的惊呼被埋没在了沿着公路冲来的巨潮之中。我下意识地抓住身侧的人,然而,当那汹涌的深蓝将我们吞噬时,我紧握着的那只手臂,忽然地软化下去,在冰冷的海水中,在渐暗的光线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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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闭双眼,掌心传来布料干燥柔软的触感,接下去感觉到的是身体的其他部分,全被包裹在温暖干燥的床被里。床的形状、门的位置,我的整个房间逐渐显出了轮廓,现实从其间探出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我的躯体里。我感到自己完全醒了,便睁开了眼睛,起身下了床。

家中一片寂静。昨晚收拾了一半的行李摊开在床尾的地板上,天色还很暗,我眯着眼睛按开手机,刚过四点而已。昨日的疲倦还停留在身体里。昨晚站里的同事们给我开了个小型的欢送会,人不多,但已经很热闹。后勤部那个刚来没半年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拉着我说我是她遇到过最好的主管。傅明喝大了,一边搭着我的肩膀回忆我俩的峥嵘过往一边扯着嗓子大唱《水手》。我倒是没喝多少,也并不非常激动,并不是因为我薄情,只是习惯罢了。

八点,我出了门。部门安排了车,傅明精神抖擞地冲我挥手。昨天喝成那样,现在这么有精神,真是叫人佩服。我们随意闲聊,上海的交通刚刚开始变得繁忙。Site-CN-47的大楼远远地闪烁一拍,立刻消失在了层层林立的楼房之中。我在那个地方工作已有十二年了,从一个普通研究员,到站点主管,数次生死危机,我都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我没有拯救世界的功绩,但也没有过重大的失误。一切都很平常,而我也本应平常地去总部,继续熬下去,直到基金会不再需要我,或者意外死亡。然而,我做了一个不一样的选择。

“听说那里是高层在研究长生不死药,还做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上次我还听说呢,有个实验被异常诅咒了,永远都无法成功。”

没这种事。我想告诉傅明,别听都市传说了。你女儿都会嫌弃你幼稚。

我要去接管的是Area-CN-17,中国分部规模最大的药学研究基地。我的朋友们都认为那里不适合我——我的才能在于应对危机,而科研总是颇为平淡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我二十二岁进入基金会时,我就在那里最核心、最激进的实验室供职。那段往事,我从不提起,甚至极少回忆。

“我也听说过一个。”我突然起意,“听说,八九年前,有一个高级研究员失踪了,他的实验室和住处也全都不见了,基金会找了大半年,什么也没找到。”

傅明扬起眉:“这么厉害?我没听说过。”

这回答有些意外,那个案子在当年本来是人尽皆知,因为它太过离奇。记忆真是不可靠的东西,事实,说到底,只会留藏在档案里而已。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开始。时隔八年,中断的记忆终于开始了下篇。飞机离开了地面,我在微微的颠簸中沉沉地睡去,海的苦味和微暗的天色重又入梦。一次又一次,在梦里,我无声地呼喊着那个已成我半生执念的名字: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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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我本科毕业,被招进了基金会。我的成绩算不上出色,他们选中我的原因,我至今不知道。开出的条件很好,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远远超出我的认知和想象。加上当时也年轻,便轻易作出了这个本该深思熟虑的决定。不过后来我慢慢明白了,其实我并没有选择。一旦被他们选中,一旦穿过帷幕,其实就永远不能真正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第一次进入基金会的那一天,我就像查理与巧克力工厂里那个运气特别好的穷小孩,缩手缩脚地跟着一群意气风发的高材生,探着脑袋看遍了闻所未闻的奇景。当然了,高材生们并没有遇上倒霉事,而是被各部门的研究员们围得水泄不通。人手紧缺,谁都想要些新鲜血液。不过问到我呢,我就都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再看一看”。

人事部的小姑娘愁眉苦脸,已到饭点,还准备继续参观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她告诉我,剩下的部门都是常年没有进展的,没必要考虑。

“可是这个才成立半年啊。”我指着手册的最后一页,研究方向是“记忆删除”,负责人名叫辛夏。

小姑娘撇了撇嘴:“这个就更不行了,所有人都知道记忆删除走不通,就是每隔几年就会有不死心的去试一试。”

我却来了兴趣,便请求她带我去看一看:“就这一个,万分感谢。”

她长叹:“你还不如考虑中午吃什么。”几分钟后,我们敲开了F1303的门。

布局和其他实验室并无不同,进门是办公区,强化玻璃的对面是实验室和分析室。稍显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男人,年纪并不大,应该不会和我相差超过五岁,他抬起头来,似乎有点惊讶。他面色苍白,眉眼比常人稍微狭长,手里拿着一板大得惊人的巧克力。

“新人来参观。”她简单地解释。

“这个点还在参观?”他愣了一下,“不是一大早就开始了吗?”

“这位坚持要全都看完。”她打了半个哈欠,“其他人早都做好打算了。”

男人听了这话,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十分慌张,连连点头。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辛夏,怎么称呼?”他起身冲我伸出手,我僵硬地握了上去:“程奔。”

他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我有印象。我读过你的论文,是你们几个新人里最好的一篇。”

“那个课题……很无趣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恭维,但直觉告诉我他绝非善于说场面话的那种人。

“虽然确实不新鲜,但你做得很好。很有条理,看得出费了功夫,即便是旧的结果,能够扎实地验证也是很不容易的,况且只是本科生的工作。你应该一直这么做下去。”

“谢……谢谢。”我不习惯被直白地夸奖,忍不住挠了挠头。

辛夏目光里的探询多出了调侃,好像发现了潜在的恶作剧一样:“我这个小组呢,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研究方向也是个经年的疑难,经费也有限,唯一不缺的就是失败的经验。好处呢,你可以立刻拿到三级权限,我也保证不让你给我端茶递水。虽然很难出结果,但是万一哪条路走通了——”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没继续说。空气中一时沉默,我们四目相对。

“我了解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答应了他。是他犀利的目光,还是他对我毫不吝啬的肯定,或是年轻的我打从心底崇拜着这种直面疑难的作风。但那个决定是很坚定的,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好像我生来就是要在这里,我生来就是要做这个。

我说:“请多关照。”

人事部的小姑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辛夏轻快地起身,“太好了,我们去吃饭吧。”他把先前那块巧克力一掰两半:“吃吗?”

我还没回过神,他已经出了门。他的身材原来没有我高,脚步轻盈却平稳。我快步赶上,手里攥着这一天的参观所得到的奖赏,比整个巧克力工厂还要更好:半块巧克力。不是一小片,不是四分之一,而是整整一半。在那个年代,仅仅一小块都算是难得的珍馐,而他却慷慨地分给我整整一半。对我而言,那便是奇迹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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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夏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当时我那样想,如今也一样。他有一种独特的判断力,善于抓住转瞬即逝的细微灵感,并付诸行动。他做出决定时从不被代价干扰,一条路走不通便会干脆利落地放弃,而且毫不气馁。而我,和他相比有的只是耐心和谨慎,我们的合作大概算是很合适的。最初时,我什么都不会,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请求他的意见,他也毫无保留地教导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在工作中很少费心思照顾他人的感受,而我也从不需要他人迁就我的自尊心。彼此熟悉以后,他也喜欢拿我开玩笑,搞点小恶作剧,调侃地管我叫“奔老师”,当然有些谐音的因素在里面,我也并不介意。

最开始时,基金会的日子并不算好过。虽然是研究部门,但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因为辛夏的提携,我出成果比同期的新人都要早,升职也快,因此遭了不少编排。我记得某一次被当面讽刺,我慌得只想息事宁人,他却黑着脸上来,带着令我胆寒的冷静与尖锐,让这些“心术不正的垃圾”滚蛋。话说得太重,我急忙打圆场,他却并不领情。

和辛夏在一起做研究的时光,是我人生中第一段有自觉的时光。我走出象牙塔,告别了迷茫又单纯的少年时代,真正去做自己相信有意义的事情,而在那个时候,引领着我的就是他。无论过去多久,他对我的影响都没有消失。他独来独往,从不费心于记住他人的名字,对没兴趣的人和事不理不睬,想散心时一句话不留就失踪,和人通信后连信件都不保存。我一开始只觉得是性格使然,后来在一次次不经意的闲语中才了解了缘由。他是在帷幕内长大的,父母都曾在基金会工作,在他初中时双双失踪,从那之后他就下了决心,开始学习,受训练,准备接过父母的工作。相比常人,他对基金会的了解更深、也更早知晓现实的冷暖,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个性。

大概因为无牵无挂,他谈起生死总是很轻易。有一次我们聊墓志铭写什么,他说他不要墓,要洒进大海。还有一次我在看黑塞那本提到了五十岁自杀的小说,他跟我争论男主最后有没有死。我说没死,他说死了。我说这男主开头就决定五十岁时去死,如果真的选择死了的话那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他说他不管,他就是知道是死了。

彼时,我只把这些话当作因他过去经历而生的无心之语。这些话在说出口的时候也往往是随意的,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况且那时我根本不懂生死,自然不懂他态度的分量,直到那件事发生。

大约在我进入辛夏的实验室三年后,我们的研究稍微有了些进展,也吸引到了几个新人。其中有个女孩叫林盼,留着一头齐到下巴的短发,倔强又好强,偶尔小孩一样发脾气,不过我们都很顺着她。我那时很喜欢她,而她似乎总是更喜欢辛夏一点,这些微妙酸涩的情愫在当初曾给我许多纠结和辗转反侧,而到如今,所有的酸和苦都融进了记忆的光晕里,我远远地看着,生怕一旦触碰,它的微光就会消散。

她的笑声、她眼中狡黠的光,对我来说都是神秘莫测的,然而还未等到我真正明了,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的生活。她死于一场收容失效,那是很寻常的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她说吃完午饭去见个朋友,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生命从那一天开始,彻底改变了。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至亲好友的死亡,第一次明白了身在基金会意味着什么。十余年后的我已经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已经为自己构建了面对生死时庄重而克制的态度,不再能产生那种无节制的、可以一直流淌下去的悲伤。春夏之交,我在站内漫游着,忽然之间空气变得压抑焦躁起来,天色猛然变暗,当雷声悲泣一般炸响,所有的水汽霎时凝起,大雨倾盆而至。就在同样的一瞬间,我的眼前闪过了她雀跃的身影,她风风火火地跑过,哗啦一下推开了窗,脸上洋溢着飞鸟一样纯粹的笑意,她说,夏天终于到了。

泥土的气味如同利剑一般刺向我的心脏,黄昏的颜色尘土一般漫过整片天空,我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赤裸地面对这个事实:她已经不在了,她死了。

有一天深夜,辛夏发现了难眠的我,不由分说地把我带上,走遍了整个Area-CN-17。我说时,他便聆听;我失声而泣时,他便仰头看向天空。我们谈论有关她的一切,原来关于她,他记得的并不比我少。我记得他纹丝不动的侧脸,对我说起他在年轻得多的时候失去过的人,他对我说他有多想找到使人免于这种痛苦的方法。

“什么痛苦?”

短暂的沉默后,他轻叹了一声:“记得的痛苦。”

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我无数次有这样的感觉。他先是沉默,然后一字一句地把话语吐出,落在我们之间。所有这些话,从如今而看都是同一串线上的珠,预示着他的不告而别。

“记得?”我不知所措,“你希望忘记她吗?”

“你呢?”他却反过来问我。

“不,当然不会。”

“如果不想忘的话,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呢?”

辛夏的特长。一针见血的问题,还好他从不强求回答。他知道我无法回答。

我无力地反驳:“这不一样。”

其实我没有办法反驳他。其实我早应该有预感不是吗,倘若不是有执念,他怎么会在这条走不通的路上坚持这么久呢?

我记得那天他最后说:“在找到答案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郑重、凌厉、固执,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我也知道这并不是给我的承诺。

他果然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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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辛夏的分别,和人生中所有真正的分别一样,来得毫无预兆,却仿佛早已注定。约莫是在林盼走后半年,我仍完全从中恢复,突然间来了个外派任务,在Site-CN-47,是一次大型收容任务。辛夏劝我去换一换空气,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太消沉了。于是,我跳进了茫茫的人海之中。

Site-CN-47隐匿在上海的心脏深处,它和这座城市一样,用每一个细胞诠释着效率和野心。短短的两个月,我见识到了从未想象的异常、概念、武器,原来我所处的这个基金会竟是如此庞大、如此盘根错节,而我曾经看到的竟然是那么少。我的判断很准确,我和众人的合作几乎没有摩擦,我在高压之下依然冷静而警觉,在那个时候,我便表现出了如今我赖以生存的一切特质。每一个人都赞许我的表现,而二十六岁的我,心底也生出了渴望。渴望着改变,渴望着向上走,渴望着能让我感到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东西。对于一个青年来说,这是多么寻常的渴望。

一切结束后,我拨通了辛夏的电话。夜正深,然而上海是不眠的。我静静地等待着,凝视着窗上的雨珠。

“喂?是我。任务结束了。”

“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来机场?”辛夏的声音越过千里传来,我心头一紧,勇气失了大半。

“都顺利,他们都说我不错。明天凌晨一点落地,你不一定要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你听上去有点奇怪啊。”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浑身发起热来。雨珠滚落的速度快了,车水马龙幻化成一篇迷蒙的橙色。我把额头贴上窗玻璃,触感冰冷。

“就是……就是正好缺了一个位置。他们邀请我留下来。”

“嗯。”他答得很快,比我想象中要快。我听不出他话中的情绪。

“我还没有答复。”

“嗯。”仍然听不出情感,他顿了片刻后问,“你觉得适不适合你呢?”

“……我不知道。”我应该预演过要说的话,但那时全都忘了。我不知道我是否想要他挽留我,但我很确定,只要他一句话,我便会义无反顾地回到Area-CN-17去。

“其实我觉得,你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好。至少这一点不必担心。”

“我……”视野之中,颤动的水珠盈着繁华的颜色,万花筒一般变换着形状与姿态。

“你其实已经想好了吧,是不是?”

终究如此,我沉默以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是”字。辛夏能明白我的沉默:“剩下的见面再说吧,总要回来收拾东西的。我明天会到机场的。”

“嗯。”我顺从地回答。

“早点休息。”

“你也是。晚安。”

沙沙的杂音,预示着对话的结束。我仍举着听筒,漫无目的地看着明亮迷蒙的雨夜,等待着他的下一句回答。

但是,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终于听到“咔嗒”一声,电话挂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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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a-CN-17隐没在云南奇诡的山林之中,汽车转过最后一个弯,无边无际的灰色建筑群赫然显现在眼前,我心中一阵悸动,仿佛找回了十六年前,一个初睁双眼的年轻人第一次看到它时的心情。

这里变得不多,楼房还是那般具有基金会美学,没有显得破旧,也没有翻新的痕迹。连天的行道树似乎又密了些,电话亭都拆了,店面的招牌大多换了模样。我把眼前的Area-CN-17和记忆中的那一个重合起来,大体还算相符。我装模作样地听着副主管的介绍,而心里想的,全是往事。

完成了常规的交接工作后,我回到了我的新办公室。简朴、宽敞,没有特别之处。我泡了杯茶,打开电脑,权限已经更新了。我键入辛夏的名字,结果中的第一条便是他失踪的调查报告,再往前一条是他所写的研究,但两者的时间相隔了将近两年。我将光标悬停在调查报告上片刻。八年了。我终于要揭开这个秘密的一角。

2004年11月。高级研究员辛夏在外派研究中断联失踪。最后一次被目击于蒙特利尔,那就是完全没有查到我。研究内容为记忆删除。……这写得也太潦草了。位于Area-CN-17的实验室消失,所以他们也没能找到他在魁北克时的住所。三年内的研究资料均未发现。特遣队……模因部、逆模因部……挺多人掺和进来……

然后,文件突然结束了。我一怔,刷新了两次,真的没有了。没有结尾,连结案都没有。权限信息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又读了一遍,扫视着调查组的名字。里面有两个人我认识,一个是我在Site-CN-47的老同事林登,现在在这边的取证部门工作,另一个是辛夏的表妹陈楚,她曾经是一名出色的特工,但在辛夏失踪后没过多久便离职了。这报告真没什么内容,不知道为什么会查这么久,基本上就是用了各种各样的仪器,现实增强锚什么的,还借来了几个异常,但就是什么都找不到。该说不说,投入的资源还真不少,大概是因为辛夏是在记忆删除这个方向上走得最远的人吧。

我关闭这份文件,开始翻阅他失踪之前那几年所作的研究。首先让我吃惊的就是他所掌握的权限之高:他居然了解关于爱蒂塔计划和平行现实学的全部内容,并且真的申请到了海量来自其他平行现实的有关记忆删除的资料。在大多数现实中,记忆删除是最为基础的药物,而记忆强化则不成熟得多。来自百余世界,多达千万字的文献,其中有大量都和我们曾接触过的相关,却在其中的某几处微妙地岔开,几步之后便会导向完全不同的结果。他逐一对比排查,才终于寻出一丝端倪。他写下了数个猜测,我们的世界似乎从本质的地方与其他现实有所不同。

然而,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我无缘得知,也许是因为权限,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来得及继续完成。他所撰写的报告里精简的文字、流畅的结构仍和当初一样,而阅读着他的成果的我,也和当初一样只有崇拜。将近十年了,关于记忆删除的研究一直沉寂,偶有人触碰也未能走得比他更远。我已经多年不接触这些东西了,我想,如果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要和他一起去做这些。如果当年——

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及时阻止了自己的情绪,定了定神,在脑海中快速地列出几种可能性,决定还是先去找林登探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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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就等到了机会。Area-CN-17虽然是一个研究型基地,但由于有许多处在实验阶段的仪器和药物不方便运输,所以也会负责一些配合收容或者治疗工作。在那之后几天,有个重要的证人送过来,我把他调给林登负责。取证日,我前去观摩。

林登当年的级别比我高,资历也比我老,如今却不太得志,他的客套里多少带着点敷衍。我照旧尊敬地待他,指望这能让他态度好转些。

所谓取证其实很简单,就是加强当事人的记忆。定向的记忆增强和删除一样没有进展,但是短效或长效的整体增强、削弱是可以做到的,对于取证来说就足够了。这项技术早些年用得很没有节制,但因为伦理问题,近来已经越控越严了,流程上也人性化了很多。采访室内漆成温和的米色,有低矮的沙发和零食茶水,不像以前如审讯室那般惨白阴森。我和林登在观察室内看着年轻的采访员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能想起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吗?”

证人闭着眼:“他……好像很激动。”

“是期待的激动,还是生气的激动?还是恐惧?仔细想一想。”采访员问,“你可以喝一点水。”

证人听话地抿了一口,他的手在抖动。那杯水里大概加入了镇定剂、记忆增强剂等药品,他放下杯子之后,看上去冷静多了。

“都不是。”他颤抖着说,“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但是他突然停下来了。”

“很好。他停住之后,发生了什么?努力回想一下?”

证人把脸埋进手中,肩膀抽动起来。

“放松一点。停下之后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我不记得……”

如此问询了几次之后,依然没有进展。采访员向我们这边投来一个问询的眼神,林登疲倦地叹了口气,对着话筒说:“批准。”

他指的是意识显像仪。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只有Area-CN-17有这台仪器,这是非常先进、非常罕见的技术,投入使用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采访员让证人平躺下来,贴好电极,又喂他吃下一片药。不一会儿,我们面前的屏幕上,浮现出一片模糊的颜色,变化之后,变得清晰起来。

我屏住了呼吸。我读过有关记忆显像的报告,里面提到说它呈现的记忆还是模糊、不均匀的,为什么这一次会如此清晰?技术又迭代了?

画面里,是一片寒带树林的边缘,证人所在的这一侧满地是被砍伐后的树桩,一个年轻人从树林之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发现要说。

但他突然停住了,好像突然被抽走了生命。喜悦的神情,刹那间变成了惊惧。

那个人突然发生了异变。仿佛有无数个身体从那人的内部钻出来,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像;半张脸是原先的样子,另外半张却是侧过来的,一只手是成人的手,另外一只却缩短了,像孩童一般。然后,这个怪物炸开了,重合的人形彼此分离,全都长着他的脸。一瞬间,刺耳的尖叫撕裂了空气,碎片们的神情惊骇,挣扎捶打着地面,先是疯狂地尖啸,再逐渐变成绝望的号哭,但没有什么可以停止这严酷的死亡。一个接一个,碎片像肥皂泡一般发出爆裂声,消失了。当头脑中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最初站在那儿的那个躯壳,重重地向前倒下。

我在基金会这么些年,见过许多可怕的死相。这一个不说排到第一名,至少也能进前十吧。一时沉默,谁都没说话。

林登简洁地发表了看法:“我操。”

“这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不知道。”

采访员唤醒了证人,正在安抚他。他整个人蜷缩着,不断地哭泣。

“他以后都会记得那个了吗?”我问。

“嗯。”林登阴郁地说,“而且永远都忘不掉了,这是副作用。如果不是取证要求那么高,我真不愿意用……”

“嗯?什么意思?”

“就刚才喂他吃的那个药啊。那个可不是一般的记忆强化药剂。我很不喜欢,它的原料——”

“嗯?”我突然有了预感。精确到每个细节的记忆增强、无法遗忘的副作用……

“你应该能猜到吧。还记得吗,当年曾经很流行的一种致幻药。”

“我想想……”我思考片刻,记忆闪过我的脑海。我当然知道了,比一切记忆强化药物都有效,却能把人变成行尸走肉的,神秘莫测的致幻剂——

“玛德莱娜。”

“是的。”林登苦笑着说,“就是玛德莱娜。他们最近两年才搞明白这东西有多可怕。刚才那段画面其他的记忆强化都是无法调出来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看过好几个这样的案例了。”

我大概能明白。玛德莱娜是一种特殊的致幻剂,大约十年前曾风靡一时。它的特性是能够在脑海中唤起一段美好的回忆,将之完美无缺地再现,从舌尖微妙的苦味到空气的温度和湿度都丝毫不差,与那本长得过头的名作里所写的著名场景如出一辙。除了成瘾之外,玛德莱娜还有一个副作用:它会削弱大脑遗忘冗余信息的能力。一周前吃过的饭菜,擦身而过的路人的长相,噩梦里混乱的细节,玛德莱娜的成瘾者将这一切都记得无比清楚,最终大脑过载,就连最简单的思考都做不到。

它对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有效,对大脑受创的人有效,甚至对失去意识的植物人都有效。似乎只要性命还在,就没有玛德莱娜无法挖出的记忆,它的机理大概从根本上就和其他强化剂就是不一样的。

“它的结构分析出来了?”

“没呢,只是把它致幻和刺激多巴胺系统的部分分离掉了,只剩下记忆强化的,现在能当个黑盒用了。而且,市面上也早就没有了,只有基金会还有一批样本。”

“市面上没有了?”我疑惑地重复。

“嗯。最后一批货应该是在魁北克找到的,那应该是……八年前的事情。当时我也去了。”

魁北克?八年前?

这会不会太巧合了?

“去那边做什么,查玛德莱娜?”

他叹了口气:“那次已经很接近成功了。虽然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但是玛德莱娜应该是被蛇之手间接控制的,我们顺着供应链找到了他们曾经用的制毒基地,但是迟了一步。”

“他们已经转移走了?”

“差不多。我们在监视的时候发现货突然断了,攻进去之后就发现原料和资料什么的都已经转移了。在那之后就一直没有线索,市面上也再也没有新的货出现,渐渐就绝迹了。不过刚才……”他痛苦地抓了抓头,欲言又止。

我恍然大悟。证人的记忆中,他的声音明显比现在要年轻得多,而且记忆中的树林也和魁北克地区的特征对得上。“是那个证人。那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

“是的。”林登说,“刚才看到的就是我的一个同事。那里就是距离制毒厂不远的地方。”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一个不相识的人,我暗自佩服他的心理素质。他叹了口气:“估计那个特工就是发现了什么,结果被蛇之手灭口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留信息,可能也被蛇之手拦截了。唉,如果是他们,用什么异常杀人都不奇怪。”

不对。我默默想,那不可能是随便的一个异常。那是玛德莱娜的产地,而那段死亡只有用玛德莱娜才能看见,两者必然有关联。况且,这段记忆被如此彻底地遗忘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不会是巧合。

“有搜查过那片地区吗?他发现了什么?”

林登摇头:“当时那个证人也昏迷了,等他醒过来报告的时候,蛇之手已经全撤走了,太迟了。”

我们一时沉默,两人都看着取证室内的证人,他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你说,为什么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到现在又被翻出来取证?”

“倒也正常,”他淡淡地说,“那个案子的级别是相当高的,每次有什么新仪器就会把这些证人挨个拉出来过一遍,这不就找到线索了吗。但是说实话,如果它真的和玛德莱娜有关,反而没必要再……”

他突然反应过来他面前的人现在就能决定要不要重启这个案子,赶紧找补:“我是觉得既然玛德莱娜已经绝迹很多年了,那它就不是基金会要收容的异常,没有必要再开展调查,毕竟……”他停顿了一下,“啧,算了。”

我想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基金会查了那么多年都一无所获,对手绝非善类,林登大概也因它而受了很多苦,或者失去了什么人吧。并不是谁都将真相摆在第一位,能够搁置、不再提起,对于亲历者来说可能是更好的结果。

“嗯,我赞同,”我等待他调节情绪,“今天辛苦你了。”

他沉闷地点头,似乎没在听我说话。

“对了,我想起一个传言。你有没有听说过,东区F楼六层少了一个房间的事情?听说那和一个在魁北克时失踪的研究员有关。约莫也是八九年以前的事情。”

林登仍然沉闷地答:“那里确实少了一个房间。但是相关的传说很多,多半都很不可信。要我说,应该就是建造时的失误而已。而且——”他想了想,“那肯定不是八年前的事情。从我来Area-CN-17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我已经在这待了十一年了。”

他神情自若,连最细微的谎言痕迹都没有。林登曾是一名特工,现在则负责审讯工作,他无疑很熟悉表情的微妙变化。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么完美有些太夸张了。有几种可能性。其一,他预先得到了警告。其二,那份文件并不属实。其三——他的记忆有问题。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哪一个更符合目前的逻辑。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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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后,我抬起头,望向熟悉的铭牌,说不清是怀念更多还是惊异更多。回到Area-CN-17这些天来,我一直没敢过来看,很难说为什么,也许只是我不想亲眼看见它的消失——而它真的就没有消失。F1303,如此真切地在我的眼前。我的手指靠近了门锁,在最后一毫秒控制住了自己。

冷静,程奔。我对自己说,你是个基金会人。这时候该干什么?年轻时背过的守则滚过脑海,没有一条说我可以这么闯进去。立即上报。每次都这样,“上报”这深入骨髓的训诫真是积习难改,可惜我现在就是管事的,再往上得找到本部了,他们真会关心这种事吗?

至少该有点准备。守则告诉我,准备应急装备,和外界通讯,最好准备几个人。于是我快速准备了一个定时警报,记录我发现的情况,半小时后不取消的话整个站都知道要来哪救我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用不着。我的直觉总是准的。

我激活了门锁。检查指纹,检查人脸。“欢迎,研究员程奔。”

研究员。也就是说,它认的是当年的我。

我推开门,摸到了开关,按下去。开关的手感仍然很清脆,灯管奋力地闪烁了两下才打开,就像当年一样。

眼前的景象,令我一时失语。

一盆垂条的绿萝摆放在档案架上,如同瀑布,绿得耀眼而浓郁,枝条向着窗户的方向生长,枝梢的叶片仍是半透明的。

白板上写着演算的草稿,墨色从浓到浅,重重地落下结尾的点。已经没墨的白板笔,被随手丢在一旁废弃的纸箱里。

他的桌面拥挤而整洁,所有的笔记本都不见了,但是大多数参考书都还留着,最靠边的一本倒了下来,其余的也都斜歪着。当年的我,就会顺手把它们扶整齐。

我摸了摸桌面,很光滑,温度也很熟悉。我收回手指,没有灰尘。

——仿佛他刚刚离开。

这到底是什么?是我的臆想?还是每个人都在臆想?

我的心越跳越快,不安地向门口退去,就在我触碰门把手,想要夺门而出的一刹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我身后响起。短促,含糊,好像一声轻笑的叹息,有如玛德莱娜一般,在我心中唤起一阵颤栗。

我猛地转身:“辛夏?”

然而,在我身后,除了阳光下细微的尘埃漂浮着之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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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开始逐渐失去控制了。我又打了几个电话,除我之外没人能看得到这个房间,也没有人记得有一个叫辛夏的人存在过。是我疯了吗?这是一个异常吗?我应该报告吗?我尽可能低调地把该做的基础测试都做了——当然没有走流程也没有留记录——只有我记得。

这一切不是巧合。八年前,停产的记忆增强致幻剂,辛夏毫无预兆的失踪,看不见的房间,没有下文的调查报告……如果世界上能有一个人查明发生了什么,那大概就是我。

而且我也大概能猜到我做了什么导致了现状。这真说来话长。

因为在他失踪之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并不是特工林登,而是我。

那要从八年前的夏秋之交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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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04年的9月。彼时,我已经在Site-CN-47供职约莫五年。五年中,我和辛夏一直保持着联系,但是不密切,也没有再见面。我想我是一直努力想要维持我们曾经的关系的,但毕竟我已经放弃了我们的研究课题,而无意义的牵绊也不合他的脾性。

我生性温和,我相信平淡长久的东西,Site-CN-47的繁华毕竟只是新奇,到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怀念那段过往了,只不过我也明白,已经回不去了。

那年的夏末时节,我给自己弄到了一个去Area-CN-17的交接工作,然而在我找去实验室的时候,却吃了个闭门羹。隔壁的研究员告诉我他已经离开将近一年了。我又错愕又愤怒,这么重要的事他居然从未提起,但理智告诉我我并没有立场生气。于是我只是打了个电话过去尽可能平静地问,他的回答果然也很从容:“最近做的事是最高机密,确实也很危险。现在都已经结束了,我再处理点事就回来。”

“那最近很空吗?我来找你,我差不多该休假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给我报了个地址。我挂了电话后还带着半肚子的气,什么也没准备,拖着箱子就又去机场。次日早上,在明锐的朝阳里,我到达了多伦多。

辛夏在等我。我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他,他穿了件薄风衣,早就看见了我,但却故意不挥手也不出声。走近后,我更仔细地打量我的老友:苍白、疲倦、少了些年轻时的活力,多了些深不可测,脸颊的轮廓更加分明,眼睛里的淡漠更深一分。

短促的沉默从我们之间掠过,不等我开口,他略一颔首,转身便走。我傻乎乎地跟了上去,脑中盘旋的质问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走出机场,北方干冷的风扑面而来,天空澄澈高远,日光投下明锐的光点。他带着我上了辆破破旧旧的雪佛兰,从动作来看,他也并不熟悉这辆车,估计就是几小时前现租的。

“直接从云南过来的?”辛夏打量我一眼,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闷声说,心想这怪谁啊。

“会冷的。”

“没事儿,我问你借外套就行。”

“真不客气啊。”

“那是。咱俩谁跟谁啊。”

他淡淡地笑了,我等着他说一句调侃的话出来,但那句话没有来。

“我们去哪儿?”我问。

和往日一样,他用问句回答问句:“奔老师想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啊。”

“那,我们往北走吧。”他说,“我们去看海。”

寒意从我的肩胛之间掠过,“海”字落在车内的狭小空间里,一段遥远的记忆从我脑中跃起。五十岁,黑塞,北冰洋。我竭力掩饰我的反应,他似乎也没有注意,只是打着方向盘开上公路。

然后,我转移了话题。

“所以近来……你都在做什么?”

“工作啊,”他说,“进展很大。差不多完成了。”

“真的?”我问,“恭喜啊,细节可以说吗?”

他瞥我一眼:“最高权限。”

“真的?”

“真的啊,五级,骗你干嘛。”

“还是记忆删除?就你一个人做?”

“中间有段时间给我配了一队特工,后面用不着了。但就说研究的话,确实只有我。”他说,“怎么说……反而算不幸中的万幸。”

什么意思?为什么这是万幸?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看我的反应又补充,“就是恰好人多了做不到而已。技术上的,你懂吧。”

我将信将疑,把头别向窗外,决定不耗费多余的脑细胞去纠结这种问题了。虽然没人说话,但是车内并不安静,引擎的低声、车轮在公路上碾过的声音,还有我自己因方才的预感而尚未镇定的心跳。

他打破了沉默:“你想听点音乐吗?我刚看到边上有几张碟。”

有人可以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音乐吧。我想这样说,但还是从随车附带的CD里随便挑了一张封面顺眼的塞进卡槽,失真的吉他哗啦一下撕开了车内的空气,我吓得赶紧把声音拧下去。

“欣赏不来。”他挑了挑眉。

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微微触碰到眼角,立刻消失了。

“我也是。”

于是,我和我的挚友一个怀揣着心事,一个保守着秘密,奔向了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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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旅行的记忆,像许多遥远的事一样,已经前后断裂,只剩下片段的集合,卧在脑海中积灰的角落,一经叩问便拍打着黄脆的纸页盘旋起来。我左顾右盼,才找到几段残缺的留影。

雪佛兰内放着石玫瑰的歌,这是我们在被致死量的Autechre折磨两天后忍无可忍,直奔最近的唱片店买来的。辛夏在挡风玻璃前放了杯超大杯可乐,而我则还是保温杯里装着茶。我转着记号笔,仔细地研读着租车行送的成打的旅游小册子,画上圈圈叉叉的记号。

我们从多伦多出发,像所有普通的游客一样经过渥太华、蒙特利尔、途经几个国家公园,再到魁北克市,从那里开始一路北上,沿着117号公路穿越加拿大中部的寒带森林抵达艾勒贝格国家公园,最后转上109号公路,直奔哈德森湾南岸。辛夏说如果来得及,可以再往北走,说不定可以看到北极熊。

现在是加拿大的夏季,南部城市的气温都十分宜人。我们在城区街头随便漫游,进音像店洗劫唱片和旧书,斥巨资享用吃不明白的法餐,又在蒙特利尔美术馆消磨了一下午。

“这个像你。”他指着一个丑陋的小雕像说。

“哪里像?”

“表情,像你被吓着大喊大叫的时候。你不拍吗?”

于是我不情不愿地拿新买的相机把小雕像拍了下来。我们看美术馆的体验也就这样了,毕竟我俩对美术史的了解和美术品味都一塌糊涂,但奇怪的是辛夏对美术馆里收藏的几幅毕加索的画作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立体主义?”其实我压根不知道,我刚刚听导游说的,但我不想显得自己很没常识。

“嗯?”

“意思就是……同时在纸上表现出不同角度的形象。”

“以及在纸上画出一段连续时间的景象。嗯……”

他好像陷入了沉思,瞟两眼画作,又偏过头思忖着什么,手指时而握紧时而松开。他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动作。为什么?立体主义能和记忆删除有什么关联?

“嗯?”等待足够久后,我打断他,“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异常。”他简洁地说,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下一个展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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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的城市总有教堂,教堂前总是有鸽子,伸着脑袋咕咕地鸣叫。辛夏感叹说他都没怎么见过鸽子。

“你在开玩笑吧。”

“你有在Area-CN-17见过鸽子吗?”

也是,那地方根本没有野生动物。于是我买了两包鸟食,放在手心并发出喂鸡的声音,但是它们不怎么理我,我气急败坏,辛夏在边上哈哈大笑。

喂完鸽子之后我们去参观教堂。步入教堂后的辛夏,失去了在鸽群之中时短暂的明快,重又陷入了沉思与阴影。他会思考什么?于是我尝试着将这座建筑与他关联。

含蓄而圆融的拱形穹顶周期性地向前推进着,尽头处装饰着华丽的玻璃彩绘,轻盈地凌在高处。大概穹顶本身就是神明崇拜的形式吧,神是几何的、严密的、确定的,晶体化的。但是玻璃彩绘却不是有序的,虽然用几何图形拼出圣人的形态,所用的却并非晶体。这些窗户曾经被当作罪状打碎过吧,可能从某种角度讲,它的无序的确破坏了神的有序。

这一切和辛夏有什么关系呢?辛夏与有序是相反的,他和教堂并不相容,不如说他更像是举着吉他烧教堂的人。他是自由的、流动的、无迹可寻的。他是融化的彩色玻璃。

“你想什么呢?”这一次轮到他问我了。

“没什么。”我说,“哲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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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旅行也许一定需要遇险、争吵、暴雨天弃车而去才完整,但我们之间却没有这样的剧情。我和我这位旅伴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适应彼此的脾气,我们都能一起做实验了,难道还不能一起旅行吗。最大的一次矛盾就是他嫌我话太多,那天大概是早饭太难吃吧,我神使鬼差地来了点火气说好那我不说了不打扰您。明明火气马上就下去了,但我还是没去打破车里的沉默,奇异的沉默,冷静的沉默。

那天我们正好是去艾格贝勒国家公园,还要露营一夜,他到了露营地后停下车,坐在那没动。我瞥了他一眼,拉开车门,并不快地发现他嘴边有一缕得意的笑。所以安排照旧。

我们在沉默里并肩拾级而上,我的声音在沉默游戏中不见了,化成了叶子飞卷着飘落的细微声响,变成了留鸟懒散的鸣叫,变成了我和我的挚友总也走不一致的脚步声。他突然停下来,仰望一棵高得惊人的古木,刚劲、粗粝、白树皮上刻满焦黑的伤疤。他眯起眼,微微摇头。

——什么意思?我用眼神问。

——它要死了。他无声地回答我。

我现在明白这像什么了,像我读本科时候的毕业课题,就是辛夏曾经夸奖过的那个。我跟了一个关于用绘画方式治疗失语症的课题,虽然那时什么都不会,做的都只是辅助记录这样的无趣工作,但我的确实打实地跟着医生和几个患者打了大半年的交道。他们有时候努力想挤出不成形的短语串,有时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说个不停,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只是用最简单的是和否回答问题。但是时间久了之后,我发现几乎不需要说话,我也能了解患者的心情。有时,我甚至觉得能直接看到他们想说的话。所以并不需要有形的语言,也能传达含义。

而我和我挚友的这段旅途中,有多少真相是通过话语传达的,又有多少是在无形中透露的呢?

我们在湖岸看着驼鹿慢吞吞地咀嚼水生植物,无数的水鸟鸣叫着,想来不久之后它们就要飞向南方越冬。我们并肩坐着,一言不发,偶尔举起相机,或是伸出手指一指,然后一起发出傻笑。风在林中穿梭,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可惜云层太厚,见不到星空。在露营地,快要入眠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帐篷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什么动静?我把他摇醒。

他呲了呲牙,小心翼翼地把帐篷拉开一条缝。黑乎乎的怪物翻着垃圾箱,是熊啊,看样子还是一只小熊。小时候就听说过熊会翻露营者的食物,原来并非传说。我端起相机,想拍下这一幕,但只能拍出一片深浅不一的黑暗。于是我们静静地看着它,直到它呜噜噜地离开。

因为天冷,我醒得很早,钻出帐篷烧水取暖,发着呆,思考着辛夏的行动和话语,想从中找到真相的痕迹。前些天我问他,记忆删除完成之后他要做什么,他说还没想过。我又问他说有没有找着对象,他反过来问我,然后我就被带跑了。他的话都很轻松,但是果真如此吗?这些天来,他虽然还是经常开玩笑,但说完之后便会立刻收敛神情,重新变得深不可测。他明明完成了如此不可思议的研究,我却感觉不到他真心在喜悦。他好像不再前进也不再回头看,整个人停在了原地。

我又想起出发那天我不祥的预感。海。我们去看海。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早。”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冷啊。”

“水刚烧开。”

这段漫长的沉默终于结束了,于是我们再次出发。这段插曲的确改变了旅途的调性,在那之后他比往常更加寡言,最初的旅行气氛也变淡许多,而我知道我终于开始接近了真相。越是向北走,人烟越是稀少,而他也就越是沉默,越是疲惫,好像生命在从他的身体里离开一样。

漫长的公路上,只有一辆雪佛兰在飞驰,沉默的深绿由地平线涌起,到近处时显出枯涩的浅绿,深灰的山丘是巨鲸粗粝而闪亮的脊背,劈开了沉默辽远的深绿的海洋。幽蓝的湖水则是静卧的荒岛,如晶体一般折射着微寒的日光。而飞驰的我们,则只是在原地上下颠簸,随风而行了。

而微闭双眼的辛夏似乎屏息而融入这片避世的荒原,像一株植物,褪去了人的外壳。他的呼吸很慢很慢,有时我都无法分辨他是否活着。

“我有个问题,以前一直都没有问你。”

“嗯?”

“你为什么要坚持做记忆删除?”

他反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做?”

我也没做多久。我心中如此自嘲,但我没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我相信你。”

“好奇怪的理由。”他睁开眼睛,手指百无聊里地在起了雾的车窗上移动,“我跟你提过吧,我是在帷幕中长大的。初中的时候,我父母失踪了。”

“嗯,我知道。”

“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他遭到过异常的袭击,心智已经彻底崩溃了。每活着一天都比死还要痛,但是他却没有死,为什么呢。”

我没说话。

“他的家人非常爱他,天天陪着他,把什么都给他。他知道如果自己死的话他们会更加痛苦,于是才竭力坚持。他说如果有记忆删除的话就好了。能被忘记就好了。”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但我能猜到故事的结局。“他活下来了吗?”

“没有。他的家人果然也崩溃了。”他闭上眼,“如果灵魂存在的话,他看到这样的结果,也无法安息吧。”

我轻声问:“就是因为这个吗?”

“只是最初的契机。”他如同脱力一般说,“但是要说坚持这么多年的话,应该更多是因为习惯吧。说实话,我很少想这些问题。”

“你终于成功了。恭喜。真的很了不起。”

但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喜悦呢?我瞥向他,他面对我的祝贺也没有丝毫反应,眼神有些迷茫,像在回忆。

“嗯。”他说,“你不说我都没有想到。居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短暂的沉默。我手指僵硬,握紧了方向盘,胸口突然涌起一种冲动的感觉,想要否认、反驳,想大喊大叫,质疑他坦诚相告与隐匿在心的一切。

“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那样想。”我压制着情绪开口,结果不小心扯出了冷笑,“我会觉得,如果我死了的话,我一定要我重视的人都记得我。”

“这么坏啊。”

“不说永远念念不忘,至少也要记几十年吧。”我强调说,“因为我是很自私的。”

我总是被他人夸奖温和善良、替人着想,但那是有代价的善良。活着的时候谎话连篇并且虚伪了这样久,到了死后当然无法接受自己的付出被轻易遗忘。本质上,我只在乎自己、并且无比自私,我就是这样的人。

辛夏皱起眉,疑惑而探询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用力盯着地平线的尽头。我不由得继续思考下去,那么他呢?从不被他人牵绊的他,永远自由的他,是不是就连被遗忘都无所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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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意识到他可能是在走向死亡的那天,我们去了位于安大略省北部,在人力资源本部所在的Site-37附近的基金会员工墓地。

其实并没有人能真正离开基金会。我们的帷幕是很脆弱的,因此基金会会想尽办法让已在帷幕内的成员不要离开。就算成功离职,这些员工也大都受到严格的监视和心理测试,必要的时候亦会采取暴力手段。这并不光彩,但从结果上而言,大多数基金会的成员都一辈子留在了基金会,直到死亡才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以父母或子女的身份被安葬。

但倘若有人不幸到没有帷幕外的亲人在等待,那么便会由基金会来处理后事。但其实也和帷幕外的公墓无异,墓碑上刻着名字,生卒年,墓志铭,如此而已。

“这里比我想象中的……”我慢慢开口,“缺乏管理。”

的确缺乏管理。虽在入口处有一个象征性的身份检查,但墓地的边缘只有一圈潦草的围墙,也没有人值班。我验证身份后,辛夏直接跟了进来,安保系统居然也没有反应。

“很讽刺吧,”辛夏说,“活着的时候对我们那么提防,死了之后连个保安都懒得配。”

的确如此。基金会的所有员工都需要接受定期的稳定度测试和记忆强化抽检,形式多样,有时候就是喝杯水填张表,有时候得进个机器扫几轮,有时候就是漫长的问询。每周一小测每月一大测,出外勤前后自然也要走流程。一开始觉得麻烦,后来慢慢习惯了,直到真的亲眼见证生死、或是了解基金会的灰色面,便会开始质疑、或是害怕,直到想要退出。但能够离开的人,少之又少。

墓碑与墓碑之间,除了所刻的字眼外少有区别。大概是因为这里的逝者大都除了基金会一无所有吧,墓志铭往往带着基金会的风格。我见到了许多句“我于万物之中”,大家都喜欢这句话。

辛夏在我前方走着,但似乎不像我一样只是漫无目的地浏览,而是在逐个检查,似乎寻找着什么。

尽管心里大概有数,我还是问:“你在找谁?”

“我父母。”

“他们在这里?”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说,“但我也不确定。只是如果在的话,应该只能在这里。”

如果不在……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以谁也没有说出口。

“那我们慢慢找吧。”

他告诉我他父母的名字,于是我们分头,缓慢地向深处走去,但是越是向深,墓碑上的字迹就越模糊,且藤蔓杂草也长得野蛮,把墓碑掩埋。会被安葬在这里的人,大都不会有人来看望了,基金会也不曾费心。

直到天色渐暗,辛夏说:“算了,走吧。”

“再看看。”我坚持,“你一定得找到。”

“太晚了。”他叹了口气,“没关系的,都一样。”

离开之前,他转过身,望着沉入黑暗的碑群,再一次深深地叹息。

“下次再来吧。”我说,“回程的时候来。”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出神地眺望着,仿佛静止在时间里,也化成了一座墓碑。我第无数次试图通过他的神情解读他内心所想,可天色暗到我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

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坚决地转过身,方才的静默和哀伤一扫而空,只是坚定而轻松地向前走。我怔愣片刻,加快步伐跟上去。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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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难以入眠。我仰卧在床上,注视着窗畔泛蓝的光线,不远处的酒吧里传来粗俗的喊声,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而过,吵得让人难以忍受。铁轨大约不远,偶有绵长的隆隆震动声,不平衡的床脚也颤动着,直到归于平息。

辛夏睡觉向来很不安分,翻身、蹬被子、甚至一夜掉个个。这个人在睡梦中就像个八岁小孩,但是今夜,我的邻床,却是死一样的沉默。

我耳中血液涌动的节奏,渐渐幻化成了海的吐息,寂静的墓地与无序冲动的海,奇异地融进了彼此的形象。墓群的波涛,我于万物之中,辛夏迷惘的侧脸,向北,北冰洋,死亡。记得的痛苦,都一样。

不知过去多久,我忽然被被褥摩擦的声音惊醒——如果这能算得上睡着。辛夏单薄的背影,缓缓走向泛着幽蓝的窗,一轮暗淡的新月勾连在窗梁之间。他久久地倚靠窗台,最后推开窗户,点起一根烟。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我不知道。

烟雾缭绕之中,他对着那细若游丝的新月,将什么东西举起,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摩挲。那是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其中晶莹的液体闪动着虚假的月光。阴影中的我的挚友,久久地望着月亮,直到烟雾散去,转过身来。我闭上眼,他的脚步靠近了我,近在咫尺。一秒,两秒,三秒,我一直数到十四,才听到脚步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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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断地在脑海中唤起当年发生的事情,试图寻找可能与真相有关的蛛丝马迹。我并没有用任何特殊的药物来增强自己的记忆,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抗拒心理,而是因为我并不需要。

辛夏的死对我来说很不一样,我从没有感觉到他真的走了,而是觉得就像我们第一次分别一样,他只是离我很远罢了,我随时可以见到他,只要我回头去找他。林盼走的时候,我要忘掉的是一万个一千个她,在夏季的雨里,在汽水的甜味里,在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里,直到记忆彻底平息。但是辛夏的死不是这样的。所有那些回忆,在当时,以及八年后的现在,于我都历历如新。我好像打从心底拒绝相信他已经死了,于是大脑便执拗地拒绝遗忘他。

我想悲伤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当记忆必须要离我们而去的时候,留下的一种印迹。或者,悲伤是残酷的命运为了让我们松开紧握回忆的手,而加在我们身上的枷锁。但是无论是哪一个,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除了思考和回忆之外,我又花了不少时间研读关于玛德莱娜收容的材料。如果足够仔细的话,是能察觉到其中有些逻辑漏洞的。案子里有若干处的逻辑是断裂的,小队几乎是歪打正着才能抓到几条线,如果说有一个参与其中但没有被记录的人的话,大概就说得通了。

小队所发现的基地位于圣劳伦斯森林的西部,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城市,城内有多个小型轻工业工厂,制造玛德莱娜的工厂亦在其中。在确定工厂所在地后,小队尝试潜入无果,只能通过监视供应链来作进一步调查。某一日,小队发现玛德莱娜的产出断了,于是直接申请支援直接突破,却发现工厂内的所有资料、所有从业人员都消失无踪。

一个训练有素的基金会人遇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从来不会奇怪,反而会觉得安心,因为对基金会来说没有敌人,只有异常。世上邪恶到无药可救的人有很多,但全然邪恶的异常却少之又少。无论如何,以现在的情况,我必须去亲眼确认。如果辛夏的确和玛德莱娜的案子有关系,那么应该会有一些线索只有我能看见。

对于主管来说,Area-CN-17这样的大型研究中心其实远远不如Site-CN-47这种核心站点忙碌,意外事件很少,绝大部分时候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我没有太多工作非亲自做不可。花了一段时间安顿好事务后,我便出发了。我的时间不多,但愿他不要让我找太久。

我本想直奔文件记录中的工厂遗迹,但直觉告诉我可以先去另一个地方。毕竟所谓直觉,只不过是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蛛丝马迹整合起来的能力。辛夏离开Area-CN-17时什么都没留下,从特工小队的记录来看,他们没有在工厂附近待太久,那么在此之前辛夏应该另有安顿之处。他留给陈楚的财产中包含一栋房子,曾经属于他的父母,当时自然被翻了个底朝天,但并没有找到他居住过的痕迹。不过现在是否真的没有线索就要打个问号了。

上飞机前,我就联系上了她,说难得有机会见一面。她有点惊讶,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原因自然是绕不开的辛夏的失踪。大概是彼此都觉得在对方面前提起他太残忍,痛苦会加倍,便都默契地不提。

见到她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插曲。

下飞机后,我去租车,顺便拿了一本旅游小册子,找到了我当初曾经和他一起开过的那条向北的公路。提车时,我突然看到一个衣衫单薄的背影靠在柜台前,背部的肌肉紧绷,身材不高但充满掌控力,就像是——

“辛——”

后半句未喊出口,我就被狠狠撞上了,打了个趔趄。

“Sorry,I...”行人留下半句含糊的道歉,就狂奔而去了。我揉着肩抬起头,可那个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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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夏给陈楚留下的房子在蒙特利尔的郊区,两层楼的小洋房,带后院。在上海住了这么多年,我可太羡慕这样的生活了。院子里的大金毛兴奋地站起来轻吠了几声,我上前去摸了摸它,它毫无防备地蹭着我的手。陈楚听到了动静,开门来迎接我。

她有着和辛夏一样苍白的肤色和瘦削的面庞,但深棕的眼睛比他要可亲。多年未见,时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深的痕迹,多了一些沉稳,少了一些冒失。只需一眼,就知道她过得更好、更自由了。如果辛夏还在,他也许也可以这样。

她准备茶,寒暄过后,再随便谈些往事。尽管基金会并不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但是人的天性就是美化过往,因此找出可怀念的事来叙旧并不难。最后,她饮尽了茶,将杯子放到茶几上,十指相交,改变了神色:

“那么,奔老师,你这次来究竟是什么事?”

若有若无的笑意、专注锋利的目光、一针见血的话语,他们二人真的很像。

我摩挲着手中的杯子:“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把你从那个横冲直撞的高达手里救下来来着。”

我心中一沉:“那你记得你当时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Area-CN-17吗?”

她想了想,说记不太清了。

“楚,你当年为什么离开基金会?”

她蹙眉,有些不悦:“怎么,你是来给我做离职后心理测试的吗?”

我自知失言。离开基金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由直辖于本部的帷幕维护部门负责。我已经做到主管了,但对其手段也仅仅是有所耳闻。陈楚能如此彻底地离开一定受了很多折磨,所以才会一听到这个话题就翻脸。

“不是的,”我说,“我这次来是出于私人的理由,还得请你帮我保密。”潜台词:我得瞒着基金会。

她听懂了我的意思,表情放松了一些:“要说特别的契机,也没有。应该说是由很多小事累积起来的。”

“嗯。”

“你应该不需要我举例吧?”她的语气里有一丝讥讽。

我能理解她。她还在基金会的时候,我们还能一起痛骂高层,一起抱怨说明天就跑路,一起对所见的不义之事慷慨陈词,而在辛夏失踪之后,她真的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而我则继续浸润在其中,越爬越高,越陷越深。现在的我是站点主管,是基金会的核心成员,也早已做好将余生献给基金会的准备,她怎么会亲近、信赖这样的我呢?

我平静地说:“嗯,我知道。”

她眯起眼看着我,像要从我的脸上找出要忤逆她的迹象,对峙许久后,她放弃了,向后靠去,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我仍不作声,低下头慢慢地喝茶,等待她冷静下来。

“程奔,”她罕见地叫了我的名字,“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嗯?”

“有这种……”她比划了一下,“清浊并吞的能力。”

我苦笑:“这种话算不得恭维吧?”

“我是真心的。”她说,“其实我知道基金会总是对比错多,很多事的确是不得已。”

“嗯。”

“但是我做不到。”她闭上眼,“我就是接受不了。你懂吗,我无法说服自己,只会越来越怀疑、越来越痛苦。直到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突然觉得有根弦断了。没有发生什么,就是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我挣扎到现在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意义啊。”

我深深地吸气。绷断的弦。空白。没有意义。我能想象她的感受,这说得通。她忘记了辛夏,但是没有忘记悲伤的感觉。

“然后我就离开了。”她又睁开眼,“就这么简单。”

“我明白了。”

短暂的沉默。她又叹了口气:“还有问题吗?”

“嗯,最后一个。你对辛夏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陈楚那张有着辛夏影子的面容,没有对这个名字产生任何特别的反应。她看到我脸上的神情,也陡然改变了神色。

“没有印象。”她盯着我,“我应该有吗?”

她声音里的困惑刺痛了我。辛夏最疼爱的、世上唯一的妹妹,正坐在我的对面。我见过她二十多岁还挂在辛夏脖子上撒娇的样子,也见过辛夏失踪后她整个人的生机都消失的样子,但是她现在就在这里,指头绕在发间,如一个无关的人一样,说她不记得。

这难道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当年说的“在找到遗忘的方法前绝不会死”,是指这样的结局吗?

“他是谁?”她问,“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踌躇了。我应该对她说吗?辛夏会希望我告诉她吗?她会希望知道吗?知道了又如何?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立场,我都不应该让她承担这本可以避免的负担。至少不是现在。

“没什么,”我吞了吞唾沫,“是这栋房子的前任主人。有些关于他的事需要调查。”

“需要程主管亲自调查?”她抬起眉,“还得瞒着基金会?我怎么不太相信呢?”

我认命地举起手:“楚,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就稍微转一圈,可以吗?”

她仍然狐疑地打量着我,像要从我脸上找到说谎的证据,最后放弃了:“那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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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过很多可能发现线索的地方,比如阁楼,或者地下室,但绝对没有想到是这里。书房,会不会太无趣了?

但是从另一种角度讲,好像也不是很无趣。

“医学参考书有那么好看吗?”陈楚顺着我的目光,疑惑地打量着书架,“你别告诉我按几下就会有个暗门出来。”

“楚,”我慢慢开口,“你最喜欢的漫画是什么?”

“北斗神拳。”她毫不犹豫地说,“或者幽游白书。”

我打量着夹在学术砖头中间的那本美少女战士,感觉到了一丝辛夏式的幽默。我特想问她喜不喜欢美少女战士,她和辛夏都二十出头的时候特别喜欢装作幼稚,拿那里面的台词和动作彼此开玩笑。如果辛夏从她的世界里消失,那么美少女战士应该也不再特别吧。

“你喜欢美少女战士吗?”我还是问了。

“你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

“没,”我说,“异常嘛。总是有些意料之外的展开。你可以在外面等我一下吗?”

她挑了挑眉,将信将疑地离开:“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十分钟后请来救我。”

“到时候基金会肯定说我谋害你,我死定了。”她做了个鬼脸,关上门。

我深吸一口气,抽出那本漫画,一翻开,一个信封便滑落出来。很简单的白色信封,很深很黑的笔迹,仿佛就在刚才落笔。

“留给楚”

我就知道。

我踌躇了一下。我知道我不应该读这个,这不合适,但事已至此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打开了信。

> 楚:
> 
>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么你兴许已经了解了我所做的一切,而这一切也失败了。你一定会生气吧,我也知道无论我如何恳请,你都不会原谅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你不必为我而悲伤,不必记

我抬起头,将信掩住,一时有些过呼吸。果然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早就决定好了要带走所有人对他的记忆,真正意义上地死去,免除记得的痛苦。虽是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但证据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一时还是无法接受。我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是在和我一同出发之前,还是他独自回来之后?

我环顾四周。无数的问题涌现出来。他是在这张书桌上写下了这些字吗?用的是哪一支笔?那时的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吗?那天是什么样的天气,他写了多久,逗留了多久,回忆着什么,他是否也给我留下过一封这样的信,如果有的话,会在哪里——

“奔老师?”

我愣住了。

连灰尘落地都能分辨的空气里,只剩下我的心跳和呼吸。

就像那天在实验室听到的微不可闻的叹息,就像我在提车处见到的背影。这一次我竟然不敢回头,因为害怕回头后会再一次看到一片虚空。

我很慢很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阴影里,站着一个熟悉的、单薄的身影。他年轻的面庞仿佛直接从记忆中走了出来,但嘴角却没有挂着我熟悉的微笑。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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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每一次亲眼见到那张面孔,都是同一个场景。同一条公路,同一个时刻,同一个梦。梦里,镜中的我一天天地老去,他却从未变化,总是那样沉默、苍白、深不可测。

夏末,北国的白日很长。但即便是这么长的白日,辛夏也没有一丝困倦。我尽管疲惫,却不敢睡去,一刻不停地和他交谈。聊过去,聊研究,聊旧友,聊危机的时刻。他一开始还调侃玩笑几句,后来就只是听。偶尔回应时,声音微不可闻。我的手指沿着地图游走,心中默数着到达海畔的日子。我们几乎不再停下来了,只是向北走。

那一天还是来了。黄昏逝过,天色是暗淡的灰蓝,宽阔平坦、空无一人的公路在我们眼前徐徐远展,路的尽头是那片严寒的海,它的波涛、它的温度,它如同一个漩涡,我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他坠入其中。他的眼眸突然转过来,重又转了回去。然后他的唇上浮现一丝弧度,轻轻触碰眼角,立刻消失了。

他忽而开口:“上一次到海边是什么时候呢?”

“记不太清了,两三年吧。就算偶尔路过,也没有留心看。”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海了。”

“我们下次可以去找傅明,他最近在意大利工作,那儿的沙滩可好了。上次去的时候他还拉着我冲浪,你肯定会喜欢。”

我又在说这样的话了。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我要是还和刚毕业那样,刨根问底地索取答案,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是我就是问不出口,一次次地兜着圈子,让他逃脱我的暗示。现在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在沉默中,车停了下来。车门一开,刺骨的冷风便扑面而来。我打了个战,快步跟上辛夏,站在他身后约莫两步的地方。

我们站立在峭壁之上。北冰洋的寒气,随着上涨的浪潮,一阵阵涌来。眼前是一片深灰的海,无序地涌动着,目之所急除了海浪的纹路外什么都没有。灰蓝的天色愈发沉了,一轮落魄的半月低悬在天际,散发着苍白的光。我向下看去,崖下是破烂的礁石滩,就要被潮水淹没了。冰冷的海水,就要把他它们淹进一个漫长的夜里。

辛夏的背影,在我眼中渐渐模糊。他难道要如当年所说般葬身于此?脚、躯干、脖颈、头和脸,鼻腔和眼睛,我想象着这来自极地的严酷的死亡将他吞没,灼热的血流变成这寒冷的万亿分之一。冲动的话语,就要到我的唇边。

然而,辛夏平静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程奔。”他用一种极罕见的语调念出我的名字,“你有多相信我?”

多没意义的问题。用我的命,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想这样回答他,用我的一切。但是,我毕竟不会那么说,我过了会那么说的年纪了。于是只是答:“你要我做什么?”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我的回答,眉毛微微扬起:“那么,如果我要你把这个喝下去,你敢不敢?”

他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正是我此前发现的那一个——轻巧地晃了晃。透明的液体危险地颤动着。然而,辛夏的神情却没有那么轻松。我无比熟悉的戏谑和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渴望。他那比常人狭长的眉眼此刻全聚起了灼热的光,一缕若有若无的颤动徘徊在他的嘴角,下一秒就会爆发成狂热的笑或者绝望的喊叫,我从未见过这张面孔如此危险、不安、绝望,却又如此饥渴而热切,如此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生命。

“拿来。”我正视着他的眼睛,没有退缩,伸出了手。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立刻扭过了头。短暂的沉默。我的手还悬在原处,风从衣袖中穿过。

他终于侧过脸颊,淡淡地笑了一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开玩笑的。”话音刚落,他握紧了小瓶,仿佛不舍地凝视它片刻,然后拔下瓶塞,一扬手,奋力将它扔向了大海。在昏暗的天色里,也许正是在最后一抹暖色消失的刹那,小瓶划出一条弧线,短促地闪动了一下,立刻消失在了海浪与礁石之间。

“走吧。”许久,他说,“天很晚了。”

他从我身侧走过,没有一丝动摇,坚定又轻松,没有看我一眼。

而我,仍木然地立在原地,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茫然、恐惧、震动,我不住地回想着他绝望的神情和那瓶被我调换了、此时仍在我行李箱夹层中的药水,那究竟是什么?饮下之后,会发生什么?

是死亡?

还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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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晚上,就是告别的时候了。我把他送到一个小镇上,他说不能再更远了,保密要求如此。我送他走了一小段路,那夜的半月已经安然地盈起,小镇的灯光安谧而可亲。辛夏的箱子响着,我们不发一言。

从海边回来之后,我们之间和平的假象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我不再试探,因为没有结果。我所做的最大的反抗就是沉默,什么都不问,什么都没说。

拐了个弯,辛夏说,“就到这吧。”

他脸颊的轮廓在路灯下显得哀伤而分明。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我故作随意地问,这是最后的挣扎了。

“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永远。谁知道呢。”

征兆的语气。他吐出这些话,词语落在我们之间,我看着它们不知道要怎么办。

“一路顺风。”我拥抱他,短暂的一下,他的肩膀很坚实,但触感在松手时就消失了。

他注视我最后一眼,转身离开了,步履平稳而轻盈,像他第一次走向我时一样。仿佛他下一刻就会开始奔跑,或者开始飞翔。

永远。我拾起这两个温热的字眼,木然地回到车里,翻出箱子夹层里那一瓶透明的药剂。然后,如饮酒买醉一般,昏沉地一仰头,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液体如极地的海水一般冰冷,却如针刺火烧一样从喉管一直灼到五脏六腑,血液仿佛沸腾,心脏挣扎着狂乱地跳动。我无法自制地喊叫起来,当疼痛终于平息,我蜷缩在座位上,眼前一片模糊,空气里只剩下胸腔深处,那微不可闻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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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也在想,他走后的这些年,我是怎样过来的。我回到Site-CN-47,继续工作,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些事,也没再联系他。大约一个月后,基金会找到了我,但我什么都没说。这谎言当然很拙劣,看一眼我的航班记录就知道了,但是感谢基金会的傲慢,他们更愿意直接用点药,结果什么都没查到。

那个时候,我推测是我在离别那天喝下去的东西的原因,也许它是记忆强化的解药,辛夏是担心自己遭到盘问才随身携带,后来决定彻底离开便不再需要它,却误打误撞地让我逃过一劫。这看似说得通,但其实内心深处我知道这个答案并不对。这和他在海边时的情绪对不上,我了解他的性格,他从来无牵无挂,断然不会在不重要的事物上投入那么强烈的感情。那个时候我其实有许多预感和猜测,但并没有去调查。因为我相信他,相信着他所选择的道路,我无权置喙。而后来重新动了心思,与其说是在乎,不如说是不甘。

其实一切早就拼接成唯一合理的答案,在见到实验室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走到这里只不过是寻求最后的证据。

“那天在海边,你就死了,是吗?”

他平静看着我,点了点头。

“而我……”

我没有说下去。我无法说下去。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在房间的阴影里,我挚友的虚像,维持着他三十三岁的年轻的面孔,带着深不可测的哀伤注视着我。真相像是那一天低垂的半月,悬在我们之间,脆弱得令我不忍直视,沉重到让我无法去想:那一天他在海边埋葬了自己,将自己留在世人记忆之中的机会投进了海水,而我调换了他的棺木,把他变成了一个徘徊于生死间的幽灵。我们的世界被称作“再难遗忘”,若要记忆消失的话,物质自然也需烟消云散吧。所有人关于辛夏的记忆都流淌到了我的心中,从记忆变成梦境,从声音变成虚像,最后是他的血肉之躯、他的音容笑貌,他变成了只有我能看见的亡灵。

那天烧尽我五脏六腑的疼痛,不是死亡,也不是忘却,而是记得。这就是他想带走的痛苦,记得的痛苦。

我本该说对不起。但是话到嘴边,却变了:“为什么?”

他从阴影中走出,显得更加单薄了。

“发生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要再问了,都无关紧要了。

“当年,你完成了研究。然后呢?”我问,“是什么让你决定……这样做?”

他叹了口气,再次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也能自己查到。”我平板地说,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我现在权限很高,我什么都知道。而且这个在我手里,”我举起信。

他好像有一点点尴尬。天地良心,就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能让他表现出尴尬的东西都不多。看样子里面应该除了兄妹情深之外也没有别的内容了,那我也不必继续读了。

“信我替你保管,我只看了个开头。”我说,“如果你说服不了我,我回来之后就全都告诉她。”

他又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往外走。他活着的时候走路就像要随时开始飞翔,现在更是像在漂浮。陈楚百无聊赖地坐在楼梯口,抬起头:“怎么样,找到什么了吗?”

辛夏停下来,平静地等着。我努力不去看他,将目光集中在陈楚身上。

“嗯,”我说,“有些线索,但不是很……决定性。能证明的东西不多。”

“我怎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感觉?好吓人啊,需要我关注什么吗?”

“异常嘛。你可以当作是个是个……平行世界的投影。对你不会有影响的。”我信口开河,她将信将疑,但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们闲谈着下楼,辛夏一直和我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很认真地听着。

“我得走了,今天打扰你了。”

“嘛,不客气。调查完之后再来啊。”她的笑容有些疲惫。

我们挥手告别,我摇上窗户,启动了车,对身边的人说:“那我们直接去希布加莫?有点远呢。”

他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陈楚的住处,点了点头。她还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离开,显得孤独、单薄、困惑。

“她很聪明,”我说,“我觉得她已经察觉了。”

“……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

“她不记得你了,但还是离开了。”

他不说话。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仍不作声,打开副驾驶前的杂物箱,找出一张碟片,装进卡槽,将声音开大。

于是时隔八年,在错落的合成器声中,我再一次和我的挚友一起开上了那条向北的公路。同样的季节,同样的不安,同样漫长的白日和高而远的天色,同样的征兆:那将是一条穿越命运、不能回头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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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过去的辛夏,这个新的实在算不上什么令人愉快的旅伴。他不太方便说话,每发出一点声音都要花费天大的力气,不过他很快找到了解决方案。他拿着我的电脑一阵鼓捣,很快我就和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开始了对话。他对我的经历颇感兴趣,对自己的事情却缄口不言,这就是他的风格。有那么一些瞬间,我觉得我的挚友似乎真正地回来了。

幻影存在的机理颇为有趣。我点了两杯酒,但是在辛夏喝过之后,老板便只记得收我一杯的钱。比起物质层面的抹除,这更像叙事层面的填充:在所有的视角里,他都不存在,因此他就是不存在的。很公平:因为这是我讲的故事,在我这里只有他存在。

我们再一次越过那片沉默的草原。考虑到现在的季节,说是荒原大概更为恰当。那片我记忆里的深绿海洋荒芜了,要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才能重生。辛夏依然是沉默的,但我却不再觉得他与这篇天地恍然如一,也不再愿意和他玩这个不言的游戏。不是因为化成影子的辛夏失去了神秘,而是因为我的心已经衰老。

我早已看惯身边的人和我一同被岁月改变容貌,重见我最长久的老友,才发觉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如此宽广的时间的河流。

“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你是要寻死。”

辛夏脸朝窗外,没有回应。

“我怀疑你带着毒药,我怀疑你想投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研究已经完成了,你可以毫无负担地死了。是不是。”

没有回应。

“但是为什么呢?”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有什么不死不可的理由?难道是因为你很痛苦?还是说,你只不过是选好了死期?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为了真正的自由。”

没有回应。

“但我什么都没问。你知道吗,我太崇拜你了,我相信你决定好了一切。所以基金会后来开始调查你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相信那不是意外,是你自己选的,是不是。”

没有回应。

“如果我当时多问一点,如果我当时跟着你走,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你都允许我跟着你去海边了,都让我看着你扔那个瓶子了,那最后这点事你就非得一个人面对吗?”

“你不会的。”

我深呼吸,想要反驳,一时却没有找到词句。

“你把我想得太冷酷了。”他敲打着键盘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这里。当然我也偶尔出远门逛逛,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附近。只要你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找到我。”

轮到我说不出话了。

“但是你一直没有出现。我一变成这样就明白你做了什么,但还好是你。我知道你相信我,你果然很相信我。”

我不仅无法说话,甚至无法思考。我究竟做了什么。

“所以没关系,结果都一样。”

他闭上眼,没有再说话。而我握紧了方向盘,感觉从指尖到心脏都是麻木的,连是否在后悔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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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白天赶路,晚上直接在车上休息,没再驻足,直奔终点,只花费了两天便抵达了希布加莫,也就是文件记载中玛德莱娜的产地。这里和别的北美城镇并无太大区别,丝毫看不出它隐藏着秘密。城镇大致沿着公路对称,主体是居民区,中央处是教堂、医院、学校,西边靠近山的地方是一小片工厂。

“很普通啊。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吗?”

“以前要更热闹一点,你看那边的房子,”他指了指,“很气派吧。都是那几年修起来的。”

的确很气派,但院子看上去缺乏打理。据说对北美人而言,门前的草坪是这家人整体状况的指向标,看来现在情况不太好。因玛德莱娜而繁荣的小镇,自然也会因玛德莱娜的消失而凋败。

“这里左转。”辛夏指挥我,“看到那家酒馆了吗?”

招牌不大,简洁地写着“PUB”,窗户十分肮脏,墙边趴了一只小憩的伯恩山犬。门口摆放着的小黑板写着字,笔迹很旧。

“你想喝一杯吗?”

“你就是想少付一杯的钱。”我竟然从机械语调中听出了谴责。

于是我们下车,小心地推开酒馆的木门,锈蚀的铃铛发出迟疑的响声。酒馆内只有两三闲客,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昏昏欲睡的气息。

我的东亚面孔让酒保十分好奇,我用拙劣的法语点完单后,他又对我叽里咕噜了一串,可惜我什么也听不懂。

“他在说我。”辛夏说,“他说上一次见亚洲人还是八年前。”

我们窝在角落里压低声音聊天,我抿了口酒:“你来这干嘛了?”

“调查啊。只要走上去对酒保说 'Bonjour, tante Léonie.' 就能买到玛德莱娜。”

“好奇怪的暗号。”

“看过原文你就知道了,”辛夏不以为然,“要我说这太容易猜了。”

我懒得听他科普那本长得要命的小说里的典故,于是快进了话题:“你在这发现了什么?”

他看向酒馆另一端一位独自饮酒的老者,慢慢开口:“比如说我发现,在这附近,它最大的受众其实是老人。”

“噢。”我听懂了,“阿尔兹海默。”

“不止。即便是没有患病的老人也非常依赖它。你想想看吧。”

多么理所当然。独居的老人终日与回忆作伴,从早到晚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但这样日复一日,终于连回忆的能力都要被剥夺,那么本就除了记忆一无所有的老人,要如何活下去呢。如此绝望的境况下,有谁能够拒绝在那一瞬间重返年轻,追回最美好的自己呢。

“而且,就连重温痛苦他们都愿意。”辛夏继续说,“有一个老头想起来自己的老伴的临终时刻,但他居然说他很幸福。”

他说得很平静,但我想那时的他一定没有这样冷静。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林盼死后,他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忘记。当时我嘴太笨,被他辩得哑口无言,但现在想来,这种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想要抓住自己心爱之人的一切,哪怕是临终时刻也不例外,这对常人而言,是多么理所当然的情感。

“有个孩子来买药,他跟我讲,说他外婆不吃玛德莱娜就要自杀。”他说,“他问我怎么办,你觉得我该怎么对他解释。”

他叹了口气。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一点都不明白。怎么会就为了记起一点点,不惜一切代价。”

他当然不明白。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开始明晰起来。一直以来我眼中的辛夏过于完美、过于无所不能,但他其实对人类的情感十分笨拙。关于记忆,他走得比谁都远,但却从未真正理解常人对往事的眷恋。也许记得是痛苦的,但是遗忘却比记得要痛苦百倍。

他深深地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后继续说:“我给了那个孩子基金会的记忆强化剂,让他不要再买了。我带了很多来。”

我看着他:“你很善良。”

“我一直都很善良。”他剜了我一眼,不知道在反驳些什么。

多年以前他告诉我,他想要做记忆删除的契机是为了一个想被家人遗忘的孩子。可我一直都没有想到,那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刚失去了家人的孩子。触动他的,究竟是自己的不幸,还是他人的苦难?

“嗯。”我说,“你一直都是这样。”

他愣了一下,没有再说话。我们沉默着把酒喝完,结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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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了个旅馆住了一夜,虽然条件一言难尽,但至少是张床,比车座好多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脖子和腰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所以我感觉心情还算不坏。

“今天去证人记忆里那个地方看看。”我充满干劲地宣布。

“噢?不去工厂?”

“我昨天晚上躺床上的时候在琢磨呢。”我说,“既然那些特工都突破不了工厂,那你肯定也做不到。”

他噼里啪啦地敲字:“那未必吧。”不知道他哪来的好胜心。

“而且我还想到了立体主义。”

“嗯?”

“那个特工死的时候,看上去非常奇怪。他炸成了许多片,每一片都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你是不是也见过他的死相?所以那时候在美术馆才会花那么久看毕加索。”

“是。”他顿了顿,“也不是。”

“什么意思?”

“我看过很多类似形式的东西,他只是其一。”他简单地说。

虽然这些话说起来有些跳跃,但其实我的逻辑很直接:辛夏不是一个特工,是一个研究者。他不是来大战毒枭的,而是来寻找关于记忆的真相的。对他来说,没有敌人,只有异常。

我们直奔证人记忆中的那片树林。车没法开进去了,只能徒步,我边走边对照着证人记忆中远处的建筑和眼前的遗迹。虽然已经过去多年,被砍伐的林子也已经渐渐恢复原状,但仍然能辨别出模糊的疏密界限。

“应该就是这附近了。接下去要怎么办呢?”

我思索着,检查休谟计数器的数值,并没有什么特别。很奇怪,按照当时调查组的数据显示,这一整片区域的休谟指数都相当低。他看到了什么?是有人类的痕迹?还是什么别的异常?

“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

我们先沿着那人来的方向搜索了一阵,一无所获。我感觉有些气馁,但毕竟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很有耐性。如果辛夏能找到,我没有理由不能。

“先去高处看看吧。”

八年前我们也登过一次山,那时我们走在石阶上,现在则需要穿过密林。我走到一半才开始担心会不会遇到什么野生动物,不过所幸一切顺利。抵达山顶后,已经是日暮时分了。我找到一块平台,极目远望。

“真漂亮啊。”我感叹,“像海一样。”

的确很像海。比起四季青葱的南方,北方的树林在秋季总会更美丽一些。清新的风拂过树梢,卷起的波澜与海浪无异。树木干燥的味道包裹着我们,与海的咸涩无异。漫山橙红延伸到无限远,与日落交合,海天一色。

辛夏站在我身后,最后说:“的确像海。”

“你也在想那天发生的事吗?”

“嗯。”

“想到了什么?”

他不说话。

风变强了,我望着血红的太阳,突然起意,像他在海边忽然转向我一样转向他:

“辛夏,你一直都想告诉我,记得很痛苦,对不对。”

他看着我,微微蹙眉。

“但是这些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忘记。”

忘记什么?忘记那段旅行?还是忘记我的挚友?或者是忘记这么多年来,一切曾让我痛苦的人和事?我不知道。与抛却一切负担的辛夏不同,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去承受重担。他行走时如同飞翔,我则是向下扎根。我如此偏执地信奉着人生的重量,也许正因为什么都不遗忘,才能坚实地做出对得起自己经历的选择。

我没有看他的反应,转身看向森林的海,感觉决心重新回到了心中。从这里看过去,整片林子里并无明显的建筑。不过……

“那边,”我指过去,“看上去稀疏一点吧?”

一般来讲,取木材应该从树林的外围向深处开发吧。这里的林子边缘也的确是这样的,但偏偏在更深的地方有这样一片砍伐区。那边的植物会有什么特别?还是说那里有特殊的设施需要?

“明天去那边看看吧。”我简单地测算好方位之后说,“今天太晚了。现在下山不安全,你想露营吗?”

于是我们在避风处支起便携帐篷露营。天空很晴朗,无月,因而有很美丽的星空。当年我们露营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好的星空。我生起火堆,继续梳理着思绪。找到他抹去自己的方法只不过是技术问题,真正的谜团是为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是终于决定和世界一刀两断,去寻求自己理想中的自由,但现在想来,那个猜测中,其实带着我的偏见和怨气。

我自认为世上最了解他,但我实际上知道他多少呢?我们真正共度的时光不过四年,这足够我对他生命最后的态度下判断吗?如果答案有那么简单,那他为什么要允许我和他同行,为什么要给妹妹留下信件,为什么要去父母的墓前。他为什么要在窗边沉思,为什么在海边要问我敢不敢?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从开头到结尾都只是想不留痕迹地离开,那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呢。

“辛夏,”我说,“我有个问题。”

“你已经问了很多问题了。”他闭着眼,火光让他的面庞看上去柔和了许多。

我没理他,自顾自问:“哈里·哈勒尔在五十岁的时候,死了吗?”

他叹了口气,揭穿了我拙劣的隐喻:“现实不是小说。”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他有没有死。”我平静地重复。

他睁开眼,看着火堆,没有说话。我静静等待着。摇动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眼中,万分真实。现实不是小说,但我的确总是在渴求着一个好故事。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但这一切怎么会没有意义。

“没有。”他最后说,“他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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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对那一片稀疏的树林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只遇到了几只驼鹿,以及一些蛇。我确信它们都有剧毒,不过无事发生。

我们坐下来吃午饭,辛夏无奈地说:“你这样要找到什么时候。”

“你能做一个公认做不出来的研究十几年,我还不能把这地方全走一遍吗?”

他一时语塞,然后说:“你就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样。”

“嗯?”

“沉得下心,还很执拗。”

“谢谢夸奖。”

他叹气:“当时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嗯?”

“那时候不该让你来。”

“知道了。再来一块饼干吗?”

又是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成功了。和别处无异的树木之间,被落叶和枯草掩埋的地面上,有一口井水。

“是这个吧?”我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向井内看,只能看见黑漆漆的空洞,没有水波,已经干涸了。

我捡起一块石头,想往里扔,他伸出手阻止我。我皱眉,检查休谟计数器,但却没有任何异样。

“我觉得,”我说,“如果我是你,就会下去。”

他摇了摇头:“那个特工就是这么死的。”

我吓了一跳:“啊?”

“这个入口以前是蛇之手控制的,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就从这下去吧。”

还好我料到会有这一环,带了些常用的野外作业工具,包括攀岩绳索、扣具等。“我带了两套。”

“我不需要。”

于是我设好锚点,安装绳索,戴上探照灯和手套,小心翼翼地下了井。不久,我的脚就碰到了地面。辛夏则探头看我一眼,直接从井口跳了下来,完美着地,起身后云淡风轻地拍了拍不存在的灰。难道是因为人不能死两次吗?

“哇,这也太超人了。”我的声音在洞穴里反射着。

“拜你所赐。”他反唇相讥。

井下的空间并不算大,但能够通行。我用探照灯划过洞壁,却没看见常见的钟乳石和石笋石柱。岩壁的凹凸虽无规律,但却十分光滑。环顾四周,只有一个方向能够前进,没有选择了。我扶着石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你那时候也走了这里?”

“不是。”他说,“我是另找入口的。这一片本来都是水。”

“能做致幻剂的水吗?好恐怖。”

“那也不是。”

“嗯?”

“你再想想。”

“噢。”我啧了一声,“是树啊。那就是能长出致幻剂的水。”

这样就说通了。这里的工厂大多出产轻工业制品,包括纺织和木制家具等。当时特工小队一直认为玛德莱娜的原料是混在煤炭等物中偷运进来的,或是在工厂内部种植的,却没有想到过谜底就在谜面上。原料并不是哪一种特殊的植物,而就是所有被此处的水污染过的寻常的树木。

“嗯,你猜对了。不难吧?”

“不难。为什么当时的特工都没有发现呢?”

“他们太执着于那个工厂了吧。还有蛇之手,他们很想抓到几个。”他语气中有一丝讽刺,“特工总是觉得他们的对手是人。”

但真正的基金会人都知道,对于基金会来说,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只有异常。如果我也像特工们一样直奔废弃的工厂,恐怕也会被与人斗的挑战蛊惑吧。正因为沿着异常的痕迹寻找,才能如此简单地找到答案。

几十步之后,地势就开始逐渐向上升。另一个方向,又有一个空洞。石隙之间,有一个保护锚点,绳索垂进岩洞深处。锚点上,有一个小小的基金会标识。

“你是从这里下去的?”

“先炸开,再下去。”他简洁地说。

怪不得如此突兀。而我没有问出口的是,他并没有把绳索带走。也就是说他并未离开吗?

我检查后觉得这个锚点足够坚固,于是用它再一次降下去。这里很深,比我想象中要深,我明显感觉到氧气含量开始降低,开始有些头晕了。

再一次降到地面后,空间大了很多。我向远处照去,竟然照不到头,光束被黑暗吸收了。地面有无数的裂缝、管隙,且留下了细碎的沉积物。“是河道啊。”

“嗯。曾经是河。”

“我该向上游走吗?”

“下游。”他说,“这条河是从下往上流动的。”

我噢了一声:“因为是异常。”

不知为何,这个词让他迟疑了:“嗯,是异常。”

向前走了百余米后,两侧的石壁不断变窄、变矮,直到再次窄到只容一人通过。突然之间,通道到了尽头,无法再向前走了。

“好奇怪,是倒塌了吗?”我四处检查,“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也只在这里干涸之后来过。”

石壁旁,放着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笔记本的封面上印着三个箭头。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捡起。纸页柔软,就像那盆绿萝、那本漫画一样,丝毫没有时间的痕迹。

“你真的很喜欢留笔记。”我说。

“以防万一。”

“万中无一。”我说,“只有我。你是坐在这写的吗?”

“……嗯。”

于是我也坐下来,摘掉头盔手套,靠着石壁,向远处看,深邃的暗河向前方延伸,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那条公路,想起了那个阴魂不散的梦,梦里的人也是这样向着道路尽头那既定的结局飞驰。辛夏靠在石壁上,没有坐下,也一样向前看着。

“这个,我该看吗?会不会我看了之后世界就毁了之类的?”

他叹气,从我手中把笔记本拿去,翻到半中:“你看这几页吧。”

我接过,他避开了眼神接触。

“那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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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份不应被任何人读到的笔记,既然你看到了,那么说明我的计划失败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继续阅读,慎重考虑我所说的。
> 
>   我在基金会工作已有十二年了,如果算上读书的时候就更久。我一直从事着关于记忆删除的研究,其中艰难不必赘述,总之,我成功了。
> 
>   研究的突破点有两个:第一,是来自平行世界的材料。在阅读了其他现实中有关记忆删除的文档后,我意识到我们所处的现实和其他现实,在记忆的原理上存在着本质的不同。第二,是一种叫玛德莱娜的致幻剂,我纯粹出于直觉使然做了一些实验,发现它和大多数记忆强化药剂有着完全不同的原理。我对它非常感兴趣,因此长期关注着追查它来源的行动。在追查进入最后一个阶段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位研究者一起加入其中。
> 
>   不是我自夸,但是所有的研究者里没有一个比我更擅长当特工的,而所有的特工里面,也没有比我更精通记忆的机理和形式的。总之,我早于所有人找到了问题的核心。简而言之,玛德莱娜的原材料,就是被眼前这条河流污染的植物。在对它展开调查之后,我逐步理解了这条河流的本质、以及我们世界的真相。
> 
>   简而言之,我们的记忆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的。若将时间视为第四维度,则历史可被理解为一个四维实体,而记忆则是“历史”在特定一点上的投影。在多数现实中,记忆储存于人脑中,由于人脑结构的局限性,会模糊或变形,导致记忆间存在矛盾;但在我们的世界中,记忆直接链接至“历史”,每次回忆时,人脑所见即为“历史”本身,因此每份记忆都是绝对准确的。这也解释了为何我们无法定向加强或削弱特定记忆,而只能整体改变记忆能力。玛德莱娜是唯一的例外,它能够唤起一段特定记忆,但是相应地也有副作用,就是不可逆的记忆能力增强。而这也是因为它和“历史”有所关联,它的作用类似于对“历史”的某区域画高亮。关键在于,它选取的往往是仅由服药者认知到的内容,因此不会对其他人的记忆产生影响。
> 
>   因此,传统意义上的“遗忘”本身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这条河流的存在,却证明了“被遗忘”是可行的。
> 
>   当我了解这条河流之后,我立刻想起了一个名字,“忘川”。我在从事记忆研究之余,也曾经在闲暇时间出于兴趣而考证过关于这条遗忘之河的传说。虽然“忘川”一词颇有古意,但实际上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中并不存在这个概念,与之最接近的概念是“奈河”,孟婆就是站在奈河桥头让人喝下迷药的。据我考证,“忘川”一词最早由日本翻译家从“Lethe”的意译而来,同期中国翻译家则将其译为“忘河”。但后来大约是由于艺术创作时的混用,忘川和奈河就像不死鸟和凤凰一样,词义逐渐混淆了。但这种事总是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所以我接下去会统一称其为“忘川”。
> 
>   这条河流,就是遗忘本身。河流中的物质在被植物转化成有机物后,可以用来加强现实;降温结晶后,可以呈现出现实的图样;而在不作任何处理的情况下,它可以用于抹去现实。被忘川抹除的现实,会被全世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总之凡是有意识的东西,都遗忘。而以文字或是图像形式保存的历史,亦会发生相应的改变,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 
>   和忘川进行沟通的方式,自然不是用语言。在前文,为了方便理解,我用了“历史”一词,但这个所谓实体也包括未成型的未来。对河流中的物质充分汽化再结晶后,就能得到未来的图样。由于未来是无法确定的,同一张图样中往往同时包含多个可能的结果,有些像毕加索等人所画的立体主义作品。立体主义是将三维呈现于二维纸面,忘川的图样则是将四维事物呈现在三维晶体中,因此也更加精细复杂、难以解读。通过这样的沟通方式,我才得以推断、了解上述所说的理论。
> 
>   然而,由于答案与我的想象差异太大,加之我习惯于在研究完善后才下结论,我暂时推迟了与同事联系的时机。最初的激动消退后,我开始深入思考更本质的问题。
> 
>   我不断重复着实验,检视着基金会掌握记忆删除与增强后的未来。我生长在基金会,我知道基金会无法用善或恶来概括,也并不是时刻将人道置于首位。倘若你也与我一样了解基金会,想必也能想象到可能的后果。在忘川为我呈现的未来中,我甚至亲眼见到基金会在这一强大的力量下越走越远,甚至自取毁灭。概率虽低,但我无法忽视。说到底这并不是简单的记忆删除,而是实实在在地修改了历史,这一念头令我十分不快。
> 
>   不知为何,我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求学时期,我有一位专业课教师,他所编的讲义严格而优雅,序言却浪漫得像艺术家。“对一个作者而言,写作是负有使命的事情:传承知识又自渡渡人,如此实现写作者共同的愿望——超越自身的存在与众人建立联系,以此抵御一切生命最严酷的对立面:无常和被遗忘。”
> 
>   彼时我已决心完成记忆删除研究,课堂上突然读到这段话时,恍然感受到一阵冲击:生命的对立面,竟然是遗忘吗?彼时的我并不十分信服这一观点,但在这些年的调查中,尤其是在与玛德莱娜的成瘾者交流后,我逐渐改变了想法。原来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即便忍受着痛苦,也要紧握记忆、紧握那虚无缥缈的真实。他们不愿遗忘悲伤,不愿遗忘愤怒,不愿遗忘仇恨,不愿遗忘失去的爱,唯有背负着记忆,才能拼凑起自己。
> 
>   于是我问自己,如果可以选择,要把自己最痛苦的过去忘记吗?少年时代的我带着‘是’的回答踏上了这条艰难的道路,从此再也不驻足思考这个问题;可是那一刻,我却惊讶地发现,如今的我竟然给出了和众人一样的答案。
> 
>   当我溺于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发生了一起意外。我低估了蛇之手对这条河流的了解。实际上他们虽然没有探索到这条暗河的深处,也无法解读河流所包含的信息,并不了解它的本质,但仍掌握了一些简单的使用方式,比如如何用它来简单、高效、无痕地杀人,不留尸身。
> 
>   总之,我目睹了我的一位同事在独立探查到忘川另一个被蛇之手控制的入口后,惨遭抹杀的全过程。我至今都无法忘却那仿佛无需介质、直接传递到我脑中的能撕裂灵魂的哀嚎。我从未见过那样恐怖的死相,即便是最残忍的酷刑,也比那样的死法——遗忘——要仁慈得多。以他们如此粗浅的了解,都能造成这样的惨案,那么倘若他们真正理解其本质,又会如何?
> 
>   从抽象的晶体图样中解读未来是一码事,亲眼见到生命遭抹杀是另一码事。最后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一个很简单的、基金会式的念头:这是一个异常。我们的世界无法真正遗忘,这也许不是缺陷,而是馈赠。控制,收容,保护。我应该收容它,写一个条目,虽然它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 
>   这条暗河形成于忘川的一次意外泄漏,与现实浓度差有关。好在河水一旦离开泄露源一定距离,便会变质失效。要终止泄漏,需要对其进行一次短时间大量消耗。此外,我能够精确操作的,只有存在于我记忆中的东西。若对某事物认知不全而强行修正,就会造成类似穿模的效果,非常诡异。总之,我最后意识到,我所能控制的,并且占据的存量足够大的,自然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过去尚且不够,还需加上我的未来。
> 
>   因此,答案显而易见:只要抹除我自己就可以了。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既能终止泄漏,又能避免基金会通过我的记忆再次找到此处,引发其他事端。哪怕用其他的内容来替代,且不论技术上的问题,我做的事情是绝对通不过例行检查的,到时候等待我的命运恐怕就是当D级了。况且,在内心深处,我相信即便被遗忘对常人来说是残酷的刑罚,对我却仍然是最理想的归宿。
> 
>   遗忘的方法,并不是让忘川物理意义上淹死我这么简单。我需要仔细检视我的回忆,让河水充分地浸没要抹消的部分、与之结合,再将溶于河水的记忆带到足够远的地方,与忘川本身分离,从而真正被遗忘。但正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当我一点一点检视我平凡的人生,小心地抹掉其痕迹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有多么困难,发现我的一生原来有那么多东西难以割舍。然而,这样的感受越是强烈,我就越是确信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 
>   此时此刻,我脑海中想的不是我的过往,而是未来与生命。我决心去捍卫人们记得与被记得的权利,但是作为一个基金会成员,也作为一名研究者,我深知我所收容的答案终有一日会被下一个人发现。或许那时,基金会能准备好、人类能准备好去面对这个关于生命和存在的命题,那时的情景我已无缘得见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往哪里,但是我希望我去往的那个地方,可以告诉我关于这一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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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之后,我向前翻。笔记本内贴着各种晶体的图样,以及辛夏的临摹和拆解,断断续续的词语组合,他所猜测的含义。我看着,但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他文中的话语,在脑海中不住地回响。

我曾觉得,这些年来我从未真正感觉到他的离开,也就从未感觉悲伤。但此时此刻,那迟到了过期了的悲伤,却仿佛在皮肤下苏醒,隐匿着钝痛起来。

“为什么?”我喃喃道。

“我都写了吧,理由。”

我的声音如同窒息:“为什么非得用你自己?”

“我说了吧,我能直接操作到的记忆只有我自己的。”

“那你就不能用些别的吗?比如说……你见过的D级?”我语无伦次,“或者什么动物之类的,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用掉不行吗?”

“等基金会发现我做了什么,他们找回来、重新打破平衡也是很容易的事情。所有的方法都在我脑子里了。”

“那你就逃走啊!”我提高了声音,“很难吗?做不到吗?”

沉默。我低着头,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这是在胡言乱语,我知道。其实我并非没有预感,因为真实的他并没有我当时所想那样冷酷。认定了记得很痛苦而踏上这条路的他,自然也会因为遗忘很痛苦而毅然决然地回头。也许我只是难以接受,为什么答案会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死局。我突然觉得好憎恨基金会,憎恨记忆强化药,憎恨这个无法遗忘、无法隐瞒真相的世界。

可是这归根到底还是他的错。让历史崩溃又怎样?让基金会毁灭又怎样?我想质问他,那又怎样?连自己的人生都不珍惜的人,凭什么说要守护所有人“记得与被记得的权利”?

我又翻到笔记处,茫然地看着他的字迹,然后再向后翻。后面的页数里,贴着几张照片。是我们那次旅行的时候,我拍的。我还总是想起这件事,当时我的相机被他带走了。他选择的照片都很特别,有那晚没能拍出样子的黑熊,长得像保龄球的鸽子,某家汽车旅馆漏风的窗户,美术馆里丑陋的小雕像,还有所有青椒都被挑出来的披萨。他一直都讨厌青椒。

除了旅行中的照片外,还有几张我没有见过,尺寸不一样,大概是他另外携带的。有一张陈楚,拍得很糊,是她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抢夺相机的样子,但很生动。

辛夏低着头,安静地看着我翻阅,突然说:“我写完之后,在思考我该如何度过最后的这段时间。但你打来了电话,于是我带上了那瓶记忆。”

“它好少。”

“浓缩之后,就只有那么少。我算好了时间,我有半个月。”他说,“如果我改变想法,还可以把它带回来,让一切恢复原状。”

我木然地说:“所以你想过。”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自顾自说下去:“从海边回来之后,我回家给楚留了信,最后又到了这里。”

“贴了这几张照片?”

“原本想再写几个字的。但觉得没有必要,也不知道怎么写。于是就只是贴上去几张照片。”

“你想写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我的挚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用沉默来掩饰真心,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都不愿坦诚。我总是擅自解读他的心情,却一直读错。我不想再猜下去了。

“辛夏,你回答我。你想过要放弃吗?”

他默不作声,我便也不作声,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最后,他还是执拗地摇了摇头。

“没有想过的话,当时为什么要问我敢不敢喝下去。”

他怔愣片刻:“一时兴起。”

“这不算回答。”

他闭上眼:“我记不清了。那是很冲动的一瞬间。”

“那你就回忆一下。”

我绝对不要让步。这个问题已经纠缠了我太多年了,在无数个梦里我都想起,并质问着早已不存在的他和我自己的记忆。关于他,我所有的思考和纠结都会归于这唯一的问题。那一天为什么要那样问,那一刻他是怎样的心情,我的回答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他静静地思考着,开口的时候说得很慢,每一个词都很清晰:“可能那个时候,突然想起你说你很自私的那些话。”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如果我要死的话,就要所有我重视的人都永远记住我。就算不是永远,至少也要几十年。哪怕不是几十年,起码也要一瞬间。

“突然之间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一点点。很陌生的感觉。”他继续说,“好像有一点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了。”

他说得很用力。

“真的就一点点。一瞬间。”他重复。

我闭上眼,回想那一瞬间。他不想被遗忘的一瞬间。努力回想他的神情。那热切、危险、陌生的表情,回想那一天灰蓝的天空、咸涩的风、涌动的大海。我好想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对海无法忘怀。

对他来说海是什么呢?看着那片深蓝的时候,他会想到奥德修斯流浪归来时拂面的海风吗?会想到那艘搭载着避世的“Nobody”,永远不愿登陆的鹦鹉螺号吗?会想到漂流在太平洋上,连神明都无法依靠的少年和他的老虎吗?会想到消隐无踪的白色巨鲸或者溶于鲨口的大马林鱼吗?那一刻的他,是想着哪一个传说,哪一段回忆,刹那间想要活下去,并放手诀别的呢?

但是,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问了。在我胸腔的深处,一丝悸动传遍全身,然后平稳地跳动起来,和我自己的心跳初不一致,但很快就有了相似的步调。我旧友的心脏在我的胸腔之中,撞击着我的血液,其中流淌着他一生的故事。我能看见。他的执念、他的自由,他眼里的大海、那时候伸出手的我,他心中的不舍、留恋,和每一句再见。他无声地呼唤着忘川,原来,忘川是一片海,那片海纯白无际,朦胧的记忆的云雾回旋其上,海面下涌动着的是生命的暗流,他就要汇入其中了。那一夜,万物为他唱响挽歌。

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犹豫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问了。

我注视我挚友的面容,最后,只是问他:

“我们去哪里呢?”

他的脸上重又浮现出那微微触及眼角的微笑:“哪里都行。”

“那,我们往北走吧。”我听见自己说,“我们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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